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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写作”诗歌观念前史考探

2014-08-15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平民化新诗知识分子

周 航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408100)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社会、文化的转型使文学领域内部也逐渐发生多向的分化。就诗歌观念而言,90年代中期“民间写作”逐渐从“知识分子写作”中分化出来。尽管“民间写作”观念出现较晚,但从中国文学观念的宏观层面来看,它更具基础性。只是“民间”一词的普泛意义与不可确指性,才使它的正式命名要晚于“知识分子写作”。又正因为它的普泛意义与不可确指性,才使得很多研究者不得已而含混待之。往往的情形是,将其与民间性,甚至是与底层性混杂起来处理。对于90年代“民间写作”诗歌观念,论者一般都将其源头就近上溯到80年代中期的第三代诗歌运动,类似于诗人于坚《当代诗歌的民间传统》的文章,则极为少见,而且还是诗人自己站出来说话。而将其纳入新文学传统,在文学整体意义上对其做出知识谱系性的考察,更是凤毛麟角。

实际上,“民间写作”是特定历史语境下一个独特的文学概念,对其研究的有效性也正由此产生。不过,这个概念正式出现之前,必然有其美学和文学内部发展的源流,也即谱系性。本文基于此,从宏观角度出发,把眼光放到新诗发展的整个20世纪来考察“民间写作”诗歌观念的前史。

一、新诗诞生之初的“民间”源流

中国新诗是直接受西方影响而诞生的。它与中国传统诗歌的断裂主要体现在诗的形式上,其中包括语言的口语化。但又不可否认,它与传统诗歌的脐带无法剪断,文学的血脉并不是在易容之下就可以去其精髓的。新诗对民间资源的广泛吸取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中国新诗从一开始即注重从民间去吸取诗的新创造的艺术资源。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重新发现了中国民间诗歌的传统,给《诗经》中的“国风”、汉魏乐府诗以及历代的民歌以极高的评价(参看胡适:《白话文学史》);早期白话诗人不但热心于对民间歌谣的征集,而且开始了“新诗歌谣化”的最初尝试。这种尝试在30年代中国诗歌会的诗人那里成为一种更为自觉的诗歌运动,并被赋予了意识形态的意义,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之一翼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在40年代的敌后根据地里,由于“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并且得到了根据地政权的支持,“诗的歌谣化”发展到了极致。

新诗诞生之初即进行过“歌谣体新诗”试验,后来随着新诗融入革命与抗战的大语境,其通俗性语言在加入适时的“革命”内容之后,新诗倒向“诗的歌谣化”的发展趋势。这种情形势必占据文学写作伦理的制高点而成为文学的主流,从而使其成为新诗发展的方向。

当初,胡适在提出“作诗如作文”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在向旧精英式的文体告别而走向平民化,他所提出的“诗体的解放”即是具体的主张。“诗体的解放”也就是让最普通的平民百姓也能看懂诗,胡适的诗歌观念在创作中得到实践。所以,新诗伊始即与“平民化”的诗歌观念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许,这正是后来“民间写作”坚持自己立场的出发点所在。

中国新文学自诞生以来,其实就是以“平民化”、“口语化”,或者平民文学、为人民大众的文学为发端的。而以上所提到的概念又基本上与“民间”的意涵相同。晚清黄遵宪、梁启超的文学改良运动与“诗界革命”,已为新诗的诞生打下了基础并提供了一定的经验。胡适深受启发,成为“五四”白话文运动理论与实践的先行者。他撰写《白话文学史》和《尝试集》,概离不开“平民文学”的要旨。《白话文学史》极力论证了“白话文学”或“平民文学”存在的合理性,而《尝试集》则开一代诗风,为新诗的发展创造了一个起点与基点。

与胡适差不多同期,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周作人。他写出被胡适称誉的“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小河》,更为重要的是他写出了新文学之初理论建设重大收获的两篇文章:《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载1919年《每周评论》第5号)。

《人的文学》以人道主义为核心,目的是使文学革命的内容具体化。在写出《人的文学》后不久,他又发表《平民文学》。这篇文章可以理解为是对《人的文学》的进一步深化。同时也是对胡适“平民文学”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与胡适不同的是,周作人的论调辩证而显公道。他在极力肯定与倡导“平民文学”的同时却没有把它推到一个死胡同,对“贵族文学”也没有一棒打死而后快。他对二者的理解重在二者之间“文学的精神”的区别。“平民文学”理当与“贵族文学”背道而驰,应本着“一律平等的人的道德”而表达“真意实感”。

周作人1920年1月在一次题为“新文学的要求”的演讲中对之前的观点进行了修正。他认为包括“平民文学”、“人的文学”在内的一些观点容易限入功利主义,容易被人占据写作伦理的制高点而沦为说教。周作人“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理论的提出及其反省,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示。他为新文学的建设和发展提供了又一种重要的精神资源。

至1921年,新诗在集体的努力下,已初具形态并“基本上站住了脚跟”。如果说胡适、周作人等人的新诗创作向“平民化”、“散文化”迈出了坚实的一步,那么周作人、刘半农、沈尹默等人开始的新诗“歌谣化”的努力,则完全是在吸取、借鉴民间资源了,比如用方言和山歌入诗。可见,民间的力量在新诗草创时期就开始渗入其核心部分。同时,这也是对以往诗歌贵族化、文人化,或者干脆说成是对“知识分子化”倾向的一种反拨。颇有意味的是,在中国新诗的整个发展过程中,贵族化与民间化(平民化)两种诗歌观念竟然伴随始终。

新诗在初期由一批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大多由出国留学的“知识分子”们所倡导。他们大都借助“民间”的成分来推动新诗的发展,这主要是出于思想启蒙的效用,意图通过白话新诗的形式在广大平民中间形成一股巨大的社会精神力量,来对抗古典贵族文学,改变国民的精神面貌与社会人生。即便如此,在当时的语境下,文学界并非众口一词地拥护这种做法,保守主义的反击与嘲弄一直伴随新文学运动的始终。但在当时看来,平民化倾向无疑占尽上风,否则新诗也无力确立起不可撼动的地位而有之后近百年的历史。在新文学阵营内部,其观念也并非完全一致,也有“为人生而艺术”与“为艺术而艺术”两路。在新诗内部,显然“为人生”一路占了上风,可能由于新诗的口语化,才使新诗在整个20世纪都充满了平民化、大众化与民间的不同形式,而“为艺术”的纯诗一派在新诗史上总是逃不脱出没漂浮的命运。“五四”前后的新诗平民化或民间化的倾向,进入30年代与40年代后,性质上已由当初的启蒙性转向了革命性。在救国图存宏大的社会语境之下,平民化新诗则更有生存土壤,即使是“为艺术”的一路也心甘情愿服膺于这一语境。虽然在40年代有现代派诗人的昙花一现,但终抵不过平民化诗观。

二、“左翼”之后新诗大众化与民间资源

在新诗发展第一个十年的后期,以蒋光慈为代表的无产阶级诗歌与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诗歌,其实已代表了“大众化”与“纯诗化”两种对立的态势。1932年9月中国诗歌会的成立,标志着新诗又向平民化迈进了一步。其特点是除了大众化之外,又意识形态化了。大众化的具体表现是歌谣化,意识形态化是指诗人表现集体主义的战斗精神。这一时期的代表性诗人有:穆木天、蒲风、杨骚、任钧、殷夫、臧克家,等等。虽然这种革命化的诗风为以后的新诗发展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但其却成为中国20世纪新诗的一个重要的传统源流。这个传统除了革命性因素之外,也与平民大众化、民间化、口语化密不可分。相对于90年代的“民间写作”,虽然与之迥异,但在某种程度上讲,它是在这个传统基础之上的变异、继承与升华。

在20世纪30年代“左联”与“中国诗歌会”的倡导之下,新诗的形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30年代后半期与40年代之初,平民与贵族两种诗歌观念的分野烟消云散,全民族同唱抗日战歌。包括郭沫若、徐迟,包括新月派、现代派在内的诸多诗人都迫于时代的压力与救亡运动而转变诗风。所有诗人的诗无不为现实斗争服务,与广大的民众接近,朗诵诗、街头诗、鼓点诗、枪杆诗等等大量涌现,即使有人发现这类诗诗美奇缺,但无不被当时历史的合理性所压制。于是诗的平民化与民间化因素得到空前释放,以致发展到极端。不过,期间出现了“七月派”诗人与西南联大的“中国新诗派”。它们为新时期的朦胧诗与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诞生与发展提供了丰厚土壤和借鉴经验。值得关注的是,“综合”是中国新诗派的基本诗歌观念,它对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个体生命中的体验的综合,后来为90年代的“知识分子写作”提供了滋养。

毛泽东文艺思想是“左翼”文艺思想的发展,其影响了数十年文学发展的方向。毛泽东强调:文艺为最广大的人民服务。表现在新诗上,其平民化、大众化与民间化等因素共同把新诗自诞生以来的平民化倾向推向极致。1940年1月9日,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作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的演讲,他指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这是不同于“五四”时期的另一种“新文化”倡导,并预言式地上升到国家、民族、未来的高度上。在后来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他对“人民大众”作出界定:“那末,什么是人民大众呢?最广大的人民,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他进而用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作为武器来对抗其他文艺思想,“它决定地要破坏那些封建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虚无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贵族式的、颓废的、悲观的以及其他种种非人民大众非无产阶级的创作情绪”。说到底,毛泽东就是要以平民化的文艺思想来对抗贵族化的文艺思想。其实,毛泽东在强调自己的文艺观时,却无意间从反面发现了一个多元复杂的文艺观念世界。

毛泽东文艺思想对中国新诗的影响是巨大的。后来的大跃进诗歌、天安门诗歌、第三代诗歌以及90年代的“民间写作”,都无不是以毛泽东文艺思想为深层基础,以大众化、平民化、口语化等为实际表现与制胜武器的。

相对于贵族化新诗,新诗的平民化或者民间化倾向从未停止向前发展。新诗史上,清醒认识到这两种倾向的理论家大有人在。1947年,作为“新诗现代化”理论先驱的“九叶”诗人袁可嘉即写过《“人的文学”与“人民的文学”》,该文不仅对新文学运动前三十年进行总结,也预言了后几十年的文学态势。于新诗来说,可谓恰如其分,一针见血。

袁可嘉毫不含糊地把前三十年的新文学运动分为“二支潮流”:一是“人民的文学”,另一是“人的文学”。他发现前者“人民的文学”“显然是控制着文学市场的主流,后者则是默默中思索探掘的潜流”。正是二者不同流向、出发点不同才有了各个时期的文学论争。我们可以认为,“人民的文学”就是平民化、大众化、政治意识形态味浓烈的一路;而“人的文学”就是贵族化、专业化、纯诗化、偏离政治的一路。不过前者文学上占有绝对地位,有着集体主义的、抱成团的优越身份,而后者也并非真正的文学贵族,它只是一种更追求文学本真的、相反具有平民意味的身份。从这点来看,二者的模糊交叉又对立的关系,正是中国20世纪文学的整体特征,同时也是中国新诗的整体特征。袁可嘉并没有把二者截然分开并当作两个完全对立不可弥合的阵营,这种文学的分化,诗人的分化,都只是一种观念上的分化。说到底,“人民的文学”从根本上讲是“人的文学”的一部分。他确实“指出了两支潮流的相激相荡的真相”,要使之和谐,就需要得到修正,这样“才足以保证中国文学的辉煌前途”。

袁可嘉还预言了新中国成立后二三十年的中国文学的错误倾向与不合理性发生,同时在五十年前就为世纪末的诗歌论争阐述了发生的必然性。以此为预设,他提出了二者之间的“和谐”观,这也为我们认识“盘峰论争”提出了指导性意见,并能找到二者之间“共振”的内在基础。可惜的是,平民化(“人民的文学”)在新中国成立后发生了很大的异化与扭曲,其影响和后果可能已深入到文化的深层,而且必然会对将来的文学发展遗传性地承传下一些不利的基因。

三、“民间”在新时期之前的变异

毛泽东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为新中国的文学定下了基调。这当然不能简单看成是战争时期文学政治化、工具化的结果,其与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领导人大力推动和介入文学运动有关,还与广大人民积极参与建构某种“想象的共同体”有关。

前所未有的文学平民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十年内发生,其覆盖面之广和全民狂欢化的程度无不令人咋舌。1958年的“新民歌运动”(“大跃进民歌”),“文革”时期的红卫兵诗歌与“小靳庄诗歌”,1976年的天安门诗歌,这分别代表了三个时期躲闪在政治阴影之下民间诗歌运动的巅峰。尽管这三者之间没有必然的传承关系,也没有内在的前后因果关系,但是从表面形式来看都是一脉相承的。从内容来看,都是平民化的民间诗歌运动,这是新中国成立后近三十年期间诗歌的整体特征。除了“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文革”期间的“样板戏”,最见红火与最为普遍的恐怕就是这一波接一波的民间诗歌运动了(尽管有些是政治直接推动的结果)。

对这颇具代表性的三个时期的诗歌来说,“民间性”与“口语化”是其最基本的特征(虽然也有“政治抒情诗”与被称之为“潜在写作”或“地下写作”诗歌的存在,同时也有间歇性的诗歌扭转性的局面出现,比如1961年以后,“诗歌表现的领域逐步呈现出多样化的迹象,而且愈益贴近普通人平凡、真实的生活,表现出由英雄化趋向平民化的某种态势”)。“新民歌运动”的盛况正如郭沫若在《“大跃进之歌”序》中所言:“目前的中国真正是诗歌的汪洋大海,诗歌的新宇宙。六亿人民仿佛都是诗人,创造力的大解放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气势磅礴,空前未有。”这话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完全可以想见当时诗歌的平民化程度。目不识丁曾深受地主压迫的“翻身农民”王老九一度成为全国知名诗人,可见当时新民歌运动的普及化程度。相较而言,90年代出现的“民间写作”也就难以称之为民间了。由此可见,“民间写作”有别于新诗史上的一些平民化诗歌写作。红卫兵诗歌不仅具有新民歌运动的普泛化特点,而且掺杂了更多非诗因素。小靳庄诗歌更是再升一层,把这种民间群众性与阶级斗争结合到一起,以一个小村庄“人人皆诗人”的现象来浓缩“文革”所谓的诗歌繁荣的本质。天安门诗歌不外政治与群众的特点,于诗歌而言并无多大特色,其中有大量的旧体诗,就更不能说成是新诗的一次觉醒或新时期文学的曙光了。

中国新诗前行至此,可谓历尽坎坷,唯一的生机当为“地下写作”或“潜在写作”。食指60年代开始直至新时期的诗歌写作,包括后来朦胧诗前身的“白洋淀诗群”与“《今天》诗人群”,这些诗人诗歌的存在,才是真正平民化性质的诗歌,其民间性特征可圈可点。它们为新时期诗歌及90年代诗歌提供了足够的养分与传统资源。也只有这一路向的写作才称得上延续了“五四”以来新诗平民化的传统。不过,就这些诗歌本身而言,虽具现代性品质却不能完全当作平民化诗歌,它与新诗一开始时的平民化、口语化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这些诗人诗歌的存在却在诗歌精神上激励了90年代诗歌,不仅激励了“知识分子写作”,同时也直接成为“民间写作”精神效仿的对象。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将“民间”一脉继续引向80年代的第三代诗歌上来。

尽管在中国新诗史上各个时期都有各自不同的民间与平民化特征,但基本上都是在一种有秩序的氛围下体现出来的。即使在“五四”时期或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是如此,前者的新文学运动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席卷全国,后者以救亡图存的名义无它能与之相争。这本身就已构成一种秩序,是一种新诗外围压制内部为特征的秩序,而这种秩序正是借助民间的力量、平民化的形式来实现的。

四、“第三代”诗歌运动的民间性

1983年朦胧诗论争渐趋平息之后,另一种民间性又处于萌芽之中并呼之欲出。在远离北京“朦胧诗”中心的外省或南方,第三代诗人应运而生。程光炜敏感地意识到:“当四川的一批胆大妄为的大学生为这代诗人命名时,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这批先于我们醒悟的先锋派诗人在一个一统化时代的猝然哗变,将意味着崛起诗群刚刚构建的诗歌秩序的终结,和另一个‘碎片化’文学世界的降临。”新时期文学之初,思想层面的波浪推力巨大,对以往诗歌中的政治因素,当时的文学又以另一种政治的方式去抵抗,这种抵抗因为声势浩大的论争而被逐渐销蚀。随着政治与经济体制改革的开始,国家对民间自由思想的控制也逐步减弱,于是,“1984 年成为文学的又一个新增长点”,这个“新增长点”就是“第三代诗歌”的孕育。进而,其与本文相关的民间性又有何表现呢?

首先,第三代诗歌运动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民间诗歌运动。

以往的民间性更多的是具有外表的民间性与内质的政治性,而且更多地体现在实际效用上。第三代诗歌运动的民间性与政治无关,而且偏离政治,不主张政治,连反抗政治的激情都在淡化与消失,从而诗歌自此开始从以往的一元、二元走向了多元。周伦佑指出,“它为当代诗歌注入了新的因素,使其获得了主体性的意义”。其主体性不仅指诗人更多地直接面对诗本体,还指第三代诗人们以“《今天》”的形式前所未有地发动实际的诗歌运动,主办民刊,提出不同的诗歌观念。确实,民刊与不同诗歌观念的杂陈为第三代诗歌的民间性做了最有力、最直接和最感性化的注脚。

从表面上看来,这种诗歌的大众化程度与50年代末的新民歌运动有些类似,但二者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第三代诗歌是诗歌内部的不同观念的展现,是无数个小群体构筑起的诗歌群岛,而不是大一统的同一种声音的狂欢。这一运动到1986年到达巅峰,以《深圳青年报》与《诗歌报》联合举办“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为标志。后来有论者针对这次“大展”的众多流派评论道:“其内涵与性质是很不相同的,但在80年代中期激进主义的文化逻辑中,它们都急不可待一同出现了,并被戏剧性地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杂烩的热闹的景观。”从中我们可看出,此时期的民间性是以与传统断裂为目标的,即对传统的非诗因素的拒绝,或者说对以往诗歌的扬弃,对不同理论的吸收,对当下诗歌主体的弘扬,这些都汇成了民间源流的又一源头性资源。

其次,第三代诗歌运动完全体现了以“反崇高”、“口语化”等为主要特征的民间性。“五四”时期的民间性是建立在精英知识分子参与的基础上的,是当时具有启蒙思想的知识分子利用民间的语言形式对传统文学的一次革命。其中,语言的民间性质是由白话代替文言来实现的,它最终的目标只是假借文学的手段来达到民众觉醒、社会进步与民族振兴的目的。文学真正的神性得不到伸张,得到的只是由文学烘托出的另一种社会变更的神话色彩。随着80年代的到来,西方思潮再次涌入,朦胧诗打下诗性回归的基础,整个社会呈现空前的激进与思想活泛的局面,从而中国新诗面貌由民间性的自觉萌生而呈现少有的“繁荣”景象,其中“反崇高”成为一种普遍趋势,尤其是对传统的解构,形成一种对以往传统内容的变革大势。此外,“口语化”也在这个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无论后来的“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在这个时期对口语化都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与尝试。正是这种民间性才使第三代诗人得以涌现于诗坛而成为显见的生力军。不过,“反崇高”与“口语化”的民间性从另一侧面又体现了对“朦胧诗”的抗拒,因为它们代表了外省诗歌的力量。巧合的是,后来“民间写作”对“知识分子写作”的“起义”,也正是代表了外省特别是南方的诗歌对以北京为中心的诗歌的反抗。这前后两次的反抗是如此相似,说到底,都是某种民间性力量喷发的结果。前者是民间对主流、传统、官方、精英的解构,后者是民间对同一阵营内部不同观念的斗争。由此可见民间与生俱来的“反”性力量之大。

最后,在第三代诗人当中出现另一种民间性,即粗鄙化。其与某种后现代性有关,也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有关,但根本原因却在于社会结构的松动与变化。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社会现实再也不是一种单一化的现实,人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性,作为诗人不可能无动于衷。诗人的眼光垂向琐屑、平庸而不可捉摸的日常生活,对生活显得满不在乎、玩世不恭却又愤世嫉俗,对黑暗与虚伪摆出斗士的姿态,却又将严肃的诘问化于中性或客观的诗行中遁之无形。这类诗歌的经典之作有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李亚伟的《中文系》等等。这种粗鄙化的倾向从当时的“现代诗群体大展”中就足见端倪,莽汉主义、野牛诗派、撒娇派、三脚猫、男性独白、莫名其妙、病房单方……可说是应有尽有。不过,这种粗鄙化是文化人“装”出来的一种“反文化”的姿态,正如张清华所言:“其表现有对人道主义主题的弃置,对‘大写的人’的‘贵族化’写作立场的嘲讽,对复杂的文化索解与阐释主题的反讽,对语言的简化,对市民美学趣味的借代策略,对粗俗和语言暴力的修辞的广泛使用等等,这一切均可以归结到‘反文化’的核心上来。”所以说,第三代诗歌的粗鄙化倾向与其说是文学层面上的,还不如说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且深具某种民间的现代性。尽管粗鄙化萌生于第三代诗歌的无数流派之中,但如“非非主义”、“他们”等,仍葆有严肃意义上的探索,对日后的诗歌发展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对贵族化与严肃的诗歌写作姿态有着天生的抗拒心理,这也是后来引发“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冲突的一个深远的早期原因。令人深思的是,“盘峰论争”之后粗鄙化诗观越走越远,几成一种泛化的趋势。除了社会语境一变再变之外(比如说互联网的普及带来文学方面的深刻变化),或许80年代中期第三代诗歌的粗鄙化倾向已提供了先例与传统资源,而这种倾向又与民间性密不可分。

五、陈思和的“民间”理论

20世纪80年代,“民间”概念得到了集中的阐释,这与学者的自觉研究有关,比如陈思和;又与诗人的创作与诗歌观念探求有关,比如海子。此外,还有一些泛化的研究,比如将食指、昌耀、蔡其矫、朱东润、丰子恺在内的许多作家、诗人也划入“民间”这个范畴来进行比较研究,指出这是“民间的另一种向度”,是“民间心态、民间文化传统与知识分子在民间的生命探索”,并将之统称为“潜在写作”与民间的关系,等等。本文无意做“民间”研究的综述,只期下接90年代“民间写作”概念的产生。

陈思和无疑是较早系统论述“民间”概念的学者,他于90年代初中期提出并阐释民间理论。陈思和在“文学整体观”的大格局之下,对20世纪中国新文学作了“民间”层面的梳理。特别是对抗战以来直至“文革”这一阶段文学中的民间性作了全新的阐释,他注意到民间文化与意识形态之间错综复杂的纠缠关系。从而,他的民间理论使人们清楚看到中国文学民间性的发展脉流与演变。

他的这一理论建构贯穿了整个90年代,写了一系列文章,所以,“民间”概念的新内涵在他眼中又是一个持续发现的过程。陈思和在论述、建构民间理论的时候,总是将知识分子作为另一个标尺同时来进行对比论述。比如他在论述“广场上的文学”时说:“在世俗的要求里,广场是群众宣泄激情和交换信息的场所,而在知识分子眼中,广场却成了他们布道最合适的地点。当知识分子在本世纪初被抛出了传统仕途以后,知识分子一直在寻找着这样的一个可以取代庙堂的场所,现在他们与其说是找到了,毋宁说是自己营造了一个符合他们理想的广场,知识分子依然以启蒙者的身份面对大众,而大众,则以激情怂恿着启蒙者。”陈思和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正是自从新文学发生以来,知识分子与大众为何结合的原因,又是贵族性与平民化也即知识分子与民间之所以成为20世纪中国新文学两条最主要源流的原因。很明显,它们之间存在着交叉关系。他接着又在“民间还原的诸种特点”中指出:“民间文化形态不是在今天才有的文化现象,它是一个历史的存在,不过是因为被知识分子的新传统长期排斥,因而处于隐形状态。它不但有自己的话语,也有自己的传统,而这种传统对知识分子来说不仅仅感到陌生,而且相当反感。”这又指出了民间与知识分子为何互相排斥的原因。贵族性与民间性在此又成为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而且贯穿整个新文学史。这似乎又可以让我们看到知识分子或知识分子性与民间之间纠缠不清的一层关系,两者之间既相交融又相区别,既是两条分开的线索,又是彼此交叉的个体当中的共同体。这也正是世纪末“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之争的深层原因之一。

当然,陈思和的民间理论只是在宏观上告诉了我们一些“整体观”的东西,而且他的视角是从“文化形态”上来铺开,并没有深入到具体的诗歌内部进行细究。不过,他提出了“民间的理想主义”概念,也即知识分子的民间立场问题。90年代初中期“人文精神大讨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种民间性针对五六十年代以来盛行的伪理想主义,也即以国家意识形态命名的理想主义。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被不断边缘化,他们似乎已被沦落到民间,他们与国家政治之间不再构成合谋关系,可是他们又不甘于沉默。于是,他们便以一种身处民间的地位呼吁新的理想主义,从而转向或假借民间的立场来彰显他们的存在。表现在文学上,则有多种表现形式,民族、宗教、土地、生命个体体验、与政治自觉地疏离,等等,这一切构成了知识分子的世纪末精神。其实,90年代诗歌无论是“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都只是诗人知识分子对抗现实两种手段的不同呈现,本质上,他们属于一个共同体。所以说,陈思和的民间理论除了对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有启发性的普泛意义之外,也为我们研究90年代诗歌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创建了一个可靠的理论资源。

“民间”一词在当代诗歌领域的提出,海子是第一人。海子的“民间”主题有着特定的含义,它能深刻表现出他的诗歌观念与理想内核。他的民间性与当时的诗歌观念格格不入并傲然独立,因为其与大潮流背道而驰。海子所持的退却之势,不仅与国家层面话语完全隔膜,也与当时日益兴起的所谓后现代式的民间话语迥异,还与第三代诗歌的狂欢相去甚远。不过,海子的民间性与80年代第三代诗歌的民间性构成互补,体现了民间性不同层面的含义。

20世纪90年代的“民间写作”,总的来说,一与所谓的“民间独立精神”有关,二与“口语化”有关。其观念的诞生具历史的渊源性和可考性,并非90年代新创的某个诗歌名词。“盘峰论争”是90年代以来最具代表性的两种诗歌观念——“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交锋,实际上,它们的凸显有着自新诗诞生以来,甚至是贯穿整个新诗历史的前史。本文只是就“民间写作”诗歌观念的前史做出一些有迹可遁的考探,并指出“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在世纪末交锋的历史必然性。同时我们也需要弄清楚,“民间写作”只是一个大倾向的共名,其中也有不同的“流派”,比如“非非”、“他们”、“后口语”、“下半身”,以及后来出现的“诗江湖”一类的网络诗歌群落,等等,他们共同形成了90年代以来诗歌“民间写作”的不同景观。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与“知识分子写作”相对应而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讲,它们只是一对历史性概念,不过它们又涉及文学本体的实质。把它们具体到“盘峰论争”中去做某种本质和历史的理论研究,其有效性与价值是值得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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