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干宝的精神向度
——基于《搜神记》与《世说新语》的比较分析

2014-08-09

华中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搜神记搜神王导

贾 平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干宝《搜神记》与刘义庆《世说新语》分别被后人目为“志怪小说”和“志人小说”的代表作。干宝后,人们对《搜神记》的评价除刘惔曰“卿可谓鬼之董狐”外,还有蒲松龄《聊斋志异》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搜神记》被编选甚多,其续作、仿作也多,被戏曲、诗文取材或用于典故者更多。干宝主要以《搜神记》留名,总体看来后人对干宝的欣赏是偏重于其故事记叙才能。从历代对《世说新语》的评价看,大多认为其体现了魏晋名士风流,仅举一例: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谓:“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淡,真致不穷。”

干宝是东西晋之交人[1],《晋书》记载了他的简历:“干宝,字令升,新蔡人也。祖统,吴奋武将军、都亭侯。父莹,丹阳丞。宝少勤学,博览书记,以才器召为著作郎。平杜弢有功,赐爵关内侯。”[2]干宝出身不错,功绩卓著,也算是士人名流。我们不禁要问:干宝身上有无魏晋风度或魏晋精神[3],其精神向度是怎样的?以下笔者以《世说新语》为参照就此问题进行探讨。

一、 《搜神记》与《世说新语》同名人物比较

干宝曾言作《搜神记》是为了“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逸,使自一贯”[4]。刘惔谓之“鬼之董狐”,可见干宝对神奇虚幻世界感兴趣。《世说新语》却正好与之相反,主要写现实生活中人事。二者居然有交集,即一些人物名字是相重的。两相对比,其异分明。

一些魏晋名流,在《搜神记》中,干宝关注的是他们的运命,及跟他们人生结局有关的征象异兆,与《世说新语》中关注他们的名望、个性风采等不同。如,《搜神记》中的乔玄因夜卧见白光而位至将军、三公;《世说新语》中的乔玄却是颇有名望的为曹操品题“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的名流。《搜神记》中的卫瓘家炊饭为螺,次年被诛。《世说新语》中的卫瓘借酒醉直谏晋武帝立太子事,忠臣勇谏的形象跃然纸上。《搜神记》中的诸葛恪路征淮南归,将朝会,犬衔引其衣,诸葛恪不理,入而被害。《世说新语》中的诸葛恪年轻气盛,幽默诙谐。朱诞在《世说新语》中被赏誉为“理物之至德,清选之高望”,《搜神记》记录的是他家发生的异事:朱诞家的给使妻与鸣蝉有奸。王敦是著名宰相王导的堂兄,因谋反被载入史册。《世说新语》以只言片语记载了这段史实,如“言语第二”中第37条载“王敦逆谋”,“方正第五”中第32条载“王敦住船石头,知帝聪明,欲以不孝废之”,第33条“王敦既反”,“识鉴第七”载“王大将军既亡”。但是《世说新语》主要以事写人,写出了王敦的野心与威严霸气。《搜神记》中却把自然灾害、奇异物象甚至服妖现象与王敦谋反之事以及最后的下场联系起来,如“元帝太兴元年地震”乃“王敦陵上之应也”;“太兴中,王敦镇武昌,灾四起”,“是为王敦陵上,有无君之心,故灾也”;“晋中兴,著帻者以带缚项”乃“王敦之征”;“王敦在武昌,铃下仪仗生华,如莲花,五六日而萎落”,“其后王敦终以逆命,加戮其尸,是其应也”[5]。

有些人物,在《搜神记》中也有一些粗疏的侧面形象,但是与《世说新语》却大异其趣,有的甚至在品质个性上是相反的。《搜神记》中晋宣帝司马懿因为《玄石图》有“马后有牛”的谶言毒杀宠将牛金;《世说新语》中司马懿感郭淮上表特原淮妻死罪。《搜神记》中张华嫉妒斑狐才能将其治死,形象恶劣;《世说新语》中却说张华谦虚谨慎,颇具风采。《搜神记》中写曹操气盛,不惧术士及鬼神怪物,杀左慈及度朔君之子;《世说新语》中的曹操主要是奸诈、智慧、好色的形象。在《搜神记》中,孙策的死因是杀了术士于吉后,照镜见于吉,疮裂而死;在《世说新语》中,人多感慨“孙伯符志业不遂”。

魏晋有很多术士,他们懂《易》,会阴阳术数和算卦。记录这些人物时,《搜神记》对他们的术解能力津津乐道。《世说新语》虽然也专辟“术解”一门,但在记述中却可以看出人物风采,在其他门类中,《世说新语》没有过分偏重术士的身份,却以名士看待。《搜神记》中京房会卜筮;《世说新语》中却与汉元帝论“幽厉之君何以亡”。《搜神记》中陈蕃会看相,算定人家小儿当以兵死;《世说新语》中陈仲举(即陈蕃)被列为第一篇,以礼贤受世人尊敬。《搜神记》中管辂是一个术士,为王基筮怪,为赵颜献计增寿;《世说新语》中管辂为何晏、邓飏作卦,却“称引古义,深以戒之”,何晏对之极尽溢美之词:“知几其神乎,古人以为难。交疏吐诚,今人以为难。今君一面尽二难之道,可谓‘明德惟馨’。”《搜神记》中的郭璞就只是一个算卦者;《世说新语》中提到郭璞诗“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能让人每读觉神超形越。同样是算卦,《世说新语》中“术解”门有一则写郭璞为人葬,致天子问:晋明帝解占冢宅,闻郭璞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帝问:“为是出天子邪?”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问耳。”[6]郭璞的智慧幽默让人忍俊不禁。

由上例证可见,《搜神记》关注的是博识、神秘,《世说新语》彰显的是现实、品味;《搜神记》发明神道之不诬,《世说新语》关注人物之品貌风流;《搜神记》重天道,《世说新语》重人道。

二、 《搜神记》与《世说新语》“服妖”记述比较

《易经·系辞下》载:“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衣服自古用来区别男女,奠定伦理和社会秩序。《尚书大传》卷二《洪范五行传》:“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时则有服妖。”古人以为奇装异服会预示天下之变,故称“服妖”。《汉书·五行志中之上》:“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骑奇怪之服,故有服妖。”西汉中期以后,导源于阴阳五行学说的灾异之说大盛,“服妖”作为一种代表天意谴告的灾异现象被汉儒们不厌其烦地记载评说,成为汉儒干政之工具。汉代的这种神学主义灾异学说余波荡及魏晋南北朝。

从现存干宝著述看,干宝对服妖的记述主要在《搜神记》和《晋纪》中体现。干宝也发表了他的“妖怪论”:“妖怪者,盖是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然其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7]可见其思想是典型的五行灾异学说。

《搜神记》中记载服妖9条,《晋纪》记载6条,内容与《搜神记》同。以下比较《搜神记》与《世说新语》相似的记载。

《新辑搜神记》159条“方头履”:太康初,妇人皆方头履,言去其从,与男无别。

《世说新语》中也记载了穿鞋的问题,简傲第十五则:

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及嘉宾死,皆着高屐,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

雅量第十五则: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着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搜神记》把妇人穿鞋与男子无别列为“妖怪”类,解释为“员者顺之意,别男女”,阴阳乾坤有别,不能颠倒。《世说新语》中两则写穿木屐现象。“履”一般用于正式场合,“木屐”则不能用于正式场合。王子敬兄弟着高屐,显示轻慢态度;阮遥喜欢搜集好的木屐,人们认为他胜出好财的祖士少。《世说新语》对此现象的判断不是名教标准,正如钱穆总结:“晋人估价之标准,则一本于自我之内心。”[8]

《新辑搜神记》177条“生笺单衣”:永嘉以来,士大夫竞服生笺单衣。识者怪之曰:“此古繐衰之布,诸侯大夫所以服天子。”其后愍怀晏驾。

《世说新语》夙惠第六则也撰了穿单衣事迹:

晋孝武年十二,时冬天,昼日不着复衣,但着单练衫五六重,夜则累茵褥。谢公谏曰:“圣体宜令有常。陛下昼过冷,夜过热,恐非摄养之术。”帝曰:“昼动夜静。”谢公出叹曰:“上理不减先帝。”

《搜神记》认为服单衣乃天子丧之兆,《世说新语》中晋孝武帝却不以为意,显示出自由和洒脱的个性。

《新辑搜神记》178条“无颜帢”:昔魏武军中,无故作白帢,此丧征也。……永嘉初,乃去其缝,名“无颜帢”。其后二年,四海分崩,下人悲叹,无颜以生也。

《世说新语》也记载了“帢”,方正第十五则:

山公大儿着短帢,车中倚。武帝欲见之,山公不敢辞,问儿,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

轻诋第二十一则:

《搜神记》中白帢是丧征,无颜帢兆为无颜以生。《世说新语》中山涛的儿子却随意戴着白帢靠在车上以此拒见晋武帝。王文度着颜帢,却被支道林讥为保守。

此外,《新辑搜神记》还有几条服妖的记述:155条“吴服制”:吴景帝以后,衣服之制,长上短下。又积领五六,而裳居一二。上饶奢,下俭逼,上有余,下不足之妖也。157条“衣服车乘”:晋兴后,衣服上俭下丰,又为长裳以张之,着衣者皆厌要盖裙。君衰弱,臣放纵,下掩上之象也。陵迟至元康末,妇人出两裆,加乎胫之上,此内出外也。158条“胡器胡服”:太康中,天下文饰,以氊为絔头及带身、袴口。于是百姓相戏曰:“中国其必为胡所破也。”170条“缬子髻”:元康中,妇人结髻者,既成,以缯急束其环,名曰“缬子髻”。始自中宫,天下翕然化之。及其末年,有愍怀之事。171条“五兵佩”:元康中,妇人之饰有五兵佩。又以金银、象角、瑇瑁之属为斧钺戈戟,而戴之以当笄。男女之别,国之大节,故服物异等,贽幣不同。今妇人而以兵器为饰,又妖之大也。遂有贾后之事,终以兵亡天下。186条“中兴服制”:晋中兴,着帻者以带缚项。下逼上,上无地也。作袴者直幅为口,无杀,下大失裁也。王敦之征。

《世说新语》中还有一些例子,对人物闲淡一笔的服饰描述,却勾勒出令人遐想的魏晋风流:任诞第三十三则,写谢镇西刚从墓地回来,被友人热情邀请喝酒,结果“酣宴半坐,乃觉未脱衰”,此举真是大违礼教。《世说新语》企羡第六则,写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孟昶于篱间窥之,叹其为“真神仙中人”。风神之美与懂得欣赏风神之美相得益彰,体现晋人精神。此外,谢灵运好戴曲柄笠;王夷甫“恒提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谢遏好着紫香罗囊;桓廷尉作两髻、葛裙、策杖,人物个性分明,神采绰约。刘伶裸衣,更是亘古未有,将自由人性发挥到了极致。

通过以上观之,干宝认为服妖是灾异的预兆;《世说新语》认为服妖是对礼教的挑战,个性风流的张扬。两相对比,发现干宝对人的关注和发现真是与魏晋精神风马牛不相及。

三、 干宝与《世说新语》中人物的交往及对比

从《晋书》和《世说新语》所记相关材料看,干宝所交往之人有韩友、葛洪、郭璞、翟汤、刘惔、王导等。

与王导的交往。《晋书·干宝传》中记载了干宝读书多,有才器,为王导赏识并推荐为史官,后又被王导第二次推荐,升迁为散骑常侍:

宝少勤学,博览书记,以才器召为著作郎。……中兴草创,未置史官,中书监王导上疏曰:“宜备史官,敕佐著作郎干宝等渐就撰集。”元帝纳焉。宝于是始领国史。……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王导请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9]

王导两次举荐干宝,可见其对干宝的器重。但在《世说新语》中,王导出现的频率很高,却没有一次品藻干宝甚至提及干宝,似乎两人根本就不认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干宝应该不在他的主要交际圈内。王导评价的人物大都是“岩岩清峙”、“真独简贵”之类。王导与殷浩清谈竟然忘记时间和物我存在:“既共清言,遂达三更。”王导爱谈“三理”(《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和《言尽意论》),其处世方式也颇有无为清虚风范,如“无为知人几案间事”、“宁可让吞舟之鱼漏网”、“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等。显而易见,王导是魏晋风流的代表人物。清静无为的人格并不影响王导成为出色的政治家,王导是个多面手,他的虚旷之风使他善于与各色人等交往,如“政事”门第十二条写他让宾客人人有悦色;“简傲”门第七则写高坐道人到王导家“恒偃卧其侧”,到卞令处却“肃然致容”,原因是王导非“礼法人”。所以,虽然干宝几乎不在王导的交际范围内,但王导也能够赏识和推荐干宝。

与刘惔的交往。《世说新语》排调第十九则记载:“干宝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刘惔二十岁任司徒左长史,当在咸和八年(333年)。如此,则干宝任司徒右长史,刘惔任司徒左长史,二人乃同僚。干宝向刘惔示其《搜神记》,说明此时《搜神记》已经撰成。”[10]虽然刘惔比干宝小三四十岁,但口下并不留情,委婉幽默地对干宝进行了调侃。干宝请刘惔品藻《搜神记》,证明干宝把刘惔当作名流。事实上,刘惔确实是当时第一流人物,本身也高傲至极[11]。《世说新语》中人们评价刘惔“清蔚简令”、“简秀”、“标云柯而不扶疏”、“性至通而自然有节”、“性至峭”等,还记载刘惔爱清谈、爱喝酒,其中爱喝酒到了“见何次道饮酒,使人欲倾家酿”的地步。从生活习惯上来说,刘惔与干宝少有交集,从思想性格上来说也是格格不入。更何况,《世说新语》中说,刘惔严于择交,“小人都不可与作缘”,此外还“党同伐异”,以刘惔这样峭直、高傲、“千斤犗特”的性格,即使与干宝有同僚关系,两人也很难成为知己。干宝能向晚辈刘惔叙其著作《搜神记》,可见他地位不如刘惔之类的魏晋名流(他们是当时的主流)。同时也说明了干宝谦卑而又求名的心态。

与翟汤的交往。从《世说新语》“栖逸”第九则可看出,翟汤很清高,乃真隐士,不愿意与入世之人为伍,甚至对先出世后入世之人充满鄙夷:“南阳翟道渊与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隐于寻阳。庾太尉说周以当世之务,周遂仕,翟秉志弥固。其后周诣翟,翟不与语。”《晋书》卷九四记载:“翟汤,字道深,寻阳人。……司徒王导辟,不就,隐于县界南山。始安太守干宝与汤通家,遣船饷之,敕吏云:‘翟公廉让,卿致书讫,便委船还。’汤无人反致,乃货易绢物,因寄还宝。宝本以为惠,而更烦之,益愧叹焉。”[12]干宝与翟汤的关系不错,“通家”即有亲戚关系,一说互相师友。干宝本来给翟汤以物质慰问,结果翟汤不领情,令干宝羞惭不已。可见,清高的翟汤并不想与干宝交往,干宝在翟汤眼里可能是世俗之人吧。

与郭璞的交往。此外干宝与郭璞关系也不错。《晋书·郭璞传》载“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才高位卑,为缙绅笑。”[13]《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璞别传》载干宝曾劝友郭璞戒酒色以养身[14]。郭璞虽然和干宝一样有阴阳算历的爱好,但是却有魏晋名士风度,纵情酒色在当时也是一些名士反抗礼教、超越旷达的表现。从对待酒色的态度上,显示出干宝守成谨慎的性格。《世说新语》中提到郭璞诗“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能让人“每读觉神超形越”,郭璞还是一位玄言诗人。

钟嵘也比较欣赏郭璞的诗。兹引“晋弘农太守郭璞诗”条如下:

宪章潘岳,文体相晖,彪炳可玩。始变中原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15]

仅“玄宗”一词,就已说明郭璞思想中的玄味,“慷慨”一词又可说明他性格偏向旷达。这是郭璞与干宝相异之处。

与孙盛虽看不出有什么交往,但从材料中知二人思想学术颇为相近:《晋书》把干宝与陈寿、孙盛等人放在同一卷立传,其意明显,即干宝的历史定位乃是史家,并说“干孙抚翰,前良可拟”,虽然《晋书》在传后的赞中对两人的评价有些矛盾:“令升、安国有良史之才,而所著之书惜非正典,悠悠晋室,斯文将坠。”[16]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孙盛与殷浩的一次辩论:“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孙安国虽然也参与了清谈,但不见得他的思想就是玄学思想。孙盛的儿子取名“齐庄”,庾亮问:“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孙盛可能尊儒更多。

《三国志·钟会传》注引,孙盛站在儒家立场,反对以老庄玄学观点解易。他批评王弼易学,说:“《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世之注解,殆皆妄也。况弼以附会之辨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颐无间,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恐将泥夫大道。”[17]

干宝和孙盛一样是儒家、史家,二人都排斥玄学。在《世说新语》中,干宝仅出现一次,还是被调侃。孙盛与清谈名士进行了一番较量,以失败告终,可以看作和干宝一样的不合潮流、不得名势: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既迎真长,孙意己不如。……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世说新语·文学》)

四、 干宝与刘义庆撰写心态比较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指出:“记人间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韩非皆有录载,惟其所以录载者,列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政。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18]比较《搜神记》与《世说新语》,前者主观创作并非为了娱乐,后者倒有赏心之目的。

干宝写作《搜神记》是史官态度,在“序”中把己作与《左传》、《史记》写作相比,反复强调自己的实录精神;演“八略”之旨(与七略并称),成其“微说”,证明他很重视《搜神记》的地位。其“乃以史家态度和笔法,载古今怪异非常之事,明《周易》神道之不诬,成一家之文体,概为‘八略’”[19]。

刘义庆编撰《世说新语》,除了因为当时社会有崇拜东晋名士风度的潮流,更主要是来源于他自己对魏晋名士风流的情有独钟。宁稼雨对此作了阐释:“宋文帝刘义隆对宗室的猜忌和抑制使他感到本能的畏惧,这是他‘不复跨马’,政治上堕入消沉和冷漠的原因所在;另一方面,作为汉代清议活动蜕化的魏晋名士风流,虽然是面临严酷政治环境下化解现实矛盾的一种被动选择,然而却是一种人生的艺术,一种生活的哲理,也是一种解脱的方式。刘义庆文人的修养气质使他与魏晋名士有了较为相似的境遇感受,因而取得了精神上的沟通和契合。这种个人的境遇和感受和刘宋王朝自上而下对魏晋精神的仰慕潮流不谋而合……”[20]刘义庆借《世说新语》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展现的是心灵美学史。一记鬼事,一记人事,人鬼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并不分明,甚至鬼更具人所向往的自由。《搜神记》中几个故事就让人赏心,如《谈生》、《紫珪》、《河间男女》、《韩冯夫妇》等写了蔑视礼教和权力的人鬼之恋,人的主体意识得到了肯定。《鼍妇》、《吴郡士人》等写了人与异类的一夕姻缘,有喜剧意味。但从总体上看,干宝对鬼怪、征兆是信奉不疑的,因此他难得有超拔清旷的态度。从“人的觉醒”价值向度看,他不可与《世说新语》同日而语。

为什么身处玄学思潮泛滥和“魏晋风流”蔚为时尚的社会,干宝却表现出如此不合潮流的精神向度呢?这与干宝自身的学术取向和哲学倾向有关,他继承了汉儒象数易学思想和礼教思想,体现出拘谨守成的儒家人格。

从干宝22种著述看,干宝论礼制的有6种,研究经的有7种,其中《周易》5种,《诗经》1种,《左传》1种。干宝所治学范围,不涉老庄释道。《晋书》载干宝“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21]。干宝易学思想来源可能主要是京房、夏侯胜。此二者是汉代今经文学派。“从《汉书·五行志》看,京房的易学的灾异系统和刘向洪范五行的灾异,仅在于编(即编排灾异的形式)不同,一者按五行分类,一者按易卦分类,而思想实质和理论基础是一致的。”[22]《搜神记》一书就继承了京房易学思想。该著对妖怪现象用“象-应”模式做解释的多达近90则。其中17则直接引用了京房《易传》的分析,6则直接引用《周易》卦辞。马国翰所辑《周易干氏注·序》云:“兹据参校而习刊之史称宝好阴阳术数,留心京房、夏侯胜之传,故其注《易》尽用京氏占侯之法以为象,而援文武周公遭遇之期运一一比附,后人讥其小物详而大道隐。”[23]可见干宝在注解《易》时与魏晋名士王弼等义理派不同,也是继承汉易学术思想体系。

干宝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有所观察:“刘弘教曰:‘太康以来,天下共尚无为,贵谈庄老,少有说事。’”[24]从《晋纪》、《周易干氏注》等书看,干宝思想中显示出对东晋玄学的批判和儒学救世的主张。如:“顺乎天而享其运,应乎人而和其义,然后设礼文以治之,断刑罚以威之。”[25]乃儒学救世。“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其依仗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故观阮籍之行,而觉礼教崩弛之所由也”[26],乃对玄学的猛烈抨击。魏晋名士是反抗名教、崇尚自然、解放人性的,干宝与他们基本处于对立面,是礼教的维护者。

干宝在《晋纪总论》中说:“岂上帝临我,而贰其心,将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者乎?”[27]《易·观》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干宝继承汉代易学思想,将神道与政教挂钩,将人置于被动的地位,“道”凌驾于人之上,人的自我和个性根本没有进入他的视野。《搜神记》就是他哲学思想的具象化,因此与《世说新语》对魏晋名士风流的欣赏大异其趣。在后世的流传中,《搜神记》体现的思想随着汉儒学术思想的没落而被人忽略,《世说新语》体现的人文光彩却每每被人称赏。

李泽厚论述的魏晋人风神美,应是干宝等人所不能理解的:“不是人的外在的行为节操,而是人的内在的精神性(亦即被看作是潜在的无限可能性)成了最高的标准和原则。完全适应着门阀士族们的贵族气派,讲求脱俗的风度神貌成了一代美的理想。不是一般的、世俗的、表面的、外在的,而是要表达出某种内在的、本质的、特殊的、超脱的风貌姿容,才成为人们所欣赏、所评价、所议论、所鼓吹的对象。从《人物志》到《世说新语》,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特点愈来愈明显。《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倒是手执拂尘,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智慧和品格。”[28]

注释:

[1] 见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337~340页。张庆民也有考证:“干宝生年,或在吴末帝天纪四年……咸康二年三月卒。”见张庆民:《干宝事迹新考》,《文学遗产》,2009年第5期。

[2] (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49页。

[3] 魏晋风度:“从审美的角度看,魏晋风度的主要形态是超拔,其主要内涵是生命智慧。生命智慧是对‘道’的把握和体悟。魏晋风度的本质是精神的自由,表现出‘无待’、不为物累的理想追求。这种精神的自由只有通过生命智慧才能达到。”见王文革:《从世说新语看魏晋风度的审美本质》,《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5月。范晔:《后汉书·方术列传论》较早提出“名士风流”一说,用“刻情修容,依倚道艺”释其义。《晋书·乐广传》:“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王、乐为称首焉。”又《晋书·王衍传》:“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效仿,矜高浮诞,遂成风俗。”此两条基本解释了“魏晋风度”的内涵和外延。此外,冯友兰总结魏晋风流为四个方面: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袁行霈概括为颖悟、旷达和真率。

[4] (晋)干宝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记 新辑搜神后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7页。

[5] (晋)干宝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记 新辑搜神后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44页。下文如有引用《搜神记》内容,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出注。

[6] (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05页。下文如有引用《世说新语》正文内容,均出自该书,不再一 一出注。

[7] (晋)干宝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记 新辑搜神后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65页。

[8] 钱穆:《国学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57页。

[9] (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49页。

[10] 张庆民:《干宝事迹新考》,《文学遗产》,2009年第5期。

[11] 参见(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91页。

[12] (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44页。

[13] (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99页。

[14] 参见(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57页。

[15] (南朝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47页。

[16] (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59页。

[17] (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钟会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96页。

[18] 鲁迅撰,郭豫适导读:《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7页。

[19] 见拙作《论干宝〈搜神记〉的撰写意图及文体定位》,《民族文学研究》,2014年第1期。

[20] 宁稼雨:《魏晋士人人格精神:〈世说新语〉的士人精神史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1页。

[21] (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49页。

[22] 金春峰:《汉代思想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37页。

[23] (清)马国翰辑,嫏嬛馆补校:《玉函山房辑佚书·周易干氏注》,光绪九年(1883年)。

[24]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692页。

[25] (清)汤球辑:《晋纪辑本》(刻本),广雅书局光绪本。

[26] (清)汤球辑:《晋纪辑本》(刻本),广雅书局光绪本。

[27]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694页。

[28] 李泽厚:《美学三书·美的历程》,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84~85页。

猜你喜欢

搜神记搜神王导
《生经》与《搜神记》平比句比较研究
制造《搜神记》
发脾气也分境界
由对立走向友善—《搜神记》与《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中人怪关系
由对立走向友善
论《搜神记》中狐的形象类型及其文化隐喻
空洞无物
脾气啥时候发?
沉默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