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请进门,离婚靠个人

十里菱歌

一、姐要自由恋爱

1935年，上海，兰亭报社。

一间方方正正的办公室，四面墙，墙上开了一扇窗，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金黄色的光柱中似乎能看到点点细小的尘埃在飞扬。我侧身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前，右手拎着银色流苏包撑着下巴，左手把桌面上一张泛黄的纸张往前一推，客气地微笑道：“傅先生，今日我们还是把这婚约解了吧。”

桌面上高高地堆着一沓过时的报纸，男人的脸埋在其后，看不清五官，只能听到他在打字机上啪啪啪地敲着字。我话语一出，打字声骤停，一阵静寂过后，男人从报纸堆后抬起头来。

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傅长雅了。

今日再见，卖糕的，他还是那副老土模样。

灰白色的立领长衫，三七分的头，一副圆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他的容貌在我的脑海里本就没有多清晰，时隔五年更是成了一张白纸。很奇怪，面对自己这位未婚夫，我始终没有细看他脸的欲望。

瞧瞧这穿衣品位，还能汉森到哪里去？

他打量了我半刻，问：“你是白翠翠？”

我点头：“正是小女子。”

我赴英国留学了五年，如今回来穿的也是那边的洋裙，裙子底下用锥形木架子支起，蓬松宛如一个倒扣的碗。除了头上戴着斜斜的羽毛小帽子，我脸上还化着浓艳的妆。我这副模样，傅长雅居然能将我认出来，真是让我感动。

感动之余，我不忘办正事：“来来来，我们先将这婚约解了，再好好叙旧。”

他只看我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继续打字，淡淡地说道：“别闹了，我在忙。”

我郑重地摇头：“我不是在闹，傅先生，我是真的很严肃地在请求你和我解除婚约。”我道，“如果我不是真心的，我也不用特地跑来报社找你了，你知道的，我刚从英国回来，很多派对在等着我。”

他头也不抬，道：“女孩子别老去那种场合。”

我一愣，随即抬起手捂着嘴唇呵呵地假笑几声，花枝乱颤地瞟了他一眼，见他依旧自顾自地在忙，我的笑顿时有些发僵。我放下手，舒了一口气道：“傅先生，你这句话透露着浓浓的性别歧视你知道吗？这是一个男女平等的社会，为什么男人能去的社交场合，我不能去？”

他将打好的草稿从打字机里取出来，认真地检查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因为我不喜欢。”他的视线依然停在新闻稿上。

我嘴角抽了抽：“你这更是大男子主义……罢了，也不关我的事，我来就是和你解除婚约的。”我站起来，半个身子横过办公桌，用流苏手拎包在他面前挥了挥，“傅先生，傅先生，你听见了吗？”

被我闹得再也没有办法专注，他将稿子放到桌上，身躯往后面的椅背一靠闪过我的骚扰，不耐烦地道：“好，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和我解除婚约？”

我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作为新时代的女性，我要自由恋爱，我不要父母的包办婚姻。”

他沉默半晌，反问：“你这么有主张，你家里人知道吗？”

“嗯……”

我弱弱地吞了吞口水。家里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爹早年因为远赴南洋做生意，发了一笔横财，是名副其实的暴发户。暴发户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没文化，我爹被人嘲笑得多了，于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知识分子。傅长雅他爹是大学教授，他娘是大学教授，他也是大学教授，还兼了一个兰亭报社的主编，很符合我爹对佳婿的要求，于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我和傅长雅有了这一纸传统婚约。

我爹把我送去英国读书就是为了让我配得起傅长雅，要是他知道我学成后马上跑来找傅长雅退婚，他定会打断我蓬蓬裙下的一双狗腿。

我的脸色千变万化，傅长雅一派好整以暇。许久，他重新执起新闻稿审阅，道：“你既然回来了，我们的婚事也差不多该办一办了。你先回家吧，我挑个时间去拜访一下伯父。”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约觉得他又厚又圆的镜片后闪过了一抹捉弄的笑意。

我心急地拍桌而起，再也顾不得淑女的涵养：“姐说了，姐要自由恋爱！”

他若无其事道：“我不介意你把婚约的事忘了，把这当成一场自由恋爱。”

“……”

这、这能说忘就忘吗？！再说，他这副尊容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我猜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十分不好看，幸好在精致的妆容下，他应该也看不出来。我双手撑在桌上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道：“以后别穿这种衣服出门，太暴露。”

我这件洋裙胸部上半方的设计是白色蕾丝，繁复花纹下雪色若隐若现。

听见傅长雅这句话，我顿时不气了。我哎哟一声，挥了挥手中的拎包，笑眯眯地道：“傅教授，我还以为你是个君子呢，没想到也爱盯着人家瞧。”

他皱眉看我：“有很多人爱盯着你瞧？”

我挺了挺胸，道：“那是，姐这个Size，就算放在西方国家也没丢中华女同胞的脸。”

他无言一阵，揉了揉额头道：“回家换掉吧。”我摇头表示不愿意，他顿了一下，道，“其实你也没什么好瞧。”

二、小姐，我配不上你

我不喜欢傅长雅，因为他这种人太不诚实了。

他不爱看我穿蕾丝洋裙，没关系，我还有吊带裙、鱼尾裙、低胸裙……每一套都是我在英国读书时请国际知名设计师设计，由裁缝专门手工裁剪，一套比一套漂亮，当然，也一套比一套暴露。

晚上家里还有庆祝我回国的洗尘宴，见傅长雅这个土包子老学究没那么容易就被我说动，我便不再理他，先回家为今晚的派对做准备。

留声机上的唱片在一圈接一圈地打着转儿，黄铜色的喇叭宛如一朵鲜活的花。我坐在镜子前，一边为自己描眉一边轻轻地哼着留声机里的法语歌。傅长雅不觉得我美，我一点儿也不伤心，我喜欢的人觉得我美就够了。

我将及腰长发烫卷，换了一身无袖高领长裙，裙面上缀满了银光闪闪的珠片。我喜欢的人曾经说过我像小美人鱼，我第二天便请设计师设计了一套小美人鱼的长裙。

待我装扮妥当，从二楼的旋转扶梯上走下来时，我却恰好听到我喜欢的人正对我表妹说：“我觉得你就像天鹅湖里的小天鹅，那么优雅可爱。”我表妹江挽霜羞涩地笑了笑，那人唯恐江挽霜不信，牵起江挽霜的手，急急地补充道，“真的，请你相信我的心。”

我的高跟鞋崴了崴。

满大厅的小提琴声中，那正在调情的两人有所感应地回过头来，然后脸色齐刷刷地白了。

司徒少焚，我爹的私人司机，我在英国读书时，我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托他漂洋过海带给我。在那全然陌生的土地，他是我得到的唯一的温暖，于是，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我自由恋爱的对象。

他也曾这般牵着我的手说：“小姐，我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还配不上你，但是请你相信，为了你，我会奋斗的。”

我上次见他是半年前，没想到半年不见，他就奋斗到了我表妹身边。

司徒少焚看见我，脸色有些慌张，急忙想甩开江挽霜的手向我走来。一直故作娇羞的江挽霜此时却不娇羞了，她死死地攥着司徒少焚的手不肯放开。司徒少焚顿时更无措，我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司徒少焚好言安慰了江挽霜几句，大概是“你放心，我只是过去向她解释清楚”之类。江挽霜愤愤地扫了我一眼，最终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真是自古表房出情敌啊。

司徒少焚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家底虽不甚富裕，但凭着这唇红齿白的小生长相，在给当我爹司机的这些年也的确俘虏了不少名媛小姐的芳心。

他走到我面前，手脚局促了一会儿，道：“小姐，半年前你对我说，为了我，回国后你要去找傅先生解除婚约，你……只是说笑的吧？”

我快速地竖了一个中指，面无表情道：“去你大爷的说笑。”

他愣了愣，应该是没想到我骂粗口也骂得如此淑女且不留痕迹，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尴尬地涨得通红：“我仔细地想过了，你是天上云，我是地底泥，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终究配不上你一个上流社会的大小姐。”

比起我，江挽霜她爹只是一个写字楼的小职员，司徒少焚大概觉得她和自己相配。

“小姐，对不起。”

他弯腰对我鞠了一躬，转身朝江挽霜走去。

江挽霜勾着司徒少焚的胳膊，不满地埋怨道：“你和她解释这么多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明白……谁不知道翠翠姐头脑不好？旁人去英国留学三年的课程，她硬是花了五年才勉强毕业，若不是舅舅倚着自己有两个臭钱为她指了个大学教授，她这辈子还真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不知我的好表妹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是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

我仰头望着天花板上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深深地吸一口气，忍着不让眼泪飙出来。这熙熙攘攘的大厅，看似每个人都在从容地交际，但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留意着这边。

平稳好情绪，我左手背托着右手肘，右手食指抚着下唇优雅一笑，接着食指勾了勾招来侍应生，拿起一杯红酒准备喝，却于此时看到了从门外走进来的傅长雅。

三、傅教授，怪你过分handsome

我差点认不出那是傅长雅。

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勾勒出颀长挺拔的男性身躯，他将头发整齐地往后梳，薄唇微抿，下巴的轮廓精致而气质凛然……喀喀，我也只是能看见他的嘴唇和下巴，因为纵然是现在这般英挺的打扮，他依旧不忘戴着那副圆圆的眼镜。

老实说，那副眼镜让他的整体穿着有些掉价。

但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这般感谢一个人的出现。

心里憋着一口气，我将红酒重新搁回侍应生的托盘里，踩着高跟鞋婀娜多姿地朝傅长雅迎上去，嘴角弯着一抹笑：“亲爱的，你终于来了，人家等得你好苦。”

我这声甜丝丝的叫唤，成功地将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其中包括司徒少焚和江挽霜。

我却还嫌不够，我脚步越走越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傅长雅的怀里。

“翠翠。”他扶住我的腰。

“嘘。”

我抬手，将他的眼镜摘下来往后一抛，直到此刻我终于看清了与我订婚五年的未婚夫的容颜，深邃的眸、挺直的鼻……卖糕的，你这么汉森你为什么不早说？！

也许是因为近视度数不浅，我摘下眼镜的刹那间他的双眸稍稍眯起。不知为何，我一直压抑着的泪意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尽数涌上来，将我的视线氤氲得一片蒙眬。我踮起脚，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涂着大红口红的嘴唇义无反顾地朝他的薄唇压上去——

四周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吸气声。

司徒少焚，姐就给你看看，什么叫当众秀恩爱——我本抱着报复的心理，然而一贴上傅长雅，我满脑子的思绪顿时全被抽成了空白。

原来土包子的唇也这么柔软啊……

原来老古板在被女人亲的时候也会乱了呼吸啊……

耀武扬威地亲够一分钟，我才从傅长雅的唇上退开，我以为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后退一步时小腿却禁不住一软，幸好傅长雅眼疾手快，及时搂住了我的腰。

我脑袋晕乎乎的，直到一道压抑的质问声传来：“小姐，我知道你气我辜负了你，可你怎么能这般不自爱地随便找个男人来作践自己！”我视线聚拢，对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司徒少焚。

他该是不认得傅长雅。

我挽住傅长雅的手臂，脑袋靠在他的肩侧对司徒少焚轻轻一笑：“怪了，我怎么作践自己了？”心想，和你自由恋爱都不算作践自己，亲傅长雅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司徒少焚嘴巴张了张，大庭广众之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辩驳。傅长雅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串钥匙，握在手心往上低低地一抛，接住，问司徒少焚：“我记得你是翠翠家的司机？”不待司徒少焚回答，傅长雅递出钥匙，“我的车还停在外面，麻烦你帮我泊好，有劳了。”

司徒少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这位先生，请问你是？”

如果没那么几斤几两身份地位，恐怕不够资格使唤我家的司机去当泊车小弟。

傅长雅道：“我是你未来姑爷。”

什么叫一击必杀，这就是。

如果事后傅长雅不用我搀着才能找到走向旋转扶梯的路，那就更完美了。

“你要亲我便亲，把我眼镜摔坏做什么？”傅长雅坐在我房间的沙发上，抬手扯了扯领带，眉心轻皱，半带责怪地说道。

我趴在床上眼泪掉个不停，口齿不清地说道：“因为那样显得我比较拉风啊。”谁知他一摘掉眼镜，简直是二十米外男女同性，五十米外人畜不分。

他寻着我的声音走到我的床边坐下，道：“够了，别再哭了。”我依旧哭得投入，他拎着我的后领子把我提起来，与他面对面，“当着我这个未婚夫的面为别的男人哭成这样，翠翠，你将我置于何地？”

我道：“失恋难过就会哭啊，你这种老古董，怎么会懂得少男少女自由恋爱的个中滋味……”对着他如海雾迷蒙般的双眼，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止住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有些失神地由衷感叹道，“其实你把眼镜摘掉后还是很好看的。”

他皱眉：“肤浅。”

我理直气壮地反驳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们男人能到夜总会看女郎唱歌跳舞，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又有什么不对？”

“我不会去那种地方。”他静了片刻道，“你就是太看重外表，才会被司徒少焚欺骗。”

我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掏出手帕擤了把鼻涕，转移话题道：“你的眼镜我会让人送回厂维修，你这段时间应该没有得用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在你的眼镜送回来之前，我都会在你身边照看你。”

“很好。”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我绞着手帕，有些难以启齿，“你能不能别叫我翠翠？我爹取的名字总是充满了浓浓的乡土气息……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有一个英文名，叫Rose，你也叫我Rose好了。”

他复述道：“肉丝？”

“喀喀——你还是叫我翠翠吧。”

四、这位同学，我是你师娘

那晚的宴会犹如冬夜里的一场梦，而宴会里出现的傅长雅更如一株匆匆一现的昙花。因为，第二天我见他，他又恢复了一贯的老土打扮。

我很是痛心疾首。

我爹把司徒少焚辞了，我们家换了一名沉默老实的司机，而我每天都要陪伴在车里，接傅长雅上下课。据傅长雅自己所说，他年少时常常点着油灯彻夜看书，弄坏了眼睛，现在一把眼镜摘掉世界就是白茫茫的一片。知识都记在脑子里，他不用看书也能讲课，但是我首先要把他安全地扶到讲台上。

我拍拍胸脯对傅长雅保证：我办事，你放心。

结果，第一堂课下课后，某教室的学生到教务处反映，说他们的傅教授史无前例地逃课了！同时还有另一名讲师在教务处里自尊心受创地嚷嚷：“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傅教授他是不是看不起我一个讲师，觉得我职称低啊，竟然当着我的面进了我的教室抢了我的课。”

领导问他：“你就不会提醒傅教授走错了教室？”

讲师君脸上的表情更憋屈了：“我也想提醒，但是他的未婚妻硬是把我推到了教室外，不让我说话啊。”

我坐在教务处的椅子上左顾右盼，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当然不能让傅长雅知道我把他带错了教室，反正只是一节课，下次走对不就行了。

一同被请来这里的傅长雅无力地揉着太阳穴，问：“翠翠，你是不是不会看课程表？”

我确实对那些又数字又图表的东西不擅长，但傅长雅当着整个教务处这么多人的面问我，我必须不承认！

“你给我的课程表，的确写着你的课在B201室上来着。”

领导狐疑地瞅着我：“不可能，学校所有的课程表都是统一印发的，课程表上写着傅教授那天的课是在A201室，不会有哪张印错。”

我靠着椅背往后仰头环视一下四周，随即笑着低头望着领导：“听说，这栋楼是我爹给学校捐的？”

领导清了一下嗓子，正色与傅长雅道：“傅教授，你的课的确是在B201室没错的，你以后所有的课都在B201室上了。”

之后几天送傅长雅去教室的路变得明确许多。我懒得接来接去，有时便直接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等傅长雅上完课再和他一同回去。

虽说，我每次都会趴在课桌上睡着。

傅长雅讲课的内容十分沉闷，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下面的学生会听得全神贯注，并且面带桃花微笑满脸春风陶醉，尤其是一些女学生。

有一天我睡过了头，下课铃响了都没清醒，等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教室空空，傅长雅正和一名穿着蓝衫黑裙，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在隔着讲桌说话。我旁听了几天的课，这个教室的同学我几乎都认得，此时一眼就认出这名女学生不是咱们班的。

我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迈上去，若不是傅长雅叮嘱我在学校不能穿得太暴露，我这件旗袍开衩开得低，相信我能走得更快。我走近讲台的时候，正巧看到女学生双手捧着一个眼镜盒呈到傅长雅面前，低头乖巧地说道：“先生，我听说您的眼镜摔坏了，我家里正好多出了一副，与您度数相同，您若不介意，可以暂时先用着。”

我踏上讲台，转身，一只手挽住傅长雅的胳膊，一只手竖起五指把眼镜盒推回去，扬起微笑道：“不用了，有心了，我会把傅先生照顾得很好的。”

女学生奇怪地看着我：“这位小姐，你是？”

这情景莫名让人觉得熟悉，我便也学傅长雅当时的回应。我说：“我是你未来师娘。”

“师娘？”女学生语调惊讶且不确定地扬高。

我颔首：“正是。”

女学生静默了一会儿，柳眉一皱，问我：“你知道让•雅克•卢梭吗？”

“什么？”

“你知道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吗？”

“什么？”

“你知道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吗？”

“什么？”

我掏了掏耳朵，女学生转身对傅长雅道：“先生，我曾记得您在课堂上说过，这辈子娶妻，一定要娶与自己有着同样学识涵养，思想追求的女性。”女学生目光探索地落在我身上，问的依旧是傅长雅，“先生，那这位小姐这是……”

哪怕我脑袋不太灵光，我也能听出女学生话中的讽刺，更别说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我急急地说道：“喂，这位同学，我说你啊……”

傅长雅突然勾了勾唇，打断我道：“翠翠不用懂那些。翠翠是个例外。”他在我面前一派大男子主义，时不时就爱板着脸训我这训我那的，在学生面前倒是很亲和，道，“你若没有别的问题，我先回去了。”

我掩着嘴唇耀武扬威地呵呵呵奸笑了几声，女学生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半晌，她气郁地掏出课本翻开：“有，先生，这里有几个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问题我不太明白。”

傅长雅抽出被我挽住的手臂，推了推我：“翠翠，你先去外面等我。”

我摇头，让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自由恋爱了！不成不成！

傅长雅道：“听话，出去，你在这里太吵了。”

这次，换女学生看我的眼神添了几分耀武扬威。

“……”

傅长雅你好样的！有本事你等一下就自己摸出来！

校门口外，司机弯腰为我打开车门：“小姐。”

我想了想，改变主意道：“你等会儿进去把傅教授领出来，免得让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有机可乘，哼。”司机满脸困惑，我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我今天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我要先去个地方。”

一个车夫拉着黄包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抓起脖子上围着的白毛巾擦了擦汗，问：“小姐，要坐车吗？”

“要。”我拎着包包侧身坐上去，指尖把落在颊边的卷发拨回耳朵后，回想了一会儿，一口气道，“去有卖让•雅克•卢梭、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书的地方！”

五、她已经是我的未婚妻

我天生没有当知识分子的命，好不容易想看一次书，结果，我被绑架了。

我不知道哪里才有那三位大师的书卖，又许多年没有回上海，便随车夫拉着我走，谁知他拉着拉着，竟把我拉到了司徒少焚面前。

这里是小巷深处的一家店铺，铺面外的橱窗上杂乱地摆着一些精品，我以为这里是一个二手货转卖店，会有书，才下了车推开门走进来。谁料一进来，我就被车夫从背后毫不怜香惜玉地反扭住了双手，推进了更里面的一间屋子。

室内光线阴暗，除了我背后的那扇木门，屋子侧旁还开了一个门框，门上垂着一层厚厚的靛蓝色帷幕，不知里面有怎样的玄机。

车夫摩拳擦掌，讨好地赔着笑脸道：“司徒少爷，我在学校门前候了很多天才帮你把人捉来，你这辛苦费，可要给我多一些……”

我打断道：“他给你多少，我给你十倍，你将我送回学校去。”

我跌坐在地上按摩着手腕，司徒少焚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我面前，车夫听了我的话，有些迟疑，最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领了钱就匆匆离开了。司徒少焚点了一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道：“小姐，现在哪怕你有钱，也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我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抚平旗袍上的皱褶，冷漠地望着他：“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他仰起脸，看着我的神情很柔和，烟雾下还有几分轻软迷离，道：“我仔细想过了，是我的错，我当初不应该因为自卑而放开你……我好几次想找你解释，但是那个姓傅的男人却一直守在你身边。”他将雪茄熄灭，站起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小姐，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一阵哆嗦，抽出手，环住自己搓了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

若是以前，我会很喜欢听司徒少焚讲情话，可如今或许是在傅长雅身边待久了，我反而觉得这些情话虚伪。

我后退一步，直言道：“迟了。我已经爱上了傅长雅。”

司徒少焚一愣，往前一步跟了上来，继续软着嗓音哄道：“小姐，别傻了，你说的爱只是因为最近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的是他，是产生的错觉而已。”

我摇了摇头：“不，让我产生了错觉的是你。”我道，“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语言不通，又被外国人看不起，哪怕有人和我交朋友，也只是看中了我的家世，对比之下，每次你领了我爹的意思去看我，我都会很开心，我以为那就是喜欢。”

“小姐……”

“可那并不是喜欢。”我不管司徒少焚脸色难不难看，继续说，“或许我不太聪明，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但是只有傅长雅，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因为他一个人的喜好而不去穿花枝招展的衣服，也只有他，让我不喜欢听到别人说我配不上他，马上心急地想去买书来看。”

而这些，都是我之前面对司徒少焚办不到的。

天知道我有多爱花枝招展，天知道我有多讨厌看书。

一段时日不见，司徒少焚看起来憔悴许多，唇红齿白的小生长相也仿佛卸了妆，只剩下苍白。看来在丢了我爹给的优渥工作后，他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

他望着我，低低地唤道：“小姐……”

话未说完，内室里那张靛蓝色的帷幔突然被人撩开，一道女子的细嗓传来：“你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都说了让你直接拨电话给舅舅让他拿钱来就行了。”我眼睛眯了眯，走出来的是我的表妹江挽霜，嗯，大着肚子的江挽霜。

距离司徒少焚和我坦白的那夜还不到一个月，而江挽霜现在已经能见肚子了，他们俩究竟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司徒少焚重新坐回椅子里，双手交撑着下巴，脸色阴晴不定道：“让她自己掏钱总好过我们勒索，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现在变精明了。”

我觉得荒唐：“你刚才是在演戏给我看？”

江挽霜走过来扶住司徒少焚的肩膀，笑得讽刺：“不然翠翠姐你还当真以为少焚对你念念不忘？”顿了一下，又道，“知道交际圈里别人是怎么说你的吗？他们说你只是一个空有外壳的花瓶！除非是为了舅舅的钱，不然是不会有人愿意娶你的……”

“砰！”

我身后的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

我回头，逆光之下看见一道身影正朝我走来，那人一件素朴的灰白色长衫，步履从容地走近，力道却有些控制不住，他焦急地把我扯进怀里。

“翠翠不用别人来娶，她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

紧接着又有一队穿着制服的警察鱼贯而入，定睛一看，方才将我运来这里的那名黄包车车夫也混在里面，他缩头缩脑地走到我面前一鞠躬：“姑奶奶，我没有将你带走，但你看在我把你男人带来了的分上，你给我五倍辛苦费怎么样……”

六、我一定要吟诗给你听

司徒少焚被抓进了拘留所，听说后来江挽霜挺着大肚子到我爹面前哭哭啼啼地说情。我爹看她那副模样，唏嘘道：“挽霜，并不是谁都把钱看得那么重要的。坦白说，我年轻时若不是长雅他爹教我怎么在南洋经商，我也不会有今日的百万身家。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为了钱而娶翠翠，唯独傅家不可能。”

当我知道两家之间还有这么一件往事时，我十分惊异地跑到傅长雅面前嘀咕：“神奇啊，你们家知道怎么去捞金，不自己去捞，还跑去教别人怎么捞？”

傅长雅正在手速飞快地打着新闻稿，头也不抬，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不留情面地评判我：“肤浅。”

我总觉得傅长雅今日有哪里不对劲，端详了他好一阵，我终于恍然大悟：“不对啊，你的眼镜不是还没有送回来吗？你现在戴着的这副是哪里来的？”

看惯了他不戴眼镜的俊逸模样，现在他把眼镜架上，我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他依旧敲着字，若无其事地道：“哦，我家里还有一副备用的。”

“你、你家里还有一副备用的？！”

我突然想起这些日子他每逢出门必要我挽着他，吃饭时说自己看不清鱼骨头，要我挑干净了喂他，更甚者，某一次洗澡时还说找不到香皂，硬是一脸正经地把我拖进去……

我双颊绯红，倏地从椅子上弹起。

说我肤浅，傅教授你倒是忒高明。

尤其是吃我豆腐的手法简直不能更高明。

傅教授这么高明，我也决定高明地告一次白。我掏出了包包里新买的泰戈尔的诗集。我最近正在翻来覆去地研究这本东西，发自内心地觉得诗人的世界我不懂，但只要傅长雅能听懂就行了。

我翻开里面一页与爱情有关的诗，清了清嗓子道：“傅先生，我最近看了一首诗，觉得还不错，想念给你听。”

“别吵，我在忙。”

“我要念，我就是要念！听不听随你！”我垂下眼睫，照着诗集一鼓作气地将诗歌念出来，“千代万世，我以数不清的方式爱你，我的痴心永远为你编织歌之花环，亲爱的，接受我的奉献……”

傅长雅打字的手骤然停住。

“翠翠。”他突然开口，“虽然我比较爱研究学问，但这些话，我还是比较希望你能用自己的话说出来。”

“早说啊，我还以为你比较好这口。”我毫不眷恋地将诗集盖到桌面上，就着椅子挪了挪挤到他身边坐着，双手不自觉地抱住他的胳膊，脑袋枕上他的肩膀，“你上次不是说，我已经回来，我们的婚事也差不多该办一办了？”我扭头看着他，“我很多类型的服装都穿过了，就是还没穿过婚纱……”

他低低地笑道：“不吵着解除婚约了？”

我道：“哎哟，我那时天真啊……谁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就不能有真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