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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解牛(中篇小说)

2014-08-15楚荷

文艺论坛 2014年11期
关键词:庖丁

○楚荷

“人类着衣的初始目的,无疑是为了遮羞。”鹏宇敲着键盘。没弄好,刘海甩下来了,鹏宇将刘海弄上去,心想着:“这头发,烦。明天去理了,蓄个什么发型?还是不行。这头发漂亮。”鹏宇继续写着:“但当人类将第一块遮羞布着在了身上后,人类便开始将许多不是羞的羞也遮了起来。这就像人类的道德,原也只是遮羞的需要……”

电话响了。

鹏宇想这个月将这部《人类与遮羞》的书写完,于是,关掉了手机。但鹏宇不敢将座机的话筒扔在一边,她的母亲及她所想念的女性朋友,都不但知道她手机号码,也知道她的座机号码。鹏宇希望着,熟悉她座机号码的人,在她最疲劳时,打电话给她。鹏宇从不将座机号码,告诉她的情人、同事或其他鹏宇认为不该知道的人。这时,鹏宇处于最亢奋的时候,委实不希望有人打电话给她。

“哪位?”

“芳草吗,你好吗?”

鹏宇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叫芳草鹏宇小时候极喜欢芳草这名字。“芳草香喷喷的,多好。”后来大了,鹏宇不喜欢芳草这名字了。“芳草?多俗,叫人听着就好像旧时农家拾猪食的闺女。”芳草不明白,为什么同是大学讲师的父母居然给自己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于是芳草自己将名字改成鹏宇。便有人说鹏宇是男孩子名字。鹏宇说:“谁说的难道男孩子就该如鲲如鹏,女孩子就该如草如花。我偏要说男孩子是花。”后来鹏宇又大了些,大到身体都发育成熟了鹏宇对自己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为对方活着,在男人眼里,女人是花,在女人眼里,男人是花。”后来鹏宇又大了些,鹏宇说:“由于动物性的原因,大多数女人,将自己看成是花让男人欣赏着。我是一个摆脱了动物性里最粗鄙的那一部分的人。所以我不是花,虽然无疑男人们欣赏着我。”

鹏宇虽然偏要说男孩子是花,后来偏要说男人是花,但鹏宇洗澡时也喜欢欣赏自己绝妙的胴体。一切都生得中规中矩和无懈可击。但鹏宇不喜欢如花的女人,化妆也要弄上半天。鹏宇不喜欢化妆。鹏宇没那么多时间将脸当画布。鹏宇无需化妆。

鹏宇从母亲声音里已经知道母亲要说的话,将身体幽雅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头微微抬起。右手拿着电脑桌上的铅笔,轻轻地有节奏地敲着。还没待母亲说完,鹏宇已不耐烦了,轻轻一笑,说:“妈妈,你是不是在你那儿发现了一个三十至四十岁的王老五?那人无论学识,无论才华,无论长相都是一流。是不是?哦,对了,或许还是超一流。”

鹏宇将母亲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母亲便无话可说了,只得在那边笑着。母亲知道,鹏宇这么一说,依旧没有改变那个不嫁人的想法。她知道,再说下去,母女俩又将陷入那种结婚好和不结婚好的先是争论后是争吵之中。

鹏宇好似看到了母亲的窘迫,她甚至看到她父亲坐在一旁不断地摇头。鹏宇不忍心她母亲继续窘迫下去,笑道:“妈妈,那事儿就到此为止吧,说点儿旁的事。我最近很忙,你和爸爸都好吗?好久没有吃妈妈做的菜了。等我写完这部《人类与遮羞》,你是不是可以考虑犒劳犒劳我?”

听完妈妈的电话,鹏宇想回到刚才的思路之中,但她没法回到刚才的思路之中。由于电话的核心内容是男人,鹏宇脑子里便只有男人和性了。鹏宇前段时间,和她最后一个男友分手了。那男友比她大三岁,今年三十三。他要求鹏宇结婚,结束同居生活。鹏宇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接触的时候,我就告诉了你,我不结婚。”

鹏宇不结婚,男友只得离开鹏宇,去找旁的女人结婚。

鹏宇叹口气,望着头上的天花板,她的目光便好似穿透了天花板,直至那无垠宇宙。鹏宇好似与宇宙对话一样,点着头,说:“那个不规则的‘无’,是怎样产生那个无限小的宇宙的呢?最有趣的是,那场大爆炸后,万事万物都无一例外地遵循着两性原则。的确,从这个观点来说,负物质是肯定存在的,抑或还应该有个负宇宙。有意思,两性原则,正负宇宙。男人,那个可怜的家伙,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你可以结婚,为什么一定要我也结婚?你结婚了后,只要我们仍然在相互爱恋,还可以来往呀。”“那家伙,可惜了。大约属于猛男。看上去秀秀气气,却够威够力。”“对了,人生活在两张皮下:一张是原始的个性解放的皮,另一张是那种虚伪道德的皮。可怜,他生活在虚伪道德之下,自己泯灭着美好天性,却以为那是人类必须依存的法则,可怜。怎么这还不懂呢?两性原则与结婚是完全的两回事。”“结婚只是一种动物性的原始占有欲,在人类衣冠和秩序下的发展。一夫一妻则是人均占有。人们却普遍接受着,可怜的人类。”

鹏宇叹口气,拿出今天收到的《哲学家》杂志翻着。翻到目录,见有一位叫季子的人写了《与鹏宇商榷》。鹏宇便不再想那个可怜的男人,立马打开那篇文章。极自然,那个季子不同意鹏宇的观点。那个季子将鹏宇批得体无完肤。鹏宇当然不同意季子的观点,鹏宇当然要反击。但今天鹏宇不打算写这篇反击的文章了。鹏宇想放松自己。

鹏宇知道这个季子,是本市某大学的教授。季子那所大学,离鹏宇任教的大学,足有十余公里距离。鹏宇虽然不同意季子的观点,但却认为,季子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她产生过拜访季子的念头。但当鹏宇知道季子已经五十余岁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鹏宇确信,这个季子,一定是一个矮个,秃顶,头发花白,有点驼背的家伙,说不定走路拄着拐杖,走一步咳三声。鹏宇便宁肯看他的文章,也不愿意看他的人。鹏宇甚至不敢打听季子。她害怕着她得到的是更糟糕的形象:说不定还是蓬头垢面,如从原始森林走出来的野人。

“这是正确的,蛋好吃,生这个蛋的鸡不一定漂亮。用不着去看这只生蛋的鸡。”鹏宇喜欢钱钟书这个幽默的譬如。

鹏宇叹口气,打开QQ。

鹏宇本无意进入QQ和人聊天。有一天,她一个朋友说,累了,在网上和人聊着,也极有趣。于是,鹏宇累了后上网和人聊天。她这才发现,她不知道该和人聊些什么。难道和网上的人说“真正的艺术,我指的是那些脱离政治独立存在的艺术,都是形而上的”?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人类的许多行为,都保持着动物原始本能”?接着鹏宇发现,网上也遵循着最简单的动物性原则:找她聊天的均是男性鹏宇又发现,那些男性,几乎都是庸俗的,自以为是的,甚至自私,傲慢,虚伪,抑或还自命清高。鹏宇曾试图和他们一本正经地聊天但没法聊下去。于是,鹏宇便索性将那些愚蠢的男人,当作掌上玩物。鹏宇便由此在心灵深处写道:优秀的男人是花,不优秀的男人是草前者女人应该好好地欣赏和尊重,后者女人应该鄙视,应该将他们当玩物。鹏宇便将原来的网名“娲女”,改成“解牛”。鹏宇心想着,谁来网上加她,她就将谁当牛解。

显示屏上,一个戴着眼镜的形象不住地左右摇摆。那形象的网名叫“孤独百年”。孤独百年是三个星期前成为鹏宇的网友的。

“很久没看见你了。”孤独百年说。

“我记性不好。很久了吗?”解牛说。

鹏宇在网上,总是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笨女人的形象。

又一个网名叫庖丁的男人将“解牛”加为好友。

“我是解牛,他叫疱丁。这家伙可能不蠢不然不会叫庖丁的。抑或还有某种不定的缘但网上有不蠢的男人吗?网上有不蠢的男人一定像鸡窝里养着凤凰。”鹏宇心说着。鹏宇确信网上没有不蠢的男人。“不蠢的男人,不会上网聊天。”鹏宇确信。

“能谈谈吗?”庖丁说。

鹏宇敲了“哦”字发过去,嘴角露出微微戏谑的笑,她相信着她又有了一个足以开心的玩物。但鹏宇从不和那些有着粗俗网名的男人聊天。因此,鹏宇的网友,大都是有一定层次的笨男人。

“你喜欢谈什么话题?”庖丁说。

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对人类社会无所不知。鹏宇嘴角掠过一丝蔑视的笑。

“我的知识很少,对很多问题不懂,你教我才成。”鹏宇写完,摇摇头,立马改成:“可是,我没有特别的爱好,还有,口才也差劲,还有,我许多东西不懂,还有,别人都说我笨,你能包容吗。”鹏宇一边笑着,一边发了过去,等着庖丁将自己说成万能的上帝。

孤独百年的那副眼镜在晃。鹏宇觉得孤独百年可能不如庖丁有趣,便懒得理他。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如果说有,就是虚伪。你好像在故弄玄虚,如果你没有诚意,我们可以结束对话了。”庖丁说。

鹏宇嘴上戏谑的笑没了。“聪明。这家伙为什么上网?他怎么看出来的?这样聪明的男人也上网吗?这个世界乱套了。”鹏宇边想边敲出:“没有呀,别人都说我笨呀。”

“再见。没想到第一次上网聊天,就遇到一个不诚实的人。看样子网络无诚实。”庖丁说。鹏宇抬起头再看屏幕上庖丁的QQ头像,已暗淡了。庖丁走了。

他怎么知道的?这家伙,怎么就走了呢?看情形这家伙不蠢。“这家伙,怎么不拿出点儿骑士风度,等到女人说再见,他再走呢?他居然岂有此理地喊走就走。”鹏宇心底第一次掠过被人冷遇的淡淡悲哀。“可是,他怎么知道的?”鹏宇望着那暗淡的QQ头像发了一会儿呆,在键盘上敲着。鹏宇打开庖丁的个人资料,上面只写了庖丁,男,二十五岁,在邻近城市。再没旁的资料。

“对不起,上网原是好玩,是放松自己。没想到因此使你生气。再次致歉。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吗?”鹏宇发了过去。鹏宇敲完,又打开孤独百年的QQ。

“你怎么可以不记得呢?你可以查一下,当时我说了,在我们这个城市,我是很著名的。去年我还获得科技创新奖。还记得吗?”孤独百年说。

“不记得。”解牛说。

“你查一下聊天记录。就知道了。”孤独百年说。

“什么是聊天记录。”解牛说。

“算了,不记得算了。我真被你弄累了。我们哪天见面,好吗?”孤独百年说。

“可以。明天晚上八点,华夏大道街心公园第三株玫瑰花旁见。不见不散。”解牛说。

“你不会像上次那样,让我空等一场吧?”孤独百年说。

“你没约过我呀。”解牛说。

孤独百年说:“就是上次,查记录,唉,你看看聊天记录。不说了。记住明天晚上八点。”

鹏宇笑吟吟关了电脑,自言自语说:“去他的孤独百年。一个这么笨的女人,也要。绝不是良善君子。让你去等,看你有多久的耐心。谁愿意去?”鹏宇洗漱了,准备上床。她点点头,自言自语:“虚伪的道德,发展到极致,便成了宗教,因此几乎所有卓杰的思想家,都是反宗教的。”

鹏宇这段时间很累,一方面要和季子打那场谁胜谁负毫无眉目的文字官司,另一方面要写《人类与遮羞》。

鹏宇写累了,打开QQ,每次都不见那个庖丁。鹏宇希望着庖丁能解释,为什么知道她在装笨。她觉得这回还没两分钟,她这位解牛高手,居然轻轻松松被庖丁当成牛解了,她一定要知道其中原因。那个孤独百年说他那天等了她三个小时。她说:我去了,在第三株玫瑰花旁,等了十个小时,不见人,才走。她写完,发给孤独百年,就将孤独百年和除庖丁以外的所有网友,全打入黑名单。

从此,鹏宇便不再在网上和旁人聊天。她不再作那种玩弄愚蠢男人的QQ游戏。她以为着,她和庖丁比,她真愚蠢了三分。因为她多次审视她那几句话,怎么也看不出破绽来。她由此想着,如果庖丁拿她当玩物,她岂不要因此而感到耻辱。于是,鹏宇将心比心,不再玩弄那些愚蠢的男人们了。她甚至觉得,再与那些愚蠢的男人对话,她本身也变得愚蠢。她打开QQ,只是看有没有庖丁。但那个庖丁,却似在人间蒸发了,再没上过网,因此一次次都使鹏宇失望。也因此,鹏宇愈来愈感到庖丁更加神秘和聪明。鹏宇便更加想见到庖丁了。

“他怎么可以失踪呢?”鹏宇常常望着庖丁的QQ头像想,“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是干什么的?他长得帅吗?他要长得帅才好。他肯定是有思想的,不然,他怎么就知道我是在装笨呢?能这么轻轻松松知道我在装笨的男人,当然是优秀的男人。”

和鹏宇交往的男性,必须有两个条件,有思想,同时长得帅。鹏宇以为着,有思想长得太差劲,会将她的思想吓跑。而长得帅,没有思想,鹏宇觉得那只是一杯白开水。鹏宇喜欢喝茶,且喝浓茶,不喜欢喝白开水。

“他当然长得帅,不帅敢有这样的傲气吗?只是他怎么能够甩手就不理我了呢?”“这般傲气,将是个什么人呢?应该是个艺术家,有骨气和傲气的艺术家,对,十分聪明。帅是自然的,不帅的男人,恐怕首先就有几分自卑。但也有可能,是由于自卑引起更加强烈的自尊。这种人很多。社会底层有大量这样的人。但,的确聪明,所以不会是后者引起来的傲气。他可能是个艺术家。”

从此,鹏宇除看有没有庖丁上网,不再上网聊天。一段时间后,因为庖丁压根儿消失了,索性不再打开QQ。鹏宇累了,需要休息,便走出门去,在沿江大道临江一侧的风景带里散步半个小时或者稍久点后,又回到电脑旁继续敲键盘写作。

这天,星期天,下午三点。

太阳不遗余力地照着这个城市,给这个城市驱散着深秋的寒意。江面秋风飒飒,百舸争流江那边山峦起伏,薄雾缭绕。鹏宇沿着由大叶樟和红桎木以及台湾青构筑的绿化带走着。时儿,鹏宇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时而低着头望着水泥砖铺就的地。这段时间,天气老沉沉的,鹏宇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阳光了。因为这阳光,鹏宇破例让自己在这绿化带里多走一个小时。鹏宇准备着等太阳西沉时,再回去。

“是的,人类许多创造,都直接来源于性的启发。哪怕是螺母和螺丝,更不要提活塞之类。鹏宇点点头,“是的,人类道德的确定,完全是为了人类作为群体时的秩序要求。于是,人类的道德,便不断地否决个体的本质诉求,要求着人类在道德下趋同。因此,从某种角度来说,伪善的道德是最不道德的道德。所以可以说,伪善的道德,是那块遮羞布无限延伸造成的。这种延伸的最终结果,便是扼杀人性的宗教和类似宗教的教条。”

鹏宇这么想着,低着头,走进了临江的一个八角亭。她猛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亭内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吸着烟,望着江那边起伏的山峦,正在沉思着。好像谁先进这个亭子,谁就暂时成了这个亭子的主人,鹏宇觉得她成了不速之客,想退出这个亭子。那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转过身来,目不转睛且分明惊诧地望着鹏宇。

鹏宇望那男人一眼,心底震惊了。鹏宇便止住了退出亭子的脚步。因为那个男子的眼里,分明有着透析世界的睿智,而他的额头上,则有着被不知多少人美化了的佛像才有的不慌不忙的从容的光。此刻,那双眼睛内透出的稍许的迷茫,证明着他分明在考虑着与宇宙抑或是与人性有关的问题。那男人见到鹏宇,眼睛里分明有着鹏宇同样的诧异和震惊。他们便在分明的相互欣赏中,毫无忌讳地望着对方。两人同时肯定什么地点点头,同时笑了,且都是开怀大笑,是那种相互之间已彻底理解和宽容的大笑。

“你就是鹏宇,肯定是。我敢肯定。”

“你就是季子。肯定是。我敢肯定。”

他们几乎是同时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鹏宇?”

“你怎么知道我是季子?”

他们几乎同时问。

于是,两人笑得更是不亦乐乎。

良久,季子止住笑,望着鹏宇,点点头,说:“在这个城市,有着能解释天地的睿智的人才有的目光,这样从容不迫却又好似步步都有着思想的脚步,还能有谁呢?只有鹏宇了。只是,你怎么居然还这么年轻,居然这么漂亮,这么优雅,你居然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真是叫人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只是,你可能不相信,我一直以为着,鹏宇是一个丑女,一个见着叫人退避三舍的丑女。我甚至以为着,只有没人理睬的丑女,才能沉下心来,忘记肉体的自己,把灵魂交给宇宙。因为她原没有肉体可以依恋。真没想到,又怎么能想到呢?居然,大约只有萨乐美可以相提并论。”季子由衷地赞道。

鹏宇一笑,眯着半只眼睛,望着江那边的山峦,说:“我见到你的目光,就知道是季子了。只是,我没想到季子是一个如此帅气的长者。我以为,你或是那种板着脸做文章,也板着脸做人的人。你的文章是如此严肃,严肃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我真笨,哲学本是严肃的。你知道吗,我想你一定有点儿驼背,戴着高度近视眼,已经秃了顶,头发花白,不住咳嗽。一定拄着一根扎实的老树根做的铜头拐杖。我甚至怀疑你的形象,该是从深山里走出来的野人。没想到,你竟然敢这般洒脱,竟然敢这般神采奕奕。简直有点岂有此理。其实我该想到的,真正的思想家,都是洒脱的。伟大的庄子,竟然可以叫学生在他死后,将他的尸体扔在路旁,去喂野狗。何其洒脱,古今中外第一人呢。”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出八角亭。季子问鹏宇刚才在考虑什么。鹏宇说,这段时间,一在和你季子打那场没完没了的笔墨官司,同时在写新著。鹏宇问季子在考虑什么。季子说,这段时间,一是和你鹏宇在打那场看不到头的笔墨官司,同时在写新著。两人谁也没有提议,便迈着几近整齐划一的步伐,到了一个茶楼,要了一个包厢,各要了一杯绿茶。谁也不提那场笔墨官司上的观点,只是说着尼采,说着弗罗伊德,说着柏拉图,说着老子庄子,说着朱熹。当谈话触及到那场笔墨官司的观点时,双方立马回避,双方决心不伤及这场偶尔邂逅带来的祥和。他们心底都决心让争论在纸上进行。

鹏宇如同女神,坐在沙发上,两只十指修长白皙的手,随意地摆在大腿上。双眼迷人和智慧地往季子灵魂深处望去。她希望看到那颗几乎就是她学术上敌人的灵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除了发现他的坦荡和智慧,再没有找到什么。季子则几乎被鹏宇迷住了,他首先望着那双睿智的眼睛,渐渐地发觉,那双眼睛不但睿智,且如迷一般动人,他便想象着这双迷一般眼睛的后面,怎么可能是整个世界。渐渐地,他觉得那目光有着勾魂的魔力,他便害怕着望那双眼睛了。他的目光便注视着她的手,他要在那双不时和他论战的纤纤十指上,看到为什么这么一双幽雅娴静的手,能写出那些文字。

“这双哲人的手,配在近乎尤物的身体上,迷人极了。”季子心底赞着。

这会儿,他们虽然都在努力回避着那场争论,但他们发现,那场争论却在拖着他们的思想,不让他们离开。于是,渐渐地,他们几乎不可避免地接近那场争论了。他们脸上的笑渐渐地消失,最后,脸上除了严肃还是严肃。他们已如同两座相距不远的佛像,庄严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虽然他们依旧不去触及他们的争论,但气氛却在庄严中愈来愈紧张,仿佛间便会有两支庞大的军队,黑云压城般往这儿开来,即将在这儿摆开生死对决的战场。

“不要争论,得珍惜这种祥和。不要争论。”鹏宇心底不住提醒着自己,但思想渐渐地已到刀锋上去了。鹏宇发现,她几乎找不到不争论的理由了。再望望季子,季子的目光已十分锐利,像一把尖刀,直往她刺来。她猛地摇着头,望着这边的墙上,无意间见到墙上的石英钟。她舒一口气,说:“都七点了,怪不得好像有点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去。”于是,双方一笑,那种几近肃杀的气氛立马消失,包厢内一派祥和。

鹏宇掏掏口袋,无奈地一笑,说:“对不起,刚才出来时,是思考问题的,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茶钱,待会的饭钱得你请了。”

季子摸摸口袋,笑着说:“虽然的确该我请,但我也是思考着问题。我也没带钱。有意思,没带钱。哈哈,季子和鹏宇,没带钱,便爬上茶楼喝茶。”

两个相视大笑。

鹏宇说:“这么着吧,我住处离这儿稍近,将你押在这,我回去借钱。”

季子说:“我附近就有朋友,我去借钱,还是将你押在这吧。”

最后还是季子押在这儿,鹏宇去借钱。

那天,鹏宇和季子分手后,立马又在报纸上论战。但当鹏宇离开那个几近硝烟的战场,尤其是沿着沿江大道的绿化带散步的时候,季子的形象便老在鹏宇眼前晃。“一个可爱的思想上的敌人。有这么一个敌人,在唇枪舌战中,将自己的理论日臻完善,是人生的幸事。一个值得尊敬的思想上的敌人。”鹏宇这么评价着季子。渐渐地,鹏宇从心底溢出对季子这个“敌人”的崇敬,几乎到高山仰止的地步,虽然她并不赞成季子的观点。她甚至准备着去找季子这个思想上的敌人。她开始时,只是想和季子面对面交锋,来一场痛痛快快的思辨大战。她觉得在杂志和报纸上的论战,周期太长,太不过瘾。后来,她自己也觉得如果那样,她近乎粗鲁。她只得等着季子的下一篇文章出现,再发起她的攻势。

后来,在论战中,鹏宇更觉得那个季子有着深不可测的智慧,有着层出不穷的新的见解,她虽然依旧在和季子论战,但她对那种“值得崇敬的思想上的敌人”的崇敬之情,已悄悄地变化着,甚至有些思念和爱慕了。她甚至想着:“一个如此帅气、洒脱的思想家,难得。”鹏宇想起和她相识的几个思想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着神经质。季子没有。”她渴望着与季子面对面地交流。她甚至在想入非非中,想到了性的交流。并且这种对性的交流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她几次已摁了季子的手机号码,只是由于一种不期而至的女性羞愧意识的觉醒,以及这种意识自身的矜持,使她没有再摁一下那个绿色的键。

那天,下着纷纷扬扬的雪。大地已是白色的一片,煞是干净。鹏宇极喜欢着雪,潜意识里,以为雪是天地间净化万物的精灵。于是,鹏宇没带伞,鹏宇以为着,用伞挡住雪,是对天地的大不敬,是拒绝着天赐的雪,对自己肉体和灵魂的洗礼。鹏宇穿着件风衣,沿着那条绿化带走着。只是这会儿,已没丝毫绿色的影子。

“是的,无疑,性的交流,是男女交流的最高方式。这种交流无疑必须建立在相互倾慕、爱恋的基础上。这种交流,有了倾慕和爱恋作为基础,它无疑可以大大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性的水乳交融中获取对方的思想,进入对方的灵魂。这是一定的。”鹏宇甩甩头发,甩掉头发上的雪花,眯着半只眼睛,望着白雾般迷朦的江中。

“对,是这样,就像天与地,原有极清晰的分野,当这雪花不期而至,天与地的分野便朦胧甚至消失了,天与地也就融化在一起了。就像男人的精子,进入女人的体内时,男女都在最大的欢娱中,彻底地结合在一起了。是这样,当然是这样。”鹏宇这么想着。

鹏宇便觉得她与季子之间,应该有着性的结合。她坚信着,如果有,她对季子的了解,当然也包括季子对她的了解,将立马达到新的高度。她甚至相信着,他们都将在性中升华。然而,鹏宇终于没有打电话给季子。她甚至没有那种她在哲学上的勇往直前的勇气,去直接面对对思想上敌人的思念。鹏宇一身白雪地回到家,抖了身上的雪,坐在电脑旁,想着:“我该打电话给他。的确,该打电话给他。可是,我怎么连打电话的勇气也没有?”“这个季子,怎么就没想到打个电话给我呢?难道他认为,那种思想上的敌人,就一定是所有方面的敌人吗?难道思想上的敌人,不应该更透彻地了解对方吗?他不至于这般浅薄,他当然不会这么浅薄。但他为什么不打这个电话?真是,岂有此理。”鹏宇再一次摁了季子的号码,但女性的矜持,再一次使她没摁那个绿色的键。

鹏宇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脑。她想写点什么。她发现,除了对季子的思念和与季子发生性关系的渴求,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在这片空白中,无意识地打开QQ,望着那个暗淡的庖丁形象。她想起庖丁,如以前常打开QQ时一样,觉得庖丁今天这个时候可能上网。鹏宇望着庖丁的QQ暗淡的头像,又想着:“那是肯定的,性的交流,是男女交流的极致。但我毕竟是女人,我怎么能去邀请他?”鹏宇正要失望时,那个庖丁的QQ头像竟然亮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头像不住地晃。于是,鹏宇在欣喜若狂中,暂时忘记了季子。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这么久。我还以为,你真的就消失了。的确,你该回来的。要知道,可爱,温柔,高雅,善良,还有几分伟大的鹏宇,在等着你的解释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是骗你的呢?”鹏宇高兴得大声地自言自语。好似庖丁是多年未见的朋友,这会儿见着了。她不再想季子的事儿。鹏宇立马打开庖丁的QQ。

庖丁说:“你装出来的那些事儿,一件比一件,由表及里地更接近人的本质,条理清晰,逻辑极强。并且,这是你无意中做到的。如果不是一个极聪明的人,绝对写不出那些貌似笨拙的话。但知道自己的错,能很快认错,这需要非常的勇气。如果还能由此改过,你已经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了。”

鹏宇立马打开聊天记录,这才发现,她那些貌似愚蠢的话,还真是一层比一层更接近人的本质和灵魂。“这家伙,这也想到了。怎么我没想到?”鹏宇高兴得如同孩子地想。

解牛说:“你真行,真聪明。你是干什么的?破案的警察吗?”

他当然不是警察。鹏宇想。鹏宇希望着这个自称诚实的人自己说出来。

庖丁说:“不是。警察都很聪明吗?我是一个流浪者。今天流浪到你们这个城市了。”

解牛说:“艺术家?”

庖丁说:“不知别人认为算不算,反正我自己认为是。”

鹏宇想起本市晚报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上报道的,那个华君来本市搞画展,明天正式开展。鹏宇是应朋友之邀,为了找对那个朋友的报道,才看到那则毫不起眼的消息的。而华君恰好二十五岁。鹏宇猜着这个庖丁抑或便是华君。鹏宇闭着眼想了一会儿,确认他就是那个华君。

解牛说:“你是画画的吧。”

庖丁说:“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个奇女子。真的,了不起。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教书的。你是那个华君吗?”鹏宇打完字,还未发过去,停电了。鹏宇一声叹息地坐在电脑前,望着不期而至的黑暗。“上帝,停电了,怎么能停电?一个多聪明的艺术家,多聪明的华君。他肯定是华君。我明天一定要去参加华君的画展。一个年轻的,优秀的画家。怪不得,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在装笨。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他为什么要上网呢?跟我一样解乏吗?他那样认真,又如何解乏?只怕是找累。见到他,一定得提醒他,别找累。艺术本身就是辛苦的,上网还找累吗?他说不定还以为我不辞而别。于是,我又在他心目中留下不懂礼貌的形象。太可怕了。只是他的画优秀吗?如果不优秀,不如不去。他的画应该是优秀的。明天当然要去。”

鹏宇座机响了。鹏宇看了看来电显示上的号码,知道是妈妈或者爸爸打来的。

的确是鹏宇妈妈打来的。妈妈今天大约吃了火药,还没容鹏宇说话,便噼哩叭啦数落开了。你知道吗?芳草,你现在成为了焦点的焦点。有人说你的哲学就是性哲学,有人说你爱一个弃一个,有人说你是荡妇,有人说你大逆不道。这是中国,这不是西方。你研究什么哲学偏偏还要从性入手。我们都没脸见人了。你看看报纸吧,铺天盖地,你已成为了邪恶的代名词。你怎么就不醒醒呢。

旁人怎么说,鹏宇懒得去考虑,但妈妈不应该这么说。妈妈不应该不了解自己的女儿。鹏宇对着话筒大声嚷道:“够了,让他们去说吧,他们懂什么?恰恰相反,我是醒的。世人皆醉我独醒,您这个大学教授,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鹏宇“啪”地一声挂了话筒。

鹏宇不知生着谁的气,在黑暗中,将桌子敲得山响:“难道和自己愉悦的人,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体验性的美好,是错误的吗?难道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性的权利终生交给一个男人甚至是一个今天喜欢,明天已经不喜欢的男人或者一个已由爱情转化成亲情的男人,还要装模作样地维系着那种枷锁般的婚姻,是道德的吗?那是爱吗?难道爱是那种海市蜃楼式的终生相恋吗?难道人类那块无限延伸了的道德的遮羞布还不够厚实,还要将眼睛耳朵鼻子都包起来吗?难道要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失聪失明最后在道德中去窒息吗?”

“唉,算了。世人皆醉我独醒。我与醉汉生什么气?我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宁静才能致远我怎么了?”鹏宇这么一想,便当真不生气了鹏宇在黑漆漆的宁静中,又开始致远了:“对对,对。思想家就是人类的眼睛。人类离开思想家,没法生存。当然只有眼睛能看到这些事情。难道指望腿去看到?”鹏宇这么一想,一丝儿也不生妈妈的气了。鹏宇便在黑暗中摸到电话,刚想拨家里电话,又想着:“妈妈这会儿正生气,过两天再打这个电话吧。打电话可能不行,还是写封信吧。写清楚性与哲学的关系妈妈会理解的。但愿妈妈会理解。她不理解又如何?我还得这么走下去。”

鹏宇手机响了。鹏宇看了看号码,是季子打来的。鹏宇便如在这黑洞洞的房间里,看到了一身都在放着光芒的季子。“那是思想之光,思想是人类的眼睛。”鹏宇心说着,近乎激动地打开手机,“喂”着。

“看到外面的雪了吗?纷纷扬扬,从天上落到地上。”季子问。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到了,纷纷扬扬。雪让你想起了什么?”鹏宇问。她的声音也颤抖着。

“天与地的交合。你呢?”

“我也想起了这个。”鹏宇想起庖丁抑或便就是华君说的:如果还能由此改过,你已经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了。鹏宇心想着不邀请季子来,是他的错。那么,改错的唯一方法便是邀请。于是,鹏宇说:“你愿意来我这儿,下一场雪吗?”

第二天上午十点四十,季子在不舍中,和鹏宇吻别了。

鹏宇找出一副墨镜戴上,准备去参观华君的画展。走到门口,心想:“戴墨镜干什么?讨厌的墨镜。让这世界失去本色吗?让世界给我虚假的信息吗?人类对自己的掩盖还少了,还要加上一副墨镜吗?如果得到的都是虚假的信息,还能研究世界吗?”鹏宇点点头,心说:“许多思想家,之所以以性作为突破口,去研究世界,是由于性自身的过程,是最真实的。人对性的渴望,无论多厚的遮羞布,也掩盖不了。人类许多行为,都表现着这种渴望。”鹏宇便将墨镜摘下来,扔在门外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雪下了一天一晚,这会儿住了。街道上看不到几辆汽车,一些志愿者和政府组织的人员在清扫着街道上厚厚的积雪。雪太深,一脚下去,直迈过膝盖。鹏宇走了几步,一身便开始发热。她望望马路中央白茫茫的雪,知道的士和公交车只怕都没有。“这样走,到艺术中心要多久?”她想过两天再去看华君的画展。

“不,得今天去。说不定这个华君就是那个庖丁。很可能的。如果是,就太好了,这么大的雪,肯定参观的人不多。那么,多一个人,对于华君也是一种鼓励。我应该鼓励他,以这种鼓励作为回报。的确,如果不是他说了那句话,我肯定不会对季子说,来我这儿下一场雪的。”鹏宇这么想着,又迈开脚步,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走。

“天地交合,以雪的形式。其实也可以以雨的形式,抑或其它形式。”她望着将大地掩盖得严严实实的雪,回忆着季子给他的温情和快感。就如他们见面后的过程,首先是相互欣赏中的惊喜,然后是几近你死我活的战争。在这场真正意义的肉搏战争中,双方不但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在巫山云雨中,并且好像腾身在无垠宇宙之中,而且在“敌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战果,因此,都获得了自以为是的伟大胜利。这种战果的的确确不仅仅是肉体的满足和快感,而且诚如鹏宇所料,更使双方在激情澎湃中,以最直接、最迅速的方式,进入到对方的思想之中。当这场战争进入尾声后,他们双方都觉得那场文字上的战争,是如此多余,他们发现,他们完全可以在他们中间,统一起来,直至双方都达到一个思想上的崭新的高度。

鹏宇回忆着,脸上抑或还有身上,都更加青春了。她甚至有了一种近年从未有过的朝气蓬勃,从心底溢出来,渗进身上每一根细微的血管。鹏宇的步伐,便不再只是思想家的每一步都在思想着的步伐,而且有着青春的节拍。鹏宇在这节拍中,便更加迫切地希望见着那个华君。她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一个她有兴趣的男子的一切,都看成了谜。而第一个要解开的谜,就是这个华君是不是那个庖丁。

鹏宇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轮胎上绑着铁链的公交车了。鹏宇上了公交车。一会儿后,到了市艺术中心。

艺术中心门前冷清得只有厚厚的积雪把持着门。积雪上留下不超过十个人的脚印。鹏宇望着那些或重复或不重复的几行脚印,心底便掠过几丝儿为华君的悲哀,又庆幸着她不顾厚厚的积雪带来的困难,来参加他的画展。“我来了,虽然微不足道,但对他多了一份支持。人,特别是艺术家,都需要着社会的承认。我来了,意味着社会对他多承认了一点儿。虽然这一点儿微不足道。”鹏宇这会儿几乎已经确定,这个华君就是那个庖丁。

鹏宇走进展厅时,整个展厅,只有一个面容清瘦,身材近乎伟岸的男青年,在大厅中央踏着落寞的步子,将地板踩得“咚,咚”直响。那脚步声沉闷而烦躁。整个大厅,只有那脚步声回音的萦绕,算是对他作品的光顾。那个男青年,眼睛深眍进去,射出有如幽灵鬼魅般的光。一身牛仔打扮,忽儿仰首叹气,忽儿低头沉吟。宽敞的额头,好像画满着疑问。一对耳朵也如疑问号,生在了大脑两边。被刮得溜光的头上,泛着展厅内华丽的灯光。

“他就是华君吗?就是那个庖丁吗?他能解我这头牛?”鹏宇再望他一眼,问着自己。

那个男青年大约是听到鹏宇的脚步声,朝鹏宇望过来。好似鹏宇是山野里走出来的野妇人,没丝毫吸引力,他压根儿不看在眼里,就那么淡淡的,迅速地一瞥,便转过脸望着别处。他甚至好像没有感觉到鹏宇的存在,居然走到一旁去,背对着鹏宇,从一个挎包内取出什么,然后分明在吃着他取出的东西。

“他居然可以不理我。我知道我是迷人的,走到哪儿,都是无数目光的聚焦点。如果不是我身上溢出太多的端庄和这双高深莫测的眼睛,那些目光在敬畏中自行撤走,不知有多少追求者。你居然可以不理我。艺术家的清高。如果你的画不怎么样,管你是华君,抑或就是那个庖丁,我也立马走。”鹏宇踏着款款的步子,走到第一张画下。

鹏宇被画面吸引了。这是一幅黄山图。作者并没有刻意去描写黄山的三奇:云海,松涛和奇石,而是一种大写意,将黄山的小天下的气势写了出来。鹏宇甚至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黄山,是作者仿佛将黄山吞下去了,再吐出来粘在纸上。黄山的三奇,在大写意中,都有了“这是一种有大智慧的画风。是对自然最贴切的理解。这张画就足以使作者不朽。怪不得那般清高。”鹏宇点点头,自言自语。她虽然无数次对自己说:吃了蛋不一定要去看生蛋的鸡,但这一回,当蛋的滋味如此美妙,而生蛋的鸡又近在咫尺,她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看看生这只蛋的鸡,然后再去吃这只鸡下的旁的蛋。

鹏宇走过去。那男子好像没有感觉到她鹏宇的存在,在啃着面包,拿着一杯白开水咽着。一张清癯的脸,一鼓一鼓地,他分明抑或是装出来的津津有味,如同吃着奇珍。鹏宇的眼泪簌地流了出来。她竟然没法说出第一句话,只是让泪模糊了双眼,透过那层泪膜,望着那颗反射着日光灯的分明高傲的光头。

“我的上帝,你竟然只能让一个有着天才能吞下黄山的精、气、神的艺术家,吃这样的东西吗?这是人类吗?难道人类自身的灵魂的东西,真正的艺术和深邃的思想,已被人类遗忘吗?难道人类已被表象的轰轰烈烈,彻底地蒙蔽了自己的良知吗?人类除了炒作表象,使表象更加疯狂,然后再披上道德的外衣,几近铁板一块地哄昧着良知,还能做什么?”

那人好像没有听到鹏宇的脚步声朝自己走近,也没有感觉到她甚至已在他身旁站了良久他依旧有滋有味地啃着他的冷面包。他嚼着最后一块面包,用开水送下喉了,望也不望鹏宇一眼,说:“你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读者。上午,你们这个可耻的白痴一样的城市,有几位可耻的白痴一样的美术界几位前辈,说了些祝贺的话,冷冷地握了我的手,私下,但却分明是说给我听:'中饭都不招待,这样的美展,有什么意思,这样的美展白搞了,谁会替他炒作?'他们甚至没有认真读一幅画,都走了。你或许是你们这个城市,唯一一个不可耻的人,看了一张画,而且是认真看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总算看了一张。大约你不喜欢,也准备走了。你走吧。”

“你当然是那个华君了。”

“我当然是华君。”

“你望也没望我,怎么知道我只看了一张画?”鹏宇强忍着内心的震撼和悲哀说。

“你的脚步声告诉我的,你只走近了一张画。是的,你看了一会儿。你或许为了看我的落魄,就到我后面了。是的,我的钱,为了筹办画展,都用了。我只能吃这个,晚上,我就在这儿摊开自备的被毯睡觉。”华君说着,猛地站起转过头,几近愤怒地望着鹏宇,说:“你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仅仅地,华君怒气尽失,他已被仪态万方,始终微笑着的鹏宇折服了。他望着鹏宇的眼睛,已深感到这双挂着泪水的眼睛中的智慧,足以叫他相形见绌。他摇摇头,分明惭愧着,有些悔意地说:“你不是白痴,你肯定不是白痴。”

没有人这么样赞美过鹏宇。鹏宇却为这句特别到常人难以接受的赞美,高兴着。她知道,这个“不是白痴”,并且被肯定成“不是白痴”的评价,达到怎样的高度。她甚至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得到的最名符其实的赞美。“华君居然说我不是白痴。太好了。”鹏宇心想。她说:“华君,我读懂了你第一幅画,你是一个天才的画家。我是想看看你的人,再读你下面的画。”鹏宇为了使他相信着她读懂了他的第一幅,将她对这幅画的理解,说了出来。她甚至觉得,只有将她的看法说出来,才对得起那句“不是白痴,肯定不是白痴”的评价。

鹏宇的声音有如天外梵音:亲切,缠绵,那声音本身就像在透析着世界,富有不可抗拒的磁力。华君痴痴地望着鹏宇,喃喃地说:“只有你懂这画,别人看都不来看。自然更谈不上懂了。这幅画就送给你吧。反正别人也不看,看了也读不懂。你再看看旁的画,如果你都懂,都送给你。也好,就好像这些画是为你画的。全送给你。这个世界,惟一没有辜负我的,至少有一个人,至少懂了我一幅画。”

鹏宇眯着半只眼睛望一眼华君,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起身看着别的画去了。华君痴痴地坐在那,如一幅雕塑,一动不动。好像鹏宇是法官,他正在等着鹏宇对他那些画的判决。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鹏宇被那些画震撼着,吸引着,她已经感到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走进那些画了。她无法形容她对那些画的赞美,心底不住地说着:“这个华君,真自私,他大约要将天下灵气写尽,一丝儿也不留给别人。”

华君在一旁,忽儿望着鹏宇女神般的背影,忽儿在展厅内踱步。他几次试图走近鹏宇,问她对他这些画的评价。他虽然几乎肯定,她爱上了他的画,但他却依旧希望从她嘴里说出来,像评她读过的第一张画一样。然而,他一方面不敢打扰她的兴致,另一方面,她在他心中愈来愈崇高,他对她,心底甚至只有敬畏二字了。

“你这些画,给专家们看过吗?”

“没有。如果说有,就是今天那些不屑一顾的专家们。”

“那些人,做人还欠缺着什么,不配谈艺术。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有人格的,高层次的。有没有?”

“没有。”

“好像你只准备展出三天?三天,可能时间太短。”

“我租场地不起了。”

“这样吧,展出二十天。钱我帮你垫付,画卖出后,还我。如果你客气,就送一幅画给我作为报答。你看怎么样?”

“如果没卖出?”

“首先,你要有这个自信。如果真那样,就算我和你合作搞这个画展。你出作品,我出钱。没卖出,你也送一张画给我。因为是合作,不能我一个人赔,你也得损失一点。”

“既然是合作,如果卖出了,赚了钱,得有你一份。”

“你送我一幅画,那就是我的利润。这利润已经够多了。”鹏宇眯着半只眼睛,说:“不争这个了,就这么定了。我请你吃晚饭,我们干一杯。”鹏宇说着,这才记起自己不但没吃晚饭,中饭也没吃。好像华君已完全同意了她的提议,她甚至可以不等华君的答复,便转过身往外走。

华君感觉到鹏宇的提议,他丝毫也不敢抗拒,他在鹏宇面前,已在不知不觉中,将骄傲彻底地收起来了。这会儿的华君,头脑已是一片空白,他已如俯首贴耳的狗,跟在鹏宇后面,不知不觉地便到了附近的餐馆。

鹏宇趁华君吃得津津有味时,装着上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打电话给季子。

鹏宇说:“季子,这儿来了一个优秀的画家。非常优秀,这么说吧。他的画只有宇宙精神四字可以评价。你明天来看看他的画,在艺术中心。我可以肯定,你会被他的画所震撼。可是,他却是一个几近落魄的艺术家。是不是这样,季子,我们从思想的角度,同时为他写一篇文章吧。我想,还请本市的美术界,只是,那些俗物,算了。得从省里请,我们共同请吧我们帮他一把。”

季子笑着说:“怎么,高雅的鹏宇,居然学会炒作别人?”

“你怎么可以误解我?”鹏宇心想,有几分生气地说:“这不是炒作,是叫世人承认一个真正的,前程无量的艺术家。你明天来看他的画展,如果你觉得有炒作之嫌,你完全可以不参加这场你认为的炒作。”

季子同意明天一早就来看华君的画展。

鹏宇回到华君身边,坦诚地说:“华君,别睡地板,上我那儿去睡吧。”

华君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华君跟着鹏宇到了鹏宇的家。

“你这儿只有一张床。”

“是的,一张床。而且首先声明,我不会挪床。你或者睡沙发,或者也睡床上。”

华君望着鹏宇,良久,摸着光头,认真地说:“我也不睡沙发。同时我声明,我不会娶你。真的,不会。我娶了谁,都会害着她的。我是一个浪子。”

“谁叫你娶我?听清,我也不会娶你。听清了吗?我是说,我也不会娶你。”鹏宇轻轻一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不是开玩笑的。我这一生,交给画画了。这类事儿不能开玩笑。况且我做事,做人,都是认真的。”

“我也是。”鹏宇想起她上网,“除了极个别的事情外,这类事,是不宜放在个别事情里面的。只是我觉得奇怪,你到现在,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觉得,你愿意告诉我,你自己会说。你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你,也不会告诉我。”

鹏宇真想问:“你上过网吗?你的网名是不是叫庖丁?”鹏宇没问。

华君忽然一笑,说:“其实,你评我第一张画后,我就猜着你是谁了。你是鹏宇。我读过你的哲学文章。在这个世界,一个女子,还有谁有你这样的胸怀?有你这样的睿智?有你这样的洒脱?只有鹏宇。我本来想装着不知道,但我不想欺骗任何人,更不愿意欺骗你。”

第二天晚上,季子打电话给鹏宇,说他完全同意鹏宇的意见,说华君的的确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前程无量的画家。

第三天,鹏宇和季子一起去了省城,邀请他们心目中值得尊重的国画家和国画评论家来观赏华君的美展。

二十天不到,华君的画卖完了。

华君留下了他那幅黄山图赠给鹏宇。

这天上午十点,鹏宇送华君到火车站。

到了站前广场,鹏宇说:“华君,就此别过。我不送你上火车了。不送了。”

华君扶着鹏宇的双臂,眼里有了难舍的泪,说:“鹏宇,你是个奇女子。只是,我只是一个浪子。我从心底敬你爱你,但我不会娶你,不会。我也不可能和你长期同居在一起。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明天将在什么地方。不知谁会娶了你这个精灵。娶了你的人,要不思想会腾飞,要不会退化成原始人。”

鹏宇笑道:“你弄错了。我不要你娶我,我也不会娶你。听清,我是说,我也不会娶你。我也不会娶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男人。我的灵魂,嫁给宇宙了;我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享受着女人应该有的欢娱。的确,就这样。假如你以后来这个城市,来看看我吧。这已经足够。再说,你的确是一个浪子,同时也是一个神仙。一个真正的神仙。”

“我走了。”华君吻了吻鹏宇的额头说。

鹏宇说:“等等,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鹏宇想问清,华君是不是那个庖丁。鹏宇心想,“这个世界有许多事无法弄清,何苦去问清这个?算了。留个永恒的谜也没什么不好。”鹏宇灿烂地一笑,说:“不问了,你去吧。”

“你是不是想问我,这辈子是不是会记住你?我会的,永远会记住。这个世界,只要见过你一眼的人,当然是有思想的人,都不会忘记你,况且于我?”

鹏宇目送着华君,直至华君孤寂和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从何处来?又将到何处去?我又从何处来,又将到何处去?”鹏宇忽然觉得,如果华君从此就这么消失是最好的。她想:“该是这样,这个世界优秀的人,不该去想归宿,他的归宿该是无垠的宇宙。我无疑是优秀的,我的归宿当然是无垠宇宙。我,鹏宇,无需缰绳的羁绊,我要在宇宙中自由地放飞。”

当天晚上,天下着雪。鹏宇望着雪,打了电话给季子,邀请着季子来她这儿观赏下雪。

半年后,鹏宇的友人知道鹏宇和教授的恋情后,劝鹏宇:“那教授可以做你父亲了。”

鹏宇眯着眼睛,望着前方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轻轻地说:“如果庄子还在,也该两千多岁了。不知庄子能做我的什么人了。如果他可爱,我也会爱上他。只要他值得我爱。假如他也觉得我可爱。这是两情相悦的事。当然,得不是那种见着女人就爱的人,我说的是那种虚情假意。你信不信,我也会跟庄周上床。”

“你不觉得你滥爱吗?”

“爱我所爱,且爱亦真诚爱我之爱,这是滥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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