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发明与文化的重建——土家族摆手舞传承研究
2014-08-15赵翔宇
赵翔宇
(三峡学院 民族学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 404100)
摆手舞是土家族特有的一种民间传统舞蹈,按时间先后顺序,可以划分为传统摆手舞和现代摆手舞。传统摆手舞以“祖先崇拜”为文化内核,是一种祭祀性舞蹈。现代摆手舞是在传统摆手舞的基础上改编而成,以健身娱乐为主要目的,是当地群众文化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1]历史上,土家族摆手舞仅传承于湘鄂渝交界的酉水流域。土家族被确认为单一少数民族后,各土家族地区均开始着手民族文化的重建工作。由于现代摆手舞简单易学且特色鲜明,并迎合了现代人的健身理念,因此很快成为各个土家族地区文化重建的首选内容。这样,跳摆手舞的区域就大大突破了酉水流域,摆手舞也进而成为整个土家族的典型文化,成为土家族认同的主要标志之一。
一、现代摆手舞:一种被发明的传统
现代摆手舞是一种被发明的传统,从文化内涵与功能而言,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摆手舞。
霍布斯鲍姆等所著《传统的发明》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一书提出“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往往都是为了相当新近的目的而使用旧材料来建构一种新形式的被发明的传统”[2]的观点。从这一视角来看,现代摆手舞亦是一种“传统的发明”。历史上,摆手舞曾遭受过多次打压,以致近乎失传。如在清雍正五年(1727年)改土归流之时,土家人的各种民俗活动就曾受到当时主流文化的压制。20世纪30年代以后,当时的国民政府为了实现对基层的控制,对异质性的民族风俗活动采取了直接压制的政策,土家人外出讲土家语都有可能被诬为是说黑话,摆手舞自然也在禁跳之列。新中国成立时,摆手舞在土家人聚居区几近“失传”。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摆手舞作为连接宗族利益的载体,又被列入“废四旧”之列。在这种背景下,具有悠久历史的摆手活动逐步丧失了活力。
1957年,土家族被确认为单一的少数民族,土家族的摆手舞也被挖掘出来。而现代摆手舞的“被发明”却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事情。因为其简单易学,被各土家族地区相继引入,逐渐成为土家文化的代表之一。但是,摆手舞的复兴并没有再履行传统的使命——缅怀祖先,而是为了“新近”的目的,在民族识别、自治地方成立过程中,扮演了某种政治的诉求,在这种政治诉求背后或许还隐藏着某种经济的利益。因此,复兴之后的摆手舞实际上是一种“发明的传统”,这种发明的传统只是一种形式化和仪式化的过程,履行着人们各种诉求的职责。换言之,此摆手舞非彼摆手舞。
在传统的发明过程中,政府、学校、村民、商人、学者扮演着发明者的角色。每个发明者在整个过程中各取所需,共同的利益使他们借助“传统”走到一起。“传统”召唤出民众巨大的热情,所有的发明者默契地认为历史上摆手舞曾在整个土家族地区广泛传承(事实上只有在酉水流域),并为其鼓与呼。
首先,当地政府在发明过程中扮演着主导角色,并在政策与资金等方面给予支持。在重庆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在政府的倡导下,现代摆手舞得到广泛传承。摆手舞进机关、进企业、进学校,并组织十万群众共跳摆手舞,创下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其次,学校是土家族文化重建的主阵地,其中以中小学为主。这些学生年龄多为6—15岁,学习能力极强,人生观、世界观尚待形成。在这个阶段进行土家文化的教育,效果非常明显。学生新老交替,周而复始,辐射效应不断扩散。再次,村民也在这一传统的发明过程中起着积极作用。无论是湖南省永顺县和平乡双凤村的村民,还是湖北省来凤县百福司镇舍米湖村的村民,亦或是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可大乡客寨村的村民都非常热衷于摆手舞的挖掘与重建。这三个村子均被当地人视为土家族摆手舞的发祥地。1956年,在土家族被确认为单一少数民族之前,著名民族学专家潘光旦先生到武陵山进行调查时,曾光顾双凤村与舍米湖村;客寨村的村民曾被中央电视台邀请到“舞蹈世界”栏目表演原生态摆手舞。村民参与这种发明过程,与土家族民族身份的确认,尤其是村民所在村寨受到外界关注,并带来较大经济利益有着密切关系。另外,部分商人与学者是这一过程的直接推动者,他们也成为这个利益链条的一环。
二、从祖先崇拜到健身娱乐:摆手舞文化内涵的变迁
传统摆手舞是一种祭祀性舞蹈,其文化内涵体现为以祭祀祖先、土王等神灵为内容的“祖先崇拜”。现代摆手舞虽由传统摆手舞改编而成,但是其文化内涵已经变迁为强身健体与休闲娱乐。
(一)祖先崇拜:传统摆手舞的文化内涵
传统摆手舞是土家先民对战争、民族迁徙、农业生活等客观世界的直接反映和情感抒发,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艺术体现。无论是摆手舞还是摆手歌都贯穿着祭祀祖先的主题。传统摆手舞可以分为大摆手舞和小摆手舞。大摆手舞祭祀八部大王,小摆手舞祭祀彭公爵主、田好汉、向老官人以及各地土王。“原始的摆手舞起源于土家族的祭祀活动,经过长期的演变,今天才逐渐发展成为土家族人民自娱性舞蹈”。[3]传统摆手舞以“祖先崇拜”为核心文化内涵。
(二)健身娱乐:现代摆手舞的传承与发展
价值与需要是事物存在与发展的根本动因。经过多年的经营,现代摆手舞在各土家族地区均得到有效传承。几乎所有的土家族人,甚至当地的部分汉族、苗族都会跳摆手舞。现代摆手舞的传承与摆手舞的自身价值和百姓对之的需求有莫大关系。从价值与需要角度考量现代摆手舞的传承与发展,实际上是功能学派的观点。马林诺夫斯基反复强调一个观念是关于文化本身,认为文化与人的需要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人类有机体的需要是第一个基本需要,从而形成“文化迫力”,它强制了一切社区发生种种有组织的活动。这就是功能学派的“文化需要说”。[4]现代摆手舞是在传统摆手舞基础上改编而成,配以优美的现代音乐与色彩亮丽的服饰,在轻快、柔润的伴奏声中翩翩起舞,深受土家人推崇。现代摆手舞是一项极具特色的有氧运动项目,动作取材于日常生活与生产劳动,其特点是:顺拐、躬身、屈膝、下蹲。肢体同边走,左手左脚,右手右脚,臂腕不动,两手直甩,动作幅度小,腿部整个动作都是屈膝、下蹲。动作组合与肌肉紧张、松弛交替转换,上肢与下肢配合密切,对提高肌肉的柔韧性、协调性,促进血液的微循环有明显作用。现代摆手舞除了健身功能外还有娱人、自娱的功能,其动作健美、优雅,姿势大方、流畅,造型任意取舍,形式变化夸张,配乐优美轻快,歌声雄浑悠长。无论是观看表演或是亲自体验,人们都能从中得到愉快的情感体验与美的享受。[1]
三、四位一体:土家族摆手文化重建策略分析
“传统的发明”与“文化的重建”或许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是文化发展过程中的一种自然选择。但是,这种自然选择需立足于文化的整体性,正如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对待文化特质,使之化为原子或使之孤立,……这是无效果的,因为文化的意义包括了它的众多成分之间的关系。”[5]故此重建土家族摆手文化,应从打造“祖先崇拜”的文化内核着手,分别从摆手堂、祭祀仪式、摆手舞、摆手歌四个方面进行四位一体策略布局。
(一)修复摆手堂
历史上,土家先民跳摆手舞是其祭祀活动的一部分。作为摆手舞活动的场所——摆手堂,已经超越了作为一种单纯建筑而存在,还包括了更深一层的象征意义,即祖先崇拜以及信仰背后的精神家园。新中国成立前,甚至更早一些时间,永顺、龙山、来凤、宣恩、酉阳、秀山等县,凡有土家族聚居的中心村寨,均建摆手堂。《永顺府志》、《永顺县志》、《龙山县志》、《来凤县志》等清代志书中,对摆手堂有详细的记载。摆手堂作为土家先民祖先崇拜的“神殿”,在文革期间的“废四旧、立四新”过程中遭到严重破坏,保留下来的极为稀少。湖北省来凤县百福司镇河东乡土家山寨舍米湖摆手堂,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后溪镇长潭村爵主宫(又名摆手堂)是目前保存最为完整的摆手堂。摆手舞的复兴并没有伴随着摆手堂的重建,而那些侥幸保留下来的摆手堂,成为承载民族记忆的建筑载体。修复原来的摆手堂就是重建土家族祖先崇拜的精神家园。在这里人们可以回顾土家族的历史,陈述民族历史上的痛苦;在这里人们可以追忆祖先,歌颂祖先,表达对英雄祖先的崇拜;在这里人们也可以展望未来、憧憬幸福。
(二)整理祭祀仪式
仪式一直被人类学家当作观察人类情绪、情感以及经验意义的工具,成为民族志研究者阅读和诠释社会一种不可多得的“文本”。土家族的摆手活动仪式时间长达3—7天,3天的仪程也包含并浓缩了7天仪程的必需内容。第一天最为隆重,上午的仪式包括:排甲启程、闯驾进堂、梯玛请神、讲古根、发兵扫邪、安神敬酒等程序。[6]排甲启程,即各村寨组织队伍,向摆手堂进发;闯驾进堂,即一个村寨组成一个排,每排举着龙凤旗的人两两相对出列,挥旗相绞以裹往对方旗帜使之无法动弹者为胜。胜者可优先进入摆手堂;梯玛(土家族巫师)请神,即梯玛吟唱神的赞歌;讲古根,即讲述民族的历史;发兵扫邪,即出兵扫灭邪恶的敌人;安神敬酒,即为祖先等神灵敬酒。上午仪程完毕,按寨落在摆手堂外进餐,下午和晚上主要内容是跳摆手舞、唱摆手歌、跳毛古斯舞等。比起日常生活中的“秘而不宣”、“未充分言明”以及缄默的意义而言,仪式是较为集体性和公开性的“陈说”,具有经验的直观性。仪式的这些特征都使得人类学家们热衷于将它作为一种思想和民族志范本的重要对象。[7]
(三)倡导传统摆手舞
客观而言,现代摆手舞在弘扬土家族文化方面功不可没,尤其是酉阳版现代摆手舞,使摆手舞从民间走向舞台,从国内走向国际。但是,现代摆手舞作为一种被发明的传统,融土家族歌、舞、乐及民间体育、娱乐于一体,具有极强的韵律体操的特点。[8]土家族摆手舞在现代变异中体现出体操化趋向,确切地说应称之谓“土家摆手操”。故此,操化的摆手舞只是在形式上继承了传统的某些元素,它在追求现代审美价值的同时,却淡化了固有的文化内涵。有一点是明确的,土家族地区引进摆手舞的初衷并非仅仅学习一种健身体操,而是为了重建土家文化。因此,在文化重建的过程中,应大力倡导传统摆手舞,倡导“祖先崇拜”的文化精髓。传统摆手舞(而非现代摆手舞)承载着民族的历史记忆。倡导传统摆手舞,采用这种方式展演传统可以再现土家先民的战争场景、迁徙历程、农业生产生活等,可以使土家族特色更为明显。因此,从文化的民族性而言,传统摆手舞更具代表性。
(四)挖掘摆手歌
摆手歌是土家族巫师“梯玛”或摆手掌坛师在摆手活动中所唱的古歌。摆手歌是土家族民族文化的传承重要载体。摆手歌包括:土家族的人类起源歌、民族迁徙歌、农事劳动歌、英雄故事歌等,内容丰富、形式多样。[9]它有叙事长诗,也有零散的短歌;有固定的唱词,也有即兴创作。在人类起源歌中,代表作有《张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雍尼补所》等,前者叙述了天地再造,人类复兴,万物再生的故事。后者记述了洪水泛滥、人类毁灭、兄弟成亲、人类延续的神话。民族迁徙歌叙述了一个土家族氏族群体迁至武陵山定居繁衍的艰苦历程。迁徙歌歌词中反映的迁徙故事与土家族历史、民间传说相互印证。农事劳动歌叙述了土家先民在飘零的迁徙之后定居下来后对一年中农事劳动的描述,不仅记录了烧山、砍火畲、挖土、浸种、插秧、种包谷、除草、摘茶籽、捡桐籽等农事劳动过程,而且还歌唱打铁、铸犁口、绩麻、纺纱、织布等手工劳动过程。英雄故事歌以土家族古代英雄为主要题材,是很具特色的叙事长诗,主要作品有《洛蒙挫托》、《匠帅拨佩》等。这些摆手歌从不同题材表现了不同的英雄神话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风貌。土家族摆手歌构成为一部民族特色浓郁的壮丽史诗,成为土家族民族文化的精华。从文化学角度而言,摆手歌所具备的学术意义绝不亚于摆手舞。挖掘摆手歌,使之与摆手舞配合,歌、舞并举,避免文化的碎片化发展,进而推动摆手活动的整体性保护。
四、结 语
摆手文化是土家族最典型的民族文化之一,其核心内涵是“祖先崇拜”,主要由摆手堂、祭祀仪式、摆手舞、摆手歌等要素构成。四个要素从不同的视角对“祖先崇拜”的文化内涵形成支撑。四位一体的保护策略不是复古,更不是宣扬封建文化,目的是为了使摆手舞这种“传统的发明”找回失去的文化内涵,使文化重建过程中的摆手文化更具民族特色、更贴近土家族的历史和生活。
[1] 赵翔宇.从娱神到娱人:土家族摆手舞的功能变迁研究[J].民族艺术研究,2012,(4):17.
[2] 霍布斯鲍姆等.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
[3] 陈廷亮.土家族摆手舞的祭祀功能初探[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6):24.
[4] 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M].费孝通等,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11-14.
[5] Bronislaw Kaspar Malinowski,Culture,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p625,New York:Macmillan,1931.
[6] 胡 萍,蔡清万.武陵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文献集成[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280.
[7] 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2.
[8] 刘 彦,全 露.操化:土家族摆手舞的现代变异[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07,(5):52-54.
[9] 彭 勃,彭继宽.摆手歌[M].长沙:岳麓书社,19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