人道视野中的儒家内在理路——读《早期儒家人道思想的形成与演变》
2014-08-15侯磊
侯 磊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以马王堆帛书和郭店简为代表的大批文献的出土,简帛学日益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要论起简帛学的研究给学界带来的最大成果,莫过于思孟学派尤其是子思学说的浮出水面。子思作为早期儒家(指从孔子到荀子的儒家学派)发展史中,位于孔子和孟子之间的重要枢纽,对于认清早期儒家的发展历程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孔德立博士的最新力作《早期儒家人道思想的形成与演变:以子思为中心》(巴蜀书社,2010年版),正是以新出土的简帛为基础,结合深度挖掘传世文献的内涵,以“人道”为中心,通过对早期儒家人道思想形成与演变的考察,梳理了早期儒家思想史中的“内在理路”。
一
现代汉语中的“人道”概念,其主要意思来自西文翻译,侧重指人类的相互关爱和尊重。早期儒家的“人道”,则多指人间秩序与人生之道,与西方人道主义相比代表了一种不同的文化。它作为早期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之前却因学界尚未脱离西方人道主义的羁绊,一直未有相关的专著出现。本书作者始终立足于先秦文献本身,尝试建立中国本土的人道思想体系。
在基本概念得以明确后,作者细致分析相关文献,对子思生平、著述问题进行了系统考辨,为论述子思思想做好了学术史和文献学的准备。关于子思其人,传统说法认为孔子死时子思尚年幼,没有接受孔子的亲传之道,也就否认了孔子与子思存在学术传承关系。本书作者通过对前贤关于子思生年观点的逐一分析,认为目前学界流行的钱穆关于子思生卒年的观点并不能成立,而是推断出子思最迟生于公元前491年,卒于公元前400年,终年92岁。这个结论正与子思少年时期亲受孔子之道、晚年为鲁穆公师的文献记载相吻合。对其生卒年的新考辨明确了子思曾亲受孔子之道,孔子去世后,又学于子游、子夏等,主要学于曾子的师承关系。因此,子思学术思想的形成既有家学渊源,又有师承。
关于子思的著述,《汉书。艺文志》虽记有《子思》二十三篇,却已亡佚。作者通过对《子思子》源流的考察,认为传世文献的《子思子》主要散落为三部分:历史典籍征引《子思子》;《孔丛子》中子思的相关材料;《礼记》中的《表记》、《中庸》、《坊记》、《缁衣》4篇文献。
流行的观点认为《孔丛子》和《孔子家语》一样为王肃伪作。作者在博采众家的基础上,通过将《孔丛子》与郭店简和上博简作对比,肯定了《孔丛子》部分文献的史料价值,将其称之为是“孔氏家族传记”。在《中庸》的问题上,自宋代疑古之风兴起直至今日,欧阳修的“子思不作《中庸》”的说法,已经压倒了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子思作《中庸》”的明确记载。作者通过辨析欧阳修、崔述之说,对此种质疑逐一批驳,认为这种现象属于典型的“文献的层累误读”。作者不仅认为把《中庸》割裂为几个板块的看法是不妥当的,又结合与出土简帛的比对,发现郭店简有多篇被学者视为是《子思子》的文献与《中庸》的思想相通,从而断言《中庸》为子思所作,当无疑问。
二
有关子思生平、学派及著述等问题的确定,为进一步研究子思思想打下了基础。在此基础之上,作者主要从“五行”与“中庸”两个方面入手,深入分析了子思的人道思想。
1.以仁义礼智圣为内容的“五行说”是子思思想的重要内容。为解决礼的形式化带来的流弊问题,欲以内心之德制约外在之行是子思创建五行说的目的。作者以春秋时期礼文化的衰落为背景,梳理了子思五行说的理论渊源是远承《尚书。洪范》之“度”,中继孔子之“礼”,近接曾子之“行”的。其构建过程是以心之思为中介,来实现仁、智、圣的内化,从而为礼、义的“形于内”提供了前提。值得注意的是,在注重“形于内”并建构了如何“形于内”的同时,子思同样强调了对外在之行的重视,保留了“外铄”的榜样力量给修身与治国带来的强大启示作用。孔子并重礼的外在之行与内在之德,却并未阐发如何将两者贯通,子思把德行统一起来,再加上天道的支持,实际上深化了人道思想的内涵。
2.早期儒家努力通过自上而下的人道教化来挽救社会危机。以教化为核心内容的人道之路必须依据中庸的原则而进行。对此子思主要从政治关系、君子修养、人道教化等方面进行了深入阐发,贯穿其中的思想轴心就是中庸。在政治关系上,子思承接孔子的典范政治思想,围绕着为上者的执政素养展开论述,努力寻找一种君民之间适宜的关系:既不危害百姓民生,又能满足统治者的利益。在君子修养和教化上,统治者首先要做到“民之表”,在此前提下才可以教化、引导民众走向善道。统治者的这种以蕴涵人情的礼来引导教化百姓,就是人道统治。子思继承了孔子“修己安人”的思想,以“中庸”取代“忠恕”,认为“中庸之道”始于家庭关系。在此问题上,子思发展了孔子的伦理思想,重视夫妇关系在人道思想中的地位,以处理好夫妇关系作为君子之道的起点,反映了时代的进步与其思想的创新,完善了儒家伦理范畴。还需指出的是,在推行人道政治的过程中,子思再次尝试从天道中寻求力量,努力构建以天贯通人性,再以人性的力量驱动现实的人道教养。充满浓郁宗教色彩的《中庸》,正是子思努力为人道教化注入天道与神秘主义思想成分,试图重新塑造中国文化外在神圣性的体现。只是由于人性与天道难以贯通,天道的外在超越终究不能建立。
三
子思把中庸之道贯穿到礼仪训练、精神修养、身体力行的各个环节,又从天道与人性上论述了人道的依据,从而完善了儒家的人道思想。他以“尊德性”与“道问学”二者兼具,为儒家“道德优先意识”与“智识主义传统”的最后形成奠定了基础。本书作者在对子思思想的分析上,侧重于子思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这也是两者具有家学和师承渊源所决定的。随后,作者把目光转向了早期儒家的另外两位代表人物孟子和荀子。
可以说,子思大旨不离孔子之本,坚持礼乐和心性并重之理路。在此问题上孟子和荀子却各执一端:孟子与子思素有因袭关系,但其偏于心性。他这种偏重性善论的做法,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对诗书礼乐的学习,无形中降低了权威与经典的神圣性。荀子立足战国中后期狂乱的时代,力纠孟子心性论之流弊,偏于礼乐,提出以权威与经典为依据,以礼仪制度为约束,以积极进学为途径的修身之论,开创了儒家以“道问学”为特色的智识主义之路。遗憾的是,先秦以后,统治者日益强化“尊德性”的地位,把“道问学”引向道德领域,从而淡化了智识主义的传统。
纵观全书,作者以子思为中心,立足于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结合和挖掘,论述了早期儒家不同于西方“人道主义”的“人道思想”,明确了早期儒家人道思想的主要内容是关心民生与关注文化教养,以礼仪之美彰显人性之善。又通过对孔子、孟子和荀子人道思想的分析,勾勒出了早期儒家人道思想由礼到中庸,再到心性,由心性再到礼的演变过程。这是早期儒家围绕着寻求符合人类本性的政治制度(本书《颜世安序》),探寻人类真理的不断深入的过程,是早期儒家发展历程的“内在理路”,也是理解早期儒家思想史必不可少的一把钥匙。之前的文献决定了我们只能认识到早期儒家人道思想至孟子深入到了人性本身,但借助于新的出土文献,使我们得以进一步分析作为由外部规范、行为准则转向内省枢纽的子思思想。而这,正是孔德立之新作所着力带给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