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新安小说的民间性
2014-08-15刘成勇
刘成勇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迄今为止,张新安的文学作品不是太多,却可以看出他对于创作题材和创作风格的多样尝试。打开张新安的小说,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历史文化感和现实使命感,如叙写曾国藩在周口督剿捻军的《名臣遗踪》,以及风土人情、奇人异事的微型小说《药引子》、《呼家班主》、《狗肉汤》等,讴歌公安民警舍生忘死、除暴安良精神的《女刑警队长》等。无论写历史还是现实,也无论是题材选择、道德观念或是人物性格、语言运用,张新安的小说体现出鲜明的民间色彩,民间性构成了其创作的价值平台。
五四以降,对民间的叙述带有一种启蒙色调,当现代知识分子以来自西方的文化资源审视民间时,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会使他们产生难以排遣的精神焦虑,于是在启蒙视野下,民间的道德伦理、生命价值受到忽略,批判理性对民间持以质疑和否定,就像有学者指出的那样:“现代社会的价值系统有一个最可嫌的地方,就是利用国家的专职和暴力强制性地贯彻一种官方的知识体制:政治的、宣传的、媒体的、学校的、商业的……而来自民间原生性知识在中心和强势的权力话语与作用下被撇到一边。”[1]但民间是一个多维、立体、自足的生态系统,它能够以原生态的价值理念给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以精神的抚慰和生命的满足,这也许是关注、探讨张新安小说的意义所在。
一
张新安小说的民间性首先表现为故事的传奇性和趣味性,在题材的择取方面有着鲜明的民间特色。《名医奇遇》中的欧阳春无意中救了一个乞丐,并帮乞丐送了一封信。但没想到这名乞丐竟是解放军的侦察员,乔装打扮、装疯卖傻流浪于周家口以侦探敌情,而他托欧阳春所送的信是敌军驻守在周家口的兵力布防图。无意之间,欧阳春为解放周家口立下大功,也因此,在解放后被当年的乞丐——后来的周家口副市长邀请担任人民代表。《呼家班主》中的日本士兵在外无兵援、内如困兽的情况下竟被响器的哀声吹杀、集体自焚,《闪电手》中的张正源在众目睽睽之下偷了袁世凯的贴身玉佩,《药引子》中回春堂治眼疾的秘密竟然藏在小拇指的指甲上。除了这样的“奇事”,还有《闪电手》中张正源、万山石这样的奇人:张正源“手快如疾雷闪电,无与伦比。他随手从地上抓起几片枯树叶,三搓两揉,撒开来,竟有几只蜻蜓从中拍翅飞去。一枚杏核大的琉璃球在他灵巧的手中,眨眼就变得像有了生命的小精灵”。万山石武功高强,以嘴咬刀,刀尖立断,随口一啐,刀尖直飞出去,没入桅杆。还有《狗肉汤》中的离奇情节:“那狗敏捷地拧腰转过身,前爪死死抱住狗肉汤的小腿部,‘哇呜’咬了一口,同时又‘噗噗噗’吹了三口气,然后像已完成重大使命似的,自己松开双爪,垂下脑袋,平静地任狗肉汤处置。”有论者认为:“中国小说一向以‘志怪’、‘传奇’为主……这个‘奇’正是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的。”[2]类似这样的小说充满了奇遇、巧合、惊险、曲折,符合消费规律的“好看”原则。
小说《虎牙》、《神算》、《龙王爷》、《稀拉兵》则体现了故事的趣味性。《虎牙》中的她是一个超市的普通售货员,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位导演邀请演电影。这真是喜从天降的好事,她能够想象到将来有一天,在“成千上万观众的喝彩声中,自己将像一颗拂去尘埃的稀世珍宝,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售货员,一跃为红透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的耀眼新星,像刘晓庆、像巩俐……”就在她对镜自视、陶醉不已的时候,看到了令自己经常感到难堪的虎牙。思忖再三之后,她拔掉了虎牙如约赴京去找导演,却遭到了拒绝,因为导演当初之所以打算聘请她出镜,看中的就是她那天生的与众不同的虎牙。《龙王爷》中一条买来作为药用的蟒蛇钻出笼子,在一家小面馆里竟被人烧香膜拜、奉为神灵;《神算》中的算命先生误打误撞被人称为“神算”,以至于闹出了算出前来卜卦的副市长将来可以提为副科长的大笑话。诸如此类带有民间审美趣味的小说,如果以现代小说的价值衡量,很难说具有什么思想内涵或教育意义,但却典型体现了民间的审美趣味,那就是好看。小说产生的本意就应该是好看,这既是传统小说的出发点,也是受众易于接受的感性基础。但自五四以来由于过于注重启蒙性而忽略了小说的这一本质性内涵,文学作品成为某种意识形态的目的论叙事,从而为小说添加了难以承受的精神之重。也许,当我们放下对待小说的神圣感和焦虑感,以一种“余裕”的心态去面对,小说可能会重返审美化和日常化。文学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产生于日常生活,又回到日常生活。只有立足于日常,文学的价值才会真正产生出来。程光炜先生的一句话会让我们对小说有一种重新的认识:“小说的真正的历史位置其实就是‘末技’,以平实的笔调叙说人生之变化多端,以玩赏的心态注目大千世界的光怪陆离,小说不过是放在枕边供人消遣的一件艺术品而已,而这种见解不过是小说在中国自出现一千多年来的一个普通道理。”[3]
张新安小说体现出传奇性和趣味性,与他小说中民间智慧的存在有关。因为民间智慧的存在,方才演绎出一段段人生的传奇,释放出生活的种种趣味。民间智慧风趣、幽默、滑稽,有时又有几分夸张、荒诞,是化解寂寞和苦难构成的无边岁月的利刃。它以非对抗姿态与生活达成了和解,缓解了那种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单调而恒久不变的生活惯性中产生的生命焦虑。就好像社会学者彭兆荣所说:“中国的乡土社会从来就是以乡土知识和民间智慧为价值依据和价值兑现的。”张新安从民间智慧的角度写出了民间生命力坚韧承续的奥秘。
民间智慧首先是生存意义上的生命智慧。小小说《绝招》讲了一位打铁的老师傅为了能在风烛残年有个活路,以“绝招”为饵挽留徒弟帮他打铁的故事。老师傅六十开外,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可他无妻无子,孤身一人,手中没有什么积蓄,只带了一个打下锤的徒弟,靠收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件活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生计。在这种情况下,徒弟自然就想另谋他路。师傅深知,一旦徒弟离去,“就意味着他将不能再干活,就意味着断绝了生路”。出于生存的考虑,他必须想法子留住徒弟,这个“法”就是教授“绝招”——手艺。师傅先教与徒弟醮火之法,使打出的物件刚柔相济。师傅接着告诉徒弟:“还有一绝招,若能掌握,养家糊口,受益终生。”前一“绝招”已使徒弟茅塞顿开,尝到了甜头,这一能“受益终生”的“绝招”对他构成了更大的吸引力,因为徒弟晓得:“手艺就等于钱。手艺人,不会手艺就不能挣钱。手中有几样绝活,才能挣大钱。”于是就一直陪着师傅,直到师傅病入膏肓、大限已至的时候。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师傅告诉徒弟,这“受益终生”的绝招就是“铁要是烧红了,你可千万不能用手抓”。生活常识被当成“绝招”,这一回答不仅让徒弟啼笑皆非,也使读者忍俊不禁。也许,在欣赏老师傅生存智慧的同时,我们会对他有一种道德上的质疑,认为老师傅不厚道,“蒙”了徒弟这么长时间,可就像学者王光东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与民间文化》中所指出的那样:“当人的生存成了根本问题时,人所关心的就是如何活着,至于在常态下的伦理规范、美丑、善恶、真伪等对他们而言已不是重要的问题。”伦理规范作为生命的修饰固然重要,但与原生态意义上的生命存在的问题相比,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小说《药引子》所讲的故事也与“绝活”有关。周家口“回春堂”专治各种眼疾,药到病除,这就使人们相信,“陆家治眼疾是有奇术的”。只是这“奇术”即使是朝夕相处、碾药配药的徒弟也难以参破:“虽同样之药,若不经老师之手,疗效就大减,知老师必有看家的本领未传。”这奇术说“奇”也“奇”,说简单也简单,就好像回春堂第五代掌门人陆静轩所说的那样:“许多绝活,说透了就跟糊窗户的纸一样,看起来神秘,其实一捅就破。”回春堂的“绝活”就是事先将蝙蝠粉藏于长指甲内,“趁搅拌药时,暗中弹入,虽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亦无人能看得出内中机巧”。陆家能够练就绝活、守住绝活,靠的是智慧和胆识。而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他们认识到:“一旦天机泄露,就会受到被人夺去饭碗的威胁,形成同行冤家之势。”在生存面前,民间智慧再次焕发出蓬勃坚韧的生命力。
民间智慧复杂而诡异。在小说《祖传秘方》中,姑且不论二傻卖假药的缺德,就其能够靠三寸不烂之舌“拴住”围观者,并使他们“由此产生出几分敬畏和神秘之感”,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民间智慧的体现。陈思和在对民间形态做出学理上的描述时指出:“民主性的精华与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构成了(民间)独特的藏污纳垢形态,因而要对它作一个简单的价值判断是困难的。”作者从民间的角度写出了二傻的智慧性言行,从而使小说显得兴味盎然,一个跑江湖、耍嘴把式的民间艺人形象跃然纸上。
二
民间道德是关注人与自身的生存环境及个体存在的文化环境的价值理念,是民间社会自觉追求和维护的价值核心,也是民间社会结构自我调整的精神动力。在漫长而又自觉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民间社会逐渐形成了善恶报应、忠奸对立、富贵无常、祸福轮回等常见而典范的道德评判模式。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一个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因果循环的道德命题,也是民间道德最质朴的价值判断。小说《狗肉汤》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道德观念。“狗肉汤”本名汤宝柱,因他姓汤,又以屠狗卖肉为生,故人们称他为“狗肉汤”。狗肉汤对杀狗的一套程序烂熟于心,甚至有的还可称得上绝活,诸如逮狗、剥狗。手法熟练,却也残忍,比如剥狗:“先钩住下腭把狗吊到肉钩子上,操尖刀搠入狗唇至顶部,和弄一圈,然后揪住皮肉分离部分,顺势撕将下一个筒子皮来。此招确是超群绝伦、出神入化,无论大狗小狗公狗母狗,经他这么一搠一撕,准是皮肉分离,一丝不挂。”多行不义必自毙。在一次抓狗的过程中,狗肉汤被狗咬伤了小腿。开始不当回事,之后伤处渐渐红肿,继而恶心、痉挛,最终似狗狂叫、抓人咬人。在咬伤送饭的儿子之后,老伴将两人以铁链拴在床腿上。之后不久,父子对咬,发指眦裂,双双毙命。对于狗肉汤的这种死法,晚清遗老孔秀才的说法是:“凡事勿做绝。绝者,不留后路者也。”山川万物皆有灵性,杀狗已属不仁之举,狗肉汤不仅狗杀得多,且下手凶残毒辣,这更是无人道——或者说无天道的体现。《易传》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秧。”《聊斋志异》中也有“恶积则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的说法,狗肉汤父子相残而死的结局正典型地体现了民间的“报应”观念。
正邪对立是民间道德的另外一种价值判断。《闪电手》中的张正源偷了夏三虎的帽子,而夏三虎因此“觉得斯文扫地,脸面无光,气怒交加,竟然悬梁自尽”。出殡那天,张正源又将帽子还于夏三虎的棺材上。如果说“偷帽”有些过分,那么“还帽”就有些损人了。但夏三虎是一个“私设税种,横征暴敛”的厘税局局长,这样一来张正源的做法就是站在正义的立场上对于恶行的惩戒,他的所作所为不仅顺理成章,而且大快人心。
张新安在对“恶”作出否定的同时,大力弘扬的是“善”的价值。《药引子》中的陆静轩将绝活传于言词木讷的祥生而不是伶牙俐齿的瑞福,看中的就是祥生的“德”:“一是聪慧超群,过目不忘,智也;二是凡事勇于直言,不虚美谄谀,诚也;三是临难毋苟免,舍身取义,仁也。”陆家用生命代价换来的绝活最后传于外人之手,是因为所传之人德行出众。《名医奇遇》中欧阳春救治乞丐不是因为他能预见到这位乞丐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而是遵行医德的结果:“医者应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岂能以贫富、金钱报酬而置人死活,视而不见呢?”张正源行走江湖,以偷为生,但他却不是“那种三餐无继,穷极行盗的蟊贼”,而是一个“与张扬的贪官、横行的污吏玩一把,杀杀这些衣架饭囊、人头畜鸣之徒的霸气”的义贼,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或是“叫小老百姓看个笑话,出口恶气”,或是暗中周济揭不开锅的穷人,比如偷夏三虎的帽子和袁世凯的玉佩即是如此。
张新安不是拘囿于单纯地演绎民间道德,更多的时候他借用了民间的故事资源表达出更具有时代性的价值观念。在这种情况下,自律的民间道德与自觉的时代主流价值之间常常会产生价值错位或是抵牾。张新安站在时代的立场上对民间道德保持着审视和批判。《换写法》中荷花小区的业主们因为图省事,将垃圾随手扔在一拐角处,“日复一日,拐角处就变成了散发的气味比死尸味还难闻的垃圾‘集散’地”,这让窗户位于垃圾堆上方仅一米多高的雷大炮一家不堪其扰。雷大炮认为祛除屋内秽气的最好方法就是制止邻居们在自己窗户底下扔垃圾,于是用石灰水在墙上写了“严禁在此处放垃圾”的字样以示警告,但却没收到任何效果,清扫干净的拐角没几天就又堆满了垃圾。接下来无论雷大炮写的标语是诅咒还是恶骂,仍然阻止不了人们扔垃圾的行为。看到雷大炮一筹莫展,退休老教师老方给他的标语换了种写法,果然收到奇效。其实那标语也简单:“诸位邻居,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多走几步,把垃圾放到大门外北侧的公共垃圾桶内。谢谢您的文明行为!”既不是歇斯底里的诅咒也不是穷凶极恶的痛骂,可“说来也怪,自打换了写法后,荷花小区业主们的文明程度似乎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层次,拐角处再也不见有扔垃圾的现象了……”从民间的角度来看,居民们乱扔垃圾已是不对,又恰恰扔在别人的窗户下更属不文明,况且在雷大炮写出警示的标语后未加收敛,才导致雷大炮写标语的内容一次比一次恶毒。而从雷大炮这一方来看,在不能借助任何外力解决问题的情况下,他的做法不过是以恶抗恶,依循民间惯例做出的软弱无力的“复仇”。从民间道德观念来看,这种“复仇”是被允许的,有着民间道义上的合理性。但在“创建和谐社区”的新时代的社会道德氛围中,雷大炮的所为就暴露出了“欠文明”的鄙陋。老方的标语是以文明的声音呼唤出文明的行为,而雷大炮“欠文明”的警告、诅咒或是恶骂这种依靠民间禁忌达到目的的做法在新的道德环境中却显示出它极不和谐的一面,作者的道德倾向由此可见一斑。
民间道德在主流价值面前并不是消极地等待着主流价值的裁决,它也会以朴素的原始正义对主流价值进行评判。《女刑警队长》中的聂凤祥是一个老上访户,他贷款养殖的鼋鱼被盗,在派出所未能破案的情况下,公安局经侦支队以涉嫌诈骗将他刑事拘留一个月。于是他蓄发明志、身背冤字,到处上访以求恢复名誉,还己清白。也许是愤懑至极,也许是心灰意冷,在上访的过程中,聂凤祥如世外高人般对世事人情冷眼旁观、冷嘲热讽。小说中共出现十段聂凤祥的顺口溜,其中有九段是对现代社会中的金钱、权力、人情、欲望的揭露和批判。市场经济下,人们都在向“钱”看,聂凤祥以歌谣的形式唱出了钞票颠倒黑白、异化人性的罪恶本质;他谴责“扒掉民房盖高楼,民脂民膏在里头”的贪污腐败和“公安局,不破案,白吃群众大米饭”的权力不作为;劝人克制欲望,“不必张罗,自古来多去也多,贫富随时过”,保持心里的宁静比什么都重要,“衣食随缘,快乐安然”……聂凤祥如一位饱经风霜的民间智者,他从民间道德伦理的立场出发时而委婉含蓄时而无所顾忌地揭破存在于社会现实中的种种缺陷和丑恶,他的存在如镜子般折射出时代价值的病相,让人更加怀恋那种远逝的民间情怀的古朴和安宁,同时也使人们思考主流价值体系中民间道德的结构性缺失所造成的价值无序和道德失衡的后果。
三
张新安小说的民间性还体现在他对民间知识、民间语言、风土民情的熟稔,显示了他人生阅历的丰富和对民间文化的熟识与广博。
民间知识是一门杂学,如果运用得当,不仅能丰富小说的文化内涵,而且能增强小说的生活质感。在张新安的小说中,举凡地方掌故、奇闻轶事、野史杂谈、医药占卜、风土人情、俗语俚语等信手拈来,比比皆是。通过他的小说,我们知道了内置朴硝的普通豆腐以大、中、小火蒸出来的水可以治眼病(《药引子》),唢呐有“单吹、双吹、哭吹、笑吹、鼻吹”等多种吹法(《呼家班主》),被狗咬者吃蘸血馒头可防破伤风、狂犬病(《狗肉汤》),如何醮火使打出的铁锹既锋利无比又不卷刃(《绝招》)……民间知识绚烂多彩,既为小说创设了整体性的生态环境,也从细节方面丰满了人物形象,同时也使小说有了贴近生活的真实感。
与丰富的民间知识相耦合,小说语言简洁明快,舒缓有致,具有民间化、生活化、口语化的特点。民谣、俚语与俗语的大量应用增添了小说的风趣与幽默,其中歇后语的使用最为突出。说曾国藩的名气大,是“唱戏的拿掸子,那可不是凡人”,形容人们之间互不认识是“蒙古的骆驼、云南的老虎”,说人倒霉是“烂眼子招灰”,大家意见一致是“几面铜锣一起敲,算是想(响)到一块了”。民谣、俚语与俗语并不仅仅是作为话语修饰存在,它较为妥帖地与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结合起来,成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就像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所说:“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孝匪》中的万山石在听到“吴佩孚、张作霖,赵三麻子老洋人,军阀混战兵成匪,国无宁日谁管民”和“路老九、马老幺,怒潮四起白朗豪,华夏代有雄杰出,岂独李闯与黄巢”这样的顺口溜后,才有了组织队伍“专门与官府和有钱的人作对”的想法和行动。《龙王爷》中的臭妮看到窨井口水泥盖板上的蟒蛇倒下便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初一十五好时辰,龙王爷来到俺家门。保俺居家都平安,满斗高香谢龙神。千两金,万两银,不如龙王爷来家门。龙王进门衣食足,来吃烩面的做不及。一年四季财源旺,大人小孩都安康……”张嘴便来的这段顺口溜,形象地展示出一个文化程度不高,有些实心眼、直性子的市井女人信神信鬼的虔诚。
民间语言是一种未经艺术加工的自然语言,因此,它常常表现出粗鄙化和笑谑化形态。前者能够营造出自自然然的日常氛围,保留了诸多日常生活的真实图景。如《一把手》中因一把手说“我”“黏糊糊的,不像周口人”而张嘴骂了他,这句“乡骂”反而让他确信“我”就是周口人。后者则透露出幽默和滑稽,在语言的夸张和变形中传达出生活的趣味。《祖传秘方》中的二傻吹嘘自己能用飞镖击蚊:“我‘嗖’地一镖出手,准管把正‘嗡嗡’而飞的蚊子击落在地,不过,咱没有除四害的任务,只打落它,不打死它,让诸位看着它哭爹叫娘翻着肚皮刷圈转的样子。”巴赫金曾经对笑谑的作用有过描述:“笑谑具有把对象拉近的非凡力量,它把对象拉进粗鲁的交往领域中……笑谑能消除对事物、对世界的恐惧和尊崇,变事物为亲昵交往的对象。”[4]如果二傻的开场白没有这种笑谑效果,也就很难在短时间里拴住观众。
张新安是一个立足于本土的作家,在《药引子》、《祖传秘方》、《虎牙》、《一把手》、《狗肉汤》、《绝招》、《血性》、《孝匪》、《闪电手》、《名医奇遇》、《呼家班主》等作品中,“周家口”始终作为一道文化背景而存在。“周家口”既是艺术化、形象化再现的文学审美空间,更是与人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的地域文化空间。“周家口”以其独立自足的“小城”精神和物质文化形态孕育出周家口人特殊的文化意识、性格品质、心理状态和生活方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周家口是“三川交汇、水陆要冲,五方杂处”之地,再加上平坦开阔的平原地貌,造就了周家口人的豪放、坦荡、坚韧、包容,却又有几分狡黠、幽默和保守的性格。
周家口人性格耿直、率性自然。《一把手》中的一把手1956年支边来到石河子,20多年没回过老家周口。听到几位老乡过来,深夜造访,以求一叙。他急促、沉重的敲门和见到老乡之后的第一句话“周口老乡来石河子了,为啥不找我一把手!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将一把手豪爽坦荡的性格和见到老乡的那种急切、亲热、嗔怒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以时间太晚为借口婉拒了一把手邀约喝酒的提议,激起了一把手的不满,说出了“黏糊糊的,我看你就不是周口人”这样的话。我一时无法辩解,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周口人用来骂人的土话。没想到的是挨了骂的一把手竟然“精神陡振,双目闪烁着明亮的光辉,激动地用一只手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20多年了,他总算听到了“这么地道、这么特山、这么搞嗨的乡音”,紧接着,思乡的泪水顺着他那饱经沧桑的面颊无声滚落。作者将老乡见面的场面写得既剑拔弩张、曲折起伏,又峰回路转、感人肺腑,戏剧性地诠释了周口人的性格特征。
性格的豪放坦荡又使周家口人血性仗义、敢作敢为、疾恶如仇、抱打不平,鲜明地体现了民间社会的侠义品格。张新安在小说中塑造了一批多具血性的能人异士。从身份上而言,除《血性》中的邝世勇为一镇之族长外,其余多属“下九流”之列,如《孝匪》中的万山石本是卖肉的伙计,《闪电手》中的张正源是以魔术为业行走江湖的民间艺人,《呼家班主》则是一帮有名无名的响器班主。虽然不是“功垂竹帛、名贯中西、做出掀天揭地伟业的汉子”(《药引子》),但就好像《呼家班主》中所说的那样,“‘下九流’自有‘下九流’的血性”,当公平和正义受到挑战,他们常常会超越一己之私恨而做出侠肝义胆、可歌可泣之事。万山石是在目睹了有钱人的骄奢淫逸、耳闻了老百姓讽刺社会现实的顺口溜、想到了老娘给人家洗衣裳时在河水中泡得苍白浮肿的小脚之后,愤然揭竿而起抗击暴政;面对来犯日寇,邝世勇在祖宗牌位前立下“宁可保庄死,不当汉奸生”的铮铮誓言,指挥三四百热血男儿痛击敌人。庄子失陷后,热血男儿拼杀而死,无一人投降,邝世勇拒绝了日军的诱惑,慨然赴死;张正源巧偷袁世凯的钦赐玉佩换来枪支弹药,并亲自组织和参加了反抗清政府的起义,壮烈牺牲;那些无名的响器班班主们捐弃前嫌、同仇敌忾,带领各自人马在日军营地公祭呼班主……这些血性男儿在邪恶和不公前,以尊严和生命为代价自发地守护着那古老的民间正义,为周口人豪放坦荡的性格涂抹上一丝悲壮色彩。
张新安将自己的创作根基深植于周口这座豫东平原上的普通小城,不断地从中汲取民间文化资源,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精神归宿的作家,也使文学作品带有浓郁的民间色调。通过张新安的小说可以看出,民间文化不仅继续为人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来自历史深层的精神抚慰和道德关怀,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环境的变化而调整着自身价值形态,丰富着现代文化价值体系;而立足于本土民间文化,既语词化地保留了那些渐逝渐远的民情风俗的背影,也以其对乡土精神的挖掘参与时代精神的建构。如果作者能够在继续利用好这笔精神财富的同时,凝练自己的创作路向,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他的文学创作将会抵达一个新的高度,其文学作品也将会显示出一种独具个性的成熟的创作风格!
[1]廖明君.现代社会中的乡土知识与民间智慧:彭兆荣访谈录[J].民族艺术,2001(1):29-35.
[2]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3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139.
[3]程光炜.小说的承担:新世纪文学读记[J].文艺争鸣,2006(4):32-33.
[4]巴赫金.史诗与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M]//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