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舍里镇的客人
2014-08-08远人
远人
爱新舍里镇的客人就是我们。
一个只有柏油小路和四处田野的小镇。在车上透过玻璃窗打量外面时就忍不住心生喜爱。说特色谈不上,说浪漫谈不上,或许什么也谈不上。什么也谈不上的地方其实就令人觉得一定有什么在其中生长。只是我们还没有看到。但我们想看,那些还没看到的东西已经在吸引我们。我们的内心不由就缓慢了,就柔软了。
车子停在一幢浅灰色的石墙屋前。这房屋有些年头了。房屋旁边有块碑,我上前去看,有点意外。这房屋居然已有两百年历史。一幢名副其实的古居。就以往经验,这样的古居应该是收归国有了,应该是可以做参观的场所了。但是大门里走出人来。看他笑容,就像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一样。年纪可以做祖父了。肤色经受新疆阳光几十年的照射,非常黝黑。
带我们来的亚楠兄迎上去,给我们介绍。果然如我判断。他是这代代传下的房屋主人,已经住了大半辈子,还得继续住下去。这是他的家。家就是一个人离不开的地方。
大门小,我们鱼贯进去。一进门,豁然开朗得让我再次意外。大门内的天井面积足有三亩左右。里面没有水井,没有休息的靠椅,没有赶时尚挂起的秋千。三亩地全部给了树和花卉。我认不出那么多花树,只是心胸陡开。“穿过城市的夜晚/田野走进我的房间”,我不由想起帕斯的诗句。这诗句是帕斯坐在房中写的,写他的想象或希望。这里的主人比帕斯幸福,因为田野的确在他房间。
沿花圃右边的青石路走过去,拐角处站个穿迷彩服的青年。见我们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似乎很习惯生人到来。我们到跟前时,他转身走进身后的房间。主人说那是厨房。我到门前看了看,厨房大得惊人,里面的基本结构也看起来有很长历史了。那青年站在桌前,正在切一只西瓜。西瓜也大得惊人,一刀是切不开的。没再看了,主人将我们让进厨房旁边的一间大屋。
这就是客厅了。对开的两扇门板巨大,正好对着三亩花圃。怪不得主人的心情极为愉快。每天开门见花,不可能不身心大好。客厅的摆设却是朴素。我见过居家面积大的人,都喜欢豪华与精致。这是不小的一个客厅了,靠墙的布面沙发已经陈旧,桌子也陈旧,椅子也陈旧,像是弥漫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
“坐、坐。”主人不善言辞,只伸手让座。厨房的青年走进来,端了一盆切好的西瓜,转身又拿来一大盘葡萄和苹果。恍如重现的年代感消除了我们本应有的客套,仿佛是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中。一切都没变化,只在时光中等我们回来。我坐下来捧起一瓣西瓜,吃完后抬头,意外地发现主人居然离开。没有伺候客人的姿态,没有主客公式化的问询。所有的空间都留给我们。“随便、随便。”以往做客时的常听词不见了,他不招呼一声就离开,是真的让我们随便。茶几上的水果可以随便吃,桌上没收拾的杂物可以随便看。没有人来干涉。有人从桌上杂物中拣出个镜框,拿起来传看。一对青年男女的结婚照,但不是西服和婚纱,就是两张军装半身像。是主人的父母。看得出,本来是黑白照,现在是彩色,后期添上去的色彩。看着这照片,我忽然觉得温暖。这镜框和照片都是几十年前的产物。那时家家都有,但现在很少能在哪个家中见到了。但这里的主人一直保留。他不收拾房间,但收拾尊重。镜框抹得一尘不染,让青年期的父母继续微笑。
我还是忍不住问,“主人呢?”没有人知道。我起身打算出去,到门边时见左边还有个房间,探头去看。里面一张大床,主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他什么也不担心,留一屋子客人落座。好像来的不是客人,而是家人。现在到他的午睡时刻了,所以他就睡了。微起的鼾声说明他睡得踏实,睡得没有丝毫戒备。
我赶紧折回,跨出大门。眼前的花圃中,花都开得正艳。见亚楠兄在远处的十来株树丛中顾盼,我也走过去。所有的树都是果树,约有七八个品种。我只认得苹果。树上的果实结得太多,将树枝全给压弯。树下掉着一圈圈水果,多半已腐烂,数不出有多少。有株树上的苹果特别黄。亚楠兄脱口说,“黄元帅!”我想起来,我唯一认识的苹果是红富士,其他的就叫不出名字了。我摘下一个“黄元帅”,咬一口,很硬。亚楠兄见我吃得艰难,说,“吃不了就扔了。”见我惊讶,亚楠兄说,你不吃,苹果也会自己掉下来。这里果树多,吃不完主人不会责怪。见到有人喜欢吃他种的水果,开心是自然的。
真是这样,初时见树下掉那么多水果,只觉可惜。化作春泥更护花。想来花瓣如此,水果也更加如此。满地的落叶和水果,太奇妙的感受。奇妙地感觉懒散。忽然觉得懒散不是贬义。在这里,懒散是缓慢。在今天,有什么比缓慢更加重要?这里的一切都缓慢。缓慢得让人感受不到时光,只抚摸到自己内心。就在这里,流逝了两百年的岁月吗?从清朝到民国,从民国到今天,它该经历多少?但我却察觉不到任何一点沧桑。沧桑太沉重,这里恰恰没有沉重,只有缓慢,似乎每一个时代都将它遗忘。它也不在乎遗忘不遗忘,只慢慢生长自己,该开枝时就开枝,该散叶时就散叶。不焦灼,不忧虑,不心急如火,古典的诗意就这样保存下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古人表现的时代的确是缓慢啊,让人感受不到时光。像是要给我感受不到时光的证明,太阳还是高照,看时间时居然已到七点半。在南方,这时候该是天黑了。但这里不是,蜜蜂还在飞舞,光照里的灰尘还在旋转。我们要告别了。这时候主人已经起来,将我们送出大门。留影、挥手,看我们一个个上车。
我坐在车内,主人仍站在门外,他一定要目送我们离开后才转身进屋。我看着他,皮肤黧黑,满面皱纹。忽然想起那张结婚照来,里面的青年风华正茂,脸庞干净,嘴唇涂得很红。他是这主人的父亲。父亲青春,儿子却已苍老。但越看,越觉得他们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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