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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庄:归来与离去

2014-08-15/梁鸿

作品 2014年6期
关键词:梁庄

文 /梁 鸿

回 家

北方的冬天,一切都是土色的。刮过的风,闻到的味儿,看过去的原野,枯枝横立的树,青瓦的屋顶,都是土黄色的。万物萧条,但因其形态多样,村庄、院落、树木、河流、坡地、炊烟、人,却也不显得枯寂。乡村的房屋和炊烟仍然是一种温暖的形态,引领着远在异乡的人们回到家中。

梁庄洋溢着节日的气息。车突然多了起来,走在村里,一个随意的空地,就停着黑色的、白色的或绿色的小轿车、面包车或越野车。大众,比亚迪,奥迪,三菱,什么牌子的都有。它们屹立在那里,显示着主人公钱财的多少和在外混得如何。

平时空落落的村庄,忽然有些拥挤了。从某一家门口经过,会看到里面来回走动的很多人,听到此起彼伏的划拳声和叫嚷声。村中的各条小道上,居然出现了错不开车的现象。大家各自下车,看到了彼此,惊喜地叫着,顾不得错车,点支烟,先攀谈起来。在村庄里,绝对不会出现错不开车相互大骂的情形,因为大家都知道,那车里的是自己熟识的,按辈份排还要叫什么的人。然后,就有几个乡亲凑过来,又惊喜地叫着,哟,原来是你这娃子,混阔了,不认识了,啥时候回来的?开车的年轻人一边忙着递烟,一边回答,昨天。人们哄的一下笑了,他旋即醒悟了过来,脸红了,换成了方言:夜儿早①意指“昨天早上”。。

在中国各个城市、城市的角落、或在城市的某一个乡村打工的梁庄人都陆续回到梁庄过春节。花钱格外大方,笑容也格外夸张,既有难得回来一趟的意思,但同时,也有显摆的意味,借此奠定自己在村庄的位置。整个村庄有一种度假般的喜气洋洋的感觉,“回梁庄”是大的节日的才有的可能,不是日常的生活形态,因此,可以夸张、奢侈和快乐。

福伯的大孙子梁峰腊月初十就回来了,他和五奶奶的孙子梁安都在北京干活。梁安开着他的大面包车,载着梁峰夫妻,父亲龙叔,老婆小丽、儿子点点和新生的婴儿,一车拉了回来。福伯的二孙子,在深圳打工的梁磊回来已有月余,他把工作辞掉,带着怀孕的妻子回梁庄过年,过完年后再去找工作。福伯在西安蹬三轮的两个儿子,老大万国和老二万立,和在内蒙乌海的老四电话里一商量,全家所有成员都回梁庄。春节大团圆。

其实每年都有很多人不打算回家,买票难、开车难、花钱多、人情淡,等等等等,但是,又总会找各种理由回家。回与不回,反复思量,最后,心一横,回。一旦决定回,心情马上轻松起来,生意也不好好做了,开始翻东找西,收拾回家的行李。

在内蒙的韩恒文一大家子回来了。说是给爷爷做三周年的立碑仪式,这是恒文的提议。恒武和朝侠也没多说什么,立马放弃年前的好生意,三姊妹开着三辆车,浩浩荡荡地从内蒙开往梁庄。

在湖北校油泵的钱家兄弟回来了。黑色的大众车停在他家大铁门外面,霸气十足。他们的父亲,梁庄小学优秀的前民办教师,现王庄小学的公办教师,每天骑着小电瓶车来回十几公里去上班。他们的奶奶,瘫痪在床已经将近二十年,由他们的母亲经年服侍。现在,那个强壮的女人也胖了、老了,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梁庄人,开朗地和大家打招呼。

韩家小刚回来了。我们在老屋后面院子里给爷爷、三爷烧纸,他从围墙外经过,站了下来,与父亲打招呼。他胖了,白了,穿着深蓝色羽绒服,西服裤,很是整齐。他在云南曲靖校油泵,韩家有好几家人都在那边干活。他们几家各开几辆车,一天一夜,中途稍作休息,直奔梁庄。

北京开保安公司的建升回来了。说被中央电视台忽悠了。电视台每天放着回家的节目,看着看着,他哭了,说,走,回家。开着车长途奔突回来。回来了,也不激动了,但也不后悔。

万义的孩子和侄儿清生从新疆回来了。他们两个在一家修车店里做修车师傅,管吃管住,年薪将近四万元。万义解释说,现在不能开店,形势不好,当师傅钱是稳拿,开店就不一定赚钱了。

在福建的万生也回来了。他家邻着公路的老房子看起来仍然不错,透过半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院里砖砌的花坛,水井和四面的房屋。当然,还有院子里两辆鲜艳的红绿颜色的小轿车。他们一家孤僻,不爱交往。早年在村庄,我们就不敢去他家玩。现在,仍然没有人进他家的院门。

在广东中山市周边一家服装厂打工的梁清、梁时、梁傲都回来了。这些梁庄的晚辈,我都打过电话,彼此联系过,但是,至今我还没有见过他们。

做校油泵的清明从西宁回来了。在梁庄广撒英雄贴,约请大家腊月三十那天到他家喝酒。

“尽管一百次感到失望和沮丧”,尽管梁庄“像采石场上的春天一样贫穷”,但是,每年,他们都还是像候鸟一样,从四面八方飞回。回到梁庄,回到自己的家,享受短暂的轻松、快乐和幸福。

时序与葬婚

二十三,炕火烧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祭灶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馍篓

三十(儿),捏鼻(儿)

初一(儿),供祭(儿)

尽管许多风俗已经遗忘或转换了形式,但是,大致的时间和该做的事情还都在遵守。人们按照古老的历史轨迹生活,安然又踏实。

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梁庄家家都吃了火烧。所不同的是,很多家是在吴镇买的,就连年龄稍长一点的人也不愿意再去一个个在锅里炕了。不过也有例外。二堂嫂的儿媳妇怀孕,她不愿去街上买,怕不干净,就自己盘了一碗纯肉馅儿,发了面。晚上,二嫂把煤炉搬到堂屋,坐在煤炉旁,这边一个个的炕,那边一个个的吃。掰开滚烫焦黄的面饼,里面突然冒出来的肉香能让人无限陶醉。犹然记得小时候,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扒在锅台边,眼巴巴地看着姐姐炕饼时的情景。那是冬天温暖和充实的记忆。我们知道,吃到火烧,春节就正式来了。

“二十四扫房子。”即使在北京,在腊月二十四那一天,我也会大动干戈,把整个家大动一次,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我相信,很多从农村出来的人都有这一习惯。嫂子挽着袖子,用围巾包着头,把床、家具用报纸或旧床单蒙着,指挥哥哥打扫天花板上的灰尘和蜘蛛网。他们两人在屋里院子里来回忙碌,清理出尘封一年的藏在房间各个角落的垃圾,捡出一个个已经消失一年的还有用的东西,抱出一堆堆的衣服。

傍晚时分,突然传来消息,邻村的一位大娘,走在乡间公路上,被一辆飞驶而来的小轿车撞飞。人直接就死了。

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就都往邻村跑。我到的时候,大娘已被抬回到家中院子,身上蒙着白布,白布下面还有隐隐的血迹。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人们纷纷议论,不时发出“啧啧”的惋惜声。据说老人的儿子闺女也是今年特意回家过年,一是全家团聚,二是商量老寡母的赡养问题。这年还没过,老母亲却没有了。

村中的男人们很快进行了分工,有围着轿车司机谈判的,负责通知亲戚的,去镇上订棺材并订酒席的,去订做死者要穿的六套老衣的,组织妇女们去帮忙家务的,等等,各项事务,忙碌但有序。大娘的两个女儿正从各自的村庄迅速赶来,人未进村庄,就听到了那女性的长长的嚎哭声,“妈啊——”,大娘的大女儿,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很时髦,身上还围着做饭的围裙。她匍匐着瘫坐在母亲的脚边,扬着胳膊,扑打着地下的灰尘,双脚不停蹬地,头一扬一仆,开始了唱哭:

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拉扯大,我的老亲娘啊——

可该你享福的时候,你走了,我可怜的老娘啊——

你叫俺们咋活啊,我的亲娘啊——

爹走的早,这你又走了,我的亲娘啊——

俺们还没让你吃上好的,穿上好的,你可走了,我的亲娘啊——

你走了,俺们可咋活啊,我的亲娘啊——

你自己不吃不喝,供我们上学啊,我的亲娘啊——

那个天杀的,他要遭雷劈啊,我的受苦受难的亲娘啊——

……

哭者灰尘满面,任眼泪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浑浊的河流。听者,为之着迷,又为之迷惑。大家围在院子里,倾听着,仿佛被这直抒胸臆的叙事诗和巫婆一样的表演带入一个古老而神圣的世界。年轻的孩子觉得不好意思,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也被这长篇的无休无止的抒情弄得不知所措。

这古老的唱哭,也许平时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位妇女的心中,也许平时她听到这些还会有所嘲笑,可是现在,悲伤来临,她不加思考地选择了历史的场景。她张口就会,因为她生活在这样的河流之中。唯有此,才能抒解她心中的悲伤。在这样的河流,以这样的姿态,她才能充分表达对娘的感情。

年三十的早晨,飘起了小雪,气温骤然下降为零下十来度。整个穰县都没有暖气。我这样在北京过惯有暖气日子的人,冻得腿抽筋,腰打弯,抽着头,袖着手,在屋里转圈。父亲生气地看着我,骂,有多冷,你没冻过啊,腰给我直起来!

嫂子搅了半锅浆糊,拿着一个大刷子,在家里的各个门上刷浆糊,里屋外屋,诊所内外,哥哥拿着对联,在后面一张张的贴。

十点左右,清明就打来电话,让去他家喝酒。清明性格活泼、毛躁、爱搞怪,总是咋咋乎乎,高声大调。年三十喝酒的事儿,已经嚷嚷了好多天,见人就说。

那几天在村庄来回走动,各家串门,发现这些回乡的男人们每时每刻脸都红扑扑、醉醺醺的。他们也在各家串着,相互约着,东家喝完西家喝。万国大哥有严重的胃溃疡,总是在一开始嚷嚷着不喝不喝,结果,坐到酒场上,就不起来。而每次见到四哥,他总是涨红着脸。当年他在家时,和我哥哥关系很好,也曾在梁庄小学当过短暂的民办老师。四哥英俊,剑眉大眼,方脸直鼻,头发遗传了他母亲的卷发,垂过耳边,优雅洋派。看见我,他总是一把搂过我的头,说,妹子,你说我们多少年不见了?看见小孩,就问,这是谁家的小孩?一说是本家的,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的红票子,往人家怀里塞。有时四嫂站在旁边,又不好拦,就眼斜着看他,他也只装着看不见。

清明家的院子已经站满了人。大哥、二哥、四哥都在,已处于微醉状态,还有万峰,万武和韩家一些他们同年龄段的人。清明老婆和其他一些媳妇们在厨房、院子、客厅之间来回穿梭,拿菜,洗菜,摆碗具,忙个不停。这些梁庄的青年媳妇,个个穿着洋气,高跟长筒靴,黑色紧身裤,过膝羽绒服,头上扎着各种发夹、头花,进进出出,飘摇招摆。一顿饭几个小时下来,她们得不停地来回跑,让人很担心那高跟筒里面的脚是否受得住。

清明家的两层楼居然还没有装门,敞开着,门边框还露着青砖茬子。风直进直出,大家就像直接坐在野地里,比野地还要冷,因为这是一道风进来,一个方向吹人。

梁庄的男人们已经进入状态,这将是又一次不醉不归,这些长年不在家生活的男人们仿佛要把这兴尽到底,要撒着欢儿、翻着滚儿释放自己所有的情绪。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我偷偷溜了。我要去参加清生的婚礼。

过梁庄小学,上公路,公路的右边就是清生的家。清生家早已搭起一个塑料花编成的拱形花门,一簇簇的粉红气球挂在门前。

院外屋里都放着宽大的圆桌,一桌能坐十二个人还多,总共有十四五张桌子。后院里,一个新盘的大灶正冒着滚滚热气,万生围着围裙,周边长长的门板上放着大大小小盛满菜的盆子,盘子,已经切好摆好的凉菜等,万生站在中间,像一个镇静自若的将军,把几个帮手指挥得团团转。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万生不结巴了,也不内向了,眼生精光,威严十足。

新人马上就要到,接到电话的清生爹拿着手机跑前跑后,紧张得不知道干什么好。清生,一个白净、腼腆的小伙子,穿着一身深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锃亮的皮鞋,站在门口,笑眯眯的,手却紧紧攥着,像要捏出汗来。

十二点整,一个车队从吴镇那边缓缓过来,头车是一辆挂着红绸、扎着花的白色宝马车。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屋里、周边、村子里面的人都被这鞭炮声惊动,纷纷往这边来。鞭炮声停,碎屑落下,车停稳,清生急步过去,打开宝马车门,穿白色婚纱、套红色毛外套的新娘低着头,红着脸出现在大家面前。

新娘抬起头,一个大眼圆脸的姑娘,微胖,头发拢一个高高的发髻,后面箍着长长的白纱,婚纱前面开得很低,露出胸前性感的弧度。年纪大的婶嫂们有些不太习惯,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一个围观的小伙子“嗷”地叫了一声,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年轻人簇拥着新郎新娘,嚷着让瘦瘦的清生抱胖胖的新娘进去,清生笑着,不敢回应。他们就更大声音地叫,抱啊,抱啊。被围在中间的清生没有办法,用探询的眼睛看了看新娘,得到了首肯。清生弯腰下蹲,却是去背新娘。新娘不易觉察地进行了配合,踮着脚,轻轻趴在清生背上。清生脸涨得通红,背着新娘,憋着一股劲,一口气跑进了新房。大家都相跟着,去闹新房。新房里堆着新娘娘家陪送过来的高高一摞被子,丝绸被单,毛巾被,七件套被罩等等,还有立柜,梳妆台,沙发,这都是娘家前一天才送过来的。床上的四角、被子上扔着一些红枣、花生、核桃,寓意早生贵子。新娘坐在床边,清生站在旁边,激动着,不知道是坐好,还是站好。和他相好的同村年轻人把他们往一块拉扯,要让他们亲吻,啃苹果,喝交杯酒。

这边厢,和新娘一块儿来的五辈家人,从老到少,都被作为贵客让进了单间,清生家也派出了相应的长辈作陪。新娘新郎拜天地、拜长辈,客厅里都摆满了桌子,没地方拜,清生的爹和娘被请进了新房,老两口拘谨地坐在新娘新郎的床边,接受了年轻人的跪拜。新娘给自己的婆婆端上一碗荷包鸡蛋,请她吃。清生娘点了一下,算是吃了。

不管是青屋瓦房,还是红砖楼房,这些古老的程序也在自然的延续。

年三十的下午,是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的时间。人间过年,阴间的亲人也要过年。鞭炮响起,惊醒亲人,让他/她起来拣亲人送来的钱,也好过一个丰足的年。

在老屋的后院给爷爷、三爷烧完纸,放过鞭炮,我们又朝村庄后面的公墓去。我没有再到老屋去看。老屋的院子被已有点疯傻的单身汉光虎开成一畦畦菜地,房顶两个大洞,瓦和屋梁都倒塌了大半,雨、雪直接泼到屋里。已经没法再修了。枣树也死了,夏天的时候,我回去看,只有一个枝桠长出嫩弱的叶子,并且,没有开花结果,其它枝干全部枯死了。

通向村庄公墓的路越来越窄,没人管理,大家都各自为政,拼命把自己的地往路上开垦。上坟的时候,那些开车的人也只好辗压在绿色的麦苗上了。

许多人都朝着公墓那边走,大人,小孩,开车的,骑自行车的,走路的,大家边走边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就好像也是在回家。

烧纸,下跪,磕头,放鞭炮,四处看看,发发呆,聊聊天,拔拔坟上的杂草。有爱喝酒的,家人会带一瓶酒,把酒撒在燃烧的纸上,让火烧得更旺些,让死去的人闻到那酒的香味,把剩余的酒放在坟头上,下面垫一张黄草纸。喝吧。

我看到了福伯家的男人们,大哥、二哥和四哥,堂侄梁平、梁东、梁磊,正按照长幼依次在新坟和旧坟前磕头。梁磊、梁东、梁平走到坟园另一边矮点的一座坟上,烧纸,磕头,提着燃烧着的鞭炮,在坟边绕了两圈,大声喊着,“小叔收钱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柱的坟。小柱,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离开家乡,就在半路上死掉。他的坟在墓园地势较低的地方,几乎淹没在荒草之中,坟头有新培的土。小柱的女儿小娅也跟着过来给小柱磕头,她是拜她的叔父,她已是三哥的女儿。四哥十来岁的儿子,拿着打火机,点那密密的、枯黄的荒草。“轰”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瞬间,那一排排草就倒下去,变为了灰烬。小柱。小柱。我站在坟边,在心里默叫了两声。

站在高高的河坡上,看这片平原。浅浅绿色的麦田里,一个个坟头零落在其中,三三两两的人,来到坟边,烧纸,磕头,然后,拿出长长的鞭炮,绕坟一圈,点燃,捂着耳朵飞快地往一边跑去。淡薄的青烟在广漠的原野上升。鞭炮声在原野上不断响起,这边刚落,那边又起,广大的空间不断回荡着这声音。

又一年来了。

大年初一

“初一(儿)供祭(儿)”,就是敬神。三十晚上已经把猪头或肉摆好,插上一双筷子,再放一碗饺子。初一早晨,插上香,全家拜一拜。大功告成。然后,穿着新衣服,端上碗,跑遍全村,各家相互端饭。最后,各家锅里的饭都是全村人家的饭,一碗饭也是百家饭。然后,就是全村人相互串着,各家跑着拜年。现在,饭早已不再相互端了,拜年却没有中断过。

吃过早饭,我们把父亲敬到沙发上,让他坐好,我们给他磕头拜年要压岁钱。父亲大笑着说,你们就来骗我钱吧。哥哥、嫂嫂、我和侄儿依次给父亲磕头,张着手向父亲要压岁钱,父亲左右挡着,晃着他那花白的头说,不行,你们都大了,不给你们了。我们仍然张着手,父亲假装扛不过去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票子,一张张仔细数着,很得意地说,今年一人两张。我们一个个把钱抢过去,兴高采烈地在口袋装好,嘴里也得意地嚷嚷着,“爹给的钱,一定得保存好。”父亲已然老去,大家都想着法子让他开心。他能给我们钱,我们还要他的钱。他依然在养活我们,我们依然是仰赖他成长的小孩。这种感觉,对他对我们,都是幸福又伤感的事情。

年初一的上午八九点钟,梁庄喧闹无比。昨晚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早晨太阳金光万丈,照射在村头的枯树上,房屋上,仿佛温暖普照大地。雪却丝毫未化,干的、细的雪粒随着微风贴着地往前飞卷着,一会儿,就扬起来,扑到人的面前来。气温很低,阳光遥远。我把带回来的行头,两件毛衣,一件厚毛裤,全部穿在里面,又借嫂嫂土头灰脑的厚绒靴穿上,才略微感觉到点暖意。我的侄儿兴奋地在屋里屋外跑,放了几次鞭炮之后,已经满头大汗了。

拜年开始了。父亲、我、哥哥、侄儿,这是我们一家出行的人。年长的老人一般都会等在家里,让那些晚辈先过来拜年,到中午的时候,才到事先约好的哪一家,坐下喝酒。父亲为了陪我,破例出行。

村里的各条小路上都走着人。以家族为单位,中年夫妻带着年轻的儿子、儿媳,儿子、儿媳又抱着、拉着自己的孩子,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喜气洋洋的走在路上。见到另外一群,就停下来,寒暄一会儿,问对方都去了哪家,如果之前没有在村庄碰过面,就会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走,然后扬着手分别,说“一会儿在XX家见啊”,各自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或者就并到了一块儿,一起往哪一家去。

有许多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熟悉是因为大家彼此都还会认识,当年的相貌轮廓还在。陌生却是岁月留下的各种痕迹。住在村后的万民一家,当年万民婶粗糙衰老,现在看上去却很年轻,她的儿子梁明比我小有七八岁,当年一个瘦弱文静的小男生,现在身边却站着他的媳妇和十来岁的儿子,俨然一个成熟的男人。他看着我,微微笑着,又很矜持。他和弟弟都在浙江一带校油泵,万民婶这几年也跟过去照料他们的孩子。去年,梁明回村盖了房子,就再也没有出门。

万生一家四口,万生弟弟一家五口,昨天的新媳妇也出来了。我们在村口的坑塘边碰到。新媳妇低着头,站在旁边,不好意思面对大家好奇和盘查的眼光。万生的大儿子长得结实帅气,看起来也挺活泼青春,比清生还大,但还没有找到合适对象。他们刚走过去,就有人说,都是他妈把他的婚事耽误了。万生老婆小气,不会事,得罪了村里很多人。其实还有一个根本原因:现在的农村男孩女孩根本没有机会自由恋爱。他们很小远离家乡,无法在本土本乡交往女孩,在城市又被悬置。再帅气优秀的男孩,也得等待别人给他介绍,以速配方式完成自己的婚姻。

人群里有很多年轻的、陌生的面孔。这几年的调查、访问也只认识到三十岁左右的梁庄年轻人,二十岁以下的男孩女孩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们平时也很少跟着父母一起出来,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城里寄宿学校读书。

我们先从村头五奶奶家开始串。五奶奶家里已经站满了一屋子人。客厅的一个方桌上摆着四个盘子,炸麻花、凉拌藕片、牛肉和小酥肉,一把筷子、一摞小酒杯、小酒碟放在旁边。五奶奶张着嘴,笑着,迎来送往,一定让着人家,“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啊,吃个菜,喝口酒再走。”大家笑着,说,“一会儿再来,一会儿再来,还没有转过来圈儿呢”,然后,出院门,再往另一家去。五奶奶看见我,惊奇地拍着手迎过来,“四姑娘来了啊”,她可能很意外,平时老在家就算了,年初一,这出了嫁的姑娘还在娘家村里胡跑,可就不对了。龙叔拉着父亲的手,往桌子边扯着,说“二哥,别走了,上午就在这儿,咱哥俩儿好好喝一杯。”

梁安带着媳妇和梁欢也出去转了。我们到里屋看了看梁安新生的小婴儿,粉白水嫩的一个孩子,躺在大红的被子里,黑黑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这是五奶奶家族特有的黑眼睛。光亮叔家那个十来岁的姑娘一直拉着五奶奶的衣襟,不放手。五奶奶不停地打她的手,让她过去,过一会儿,她又拉上。我看到她眼神里的孤独和可怜。在这个春节,和以前的许多个春节,她都好像是个孤儿。身在青岛的光亮叔丽婶此刻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想梁庄?想梁庄的这个女儿和五奶奶?

我们往村里走,到坑塘旁边又看到了钱老师夫妻站在大门口和大家打招呼说话。我总是在他家大门口看见他们。慢慢我有点明白,他们是要在门口完成礼仪,爱面子的钱老师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母亲的凄凉形态,不想让别人尴尬。

到光明叔家的院子里,几个小女孩儿正在院子里跳皮筋儿,嘴里还唱着歌谣,她们跳的还是我们小时候跳过的样式。我过去跳了几跳,却感觉腿脚僵硬,难看之极。进得屋来,只看见正屋两面墙上都贴着奖状,一溜过去,从这边到那边,各三排。这是光明叔孙儿的奖状。这是梁庄人的习惯,孩子的奖状一定要贴在正屋,让所有人看到。这是家庭最高的骄傲。果然,大家都在赞叹这些奖状,光明叔不断地就其中重要的奖项进行解说,然后就有人问,孩子在哪儿?光明叔喊一声,“强娃儿——”一个白净微胖的男孩应声过来,看了爷爷一眼,知道他要干什么,又跑了。我看到另外一个高个大眼的年轻人在屋里忙碌,就悄悄问父亲那是谁,父亲说,“那是傲啊,光明叔的儿子。”傲也听到我的问话,往这边看过来,我过去对他说,“我是你四姐啊。”傲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四姐啊,我不知道是你。”是啊,他不知道,我和他的二姐同岁,非常要好,小时候经常在他家玩,他长大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在中山打工,我也跟他联系了好多次。他昨晚刚从中山回来。那白净的成绩优秀的男孩就是他的儿子。

又到李家朝胜那儿去,他的母亲马上就要过一百岁生日,是村里名副其实的老寿星。朝胜家刚盖了一个三间平房,门前那旧屋的木梁还没拆掉,倒塌的土墙,孤零零的屋梁,和新房映衬着,有强烈的时空错位之感。朝胜的儿子刚本科毕业,在浙江一个公司上班,也回来过年。老寿星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她坐在那里,颤巍巍地听我们的问候,她的身体还不错,头脑也很清楚,能够听明白我们的话并能够准确地回答出来。大家都围着她,一边感叹着。这样一个老人健康的活着,这是梁庄的宝贝。

我们从梁家,转到李家,韩家,见了许多老人、熟人和陌生的年轻人,又转回到我们的老屋旁边,老老支书家里。老老支书的院墙已经坍塌了一半,站在外面能看到院子里的活动。

看到我们进院子,老老支书的大眼一瞪,连声说,屋里坐,屋里坐。屋里的摆设仍然是几十年如一日,他的一个高大的孙儿坐在正屋一角看那十几寸的闪着雪花的电视。这是他家老三的儿子。老三长期在荥阳一家工厂卖饭,去年送儿子回来到吴镇高中上学。

待转到二嫂家,十二点已过。梁磊梁平他们正围着煤炉打牌,看到我们进到院子,赶紧扔了牌,摆桌子,上茶。一会儿,二哥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嘴里叫着,“二叔,咋才来,我还说跑哪儿了。中午哪儿都别去了,我已经给老大、光义叔几个说好了,都到我这儿喝酒。娇子(二嫂,我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俏的名字)早就准备好了。”我问二嫂去哪里了?二哥不屑地说,“哈,和几个女的去街上拜土地庙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梁庄已经没有土地庙,但是,在梁庄通往的吴镇路上,不知道是哪个村庄什么时候建了一个小的土地庙。每年正月初一,梁庄的女人们就会去拜一拜,烧烧香。

话刚落音,二嫂回来了,笑着说,“你们可来了。”二嫂端出早已备好的四个凉菜,让男人们先喝着。大哥、三哥、四哥来了,龙叔也一扭一扭过来了,他是找父亲来的,也是找酒场来的,来了当然就不走了。万民也来了,清明也来了。

正月初一的大酒开始了。

江 哥

春节第一次见到江哥,他正开着一个机动大三轮车往吴镇去,风把他的头发吹成一个大背头形状,配着他紫膛色的脸和肥胖宽阔的躯体,还颇为气派。在巨大的“吐吐吐”声中,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分手了。江哥是我母亲的干儿子,梁庄王家人。1958年大跃进吃食堂期间,作为梁庄的新媳妇,我母亲在梁庄幼儿园做保育员。江哥当时三四岁,送到幼儿园时,话不会说路不会走,严重营养不良。半年过去,江哥会说话也会走路,人又活过来了。江哥的父母认为是我母亲救了江哥,一定要让江哥认我母亲作干妈。两家就成了干亲。每年都要走动,每次都要把这个故事讲一遍。江哥结婚有孩子以后,他的孩子们每年跟他一块儿到我家走亲戚,就又会把这个故事给孩子们讲一遍。在乡村,认干亲很普遍,每家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结好几门干亲。母亲去世以后,江哥和我家慢慢断了走动。

记忆中的江哥是沿街叫卖豆腐的形象。上小学、中学的时候,他的叫卖声几乎是我们的起床铃,早晨五点多钟准时在梁庄上空响起,

“卖豆腐啊——豆腐——”

悠长、单调,然后,声音也越来越远,往吴镇方向去。当时,母亲还卧病在床,偶尔碰到我,江哥会问我,“清啊,妈身体最近咋样?”后来我出去上学,就好多年不见了。

快走的前几天,江哥给哥哥捎信说想见我,他有事给我说。正月初七的晚上,我到江哥家去找他。江哥住在大儿子盖的新房里。大儿子一家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二儿子没有结婚,但是因为要看机器,也没有回来。两层小楼,上三下三,江哥的大机动车停在院子里。屋子里摆设简单,家具也很少,一个二十几寸的电视机开着,江哥夫妇在看电视。我喊了几声,江哥才从电视剧的对话中挣脱出来,扭过头看到我,高兴地叫起来,“清啊,你可来了。”

“江哥,吃饭了没有?”

“吃了。你吃了没?”

“刚吃过。你现在干啥啊?豆腐也不卖了。”

“还是力气活儿,给人家拉砖。”

“能挣个多少钱?”

“百十来块吧。”

“一趟都挣百十来块?那可不错啊。”

“憨女子,那咋可能?一块砖二分钱。一天来回得多少趟,总共下来能挣个百十块。”

“我说呢,不过也不错,总比闲着强。”

“小清啊,我问你个事儿。俺们王家保生找过你没有?”

“没有,保生是谁?我不认识。他找我干啥?”

“没有?咋我听人家说,他找过你。说你在写啥东西哩,怕写住他了。”江哥语气犹豫了一下,又问我,“那咱们公路边煤厂的地那事儿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一点儿,地不是你们王家队上集体的吗?后来被煤厂租去了。”

“你不知道别的事儿?”

“不知道啊。啥事?”

“保生家在那儿盖了十二大间房,十来亩地呢。”

“哦,哦,我咋说走那儿经过时感觉不一样了?我还想着谁家房子盖哩可气派。我没想到地的事儿。那咋回事?地不是集体地吗?咋他能盖房?”

“这说来话长啊,说不清,复杂得很。”

“你慢慢说。我听着。”

“那得从头说。咱煤厂的地,原来就是俺们王家的庄稼地。九几年时国家说开煤建公司,要租王家的地,当时都想着是国家的事儿,它用之后还是咱的,另外,要是在这儿开公司,王家人可以搞点副业挣点钱,就同意了。把地毁了。我到会计那看过合同,煤厂就交一年租金,就不交了。后来煤厂破产了,这块地就闲了。中间有一个姓何的,手里有点钱,看中了这块地,非要买下来,找到县煤厂公司,把钱给了他们,回梁庄宣布说地是他的了。咱们王家不愿意,要打官司,姓何的就找公安局,来压咱这儿的人,说我掏的钱,凭啥不是我的。这个时间,保生出头了,他当时在公安局上班,外头人事也广,他说,他们弄这不行,是咱们祖宗地,不能叫别人占去。煤厂也没有权力卖咱这儿的地。可人家那儿钱也交了,交给煤厂了。保生也找了公安局,法院。后来,咱这群众也起来了,双方就闹起来。还打伤过人,法院的车还逮住过人,咱这儿的人还去县里游过行、示过威。二翻身,等于把他们打输了。过来没人来说这个地的事了,成咱自己的了。

“现在的情况是,保生家侄儿前两年占住这个处儿,说,他从姓何的那儿把地买过来了。盖了十几间房子,前面都是门面房,往外卖。你不知道多少钱?一套都卖到二十四五万!王家人都是好,没人敢吭气。肯定他伯在背后出过力了。保生帮过大家忙,现在都是敢怒不敢言。”

“江哥,你的意思是保生侄儿在煤厂上盖房子,说是这块地又从姓何那儿买回来了。可不是说当时那个人官司打输了吗?这块地不属于那个姓何的,是属于你们王家的。”

“是啊,谁知道这中间咋弄的?再说,当时打官司的时候,保生说他为王家出力了,还花钱了,王家每个群众又收了十几块钱,给他了。现在是等于他又把煤厂霸占了。”

“这有点不对头啊,江哥,是保生侄儿盖房,又不是保生自己盖房,与人家保生没有关系。”

“清啊,你还不清楚,这背后肯定是保生支撑,他侄儿哪儿恁大胆?”

“那当时闹恁厉害,应该是所有王家人都清楚,这煤厂地是集体的,咋保生侄儿在那儿盖房子,都没人吭?”

“是没人吭。原因是啥?人家在外面年代多,有势力。另外,当时人家也帮过王家。只要王家出事,人家都办。化肥紧张了,人家也给办,谁家有啥事,去找人家,人家都可热情。人也周到,从外地回来你不去看人家,人家还到你这儿坐坐。名声可好。这个煤厂,当时争啊吵啊,王家人去告状,前后都是保生跑的,名誉上都是为王家了。可到最后,等于是王家替他一个人出力了。现在,大家都衡量着,谁敢给人家对抗?没钱没势。再说,保生的娃儿在县里也是个干部,谁去惹人家?”

“那你们队队长都不会去说?大队支书都不管?”

“队长说等于零。大队支书谁管这事儿啊。那大队支书算个啥呀,啥也不是。”

“江哥,我还不理解啊,这个事儿,他谁也没说,说盖就盖了?”

“那你说去!”

“农村盖房不是需要这许可那许可吗?他不经过同意,哗啦就竖起一排房?”

“那你说去!人家就是恶。”

“恶就行?那我也盖去!”

“咱干不出来这事,咱没这个势力。”

“江哥,那你咋现在想起来说这事?人家都盖十来座房子了。咋想起这事了?”

“你侄儿在云南开的校油泵点儿,我去快一年,等回来时人家房子都盖好了。你不知道,梁庄现在没有一个盖房子的地处了。清是没地了。路边都盖满了。现在就煤厂还有两座门面的处儿。人家保生们还没来得及盖。咱两个娃儿,一个娃儿房子已经盖了,另一娃儿还没房子,找不来地了。我就想着,他要是找你,是他求着你了,给他说说,看能不能让咱盖一处。”

江哥在村中是一个谨慎、老实的人,一心一意为生活操劳,他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儿子和自己的家庭。他很少参与村中的这类议论,我猜想他肯定还有其它想法。果然,他有自己的心事。梁庄就剩那一块公路边的地了,保生家霸占那么多,他自己的儿子还没有地方盖房。于是,他想到了那片地。

“是这样啊。保生没找过我。就是他找过我,估计也不行。江哥你想,那都是钱,咋可能说给你就给你,他不会让的。江哥,你可以联合王家人去找他说啊,当初你们王家不也反过姓何那个人吗?”

“那不一样。这是自己人。现在说等于是得罪他了。全村人都没人说,咱去说,等于是没材料事,咱也没有力量告人家。确实是生气。我认为他这个事是违法的,听有人说他找过你。他求着你呢,要是没找过你,咱也不好弄。你哥也是没能耐,想着你们都干起来了,看能不能帮忙。不能就算了,咱们是姊妹们,说说也算是冒冒气。”

“那王家人都没有背后议论他?可以去和他论理,这是明摆着的事,看看他的手续。”

“咋不议论?都说他弄的可不像话的很。论理谁知道能论过人家不能?谁知道有没有人来给你当这个清官?这个社会都是金钱社会,人家外面也有人,咱只能硬是论理,一个地方的事儿又黑,咱论不过,就不论了。我现在要是有所房子,说个儿媳妇,我就没事了。”

“那咱们村里面也没有地方盖房了?”

“你都看见了,村里就没有个趟。走都走不出去。没有说五丈一条路,十丈一条路,规划得清清楚楚。要是到处都通,非要在路边盖房子干啥?都是各顾各。农村的规划,国家出钱,干部不好好弄,把这钱给贪了。村里为啥盖不成房?乱得很,谁都去找规划员,给他喝喝酒,送个礼,说,行啊,你说在哪儿盖就在哪儿盖,都行。到最后,乱得不行。你看李营,规划多好,行是行,趟是趟,从哪儿都能出去。俺们出去跑,有些村的干部给家家户户修的路可好,国家出的钱,为啥不修好?咱梁庄还是穷,他自己口袋没装满,哪管群众?没得到实惠的还是群众。按这个腐败劲儿,应该给他们说说。”

“那都没人管了?按说规划是国家定好的,有具体要求的。”

“唉,清啊,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江哥对我执拗于“按说是什么样子的”这种语调很着急,“那根本都没人管,都是乱的。国家今儿这样,明儿那样,政策可多,可好,没人管还不是白搭?”

“这倒也是。”

“我的意思是,煤厂现在还有两个房子的处儿,他保生要是找你了,你给他说一下,看行不行,他求你了呢,应该会看你面子。你们现在外面干大事了。人家都说你在干啥呢?在调查啥事?”

“我主要是在写一本书,写农村的事儿。也调查一些实际的事儿,可不是为告状。不是为管实际事。我不想那样写,要是因为咱这本书,让村里的谁谁出啥事了,咱心里也不美。毕竟咱出去这些年了。要这样,以后都没法回家了。”

“说的可是,我可理解你。我就是想问问你。”

“我要是管了,也成私心了。你说是不是?再说,这里面也弄不清楚,不知道牵扯住谁?”

“没事儿,我不能妨碍你的工作。你江哥还不糊涂呢。我以为他找过你,那还可以说说。”

“要不然,咱也直接在那儿挖地基盖。他都在那儿盖了,没经过谁同意。咱为啥不能盖?”

“我气急了,也想过。那非得恶打一场。咱祖祖辈辈要在这儿生活,我的意思也是不愿意把这个事儿弄到死地里去,结住死仇很麻烦。”

……

“江哥,你好好的,想开点儿。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唉,你不知道,我走到那儿,我心里就气。成心病了。娃儿没地方盖房子啊。”

“不行还先在村里盖。不能光瞅着那个地儿。”

“那咋办,还是老鳖一啊。咱得想的开阔。唉,说起来,那年你结婚,我没去,心里一直可不美。那时候我在开食堂,正晌午呢,去了两桌客,走不开,你嫂子去了。你想,咱开食堂哩,不能把客人扔下不管了。后来,为这,爹还说过我。我现在连你家相公还没见过。”

“我都不知道这事,江哥,这些年了,你记这干啥?今年暑假我还回去,到时专门带着他到你家里去坐坐。”

“好啊,好。可别光说说不来。”

……

离 开

冬去春来。又是出门的日子。仅十来天时间,阳光给人的感觉已经有所不同,年三十的寒冷已经远去。稀薄的暖意弥散在空气中,虽有些凄凉,但毕竟还预示着未来的希望。

梁庄的喜庆如潮水般迅速消退。院子里的小轿车后备箱都打开着,老人往里面塞各种吃的东西,春节没有吃完的炸鱼、酥肉、油条,家里收的绿豆、花生、酒,还有春节走亲戚收到的各种礼品,后备箱怎么摆也摆不下了。老人还要不断往里塞,儿子媳妇则不耐烦地往外拿,嚷嚷着说吃不了,会坏的。老人生气了,回到屋里袖着手不说话,儿子媳妇只好又把东西塞进去。然后,一辆辆车往村外开,上了公路,奔向那遥远的城市,城市边缘的工厂、村庄,灰尘漫天的高速公路旁,开始又一年的常态生活。

路边到处是大包小包等公共汽车的人。他们站在路边,心不在焉地和送别的家人说着话,因为等得太久,该说的都说了,也不知道如何填充这应该表达感情的离别时刻。老迈的父母站得太久,腿有些站不住了,十几岁的孩子则急着回去看电视,扭着身子不愿意和父母多说话。等到上了车,大家才突然激动起来。在车里的母亲噙着眼泪,扒着车里拥挤的人往车窗边移,往窗外张望,找自己的孩子。已初为少年的孩子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背对着公共汽车远去的方向。他不愿意让母亲看到他的不舍。

这个春节,万明三兄弟分别从北京、广州、云南回来过年。正月初四那天,兄弟们叫来了两个老舅舅和几个表哥,商量如何赡养老母亲的问题。结果,怨气集中爆发。万明的两个孩子都留给母亲照顾,万峰家的孩子在城里上寄宿,一个月回来一次,万安则自己带着孩子。按说万明应该多给母亲一点钱,但是,该多给多少呢,这是很重要的问题。都喝了一些酒,兄弟三个打了起来。舅舅和表哥们一气之下走了,不管这事了。正月初五清晨,万安装车,把春节所收的礼都装走了,方便面、酒什么的,大小东西全塞进车里。这让万明很不屑。三天后,万明万峰也走了。他们的老母亲流着泪说,“都走都走吧,我还死不了,还能给你们干两天。”

在西安的万国大哥和万立二哥正月初十走了;去乌海的四哥正月十一走了,在村庄的这十几天,他一直处于醉的状态;梁安一家、梁峰夫妻和三哥夫妻又坐上梁安的车,于初九出发,走时把一直处于迷失状态的梁欢也带上了,五奶奶站在村口,对着他的大儿子、大孙子,千叮万嘱,一定要把梁欢照顾好;一直在村庄活跃的清明初六走了,到西宁他那孤零零的校油泵点儿,在家的十来天,他似乎要把憋了一年的话说完,忍了一年的酒喝够;梁时正月十六去中山,留下怀孕的老婆,走之前他再次交待父亲万青,不要管那么多村里的事,他回来的十来天,女儿一直不跟他们睡,她只要她的继奶奶巧玉;在云南的、贵州的、浙江的和各个城市的梁庄人,在某一天黎明时分,也都悄悄离开村庄,以便当天夜里能够赶到那边的目的地。

离别总是仓促,并且多少有些迫不及待。

犹如被突然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梁庄被赤裸裸地晾晒在阳光底下,疲乏、苍老而又丑陋。那短暂的欢乐、突然的热闹和生机勃勃的景象只是一种假象,一个节日般的梦,甚或只是一份怀旧。春节里的梁庄人努力为自己创造梦的情境。来,来,今天大喝一场,不醉不归,忘却现实,忘却分离,忘却悲伤。然而,终究要醒来,终究要离开,终究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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