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行走
2014-08-15文/丁鹏
文 /丁 鹏
一
“梅帝!”颓丧的女声似沉醉的杯盏。
梅帝怔怔地立住。流荡的风中回溯着静默的氤氲,勾魂摄魄的馨香凝固成花瓣的姿态——红彤彤的太阳花,一颗露珠沿着透明的光线垂下来,落入大地繁华的蕊里。郁葱的空枝退向两旁,她在梅帝的面前出现。纯净。优美。沁凉。
幽深的园子里,他说:“顾佳,你不要再哭了。”梅帝发出无效的指令,比顾佳一根沾在面颊上的发丝更绵软无力。他柔软的话音被顾佳编织进绵密的悲哀里,汹涌的蝉鸣复把两颗轻灵的心网在盛夏骚动的中心。
顾佳朦胧地忆及幼时哭醒在妈妈怀里,懵懂地分不清幻与真,但妈妈轻轻地拍着她,就又困倦地、心平气和地合上眼。一如当下,被梅帝温柔的注视环着,依靠他片语只言的温暖。看他抬起苍白的指甲,接她下颔的垂泪。顾佳清楚,他究竟会走,留下自己在黑暗而死寂的世界里,青衣白裙。
梅帝说:“我会再来!当又一次躲过流光的构陷,白日的囹圄坍塌,我会沉落,指尖拂过紫霞的流苏、鸿雁的绒毛。而你乌亮的眸子升起,我跌入你眼底,你心里。我便晓得,这是梦了。当我看到一个羽人,靛蓝的羽毛一簇簇消褪,眼中盈满了泪水。我便知晓,这是你了。”
顾佳跳到梅帝身后,抱紧他,举起修美的手罩住他眼睛。“我数到三,你睁开眼。”
“一。”梅帝听到雾霭濡湿牧野、蛙鸣、稻穗碰撞和祖母在午后唱诗的声音。
“二。”飞蛾扑打窗棂声、图书馆细碎的翻书声和郁结的花朵枯萎的声音。
“三。”是万物沉重的呼吸,躁动,人与机器杂乱的合鸣,和手机的闹铃声。
梅帝睁开眼。沉默。寂寞。顾佳仅用了三秒,就使他先后失去了故乡、梦想和虚弱的安慰。
二
“我一直都不那么讨厌雾霾。”
“你口味独特。”梅帝接过郁鸣递过来的盒饭。
“我觉得雾霾是天空的丝袜。”
“噗——”梅帝停下筷子,“那我比较喜欢光腿的天空。又咸了!下次你问问老板盐贵还是米贵。”
“下次你自己去!技术经济学老师点名了。”
“又?”梅帝看着坐在电脑面前的郁鸣,“我曾经是名用功的人,能够理解老师拖堂,觉得自习课跑来给我们讲题的老师特让人感动,那样的人。”
“是不!人不都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么。这句话n位编剧说过n种版本,都不注出处,好像是自己原创的样子……”
“鲁迅最早说的,《孤独者》,”梅帝顿了一下,“‘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借此‘复仇’,虽‘胜利’了,却又‘真的失败了’。”
“原来迅哥是始作俑者!”
“嗯。嗯?”
“我觉得当第一个人说出‘这是一个缺少大师的时代’之类的话时,是振聋发聩的。但当这句话用滥了,我只想说‘傻缺闭嘴’!”
“哈哈!你口中的‘大师’都成了你所说的‘始作俑者’了么。周氏兄弟撑起了中国现代文学的风骨。尤爱周作人。并对鲁迅与他的日本夫人纠缠不清致使兄弟失和一案对他寄予无限的理解和宽容。”
“不要八卦得一本正经地好么!作为有为青年,咱以后能不能聊点和专业有关的?”
“好啊。比如说?”
“上次和你提到过的会计学四班的班花。”
“……”
三
睡眠中的梅帝惊闻门把手转动的声响,一条黑影无声地晃进来。梅帝欲挣扎着坐立,却使不出一点力;喊叫,也发不出一丝声。黑影已行至床前,他惶悚无比。
一双手轻柔的力将他摇醒,轻柔的也是声音,“你魇住了。”她语。梅帝睁开眼,感到浑身酸痛。
梅帝凝视偎在他身畔的女生,“你不是梦,对不对?”
顾佳合衾仰卧,含笑不言。
雨是妙的,湿的,落在优柔的屋檐,敲打明净的窗,潜入藏蜜的巢,裹住饱满的葡萄,在幽美的院子里撒欢。而挣脱束缚的鲤鱼,微凉的,在瓷做的甲板上试探,在涌动不息的雪白的波浪上逡巡,猛地陷入激动而危险的漩涡。她遮蔽那雨,他打捞那鱼;她竭力控制隐秘的居处遭侵入的紧张感,他意图收束膨胀的网在水中撑起的张力;直至他扬帆返航,她依然惊心未定。
她吁了一口气,“你的心是随遇而安的馍里夹着极不安分的肉!”
“肉夹馍?哈哈……梦境常常令我迷惑,我们在这个世界,经历一些不可思议的悲喜。我爱你,如我许诺的那样。你爱我,白日我不敢这么想。今夜你也到我的梦里来吧!”
顾佳从乳上移开梅帝的手,“你转过去,不许讲话,让我抱着你。”
四
海子忌日。梅帝在阳台诵海子的诗。
郁鸣:“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实在写出了蚁族同胞渴望买房的美好愿景。”
“不是普通的房,独栋的海景别墅。”
“许是海子为某地产商写的软文,诗的主旨简直是炫富。”
“完全正确!”
郁鸣从梅帝杂乱的书桌上抽出本《看虹录》,“顾影,四班的班花,约我滑旱冰了。”
“之前还说人家是素朴的‘菜蝶’,怎么不囤积个涂脂抹粉的夏天抱着也好趋避蚊虫?”
“作为一只‘菜鸟’,我并不歧视‘菜蝶’,就瞄准时机扑向了她。就是第一天滑旱冰我重重地摔了一跤。”
“喜闻乐见。”
“因为我不会滑我才摔了一跤。第二天为了装作无意地抱住她我不知摔了有多少跤!”
“……”
郁鸣手机扔给梅帝,“名字《哥们》相册里有帮你觅的几位单身靠谱女文青,哪个有眼缘我为你搭桥。”
“还鹊桥咧,你知道文艺女青年和大龄女青年的区别吗?大龄女青年你见了她一面,再也不想睡她;文艺女青年你睡了她一晚,再也不想见她。”梅帝停顿了一下,把手机递给郁鸣,“这个还不错。”
“这的确不错,这是迪拜公主。让你看《哥们》那个相册,不是《窄门》……”郁鸣扬扬手中的书,“这个有的八卦吗?”
“确有典故。文中女主人的原型是长得极美的女文青高青子,与文采卓绝的作者相互吸引,遂衍生出一段风流韵事。《看虹录》第一遍读得十分恼,觉得沈才子是故作姿态地耍流氓,将按耐不住的情欲折叠为挑逗文字,封存在抽象的玻璃瓶内,贴上标签,名之为生命的经验或体悟。实是将确乎不会再临的情感的体验延宕为艺术的永恒的激动。于是我戴着道德的防毒面罩气恼恼地又看了一遍。”
“又绕回女文青了,哈哈。周末我跟顾影准备请三五好友吃饭,算是确定关系。”
“丑基友总是要见女友,我随叫随到。”
五
顾佳从CD机取出《牧羊人之月》放在海子的诗集旁。粉色的书架前,她低语,“希望到海子墓前,为芬芳而绝望的亡灵献祭太阳般温暖的花朵。”
梅帝从床上坐起,“一定是你的梦了。我往往忘记分辨我们相会在谁的梦里。时间是静止的,地点是迷糊的,只有气息能刺激我的神经,大提琴般宽厚而悲伤。我们在这纪念不幸的天才,梵高、爱伦坡……我们爱他们。曾听你说‘不管这个世界宠不宠爱我,我都不喜欢这个世界’。顾佳,我一直爱你!神秘的你,像命运。我要和命运对抗整个世界的敌意。”
梅帝说,“我的心在暗夜里是梦幻而空寂的。投影在我心上的你是冷艳而神秘的。我把我的心掏给你,说女菩萨,我有件珍玩,它一面坚不可摧,一面千疮百孔。你一个微笑就足以买下它,做个花洒,让滚烫的眼泪穿过新鲜的伤口,冲淡你凉夜的寂寥。”
“你华丽、温柔地出现于我的梦里,怀着忧郁、一往情深,给我辽阔,许我永远,是因为那些你本该知道的刻骨的事你并不知道,那些卑鄙的、肮脏的,龌龊、悲惨足以将我再次摧毁的不堪的往事!”顾佳激动地泣不成声。
六
梅帝走入南门外一家泰国餐厅。
“这里。”郁鸣扬了扬手臂。“正在说你,我说我若是你,就放弃诗歌不写,转写小说。一个小说作者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成为一名段子手,泡在微博上骗炮。”
“我正是目睹作家韩寒沦为一名段子手,段子手张嘉佳出版了一本小说,觉得文坛真乱。因此决定再也不努力活得高大上了,随便找个姑娘结婚生娃吧。”
“随便找个迪拜公主?”开口的女孩投来细腻的目光,长发,妆容精致,乖巧,音容笑貌十分甜美,舒服。
郁鸣赶忙介绍,“这位美女是高冰,顾影最好的闺蜜。梅帝,我的好那啥,就不用介绍了。”
“他这一节也说给你们了?枕边人需提防啊!他有没有讲学校快餐店的小女孩喜欢我?每当见到我都叼着奶嘴屁颠屁颠我走哪里跟哪里。我到底要不要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迪拜公主!而且迪拜公主学会东北话的话,我父母也会喜欢她的。”
其他人都笑。
梅帝打量坐在对面手腕戴一串菩提子的女孩,不似高冰有掩饰不住的通透和野心,怕生一般地低着头。她是顾影了。郁鸣为她舀一勺冬阴功汤,她的头抬起,那张脸……
时光回溯到初中一年级。
梅帝回到寝室,听到舍友谈话。
“她如果不穿那么贵的牌子,都没有人看她。”
“顾佳光着屁股也好看。”
“就好像你看过一样……”
梅帝把耳机戴上,《红月》那张专辑。将《you raise me up》单曲循环。不想听的听到了,想睡却睡不着。
“梅帝!梅帝!”
“嗯。”梅帝摘下耳机。
“你小学就和顾佳认识,明天叫她出来,我向她借本作文书。”
“哦……”
梅帝现在看到的这张脸,像极了顾佳的!
梅帝出着神,听到郁鸣在谈论自己,“他不和我去重庆,为什么呀?他说不想拿自己色眯眯的眼睛往辣妹子胸口上撞。”开惯了玩笑,此刻梅帝却羞得面红耳赤,直想落荒而逃。
七
梅帝已分不清顾佳和顾影,亦或顾佳就是顾影。梦与真也辨得不甚明白。但确乎之后郁鸣和顾影相处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分手了。顾影自然便见不到。郁鸣也因搬去校外住的缘故与梅帝少了往来。
倒是油画专业的高冰与梅帝日渐熟络,并最终发展到同衾共枕的地步。高冰偶尔写充满童趣的诗,对作品也有自己的理解:“好的诗文是有独立的生命和性格的。应该是一头自由的小兽,它俊俏,骄傲。你接近它,却无法捕获它;你喜欢它,却无法驯养它。”引得梅帝赞叹:“美术家而文学家,将是多么多彩的人生!”梅帝努力将她幻想成顾佳,她比顾佳更爱他。
只是从不能从她口中听到顾影。
一天,梅帝听到她和别人的电话中说:“任何人都无权对自杀的人指指点点。自杀不可以被利用,不可以被评论。死者已沉默,谁都不应亵渎这严重的时刻,尊重死者就是让死者安息。”俨然论辩的神气,让梅帝忍俊不禁。满脑子古怪想法,比谁都好强,梅帝想。
过了很久,她走过来,倦怠而脆弱,眼皮肿了一圈,像是哭过。“你不要动,让我抱着你。”
“我不喜欢被人环着,我抱着你吧。”
高冰以从未有过的冰冷表情推开他胳臂,“因为被顾佳抱过,别人就不行吗?”
“那是什么话?怎把我和她扯到一块?郁鸣是我的好兄弟,和她交往过的……你刚刚说顾佳?”
梅帝感到刺骨的寒冷,她轻易道出了“顾佳”,而这个梦和梦一样私密的名字他从未与人提起,梅帝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的女生好像知道自己的所有事,而自己真的了解她吗?
高冰眼神里闪过一丝顾虑,但她接着说:“你口口声声最好的哥们,你手机里有他的电话号码,相册里有他的照片吗?你以为他真的存在吗?”
“以前是形影不离的关系,所以用不上这些东西。说他不存在是什么话,你头一次听过这个名字吗?”
高冰的话音变得柔软并带着哭腔:“你从未有过一个朋友,郁鸣是谁呢?顾佳、顾影是谁呢?是被你伤害过或臆想出的人吗?我是谁呢?高冰?和你吃了顿饭就被你的才具和仪表倾倒,和你上床的人吗?你更有没有想过,你是谁呢?”
“你打了通电话就变得不清醒,我不和你说,我找他们去,让他们来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梅帝头痛欲裂。
高冰看着他夺门而出,自言自语道:“你还要在幻想的世界里走多远才肯回来呢?我是世界上最了解和关心你的人,你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呢!”
八
多年后,宿醉的梅帝坐街上。从璀璨的灯火里看清顾佳的脸。他踉踉跄跄走近,抱住她,在她耳边呢喃,“朦胧的夜色,霓虹闪烁,我会被轻易地引诱,只要你长发温柔、面容精致,穿一条有格调的长裙。不要用你凌厉的心与我角力。吻我,用你带刺的红舌。安慰我,用你异常冷静的拥抱,掌控我狂热的信仰,让我哭着哭着就笑了。用擭取的手将我推开,让我沉默,怀疑,笑着笑着就哭了。于是我知道,所谓的失败就是,在倾其所有的时候,同时也失其所有。”
顾佳红了眼眶,“我要走了。我们聚会,为记起被我们遗忘的存在,获得存在之上的安全感。我们流浪,为向被我们放逐的灵魂朝圣,发现灵魂包裹的自由。”
“我喝醉了,抱歉不能送你。我听见我的灵魂远远地离开我,在街上,在深夜里发出野兽的叫喊。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我们让自己的灵魂经历了什么。”
顾佳说:“但我们不温不火地成长着,你学会了柔软,我学会了坚强,我们在世界的两个角落,彼此好好生活!”
一滴泪接一滴泪落在梅帝肩上。顾佳在梅帝耳边低语了一句话。顾佳解开梅帝的怀抱,梅帝看见她如霜的肌肤上纤细的绒毛不断地生长、变化,俄顷已被靛蓝的、华美的羽毛覆盖。她凝视梅帝,目光在最后的一瞬变得焦躁而失落,她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九
那晚,梅帝戴上耳机以后漏听到一句话“把她骗到某个地方强奸了她也不敢告诉老师”。
最后,她在梅帝耳边低语的话是:“你知道吗?人类学会直立行走是因为忘了怎样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