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非主,唯有安拉
2014-08-12邓朝晖
邓朝晖
在敦煌,司机花姐给我们捎了两个搭顺风车的年轻人,他们一男一女,都是导游。我们欣然接受了。
从敦煌到嘉峪关,一路上都是茫茫大戈壁,少有植被和人家,窗外的风景看久了难免视觉疲劳。于是有活跃分子开始组织大家唱唱歌讲讲段子。当点到那位女导游时,她整理了一下头发从后面走到司机旁边。她个头瘦小,斯文白净,说话也很温柔,说“我给大家唱个《宁夏》吧!”声音低沉,好像有气无力,一首《宁夏》被她唱得人昏昏欲睡。没过多久,那位男导游也被主持人请上“台”来,他说女导游是他媳妇儿,我们情绪一下子升高,直嚷着要夫妻档来合作一个节目。他说还是我自己先来吧。他是一名教师,做导游是兼职。他给我们唱了几段“花儿”,我们极其兴奋,因为这是我们多日以来期待的。他唱的时候,声音高亢,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我们还是很高兴,毕竟在离开西北的时候终于见识到了原生态的“花儿”。唱完之后我们再要他继续,这时花姐说,他们今天开始封斋了,还是早上五点吃的东西,一天水也不能喝,连口水都不能咽。我们听了默然,难怪女导游气若游丝,他老公宁愿自己多唱几首也不再让他媳妇“出镜”。
因为之前我们的导游小马也介绍过封斋,我们知道个大概。这是伊斯兰教的五大宗教功课之一,在他们这里,每年7月8日开始连续一个月,只能日出前吃饭喝水,然后一整天水米不能进,必须要等到日落后才能进食。西北地区日照长,早上五点多太阳就出来了,晚上九点才天黑,所以要坚持十几个小时不能进食,连续一个月都是如此。小马自己也是回族、穆斯林,但是带团的时候为保证她的体力就没有坚持。我们以为年纪大点呆在家里的人才会这样,没想到两位年纪轻轻的封斋人就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我问他们饿不饿,他们说还好撑得住,男的十岁开始,女的九岁开始封斋,多年已经习惯了。
大西北我虽然是作为一个旅人匆匆行走,但也改变了以前认为回民已经汉化的看法。在我们湖南,在常德,身边就有不少回民,感觉他们把这个特殊的信仰全部经营在吃的上面。桃源县有一个叫“枫树”的地方就以吃牛肉出名。大块的巴掌牛肉、炖牛蹄筋、牛指甲……吸引了远近的吃货们去享受。在常德的老街,也有一两条弄子称为“回民巷”,其实也就是吃牛肉的地方。在清真寺旁边有几家清真餐馆,虽然女服务员也蒙着红的绿的头巾,男子戴着小白帽,没有猪肉米粉,其他也不见得与别的餐馆有何不同,女服务员照例粗声大气眉目传情,男的邋里邋遢。
有一次去一个朋友家参加她公公的葬礼,这才多少有些触动。刚进入村子,就有管事的人跑过来张罗,特别叮嘱不能放鞭炮。下得车来,看见灵堂里围着一圈白布,镶着深蓝色的边。朋友过来说,不要磕头,鞠个躬就行了。守灵的亲人朋友也很安静,打牌的说话的都尽量小声。屋子前是一片竹林,不远处有一条小水沟,那时是仲夏,青山绿水正是葱茏的时候。当时就想,这么幽静的环境,如果配上我们习俗中的吹吹打打,还真是不谐调。以前看过的书《穆斯林的葬礼》,只记得名字不记得情节,现在总算是眼见为实了。帮忙管事的人小心翼翼地给我们解释,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是这样的风俗,你们别见怪啊。他们感觉自己是一个异族,影响了我们大汉民族的生活习惯,让我们受委屈了。而我当时的感觉是我们已经闯入了一块净土圣地,带着满嘴的猪肉味,带着无信仰民族的无知无畏。
听说,死去的穆斯林要剃去身上所有毛发,不挂一丝,用白布裹身,也不需要棺材,直接进入泥土,正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真正的穆斯林吃的也很讲究,不吃自死物,不吃血液,不吃凶禽猛兽、食肉的和一切形状怪异,可憎的动物……最重要是不吃大肉(也就是猪肉),就连锅和碗筷都要分开,盛放过大肉的锅盘碗盏他们闻得出味道来。他们喜欢白色,从生到死,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用白色、安静、温顺和敬畏来回报这个大千世界,真主的世界。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不像佛教里的释迦牟尼,基督教里的耶酥都有一个具体的形象,真主安拉是没有画像的,只有一串抽象的文字。阿訇带着信徒们在清真寺里做祷告,他们起立、跪下,然而令他们如此虔诚顶礼膜拜的却是一串文字符号。我曾因此问过一位在清真寺里守门的穆斯林,他和蔼可亲,用极不易懂的方言解释了几句,大概意思是,安拉是他们心里的安拉,在他们的心里,没有具体的图像。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安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平和的世界,被解救的世界,脱离苦难的世界。真主高悬于每一个人心灵的天空里,他的音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神,已经完完全全俘虏住了子民们的心,他的教义,他的仁慈,他无所不在的力量。
我有幸看过两场清真大寺的礼拜,两次都是晚上八点二十分。一天他们要做五次,分别叫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和宵礼,我发现都是一些男士,中老年比较多,女人都在哪里做呢?那位守门的穆斯林告诉我,女人大多在家里做,就算在寺里,也会男女分开。后来我查了一些资料,知道穆斯林女人是可以去清真寺礼拜的,但中国西北地区的穆斯林妇女一般都在家里礼拜。后来住在西宁的清真宾馆,又一次眼见为实。我们住的房间厕所里有一个茶壶,这是干什么的呢?我问那个低着头蒙黑纱的服务员,她低声回答:洗小净的。小净?我再问她。她只给了我两个字:“身体。”
其实哪有这么简单。
小净,伊斯兰教净礼之一。阿拉伯语“渥都”的意译,波斯语为“阿卜代斯”,即冲洗身体部分肢体。穆斯林做礼拜前必须在大净的基础上进行小净。而不许在容器或澡池内洗浑水,除非是在流动的、未被污染的河水中,或较大的水库与池塘中。凡呕吐、出血、解大小便、睡眠、昏晕以及礼拜时大笑,即构成对小净的破坏,称为“坏净”后,如再礼拜时,须洗小净,小净与每日5次礼拜紧密相连。除了在礼拜前洗小净外,静修、诵经之前亦均洗小净。小净的次序:1、举意为了礼拜且使身体洁净而作这次小净。2、洗两手。3、净下。4、嗽口。5、呛鼻。6、洗脸。7、洗小臂。8、摸头。9、 摸耳。10、 洗脚。至此小净即告完成,具备这项条件之后,即可准备作礼拜了。
难怪要用小净壶,他们小净是不允许在容器里洗浑水的。一天五次礼拜,每次都要这样不厌其烦的净身,还要心存意念,这样的繁文缛节,在如今高楼林立、汽车飞驰的快餐时代,我们中有几人能接受得了、坚持得了?其实这一路走过来,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认识,以为回族和伊斯兰教是划等号的。其实不然,回族不一定都是穆斯林,除了回族外,我国还有维吾尔、塔塔尔、柯尔克孜、哈萨克、乌孜别克、塔吉克、东乡、撒拉、保安……他们都信伊斯兰教。我曾在宾馆的大堂里看到一个围黑纱的女人,低眉顺眼,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导游告诉我她是撒拉族,她说的话是撒拉族的语言。那一刻我感觉回到了古代,西域。她的语言,她低头的姿态,仿佛隔我千万里。我们早已奔跑在一个众声喧哗的小时代,她们还停留在“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荒凉中。
越薄弱的越强大,越有支撑和坚持。在西宁回民区的大街上,我们随处都可以看到围黑头纱的女人,以中老年居多。后来偶尔看到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围着绿色粉色的头巾,真是有万种风情。我问过当地人,他们说只有结婚的女子才会戴头巾,年龄不同颜色也不一样。但不会超过绿、深绿和黑色三种,至于粉色或其他颜色,那就是起装饰作用的了。现在中老年还一如既往地坚持,年轻人就随意些了。但第二天清晨我在街上遇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齐地的黑袍子,戴着粉红头巾,背着书包上学去。朋友告诉我那一定是撒拉族,撒拉族的小姑娘五岁就开始戴头巾,也开始接受穆斯林的各种清规戒律。我不知道在中国有多少撒拉族人,应该是少数中的少数,以前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居于中国西北一个小小的角落,从出生就开始接受“万物非主,唯有安拉”,并一直笃信不疑,无论贫穷还是衰败中,他们都相信遥远的天空之上,总有一盏明灯会看着他,照耀温暖他未知的生命旅程。
其实看到此景我心里有些窃喜和安慰,我们早已走得太远,以至于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我们的饮食、服装、习俗,种种生活的情节都没有符号,不能代表我是谁?我和你有什么不一样?世界已然大同,距离感没有了,陌生感没有了,我们对自己的生存空间已毫无敬畏只有好奇。我们巴不得走得更快些,探索得更深入些,浮生几十年,要有好多事情来做啊,所以我们拒绝重复和修练。古人九九八十一天的冬天,他们可以一天画一瓣梅花,画完八十一瓣,春天就来了。而在现代,在偏安一隅的西北,也有这样一些民族,每天做五次礼拜还要不厌其烦地净N次身,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当作大事来对待……
我很欣慰,在同一个时代里,我们替他们朝前不停地奔跑,他们替我们默默地固守在原地。
或许,出发与抵达,原本就没有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