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五首)

顾伟

路 程

1

面对旧墟石室，北魏鲜卑拓跋氏说：

启示云冈、龙门石窟的鼻祖

绳索已经被熊熊烈焰焚烧殆尽

东胡部族的鹰笛，一字一句的乡音

2

几万匹战马，数十万颗征服的心

扩张了疆域胸围的拓跋氏

沉默于荒漠，向西：

“契丹商队又将桃花石绵缎铺陈”

3

弹劾，掷地有声，成就了生离死别

锡伯族，一簇箭镞，砰然迅疾

从东北故土射出，在伊犁河谷散落

洞穿无援的心灵史

4

因为行程万里，要弹奏东布尔

因为乡音盘桓，要跳起贝伦舞

晨光和夕阳在跋涉者心灵深处奔跑着

连接骏马与骑士的辽远是一轮明月

5

拨动东布尔，向迁徙的队列致敬

古老的舞蹈在跋山涉水。琴弦上

跃出一只受惊的黄羊，复活的精灵

一路西行，驰骋在激荡的鸣箱里

6

萨满面对四十九级刀梯，击响单面鼓

辉番卡伦的信使在回乡的路途策马扬鞭

爱新舍里——金色泉水，蕴蓄了多少

马背上的琴声、离乡舞、婚宴、狐

7

今夜的月光中，水鸟安详地入睡

风摇醒芨芨草、芦苇，轻轻追溯

硕大的巴尔喀什湖面、伊犁河流域

巡边的骑士们正掬起思乡的风尘

8

巡边的骑士没能返回察布查尔

凹陷的隘口，荒废了出塞曲与刀弓

一条大渠的芬芳，无言地浸湿八个牛录

像飘带，串连着两百多年的风云变幻

“朱伦”念说

旧马灯微弱的光还没有飘散吧

那位胡须灰白的长者

是否依然吟咏

让人夜不能寐的往事

寒夜陆续将村民们送往

鄂家厢房暖洋洋的炕头上

与一年又要说声再见了

口口相传数百年的人和事

多像那缕忽明忽暗

将每个夜晚引向黎明

串连单调日子的灯光

小孙子当时趴在炕沿

懵懵懂懂地张望朱伦念说家

给大伙细细展示胸中的史诗

围坐一圈的听众，时而惊叹、议论

或时不时开怀大笑

仿佛温暖的岁月重新聚集一起

缓缓淌进他们

收播、捕猎、奔波劳累一年的内心

深夜，白毛风从乌拉尔赶来

带来异常丰厚的雪片

数次瓦解了村民风雪夜归人的念头

倒影在树林间列队齐整

直到掠过二百四十多年光阴以后

在伊犁河苹果树旁扎根十余代的人们

仍坚持掬起农历四月十八日的思绪

这天有烈酒，有鲜艳

感伤与残缺

他们拔动东布尔琴弦，跳贝伦舞

延续着一种灵魂深处的皈依

他们举家出动，日落南山而归

要在每棵向东的苹果树下

竭力将每一年最细密的情感

注入西迁节这片温情的光线中

清晨的苹果树林

光影列队齐整

仿佛乾隆年间奉命集结于兴安岭

葱绿的针叶林旁

怀揣一包黑土，准备横跨万里风尘

守卫边陲的锡伯营、索伦营骑士们

默默朝肺部吸进更多原始的红松清香

大地向东，他们年年瞩望远方

那些深沉的歌喉

那些有力的扭动

掠过眼前的根系

抚着儿子的头给他们介绍

这是家族在新疆的第十四代

他们老早以前就离开了这里

今天又不约而同地回来

先后出走的人很多

有的完全没有任何音讯

线条如林的家谱

就像进进出出的超市

如今固守的只有我和儿子

我知道我要无数次忙于阐述

也许有一天儿子也会走出去

那时的眺望将何等苍白或自然

故乡的那片湿地

他们相约而来 造访我的故乡

察布查尔搅乱了众人的审美

这些游走西部的人群 习惯把

沙漠、戈壁、牧区、达坂当作妻儿

将胡杨、沙丘、峰峦、牛羊

毫不吝惜地纳入挂历、影册

天山南北犹如雪地火狐

释放着屡屡获取奖杯的灵感

察布查尔 国境线上的县城

他们老辣的视野

终年干燥的鞋底

被神秘的沼泽百般浸染

臆测里跳动的湿润

漫出最后底线

那片湿地 那份古朴

启封 故乡紧闭的暗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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