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向辉：扫黑队长当“庖丁”

胡杰

陕西三原，托塔天王李靖故里。当地有个骆小弟，凭一个“恶”字，成了活着的“天王”。人们当面都恭称他“弟哥”，背后却送他俩外号：“黑县长”，指他说一不二；“开发商”，则指他专门找生意人下手，“开发”商人。骆小弟干的坏事，多了去了。可是怪了，多年来，谁都没能把他怎么样。

2015年秋，陕西省公安厅异地用警，调西安的扫黑民警来到三原。担纲办案的人，名叫魏向辉，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一处四大队大队长。尽管专业从事扫黑，但骆小弟一案，着实让魏向辉吃尽苦头。

选准下刀的地方

省公安厅转来的举报材料，有厚厚一摞。魏向辉和同事从中梳理出近60条线索，涉及40多个人。可是，除了个别几个受害人，谁都不肯配合专案组。县公安局的两位主要领导，随时都带着枪。魏向辉不解，一打听，人家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地方，太乱了。”

乱，就因为有个骆小弟。

骆小弟生于1961年，原先是三原县铁一局建筑处的一名工人。因为打架斗殴坐牢，丢了工作。从牢里出来，他起初从事贩毒。他免费让一些人抽大烟，等人家上瘾以后，就开始收费。为了吸毒，这些人只好跟着他屁股转，听他的差遣。坏虽坏，但起初，骆小弟在三原也并没多大名气。让他扬名立万的，是这样一件事。

张某的表弟是西关村人。1995年6月，表弟因家里盖房，与卖钢筋的周龙蛋发生纠纷，委托张某代他解决此事；而周龙蛋托来的人，就是骆小弟。张某带着他的一个朋友跟骆小弟谈判，话不投机。当晚，骆小弟就领了二十多个人，先修理了张某那个朋友，然后来到张某家。他们先将爆炸物扔进张某家的前院，爆炸声惊得张某赶紧从后院逃跑。哪知道，骆小弟一伙早就埋伏在这儿，等他呢。刚出门，张某就被一把钢珠枪顶住了头。当着家人的面，张某被打得惨叫连连。骆小弟还口口声声要把他活埋。张某老母亲上前阻拦，也被一起打，直打得老太太跪地求饶。张某当然报过警，但并无结果。

魏向辉还了解到这样一件事：2009年，骆小弟给老娘在酒店过寿。席间，有个叫大鹏的人说话让他很不爽，骆小弟眼一瞪、脸一沉，当场就发威要灭了人家。大鹏也是江湖上混的人，当即回了一句：“笑话，能灭我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吧！”就为这句话，大鹏挨了暴打，脾脏都被摘除了。

有了恶名，骆小弟开始在三原大肆敛财。黄赌毒、高利贷，还有征地拆迁、土方沙石，没有他不染指的。从材料上看，骆小弟一伙涉及非法拘禁、故意伤害、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等诸多罪行。然而，一展开调查，魏向辉他们就感到阻力重重，整个三原都找不出几个可以信任的人。骆小弟仍开着白色的宝马X6，在三原街头招摇着，谁愿意自己找麻烦呢。

迟迟打不开局面时，雾霾天里，魏向辉常常站在三原的清河边，望着枯黄的芦苇长久地发呆。因为一夜夜失眠，到医院一检查，除他原来已有的糖尿病、美尼尔氏综合征等“刑警病”之外，又新添了一项高血压。那会儿，他才刚40岁呀！

庖丁解牛，得熟悉牛的生理结构，刀口得准。枯黄的芦苇终于点燃了魏向辉的灵感，他决定，就拿“开设赌场罪”祭刀。唯有这个罪名，可以把他的骨干成员都网罗进来。他们有的提供赌博场所，有的给赌徒借钱“放马粮”，还有的看场子、望风，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且，在这些人眼里，赌博能算个多大事儿呢？警察就是抓去，也就罚些款、顶多关上几天拉倒。从抓一名涉赌村支书开始，魏向辉带领专案民警以十天抓一两个嫌疑人的速度，刀口向下，开始解剖骆小弟涉黑组织这头大牛。

>>侦破高陵马安桥案后，上了电视。作者供图

随着案件的侦破，骆小弟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因为干的是见不得天日的勾当，骆小弟早料到有警察会翻他旧账。他给手下交代事情，全部都是一对一，绝无旁证。而且“弟哥”吐字如金，话只说一遍。照他的规矩，组织成员之间，不能瞎打听，也不许走得太近。对于手下，他永远恩威并施。有个马仔背后骂过他两句，被人告发，就被暴打了两回。此人像惊弓之鸟一样，在外面漂了三年。哪怕家里有了红白喜事，都不敢回三原。可如果手下替他做事“翻把”了，骆小弟却表现得足够仗义。不仅会设法打捞、去看守所探望，他还会派人照顾此人的家属；为了拢络某个骨干，他可以给人家一辆路虎越野。和发迹之初一样，骆小弟还是喜欢通过毒品控制一些人。他将西社村他家以及常住的豪城酒店，打造成组织成员吃喝打牌的聚集地，许多违法犯罪活动也都在这些地方安排下去。

等拿下骆小弟的时候，他组织成员已经被抓了40多人，完整的证据链已经形成。尽管骆小弟嘴硬似铁，只交代了一起开设赌场的案子，最终仍获刑22年；手下的爪牙，也被判了20多个。

悬案背后的黑手

2018年3月，网上一篇举报高陵区耿北村前任书记兼村主任马安桥涉黑的帖子，一周之内，点击数超过了150万，中央纪委责令陕西省纪委严查，省纪委督办西安市纪委调查。因为事涉两起雇凶伤人悬案，西安市公安局受命协助侦查，由魏向辉带人前往高陵。

多次举报马安桥的村民张某，在家门口被人打伤四肢。案发在2016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深夜，因为没监控，打手全是生人，还戴着口罩，案子迟迟没有侦破。

2017年5月，伤好后的张某在村外河堤带着孙子散步时，再次遭袭。这次，歹徒抽打张某受过伤的腿时，张某忍痛夺下了麻花钢，两名歹徒仓皇逃跑。这回，案子破了。两名打手、一名司机、一名牵线的和一名幕后主谋，五名嫌疑人全部到案，却只有幕后主谋黄鹏与张某认识。然而，两人却从无过节。

张某第一次挨打时，从打手脸上抓下了一个口罩。这是第一起悬案的唯一证据。可是，时过境迁，专案组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排查了高陵几乎所有的嫌疑对象，试图通过DNA锁定嫌疑人的侦查思路却没能走通。

>>魏向辉在守候中 作者供图

魏向辉就琢磨，既然两起案子都指向马安桥，为什么不能直接审审他呢？

马安桥当然不承认自己与这两起案子有关系，倒是把矛头对准了现任村委会主任杨宏喜。前任与现任有过节，这不新鲜。杨宏喜还是区人大代表，连受害人张某都不曾怀疑到他这儿来。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审查杨宏喜是否合适？

在魏向辉坚持下，专案组还是找杨宏喜谈了一次话。魏向辉一声不吭，冷眼旁观。一进来，杨宏喜就将一袋子药顺手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告诉民警：他有病。谈话进行到一半，他问，司机还等在楼下，要不要让人家走？这是在试探警方的态度；情绪激动时，他声称，他在渭河桥某座桥柱下埋藏了一瓶敌敌畏，早就不想活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心里很虚。反复听录音，魏向辉列出了杨宏喜八条疑点，并建议直接办相关手续，审查杨宏喜。

抓捕杨宏喜，专案组故意调动了头戴钢盔、手持微冲的一批特警，整得阵势很大。杨宏喜认为大势已去，精神崩溃，竹筒倒豆。原来，台上的杨宏喜就是马安桥扶持的利益代理人。为教训告状不休的张某，杨宏喜让个一心想当村民小组长的村民找人去收拾了张某。杨宏喜要的只是结果，至于他找的谁，不曾过问。

抓来那个村民，倒是很快就交代了。不过，他找的人叫大超，本就是个被通缉的逃犯。至此，线又断了。

庖丁解牛，当然要清楚牛的软肋在哪里。魏向辉发现，大超的弟弟也是个逃犯。于是，就研判二超的行踪，在家中将他抓获。抓了二超，魏向辉就放出风声，要抓大超、二超的老娘，还有大超的媳妇。为啥？因为二超在家里住了很久，二人知情不报，犯有包庇罪。结果，第二天一早，大超就向警方自首了。

大超到案，交代了参与此案的两个渭南人和一个临潼人。专案组把这一串串嫌疑人都抓回来，那个口罩上提取的DNA，果然比中其中一人。原来，这两起伤害张某的案件，都是由马安桥、杨宏喜二人共同策划的。

马安桥曾因抢劫罪，于1991年被判刑三年半。可是，2007年6月，他却顺利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2008年9月，在入党转正三个月后，时任村民小组长的马安桥就如愿当上了耿北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此后，马安桥扶持自己的势力，垄断村域经济。他可以代表村委会，骗取政府和入驻企业征地补偿款，大肆侵吞集体财产。因运输毒品罪被判过刑的黄鹏，就被马安桥委以重任，为他非法开采河沙资源。

2015年农村“两委”换届之际，因村民张某告发马安桥的前科问题，马安桥被迫卸任。但是，他只是从台前退到幕后，在村里的地位不变。通过利用拉拢、威逼利诱、烧选票等手段，马安桥逼退其他竞选者，让杨宏喜接下他的村委会主任一职。杨宏喜上位后，大小事仍必需向马安桥汇报。马安桥以控制经济利益分配为手段，操控着组织成员。

2015年，有个物流项目要进驻耿北村。因迁坟问题，张某不断上访，项目进展缓慢，影响到马安桥、杨宏喜等人的利益。杨宏喜先后出资5万元，让那个村民找人，于2016年春节前夕，将张某打成重伤。事后，杨宏喜如实告诉了项目负责人，让人家企业报销了这笔费用。

2017年，马安桥以一家公司法人代表的身份，骗取了一家准备在耿北村投资的企业64万元土地使用权转让补偿款。他拿出4万元，交给黄鹏，让他雇凶第二次打了张某。黄鹏自首后，马安桥又给了黄妻2.8万元，以示安抚。作为马安桥的铁杆马仔，黄鹏就没把真正的幕后黑手交代出来。

“神图”上的波浪纹

2019年6月，中央扫黑督导组进驻西安。原未央区北辰村支部书记葛七宝涉嫌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一案，被提级侦办并被全国扫黑办列为重点督办案件。魏向辉再被派到专案组，参与案件指挥。

先说葛七宝。此人生于1966年，年轻时当过兵，入了党。但回到村里，他好争勇斗狠，打架斗殴之类的坏事儿，没少干。然而，2000年11月，他却当上了村支书。

他刚上来时，和他搭档的村主任把实权抓得紧紧的，不容他染指。北辰村临近渭河，滩涂可以挖沙。这可是件来钱的买卖，不光沙子可以卖钱，挖沙形成的大坑，还可以倾倒建筑垃圾，再挣一回钱。有几个人和村主任套近乎，把一块废弃的鱼塘承包过来，准备挖沙。一打听，知道葛七宝在村上也很有势力，就拉葛七宝入伙，共同发财。村主任知道后，当然不爽。来年，这帮人看上另一块废鱼塘，再想租，村主任就一口回绝。葛七宝却绕过村主任，让这帮人直接跟村民小组长签了租地协议。村主任得知后，立马找来另一拨儿人，盖上村上的公章，一女二嫁，把这同一块地又租一回。葛七宝这伙人再来挖沙，就有人阻挡。而且，村主任找来了三十多号社会上的“出警队”。葛七宝更横，一声令下，找来了一百个打手，统一的白手套、洋镐把。双方对峙的结果，当然是葛七宝完胜，村主任一方的挖掘机被押送出了工地。不仅如此，村上再次换届选举，葛七宝成功地把这个村主任轰下了台。

2014年11月，葛七宝因妨碍公务罪获刑，丢了村支书一职。可2018年4月，村上换届选举，换上的村支书还得是葛七宝“钦点”的人。他有本事让一名候选人“主动”退出，并把选票投给他的竞争对手。

把持基层政权后，葛七宝就把他的霸道发挥到了极致。一村民的小装载机挡了村道，影响了小产权房的施工。他懒得跟这人过嘴，指挥手下，直接把装载机推翻，再砸个稀巴烂。装载机价值不到四万，他让手下一把赔出八万元。他不差钱儿，要的是“威”。

如果用一个字总结葛七宝，就非“敢”字莫属。他让手下挖沙子，敢把防洪堤都挖断。即使区委书记亲自检查发现，他也有办法把事情抹过去；他敢把470多亩集体土地非法转让给不良开发商，盖起148栋小产权房，全部卖出去；可以让手下在市政供水主管道上私接管道，给他开发的小产权房供水。这边盗窃市自来水公司的水费价值超777万元，那边照样收取居民的高价水费。

魏向辉运用发散性思维，构建了四个时间轴，将葛七宝组织成员人数、经济发展规模、违法犯罪次数、对抗公权力次数等一一标记；再将四个轴线图叠加，葛七宝组织的罪恶发展历史轨迹，就形象的展现在一张图上了。

有雄厚财力，葛七宝便有了“葛九亿”的“美名”。当然，他的另一个外号不好听，叫“北霸天”。从欺压村民，到敲诈开发商，再到对抗公权力，此人无恶不作。可是，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的认定却是一个复杂而又漫长的司法过程。此类案件往往涉案人数众多、涉及罪名也多。为确保案件侦查方向正确，就必须要制定一个详细的侦查工作方案，作为办案的指南。承担这项任务的，就是魏向辉。

魏向辉把葛七宝早期的一起案件，作为标志性案件：1999年年底农村基层组织换届选举，葛七宝参与竞选北辰村党支部书记。他指使地痞流氓，将竞争对手打伤住院；为扬威立势，第二天，他又带人手持洋镐把等凶器，公开打砸竞争对手的家。慑于葛七宝的淫威，此人放弃了竞选。葛七宝就这样当上了北辰村党支部书记。

庖丁解牛，得将牛的生理结构烂熟于胸。为准确描述这一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四个特征和发展历程，魏向辉运用发散性思维，构建了四个时间轴，将葛七宝组织成员人数、经济发展规模、违法犯罪次数、对抗公权力次数等一一标记；再将四个轴线图叠加，葛七宝组织的罪恶发展历史轨迹，就形象地展现在一张图上了。

以葛七宝对抗公权力为例：2007年，葛七宝非法占用农用土地开设的禹辰物流公司要开门修路。为强行伐树开门，他打伤园林工人。2011年，葛七宝指使组织成员私自盗接西安市自来水管网，大量盗窃自来水。其间，他们多次暴力对抗、阻挠西安市自来水公司检查。2012年，商洛市两名检察官持介绍信、工作证来调查一起与北辰村小产权房有关的贪腐案件。葛七宝将他的区人大代表证拍在人家面前，口口声声说他就是个监督执法的人，硬说人家是假检察官，指使手下，强行将两名检察官扭送到派出所。2014年，北辰村违法采沙的渣土车被城管、公安联合执法时扣下。葛七宝率众阻拦围殴执法民警。踢打民警时，他甚至把自己的脚都踢骨折了。

葛七宝涉黑一案，共抓获涉案人员107名，破获各类案件76起，扣押涉案资产6亿元，打击处理涉案保护伞14人。魏向辉绘出的“神图”直观、形象，迅速统一了公、检、法三家对这一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认识，为案件后期的顺利审判奠定了基础。2019年12月，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督导陕西省回头看时，该案的侦办得到督导组的肯定和好评。

毕竟是中国刑警学院的毕业生，魏向辉这个貌似粗人的“庖丁”，却能把“解牛术”上升到理论高度。

这不，一不小心，他写的一篇《扫黑除恶侦查实践中打击“保护伞”的法律适用》，还成了母校《中国刑事警察》杂志上的封面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