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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美华人文学中的故国历史和个人记忆

2014-08-15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白先勇故土严歌苓

刘 俊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北美华人文学由北美华人创作的文学组成,其书写语言有两种:英文和华文(汉语);其作者构成有三群:来自台湾(香港)的华人作家,来自大陆的华人作家和本土的华人作家。其中,用华文写作的有来自台湾(香港)的作家和来自大陆的作家,用英文写作的主要来自本土的作家和来自大陆的作家。

二种书写语言和三个作者群体构成了北美华人文学的基本形态和创作主体,由于三个作者群虽然同在北美,但文化背景不同,生存遭遇不同,面对的问题不同,因此他们的创作也显现出不同的风貌。

然而,因为同为华人,所以在他们的创作中,也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对故土的历史回望和个人记忆,是这些共同特征中较为突出的方面。

由于三个作者群的历史回望姿态不同,个人记忆焦点不同,因此,当故土在他们的笔下以两种语言形态出现时,它们的呈现姿态和涉及的文化、心理、立场等种种问题,也各不相同,本文着重探讨的,就是在北美华人文学中,由三个作者群用两种语言来表现故土历史和个人记忆时,其表现形态的差异性以及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

一、故国历史

来自台湾的北美华人作家笔下的历史,主要表现为对1949年前民国时代的中国回忆,在白先勇的笔下,那个历史代表了一种失败的历史。被夏志清称为是一部“民国史”的《台北人》,就是这种失败历史的最好写照。

白先勇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从幼年到成年,历经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冷战时代,在他创作的高峰时期,幼年的大陆经历和成人后面对的两岸分治,使他在强烈的对比中,在怀念过去大陆时期的繁盛的同时,对那段历史终于成为过去深感挫败,于是,对过去历史的念念不忘和痛感失落,就成为白先勇《台北人》中众多人物难以排遣的精神痛苦和心理情结。尹雪艳的总也不老,其实是对那个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渐行渐远的民国历史的反讽,她越是“不老”,就越是表明属于她的时代只停留在“过去”(历史)而没有走入“现在”——对尹雪艳来说也许她是拒绝走入“现在”,对白先勇来说,“现在”相对于“历史”而言是个伤心的存在,它只是作为显示历史的颓败的参照而存在。在《台北人》中,无论是一把青还是赖鸣升,教主还是金大班,钱夫人还是余嵚磊,他们的美好人生和幸福时光,都与已经走入历史深处的“过去”紧密相连,那个牵动着他们内心深处最为敏感的神经的故土,已经成为一去不复返的一个遥远梦想和无限追忆——这个历史和故土带给他们的,是永远的无尽的伤痛。

白先勇笔下塑造的这些人物,与他自己的大陆经验密切相关——可以说白先勇是这些人物的代言人,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人物又何尝不是白先勇自己的观念体现和精神折射?事实上,白先勇在描写这些人物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对民国的感情和对已经远离的故土的复杂感情,倾注在了他们的身上。

来自中国大陆的北美华人作家笔下的历史,主要表现为对1949年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的中国回忆,以及对中国人移居海外的移民史的回忆,前者以严歌苓、哈金为代表,后者以张翎为代表。在他们的笔下,前者的历史代表了一种沉重的历史(如《第九个寡妇》、《等待》),后者的历史代表了一种屈辱的历史(如《金山》)。

严歌苓的创作生涯开始于她出国之前,但她声誉鹊起却是在她出国之后。与一般出国后的写作者将写作的重点放在国外经历不同,严歌苓似乎一直对她出生成长的故土,有着一股不竭的热情,她的笔下固然也有涉及国外生活的作品,如《海那边》、《少女小渔》等,但严歌苓的大部分创作,都是以中国大陆的历史和土地为背景,也许,那片养育了她的厚土,总是给她带来巨大的创作灵感,使她总是在故土中寻找不凡的人物和传奇的经历。《第九个是寡妇》写了一个特殊年代人性的光辉,在严歌苓的笔下,王葡萄对自己老公公的敬爱并以出人意料的方式保护老公公的行为,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从中体现出的女性的伟大和人性的良善,使人在那个充满了狂乱和暴戾的年代,终于发现温暖和光明依然存留在凡人的心底,或许正因为如此,那个遭受了太多苦难的民族和大地,才会顽强地走出阴影,获得重生。在《一个女人的史诗》中,严歌苓塑造了一个为了爱情,不顾任何政治压力和现实困境,奋不顾身只追求自己的“爱”的女性形象。在田苏菲的身上,严歌苓讴歌了一种深藏在女性内心深处的执着,而这种执着的力量,无疑来自她生存其间的历史和大地,这种对“爱”的执着,足以战胜和超越一时的政治疯狂和人间荒谬。

在北美用英文写作的哈金,其作品也主要以1949年以后的中国社会为描写对象,相对于严歌苓常常把社会历史的残酷和狂乱只是作为塑造人物的背景和动力,哈金将他的主要关注点,落实在那个因政治疯狂而引发的人间悲剧层面。不过,哈金在表现人性悲剧的时候,他的笔触主要指向的是导致人间悲剧发生的社会、历史和政治环境,这样的一个基本立场,就使哈金的英文写作,旨在揭示政治的残酷和社会的弊端,于是,他的作品即便是对人性的涉及,也是因了政治的压迫和社会的挤压,才压榨出了人性中的坚韧、黑暗、多变和虚妄。在他的《等待》(Waiting)中,发生在孔林和吴曼娜之间的那种为了爱情等待十八年的荒诞性和悲剧感,其真正的根源,正在于现实社会制度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共同作用,而传统道德观念的作用力,也是在获得了现实社会制度的“支撑”之后才得以实现的——因此,哈金在他的作品中对人性悲剧的展示,其表现的重点,是对于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故土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疯狂政治和荒诞行为。很显然,在哈金的中国记忆和故土印象中,政治的严酷和传统道德的不人道,是最为突出和印象深刻的部分。

严歌苓和哈金都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他们成长的时代虽然属于和平时期,但却是20世纪中国政治运动最为激烈的年代,从他们的幼年时期到青年时期,耳濡目染的是一个又一个惨烈的政治运动,以及在这个运动中各类触目惊心的人间悲剧,这样的经历自然使他们在书写自己回忆的时候,会专注在华夏大地上种种痛彻心扉的人生经历、心灵磨难和历史伤痕。他们笔下的历史,是在政治风暴肆虐下红色中国饱经创伤的斑斑血泪史。

同为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张翎,她的历史回顾和记忆焦点,倒没有集中在1949年之后的三十年(1949—1979)。海外生活的经历,使她对华人到海外的生活形态投以更多的兴趣,虽然在她的《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等作品中,也时时穿插着中国历史和故土风情,但她更愿意立足北美,展示中国。在她的作品中,那些来到北美的人物孙望月(《望月》)、黄惠宁(洋名叫温妮·黄,《交错的彼岸》)、江涓涓(《邮购新娘》),都是在到了北美以后,才牵扯出了他们的“大陆故事”,而“大陆故事”又可以说涵盖了他们人生最为重要的内容:成长、艺术、爱情、婚姻、家庭,以及在这一切背后无处不在的历史、社会、政治、宗教。在某种意义上讲,以自己的作品展示背负着沉重历史的中国人走向世界,获得“新生”,并在这一过程中升华出具有哲理意味的人生体悟,是张翎小说的基本主题,也是她的作品得以深厚、丰赡的根本原因。

如果说张翎以往的作品表现中国历史和故土风貌是以当代中国作为背景,那么她的《金山》(Gold Mountain)则是以中国人的海外历史作为表现的核心。虽然这部作品沿袭了张翎惯用的结构方式——将中国大陆和北美这两条线索并列展开,但在《金山》中,张翎将自己的笔触从长期注目的“现实”拉向了“历史”的深处,展现了她对20世纪华人历史的全面思考。张翎独特的生活经历(大陆、北美均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自觉的历史意识,使她在《金山》中,不但能从“纵”、“横”两面来表现百年中国人在国内和国外两种生活、双重处境的情状,而且还以一种跨国别、跨区域、跨文化的角度,来塑造新型的中国人形象,通过方氏家族的众多人物形象,既再现了中国人走向世界之时,在国外所遭遇到的种种悲惨处境,同时又将这种处境,时时和国内血与火的历史相联结。海内外华人的境内境外表现,以及这种表现的互动连接,在《金山》中都有形象而又精彩的表现,如孙中山海外宣传革命号召推翻满清政府得到方得法的支持;国内抗日战争,方锦山慷慨解囊勇于募捐……这种历史书写的跨度、难度和深度,是以往的张翎所较少涉及的,在海内外华文作家的创作中也是不多见的。其次,从《金山》中可以发现,尽管张翎仍然在沿用她“惯用的结构方式”,将作品以中国和北美(加拿大)两条线索展开,但她的侧重点,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由过去“看上去好像是在写北美,其核心却是在写大陆”,转变为将北美和中国整合成一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整体,借助于方氏家族的家族史,来表现跨越太平洋两岸的中国人,在历史多变和走向异邦的过程中,虽然形态不同,表现出来的悲惨和悲壮则一。而《金山》中的中国和北美,彼此之间已不再是《望月》、《交错的彼岸》和《邮购新娘》中的那种因果关系(由海外的“果”引出中国的“因”),而是一种同时呈现的平行关系——也就是说,张翎在《金山》中,已不再用北美来做中国的补充、说明和参照,而是站在更高的层次上,从中国和北美(加拿大)两个方面,来呈现、说明和展示20世纪华人在全球范围内的处境和遭遇。

张翎在《金山》中表现的华人海外遭遇,看上去是在描画华人海外生活的艰辛和屈辱,展示的其实是这种艰辛和屈辱的直接根源——国弱民穷的祖国在世界上毫无地位和尊严,书中写到的日本侵略者在中国大地上的暴行,可以说是对祖国孱弱和无力的另一种展示。张翎的《金山》,使她的历史书写从当今中国推展到近代中国,从红色中国延伸到“海外”中国,故土在她的笔下,也就成了反思近代中国人走向海外时悲惨人生的落脚点。

来自北美本土的华人作家笔下的历史,主要表现为对自己中国背景的关注和想象,汤婷婷的《女勇士》、李群英的《残月楼》等,将中国历史加以变形和改造,“创造”出一种杂糅了东西方文化特色的“新”历史。

汤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A girls Memorials A-mong the Ghosts),“从小说自身来讲,《女勇士》将中国的神话、传奇、历史和个人的自传和二十世纪的美国融为一体,它涉及中国的传统与美国的现实的矛盾,华人与白人的冲突,女性的被压迫与独立,因而无论从哲学、文化学或历史学的角度来讲该小说的含义都很深刻”。小说中的“我”身为美国女性,她已不可能符合传统中国母亲的期待,也就是说,违背中国传统是她的宿命,可是,摆脱不掉中国传统也是她的另一种宿命,因此,“我”既具有美国女性的开放、大胆和冲决一切的勇气(女勇士),同时也具有传统中国的文化背景——只是,当“我”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对之进行大胆的改造、嫁接和“中为洋用”,也成为“我”(女勇士)品质的一个方面——也即对自己摆脱不掉的传统中国文化的大胆利用,也构成了“我”(女勇士)的一个侧面。在《女勇士》中,无论是“我”对姑姑的肯定,还是“我”对种族歧视的抗争;无论是“我”对“花木兰”的推崇,还是“我”对蔡文姬的书写,都源于“我”置身于美国的现实处境和中国的文化背景两者交错地带,在“我”的内心深处,这两者的纠结和缠绕,互渗和互动,就成为“我”最终变为“女勇士”的核心根源。

在汤婷婷的笔下,身为华裔的“我”对故土的想象,集中在对传统文化资源(神话、传说、历史、文学等)的全新认识、全新理解和全新阐释,经过“我”的改写、重塑和嫁接,中国传统文化资源成为“我”的角色确认、族裔认同、文学想象和写作行为的动力,中国的历史,以文化传统经过“我”过滤和重组的方式,进入汤婷婷的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故土已经化身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记忆、文化想象和文化再造。

李群英(Sky Lee)的《残月楼》(Disappearing Moon Café),写的是华人在加拿大生存奋斗的艰难经历。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中国历史的介入是以封建习俗对女性戕害的方式展开的。小说中的黄家(Wong)为了让自己开的餐馆“残月楼”(Disappearing Moon Café)能有继承人,让已有妻子陈凤梅(Chan Fong Mei,婚后没有立即怀孕)的黄存福(Wong Choy Fuk)和一个女招待宋霭(Song Ang)发生婚外性关系——因为加拿大的法律不允许纳妾,所以只好借腹生子。黄存福的母亲李美兰(Lee Mui Lan)在小说中作为女族长(female patriarch),虽然生活在加拿大,可是在家庭中,仍然沿袭了中国传统大家庭的那套封建结构和封建关系,作为婆婆,媳妇在她的眼里毫无人的尊严,只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这种传统观念不但伤害了她的媳妇,她的儿子,最后其实也伤害到了整个家族。这部小说因为牵涉到几代人,所以李美兰在家族中的权威,其影响力事实上呈递减的态势,在这个过程中,“残月楼”中的新一代人,如莫根·黄(Morgan Keung Chi Wong)和毕翠丝·黄(Beatrice Li Ying Wong)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已经较为淡薄,可是,他们摆脱中国传统观念的羁绊、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并获得人性的解放,是以他们前辈的牺牲和铺垫作为基础的——陈凤梅、女招待(宋霭)还有李美兰本身,其实都是中国传统封建观念的受害者。小说名为《残月楼》颇具象征意义:中国传统文化(文化观念和文化心理)在加拿大这样一个西方社会,如同一钩残月,虽然还能发出微光,但终将要隐没在辽阔的天际。

李群英在这部作品中,将对中国历史的涉及聚焦在传统伦理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女性的身心摧残方面,写出了一个置身西方社会中的中国小世界(华人家庭)内部的黑暗、尴尬、残忍和变化。故土在这部小说中,以一个落后、不人道和逐渐消失的传统观念的形式出现,表明了作者对故土落后性的批判和反思。

二、个人记忆

历史有其自身的客观存在形态,可是这种形态并不会自在地存留在人们的脑海里,自为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因此,当人们呈现历史的时候,其实是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叙述”历史——就此而言,历史的表现事实上是一种“有选择”的记录。当作家在自己的笔下涉及历史的时候,个人的视角、侧重的重点和专注的兴趣点,往往决定了他们展现历史时的呈现方式和表现姿态,而决定他们表现历史的视角、侧重点和兴趣点的一个很关键的动力来源,是他们对于历史的记忆。

记忆可以来自直接的个人经验,也可以来自间接的家人影响甚至是阅读感受。对于那些与中国有过直接接触的北美华人作家来说,他们的中国经验和故土记忆,与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密切相关,近代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甲午战争、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事件之后,置身其间饱受战争创伤和政治运动的中国人,其人生经验和心理感受,多的是负面的、痛苦的和悲惨的印记。当他们拿起笔来的时候,这些负面的、痛苦的和悲惨的印记,自然会涌向他们的笔底,成为他们反刍自己个人记忆的基本素材。

由于身处不同的历史时期,经历不同的人生经验,加以个人性格气质的差别,因此这些有过中国经验的北美华人作家,在书写他们的中国经验的时候,其记忆侧重也各不相同。

对白先勇而言,他的历史记忆充满了失败感:与国民党相伴而生的那段失败的历史,是白先勇历史记忆的基本底色,与之相关的各种各样失败的人,是他着力表现的重点,在他的记忆中,中国是一块充满战乱硝烟和繁华逝去的土地,中国人是一群辉煌不再没落寂寥的失败者,这样的记忆,决定了他在书写中国和中国人的时候,多的是悲悯和感伤,侧重的是历史发展和人生无奈的宿命。故土在他的笔下,成了令人不堪回首的伤心地。

严歌苓、哈金和张翎生活的时代不同于白先勇,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成长在“新中国”(红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虽然他们的成长有着共同的历史背景,但对于历史的个人记忆,他们彼此之间的差别却相当明显。严歌苓的记忆,侧重在对沉重的历史中坚强的人,对于那个政治风云不断变幻的时代,严歌苓对在恶劣的政治环境和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女性心灵的善良、精神的坚韧以及由此呈现出的美丽,有着更大的兴趣——也就是说,1949年以后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在严歌苓那里只是表现女性美好心灵和复杂感情的一种衬托,正是在这种严酷的政治语境下,女性的伟大和美丽才显得格外具有力度、强度和包容度。由是,严歌苓笔下的故土,就成为她塑造女性美丽心灵和强韧精神的一个容器,这个容器的压力和女性心灵的爱力所形成的张力,就成为体现在严歌苓小说世界中的她对故土历史个人记忆的突出特点。

哈金的记忆,体现为对1949年以后红色中国历史中的荒诞性,以各种方式加以不遗余力的揭示。很显然,他对这种历史的严酷性和荒诞性,有着深刻的认识和牢固的记忆,他作品中一再出现的对这段历史的荒谬以及这种荒谬导致的人的扭曲和变形,充分表明他在塑造那些悲剧人物的时候,是以他们的惨烈命运,指向导致他们这样的命运悲剧的社会的,在他的作品中出现的各类人物,其命运的残酷、爱情的虚幻、人生的悲剧,说到底都是社会上的政治运动导致的。于是,哈金笔下的故土,就成了戕害人性的渊薮。

张翎与严歌苓、哈金是同辈人,可是她的历史记忆,却跨越了整个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张翎是个历史感较强的作家,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对中国历史和故土的回眸,充满了历史纵深感。从她的早期作品《望月》到近作《金山》,张翎对故土的表现,由相对封闭的大陆世界,拓展到了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历程,在这个过程中,她对身处历史漩涡中的中国人的种种遭际,给予了多角度多层面的描绘。从某种意义上讲,近代以来中国人在自己国度和走向世界这两个方面的历史风貌,在张翎那里都得到了相对细致的艺术表现。而近作《金山》重在写中国人走向海外时的屈辱历史以及置身其间的复杂遭际,兼及从中国人海外经验的历史中,打捞中国人面向世界时的苦涩面影,而在这个过程中,则时时关联着故土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命运,在中、外历史的互动中,全方位地呈现近代中国人在走向世界时背负着的故土的沉重羁绊。故土在张翎那里,已成为她表现20世纪中国人在走向世界时,难以甩脱的、沉重的历史包袱的阴影。

作为第二代华裔作家,汤婷婷缺乏对中国历史和故土体验的直接经验,她对故国历史和故土的记忆,主要来自母亲的言说和书本的阅读,因此在她个人的故土记忆中,多的是混杂的文化内涵而少的是直接的感同身受,于是,个人的故土记忆在她那里,就不以真实与否为追求,而以文化想象为特征。对于汤婷婷来说,所有关于故土的神话、传说、历史、文学,都可以通过她的想象和亦虚亦实的描述,组合成一种新的故国历史和故土风貌,并用以传递和表达她的个人感受和美国观念,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的神秘和奇特,就成为她创造自己独特文风的资源和基石。很显然,汤婷婷的个人故土记忆,就聚焦在对传统文化进行个人解读后加以改造和重组的过程中。

作为第三代华裔作家,李群英的个人故土记忆少了一份代入想象和大胆改造借用的“勇气”,而多了一份如实表现的历史印痕。在她的小说中,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海外华人在文化上处于两种文化混杂状态的尴尬处境,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李群英对这些海外华人难弃自己的传统,却又必须适应异国文化、法律和习俗的艰难,表现得非常深入细致,当年轻一代想丢掉母国传统融入西方主流之际,老一辈的华人却将他们的习惯,强行纳入年轻一代的生活轨道,并在他们的生活中投下难以挥去的阴影。相对于汤婷婷将故土化为一种文化想象和文化资源,李群英的故土却以与海外生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传统观念和传统习俗的方式存在。这样的一种个人“故土”记忆,重在对中国旧的传统观念和传统文化封建性的批判——或许在李群英看来,正是由于因袭了这种“故土”,才使海外华人的生活,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使他们的人生成为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夹心饼”,并因此而具有了一种悲剧性。

三、结 论

对于北美华人作家来说,不管他们用什么语言(中文或者英文)写作,他们对于祖国/母国历史的记忆,都相当沉重——尽管沉重的内容和侧重不尽相同:来自大陆的作家,不论用中文还是英文写作,多聚焦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历史,这段历史对他们来说,政治风暴的冲刷使他们很难彻底摆脱精神的痛苦和心灵的梦魇,化为记忆,自然就以惨痛、悲壮、痛苦、沉痛为主要内容;来自台湾的作家,用华文写作追怀的是1949年以前的中国,描述的是弥漫于那段历史上空的战争硝烟和血火印记,而从中产生出的曾有的辉煌(北伐统一、抗战胜利)和失败(国共战争后的败退),都使他们对那段历史充满了悲欣交集的复杂感情,而那段历史的一去不复返,又使与那段历史有着密切关系的他们,对此充满了失落和惆怅,与此相关的记忆,自然是一种伤逝、悼亡和追忆搅拌而成的复杂体。而出身北美本土的英文作家,母国历史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在时间和心理上都颇为遥远的抽象存在,他们接近这一历史的方式,主要以长辈的口述和文字的阅读为主,因此,他们个人的相关记忆,就只能侧重于长辈的生活经验和文字的翻译描述,由于这些历史内容和记忆碎片在他们的人生中并不占据主要地位,因此当他们将这些历史遗迹和记忆内涵交织进他们的文字书写的时候,这些与母国相关的历史和记忆,就以一种或变形或刻板的样态,进入他们的作品,或成为文化资源和文化象征,或成为反思批判的对象。没有真正的切身的历史感受,使他们以自己的记忆和理解来表现这些历史的时候,既有隔膜的不足,也有超脱的自由,而更具个人色彩的主观理解和主观需求,则使他们的历史表现和记忆侧重,带有了一种自由挥洒和个人认定的特征。

[1]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寂寞的十七岁·代序》[C]∥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台北:远景出版社,1976.

[2]刘俊.北美华文文学中的两大作家群比较研究[J].中国比较文学,2007(2).

[3]崔少元访谈[OE/L].http:∥www.beijingww.com/2007-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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