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尔布库
2014-08-08觉罗康林
觉罗康林
这件事发生在很早的时候,那个时候奶奶还不到一岁。
当然,这件事不是奶奶自己看见的,她是后来长大一点,开始记事的时候,从大人那儿听来的。奶奶说,耳朵听来的事要比眼睛看见的事有意思,留在脑子里的时间也长。于是,她就把她听来的事讲给我听,那个时候我也才开始记事。
奶奶说她爸爸叫巴图尔。
巴图尔在锡伯语里是勇猛、英雄的意思。奶奶的爸爸巴图尔人如其名,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布库(锡伯语,摔跤手),在他那个年代,在他年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对手。提起巴图尔的名字,不仅在我们嘎善(锡伯语,乡村)这块地方,在我们嘎善之外的其他嘎善,甚至远到伊犁河北岸的呼勒加城,还有乌孙山南边的大草原,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的。
那是一个崇尚勇猛、崇尚英雄的年代。
奶奶讲给我听的是她爸爸巴图尔的事,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这件事发生在一百年前的一个夜晚,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空中,把大地照耀得一片银白。巴图尔骑着他那匹叫“黑色疾风”的黑马,从大路上下来,拐进巷子里。“嘚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了巷子里的寂静。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黑色疾风”突然停下来,猛地向后闪了一下,险些把巴图尔摔下马背。巴图尔定睛一看,发现门前那棵老榆树下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
“谁?”巴图尔紧拉住缰绳,厉声问。
那人没有回应,慢慢起身向巴图尔走过来。“黑色疾风”警觉地竖起耳朵,捣腾着蹄子一步步往后退却,鼻子里“呵儿呵儿”喘着粗气。
站在巴图尔面前的是个陌生人,个头跟他差不多。
“你就是巴图尔吗?”陌生人对巴图尔直呼“你”,一点礼貌都不懂。
“你是谁?”巴图尔也毫不客气地大声问道。
“别管我是谁。我是来挑战你的。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不会不明白‘人在高处忍风吹的道理。”
陌生人说话声音有点怪,好像不是从嘴巴里发出来的。
“你有什么资格挑战我?”
“你害怕了吧,胆小鬼,连马都不敢下来。”
陌生人态度傲慢,一下激怒了巴图尔。巴图尔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他咬了咬牙,“哼”了一声,跳下马,将马拴到门旁的拴马桩上,脱去长袍,紧了紧粗布腰带,朝陌生人走过去。
布库有很多规矩,这些规矩都是从先辈那儿传下来的。布库手较量之前,双方先要拉拉手,就跟熟人朋友相见时那样,以示尊重和友好。据说,拉手这个动作,实际是相互试探手劲,从手劲判断对手的实力。
这个夜晚,这两位什么都省了。巴图尔连看也没看对方一眼,他正在气头上,恨不能一把就将对方摔倒在地。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抠住对方腰带。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无礼的家伙,摔他个半死再说。
内勾腿是巴图尔最擅长的招数之一,这个招数又狠又隐蔽,趁对手不备,首先下手,眨眼的功夫就能将对手按到身下。巴图尔右手用力一拽,双方身体挨到了一起,这时对方也抓住了巴图尔的腰带。巴图尔毫不犹豫地将右腿插入对方裆下,并迅速缠绕住对方左腿,同时踢腿、扭转身体、侧倒,一系列动作,做得干净利索。然而,对方好像早有准备。巴图尔的身体刚转向自己右后侧,对方便顺势抽回左脚,借力发力还了巴图尔一个扭胸摔招,险些将巴图尔摔个蛤蟆趴地。巴图尔叉开两腿,稳稳站住。尽管没被摔倒,巴图尔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已有好几年巴图尔没遇到过真正的对手了,更别说被人家搞得这么狼狈。巴图尔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一次交过手之后,两人相隔几步,面对面站着。巴图尔又一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陌生人不说话,眼睛盯着巴图尔看。月光下,巴图尔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是一张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年岁跟自己差不多,也就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从隔壁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头顶上面的月亮也被几块飘浮的云团遮挡住了,地面上忽明忽暗。
巴图尔还想说什么,没等他开口,陌生人突然转过身去,背对巴图尔,说了声:“我走了,以后来找你。”便大步往巷子那头走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巴图尔愣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2
第二天一早起来,巴图尔就跑到大门外边,仔仔细细查看了一下地上的脚印。奇怪,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就是自己的,之外就是马蹄印了。
以前,巴图尔跟师父学摔跤的时候,听师父说过,有些布库高手,脚下功夫很厉害,有时候走路都不会留下脚印。难道自己遇到高手了?巴图尔心想。随后他又摇了摇头,这种可能性不大。看起来,这个陌生人是个干粗活的,身上一股苜蓿草的味道,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马夫。
巴图尔没给任何人讲夜里发生的事情,连自己的父母都只字未提。
大概过了三五天,巴图尔上南山查看羊群,回来已经很晚了,月亮依然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月光铺撒在大地上,一片雪白。
跟那天夜里一样,刚走到大门口,“黑色疾风”又警觉地竖起耳朵,捣腾着蹄子往后退,鼻子里发出“呵儿呵儿”的声音。
还是那天那个陌生人,从老榆树下面走出来,拦在“黑色疾风”前面。
“你又来了?”巴图尔像见到熟人一样,用平和的口气招呼道。
“嗯。”陌生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来找你。”说话声音还是怪怪的,好像从一个夹缝里挤出来一样。
“找我摔跤?”
“对。”
“咱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非要找我摔跤?”
“还是那句老话:‘人在高处忍风吹。你是一个有名的布库,十里八村早就没有对手了,你说,我不来找你找谁?”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我的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的名字叫月光……”
“别装神弄鬼了!”巴图尔打断了陌生人的话,显得有些不耐烦,“快说,你到底从哪儿来?”
“你怕了?”陌生人用挑衅的口吻问。
“我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那就少说废话,下马吧。”说着,陌生人后退几步,看着巴图尔。
巴图尔听了这话,心里的火腾地冒上来,脸都涨得通红。他跳下马,把缰绳随手丢到一边,边脱外衣边朝那人走去。
两人瞬间纠缠在一起,相互抓住对方腰带,躬身,肩顶肩,你推我搡,开始使出各自招数。
那天,两人第一次交手,巴图尔使内勾腿没能得逞,还险些让人家反过来摔他个蛤蟆趴地。事后,他反复回想整个过程,也没能搞清楚失手的原因,也许自己太着急了,脚没勾好。不管怎么样,一个招数绝不可以在同一个对手身上使两次,特别是被对手破掉的招数。这是师父告诫他的。师父的话总是对的。
他记起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个时候他跟师父学摔跤已经一年多了,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正好临近嘎善摆擂台,争夺这一年的布库王,师父就带着他去了。争夺布库王的擂台每年都摆,所有嘎善都会派人来参加。
打擂台没有太多讲究,既不分年龄,也不分级别,大概按地域将人员分成两组,然后就开始对决。每组派自己的人员上场,一对一,三局两胜,胜者留下,败者直接出局。一轮过后重新分组,再接着较量。如此几轮下来,一多半人都被淘汰出局了。巴图尔非常幸运,他是最后留下的八对中的一个!
巴图尔越摔越勇,竟然又稀里糊涂把对手给淘汰了,进入争夺布库王的最后一轮对决,如果这一轮能胜出,他就要去争夺布库王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看师父,师父好像也懵了,傻眼望着他,不知道嘴里“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
场下,人们开始议论,有说这小子是个天才,招数诡异多变,让人捉摸不透;也有说他得了师父真传,摔法老道,都要超过师父了。这些话巴图尔都听见了,心里未免飘飘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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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巴图尔的对手是个中年人,身体很强壮,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等闲之辈。
上场前,师父提醒巴图尔,他这个对手非常擅长内勾腿,一定要小心提防,别让他勾住脚,万一勾住了,千万别硬拼,对方力量大,用巧劲把脚抽回来。
师父就交待了这些,剩下就靠巴图尔自己了。
两人一交手,巴图尔就发现对方力量超人,特别是腰部力量,巴图尔试着拽了拽对方的腰带,没能拽动,强硬得跟个树桩似的。
对方似乎没把巴图尔太当回事,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他松开右手,准备换个握法。巴图尔抓住了这个机会,使了一个很简单的胯摔,一下就把对方摔倒在地。一切来得太突然,对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摔倒在地。场下顿时炸开了锅,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胯摔这种摔法,动作简单又不隐蔽,很容易被人识破,成功率非常低,一般很少有人用它。
第一局巴图尔赢。第二局上场前,师父又在一旁提醒他,要小心对手的内勾腿。这话,巴图尔根本没听进去,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第二局开始,对方岔开两腿,站稳脚跟,做出防守的样子。巴图尔心想,对方既然开始防守,说明怕他了,他大可以放手进攻了。还没等他使出招数,对方的一只脚已经插到他裆下,并死死勾住他的脚,顺势把他摔倒在地。
他懊恼极了,使劲拍了一下地面,把手都拍疼了。也就是这次的教训,巴图尔跟内勾腿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成就了“一代布库王”。当然,这是后话。
第三局巴图尔输得更利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个扭胸摔,摔了个蛤蟆趴地。
3
那天夜里,巴图尔跟那个陌生人再次交手,还是没分出胜负来。两人正摔得难解难分,突然间月亮被几团云雾遮挡住,大地上的雪白消失了,眼前一片昏暗,接着从隔壁巷子里传来狗叫的声音。就在这时,那个陌生人猛地一把推开巴图尔,转身朝巷子尽头走去,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这天快中午的时候,突然变天了,一阵狂风过后,头顶上面布满羊毛毡一样的黑色云团,云团上面“轰隆隆”的雷声,如同滚动的车轮,循环着一轮接一轮响起,紧接着下起了暴雨,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干燥的地面上,一片尘土飞扬。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雨停了,头顶上面的云团被晚风驱散,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天空。
巴图尔听说阿吉拜回来了,便前去看望。阿吉拜家就在前面巷子里。
巴图尔和阿吉拜同岁,两人从小一起玩大。一个多月前,阿吉拜去东山那边干活,说是做伐木工。阿吉拜去过很多地方,认识的人也多,在嘎善年轻人里,他是最见多识广的。
“你把我阿吉拜兄弟囫囵个儿带回来了吗?”一见面,巴图尔就笑呵呵地大声嚷嚷着说。
阿吉拜握住巴图尔的手摇了摇,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扣住巴图尔的腰带,使劲拽了一下,问:“怎么样,要不要摔一跤?”
“饶了我吧,我可不是你对手。”巴图尔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进屋子里去。
从小时候开始,巴图尔和阿吉拜就像一对亲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他们两个从来没打过架,也从来没摔过跤。巴图尔跟别人说,如果他跟阿吉拜打架,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阿吉拜跟别人说的话跟巴图尔差不多,他说如果他跟巴图尔摔跤,简直就是羊跟狼斗。
以前,嘎善也有一些多事的人,拼命给他们两个煽火,想让他们打个架或摔个跤,总之,比试比试,让大家看个热闹。可不管怎么鼓捣,这两个人根本不吃这一套,让那些多事的人很失望。
巴图尔跟阿吉拜两兄弟,就像狮子跟老虎一样,草原森林各霸一方,互不进犯。
等到屋子里只剩巴图尔和阿吉拜两个人时,巴图尔凑到阿吉拜跟前,小声说:“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儿。”
阿吉拜看了巴图尔一眼,起身过去把门关上了。
“什么事儿?”阿吉拜回到炕边坐下,问。
巴图尔朝门口看了一眼,继续小声说:“有一个人,年岁跟咱们差不多,夜里到我们家门口堵我,找我摔跤。已经来过两次,头一次是半个月前,然后过了几天他又来了。”
“他是什么人?”
“一个陌生人。”
“从哪儿来?”
“不知道。”
“你们谁赢了?”
“不分胜负。”
“你都没摔过他?那一定是个厉害家伙。”
“他就像个泥鳅,叫人无从下手。”
听到这儿,阿吉拜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皱紧眉头,看着巴图尔。顿了片刻,问道:“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还有你,谁也不知道。”
“这样,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在你们家门口等他。”
“你想怎么样?”
“抓住他,不行就揍他一顿。自家姓名都不敢报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是来找我摔跤,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巴图尔反而开始替那个陌生人说话了。
“摔跤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儿,他应该大白天来找你。深更半夜守在人家门口,做贼似的,一定没安什么好心,相信我!”阿吉拜有些激动,他两眼瞪得老大,盯着巴图尔看。
“那,那今天晚上咱们等等他,看他来不来。”
“那就这么办,晚上我去找你。”
巴图尔和阿吉拜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事情,然后巴图尔一个人先回家了。
4
暴雨过后,夜晚的空气变得清新凉爽,天空上面飘移着片片云絮,一轮弯月在云絮中间时隐时现。
嘎善的人们已经进入了梦乡,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声狗叫,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在轻声鸣唱。
阿吉拜来找巴图尔,他轻拍了两下大门一侧的土墙,巴图尔从屋子里出来,咳嗽了两声,走到大门口来。他们两个来到门前那棵老榆树底下,老榆树边上有两个树桩,他们坐在树桩上面,掏出莫合烟(一种手工加工的烟末),卷烟抽。
“他今天会来吗?”阿吉拜小声问巴图尔。
“不知道。也许来,也许不来。”巴图尔摇摇头,回答道。
“上两次你遇到他,大概什么时辰?”
“比现在晚一点。”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一边抽烟一边观察着四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那个陌生人一直都没出现。他们卷了一根又一根莫合烟,抽得舌头都有点麻木了。
“看来今天不来了。”阿吉拜这样说。
巴图尔看了一眼手里的烟,把烟灰弹到面前的地上,应了声:“嗯。”
“你看他穿着打扮像哪里人?”
“这个,这个不好说。”巴图尔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穿着打扮跟咱们差不多,就是说话声音有点怪,好像脖子被人掐住了一样。”
“这就奇怪了,穿着打扮跟咱们差不多,那他应该是嘎善人,不是咱们嘎善就是临近嘎善的人。你以前真没见过这个人?”
“没有,从来没见过。”
“那这家伙要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么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巴图尔看了阿吉拜一眼,心想,这完全可能,不然没有别的解释。不过嘴上什么也没说,只管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莫合烟。
巴图尔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件事情,那个时候他跟师父学习摔跤已经好几年,周边的嘎善差不多都去过,哪个嘎善有几个布库,他都一清二楚,大家也都交过手,都相互认识。
一天,他和师父从南边乌孙山上下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天就黑了。他们借着月光继续赶路,走到南戈壁那儿的大干沟,已经是半夜了。
“二位,等等我,我是老嘎善最有名的布库,我叫塔斯合(锡伯语,老虎)!”突然,从大干沟边上的红柳丛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别理他,咱们走咱们的。”师父小声对巴图尔说道。
巴图尔扭过头去看,月光下大地一片雪白,除了一丛丛红柳,大干沟边上什么也没有。
“师父,塔斯合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巴图尔小声问师父。
“不知道。不管他。”师父头也不回地驱马往前走着。
“别害怕二位,我不会吃你们的,呵呵!”
那声音很古怪,跟没有上油的牛车轮子摩擦出来的声音一样,听着有点刺耳。后来,巴图尔问师父那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理那个人。师父当时说的话跟阿吉拜的话差不多,他说大干沟周边既没有村也没有店,一个人呆在那样的地方正常吗?除非他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跟那里一丛丛的红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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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巴图尔慢慢忘记了这件事,也没再问过师父。
天色渐渐亮起来,远处传开雄鸡的啼鸣声,划过嘎善平静的夜空飘向东方,去迎接缓缓升腾起来的太阳的光芒。
天快亮了。
“咱们回家睡吧,改天再等他。”阿吉拜说着起身,用手拍了拍屁股后面。
“晚上来家里吃饭吧,我给你宰一只羊。你把哈合杰和他妈妈也一块带来,大家好好聚聚。”巴图尔说道。哈合杰是阿吉拜的儿子,今年六岁了,跟巴图尔的大儿子一般大。
“好吧。再见。”
“下午见。”巴图尔站在那儿,目送阿吉拜走远。
5
从这天开始,一连好几个夜晚,巴图尔和阿吉拜两人一起守在老榆树底下,希望能等来那个陌生人。结果令他们失望,陌生人一直都没出现。说实话,巴图尔心里有些矛盾,他既想陌生人出现,但又怕他出现。阿吉拜脾气暴躁,如果陌生人还是那么无礼,肯定会挨揍的,这点毫无疑问。
这样过了差不多七八天,到后来,阿吉拜先失去了耐心。他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却生出了一些想法。他不是怀疑巴图尔,巴图尔从来不会说谎,他是怀疑……巴图尔遇到的这件事,会不会是一种幻觉,或者就是一场梦?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时间,一天,巴图尔去找阿吉拜,叫他一起去南山牧场,给放牧的人送点油盐啥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骑马上路了。南山牧场离嘎善三十几公里的路,早晨早点走,夜里就能赶回来。
这天进山,在牧场遇到几个呼勒加城来的商贩,阿吉拜都认识,他们在一起干过活儿,后来成了朋友。他们是来收购羊毛的,正准备往昭苏那边去。
油盐送到,巴图尔就没事了,吃过午饭,在放牧人的毡房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准备往回走。阿吉拜被那几个朋友逮住了,非要拉他一起去昭苏。就这样,阿吉拜跟那几个商贩继续往南,巴图尔一个人往嘎善走,他回家还有别的事要做。
“路上小心。”分手时阿吉拜嘱咐巴图尔道。“‘黑色疾风不比当年了,老了,别赶太急,慢慢走。”
“知道。你们也当心点,前面路不好走。”巴图尔骑上马,朝阿吉拜和他那几个朋友挥了挥手,就开始赶路了。
巴图尔在下山路上遇到两个嘎善的年轻人,他们是进山打猎的,其中一个肩上扛着一杆猎枪。在他们马后面跟了五六条猎犬。
“巴图尔阿哥好!”两个年轻人见到巴图尔,赶紧从马背上下来,站到一旁问候道。
“你们好。”巴图尔朝他们笑笑,“是不是山里的旱獭要倒霉了?”
“阿哥说对了,我们就是来抓旱獭的。”其中一个回答说。
“当心,别遇上狗熊了。”巴图尔说。
“不怕,这不,我们带着猎枪呢。”扛猎枪的年轻人笑着用手拍了拍肩上的猎枪。
“祝你们好运!”巴图尔催马继续往山下走。
“阿哥再见!”两个年轻人在身后喊道。他们骑上马往山里走去。
下山比上山快。太阳刚落山,巴图尔就已经走到戈壁滩上的大干沟了。当他走过干沟边上的红柳丛时,不知怎么,一下想起那个叫塔斯合的布库,心里微微一惊。他不是害怕,只是有点莫名其妙,这么多年了,这条路他一个人走过无数回,从没想起过那个人。今天,他不但想起那个人,心里还生出一丝丝……这种心理很难说清楚,它应该是介于好奇与不安之间的一种情绪。
离开大干沟一段路,巴图尔又一次回头看了看那片红柳丛,月光下,大地一片银白。他心里突然有种冲动,此时此刻,如果那个叫塔斯合的布库出现在面前,不对,他是希望听到塔斯合喊他,叫他停下来。他拽了一下缰绳,马停了下来。他再一次扭过头去看了看那片红柳丛,自言自语地说道:“出来吧,塔斯合,咱们较量较量。”
“黑色疾风”打了一个响鼻,声音很大,也很突然,把巴图尔吓了一跳。巴图尔笑了,把手放到额头上摸了摸,看看自己是不是发烧了。
回到嘎善已经是半夜了,人们早就进入了梦乡。
巴图尔从大路拐进巷子里,走了几步,他就注意到家门前的老榆树底下有东西。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又是那个家伙?
果然,那个人从树荫下走了出来,拦在“黑色疾风”前面。
不知道为什么,巴图尔今天看到这个陌生人,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拉紧缰绳,让马停下来。
“你,怎么又来了?”巴图尔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在说,我们等你你不来,不等你了你却跑来了。
“不想跟你废话。下马吧,我是来摔跤的。”陌生人直截了当说道。
“我跑了一天的路,已经很累了,咱们改天……”
不等巴图尔说完,陌生人抢过话头,说道:“别跟我玩花招,你想等阿吉拜回来,你们两个一起对付我,我没说错吧?”
巴图尔听了这话,脸“唰”地一下红了,感觉烧烧的,有种做贼被人逮到的尴尬感。他什么也不说了,跳下马,丢掉缰绳,边脱外衣边朝陌生人走去。
6
阿吉拜跟他几个朋友去昭苏,快十天才回来。
他刚回到家,还没进屋,就听老父亲说,这几天,巴图尔的父亲来过好几趟,来找他。
阿吉拜拴好马,径直出了大门,往巴图尔家走去。
一进屋,阿吉拜就看见巴图尔仰面躺在大炕中央,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动看着天花板。
“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好兄弟?”阿吉拜走到大炕边上,看着巴图尔问。
巴图尔扭过脸,看了看阿吉拜,慢慢坐了起来。他脸色苍白,跟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你、你病了?”阿吉拜坐到炕沿上,伸手轻轻拍了拍巴图尔的手。
“没、没有。”巴图尔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唉——”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巴图尔低下头看着屁股底下的褥子,又轻轻摇了摇头。
阿吉拜不再追问了,他盯着巴图尔的脸看,希望从这张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过了好一会儿,巴图尔开口说话了,他看了一眼门口,小声对阿吉拜说:“你把门拉上吧。”
阿吉拜照巴图尔说的,走过去把房门关上了,然后又坐回炕边来。
这时,巴图尔把屁股朝阿吉拜跟前挪了挪,身子往前倾过来,凑近阿吉拜,说:“那天,我从山上下来,那个陌生人在门口等我。”
“是吗?那、那后来呢?”阿吉拜眼睛瞪得好大,盯着巴图尔。
“我们两个摔跤了。”巴图尔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你输了?”阿吉拜非常着急的样子。
巴图尔抬头看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哀叹道:
“输了倒好喽。”
这下把阿吉拜弄糊涂了,既然没输,有什么想不开的,连声说道:“没输就好,没输就好。”
这时巴图尔父亲开门进来,见到阿吉拜,紧缩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了。嘴里嘟囔着:“我的孩子,你来就好了,你来就好了。”
阿吉拜赶紧起身给老人行屈膝礼:“额车(叔叔)好。”
“你们说话吧,我去饮马了。”老人说着转身推门出去了。
“你问清楚那个人到底从哪儿来的吗?”等老人走后,阿吉拜问巴图尔。
巴图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吉拜,好像要看穿他似的。
“别这么看我,吓人。”阿吉拜看着巴图尔笑笑,说道。
又过了好一阵,巴图尔突然说道:“你相信吗,我们家,就是我喂马的那个木槽子,它、它会……”说到这儿,他停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你知道吗,那个喂马的木槽子,它会变成人。”
说完这话,他像泄了气一样,仰面朝天躺倒在炕上,跟刚才一样望着天花板。
阿吉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巴图尔说的。他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问:“就、就、那、那个,喂、喂马的,木、木槽子?”
巴图尔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点了点头。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阿吉拜都要爬到炕上去了。
“我,我用我的绝招,就是我摔倒呼勒加、呼勒加城跤王的大绊腿,把、把他绊倒了,他、他摔得很重,‘咚的一下,他就变、变成马、马槽子了。”说完,巴图尔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阿吉拜扛了一把斧子过来,走进巴图尔家的马圈,把那个马槽子搬到院子里,几下就把它劈成了柴禾。
说来也奇怪,马槽子变成柴禾,用这些柴禾烧炕,巴图尔在热炕上面睡了一天一夜,然后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又开始像往常一样,该干嘛还干嘛,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但有一样,自那以后,巴图尔再也没跟任何人摔过跤,也不看别人摔跤,连提都不再提摔跤这件事,一直到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一代布库王巴图尔,开始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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