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2014-08-08鲍学谦
鲍学谦,1953年生人,作家、剧作家。
张艺谋的新作《归来》,改编自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的结尾,自诩为是其文艺片风格的回归。在面对央视记者的采访时,称:我是从这里开始的,还愿意回到这里来。
问题是,张艺谋真的回来了吗?他还回得来吗?
影片是从象征着时代或者岁月的列车轰鸣声中开始的,老右派陆焉识躲在列车的阴影里,他已经逃离了劳改农场。
此时,陆焉识的女儿丹丹正在舞蹈学校跳样板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争取当主角。
陆焉识的逃跑引发追捕,其妻子冯婉瑜和女儿丹丹接到命令:见到他必须报告,但是,又绝对不能与其见面。
显然,这个命令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然而,这部影片中,这样的幽默还很多。
夜里,陆焉识回家了。不知为何,在任何追捕者都会蹲守的他家门口,却并未见人监视,而屡次敲门,明知有可能是其回来的冯婉瑜既不开门证实,也不叫人报告。直等到丹丹回家,在完全的黑暗中,奇迹般地认出了三岁以后就从未见过面的老爸。
经过一番楼道里的摩擦,陆焉识告诉丹丹,其明天在火车站的天桥等她妈。然后,又突然摸出一张不知何时写就和写了些什么的纸条,塞进了自家的门缝,被冯婉瑜捡了起来。
这时,丹丹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一个男人,向其倾诉愿意告发她爹,换取演芭蕾舞主演的机会。那男人当即答应,并要了舞蹈学校的地址,而陆焉识却趁机逃跑了。
第二天早上,陆焉识躲在火车站天桥底下,缩成黑乎乎的一团,谁也发现不了;冯婉瑜背着铺盖、拎着馒头在天桥顶上乱找;丹丹似乎是下意识地拼命跑过来;一群追捕的人也在朝这边跑……突然,陆焉识像被电打了似的,跳出来向四周高喊冯婉瑜名字,于是大家都发现了他。
冯婉瑜叫他快跑,他才发现冯婉瑜,并向其跑去。
追捕者推倒冯婉瑜,抓走陆焉识,丹丹扶起了跌破了头的冯婉瑜。
三年后,右派得到平反,陆焉识被释放回家。不知为何,丹丹没有将组织通知告诉冯婉瑜,却自己一个人去火车站接回了陆焉识,并且没有将老妈得了心因性失忆症的情况如实告诉陆焉识。
陆焉识一个人回家,被冯婉瑜当成了曾经调戏过她的“工宣”队员方师傅。
居委会以组织的名义出面,向冯婉瑜保证,这个“方师傅”就是陆焉识,但是冯婉瑜高低不相信,还是要到火车站去接已经在面前了的陆焉识。
于是,陆焉识不回单位报到,放弃了教授的工作,在自家对门的传达室住下,开始绞尽脑汁,要让冯婉瑜认他。这些内容,拖拖沓沓地构成了影片的下半部分。
通过弹钢琴,他甚至使冯婉瑜投入了他的怀抱,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冯婉瑜还是把他认作了方师傅。
更为成功的是,陆焉识将自己写了二十年却从未有机会寄给冯婉瑜的一大堆信,以一个“念信人”的身份,一封封地念给冯婉瑜听,使冯婉瑜似乎爱上了他,还宽解了丹丹曾经告发过陆焉识,在其心中的结下的怨愤,让丹丹搬回家住了。
可惜,到了最后,冯婉瑜还是将陆焉识当成了方师傅。
丹丹这才告诉陆焉识,方师傅曾经拿长把饭勺子,打过冯婉瑜。
气坏了的陆焉识愤愤地去找方师傅,然而,此人已经被抓起来审查了。
其妻子吓走了操着长把饭勺子的陆焉识。
回来后的陆焉识似乎装起病来,冯婉瑜便同丹丹端着饺子来看他。
再以后,陆焉识就陪着冯婉瑜到火车站去接自己了,他第一次剃掉了在劳改场留下的满脸胡子,而在其留给冯婉瑜的照片中,陆焉识是不留胡子的。
火车站的铁门在他们面前关起,影片就这样结束了。
应该说明的还有:几乎有半部影片是沉浸在《渔光曲》的音乐中的。
《渔光曲》由我国著名电影人蔡楚生自编自导,首映于1934年,是我国第一部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的故事片。以该片为代表的中国早期“左翼电影”关注社会底层,将其凄惨的生活展现出来,并努力揭示其社会责任。作为中国最早的有声影片之一,曾创造了连续放映八十四天的纪录,其同名主题曲也成为传唱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曲。
张艺谋重弹老调,或者也是希望能有幸向其回归?
不过,《归来》整部影片对故事背景的诠释,也是点题之笔,却是与《渔光曲》的主旨大相径庭的,陆焉识与丹丹的对话:
丹丹说,这一切都怪我。
陆焉识回答,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只能怪我。
这种替时代或者社会分担责任的台词,在《渔光曲》中可是根本见不着的。
就此而言,张艺谋甚至没有能够回到他自己曾经拍摄的《秋菊打官司》那里去。
或者正因为此,香港《电影世界》杂志用了较大的篇幅,批评《归来》。指出:
《回归》既无美学,更无思想。
这个说法引得《成都商报》记者去电话质询,《电影世界》主笔“红鱼”回应:
作为杂志,我们只是做了正常该做的事儿,引起这么大的风波是我们没想到的,其他暂不方便回应。
在《电影世界》的评论中,有人认为张艺谋把《陆犯焉识》中一切敏感内容尽数“自我阉割”了。其坦言:
既然选择了这样描摹人性的原著,却又干脆利落地将其中那些指涉阴暗人性和压迫自由的成分尽数剪除,那么,除了拿一个敏感的题材当幌子,装模作样、拿众所周知的苦痛勾兑泪水之外,实在很难想象影片还有什么更高级的动机和目的可言。
这显然是对张艺谋回归的更直接的打击。
或者,张艺谋用“苦痛勾兑泪水”,是向票房的冲击?
其结果是:《归来》五月十六日起在全国公映,首日票房达到了三千万元人民币,单日票房和排片均超过了好莱坞大片《超凡蜘蛛侠2》,首周有望突破亿元大关。
《归来》还创下了张艺谋电影作品的首日票房纪录。
看来,这样做在票房上是有好处的,也就是说,当张艺谋口称要向艺术性第一的“文艺片”回归时,实际上依旧在沿着《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金陵十三钗》等商业片的金光大道飞驰,或者是身不由己地迅滑下去。
生活中,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他们说,我们现在要先讲究生活,多赚点钱,将来有钱了,生活不愁了,再来搞艺术,出我们真想弄的传世的名作。然而,往往是终其一生,所留下的也就只是一堆阿谀之作,媚俗的商品。而其生活倒真的有可能已经十分富裕,华居名车,甚至能付得起数百万的超生费了。
之所以会这样,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一个人将其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交给了极端的实用主义加机会主义支配,让其深入骨髓,也就不可能再改弦更张,重头再来了。
乌龟爬出了壳就无从回归,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跟它走了,何谈归来?!
就本质而言,张艺谋是一个思想和情感方式都比较“窄”的电影艺术家。
其作品在内容上貌似横有写实、虚幻,纵涉上下古今,但究其实质,人物和人物间的冲突,大都有类型化倾向。特别是在“谋女郎”群体上,张艺谋专一的审美烙印是十分明显的。而在影片的艺术形式上,特别是画面上,似曾相识者更是比比皆是。
比如《归来》同《红高粱》比较起来,后者模仿当时的,连环画构图的痕迹虽然更重些,但是前者,也只是造作得不甚明显而已。其表现出的,随着时代的进步和自身修养的发展,应当讲相当有限。
但是,在回避矛盾和敏感问题,甚至极尽阿谀方面,张艺谋却日益精进,让人感叹趋于炉火纯青。
特别是《英雄》的替独夫张目,称得上是独步电影史的。
面对《英雄》,张艺谋早年在《红高粱》上的人民性、《秋菊打官司》中的批判性、《活着》的现实性……全都消失了,他越走越远,似乎由命运注定:
“窄”巷行车,再难回头。
当然,平心而论影片《归来》的“无思想”跟原作《陆犯焉识》有着本质的关系。严歌苓的此类作品,大多为曾经在国内“红”过的“伤痕文学”的余绪,其特点是:
重个人悲剧,轻时代根本;触及社会核心如蜻蜓点水,遇政治敏感则讳莫如深。
“伤痕文学”中相对最有深度的,也许要算白桦的小说《苦恋》和以其改编的电影《太阳和人》了,其核心台词是要出国的女儿问父亲:
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生活在美国的严歌苓,原本有条件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挖掘其目睹之苦难的核心原因,可惜,其仅仅满足于打捞苦难深潭表层的浮萍。或许,这是因为,在她看来,西方文学的着眼点就是个体化的。然而,她应该明白,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最大的根本性区别就是:
西方是一个以个体主义为基础的社会,但是,中国则是一个以集体主义为基础的社会,甚至整个东方都有这种倾向。日本的“脱亚入欧”,在本质上就是希望对此的摆脱。
严歌苓由于对这个问题没有根本性的认识,那么其再努力,也只能是个生活现象的打捞者,或者廉价泪水的贩卖者。
想想,陆焉识和丹丹的那两句《归来》的核心对话:
丹丹说,这一切都怪我。
陆焉识回答,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只能怪我。
这无疑如同在告诉观众:
我们为什么会痛苦呢?就是因为我们有感觉,如果我们足够麻木,一切就都会好的。
是的,被杀头是因为长了头,要是当年没有向上提意见的人,当然就不会有反右运动,《陆犯焉识》也好,《归来》也罢,也就都不会有了。但是,我们中国老百姓身处的时代苦难也能不存在,或者有效地减轻吗?!
这个,希望严歌苓、张艺谋之流,平心静气地深入思考,因为它是无法回避的。
据了解,《归来》吸引了不少小说《陆犯焉识》的读者。但是,电影只选择了原著的后三十页的内容,致使许多人都认为改编后的《归来》“格局太小”。
有一个知识女性在看原著时数度流泪,自以为看电影更直观,会惊天地泣鬼神地大哭一场,所以,特地在影院的角落里观影。然而事后,她却只用了一张擦泪的纸巾。
她认为,原著中的厚重苍凉都不见了,至少应该用某种形式,将陆焉识被打成右派前的年少轻狂、风流倜傥展现出来;被打成右派后,在大漠中逃跑的惊心动魄表现出来……否则,像现在的电影,抽离了世态炎凉的历史过往和人物性格的铺垫、塑造,真不明白这死生契阔的深情究竟根植于何处。
一个知识分子半世纪的史诗,也就只剩下一场由家到传达室再到火车站,三点一线的,局促呆滞,毫无趣味的黄昏恋了。
还有不少原著的“粉丝”愤愤不平,认为:
如果只是要拍一个关于失忆的、关于黄昏恋的故事,何苦糟蹋《陆犯焉识》?全部重新写过不是更好吗?
由此可知,《归来》对《陆犯焉识》所做的“减法”,在“原著粉”眼里,并没有达到张艺谋对记者所称的“以点带面,以小见大”,反而因为影片内容空虚后加入的各种重复和拉撑,使人认为有降低成本、偷工减料之嫌。
这些东西,在电影院里,则引来多次的笑场。
甚至有观众直截了当地指出:陆焉识和冯婉瑜的故事不是“爱情传奇”而是“时代的疮疤”,要揭疮疤,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是想掩盖疮疤……且使用爱情做化妆品力不从心。
可叹的是《归来》,对张艺谋而言却是竭尽全力之作。编剧邹静之曾听命于张艺谋,四十六次易稿,删了很多人物,什么女儿、儿子、儿媳、孙女……减少的事件也很多,比如唤醒、接站、复婚……最后留下的只有三个人物和他们之间的来往。
邹静之认为:人少好入心。
张艺谋则满意于:静水深流。
那为什么其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呢?看来,关键还是在《归来》中缺少了灵魂:
张艺谋作为当代中国,曾经被普通老百姓寄予敢于“揭疮疤”之厚望的电影大师,在迷失于《英雄》之路后,并没有携带着其原本的老百姓的灵魂,昂首阔步地回来。
记得张艺谋曾经检讨:当年热衷于拍反主流文化的电影,是年轻不懂事。
无疑,现在是老谋深算了,但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失了卿卿魂灵。
已经有观众发表了对张艺谋在《归来》中之表现的看法:
该电影本身只以历史灾难为背景,选择性关注灾难对普通家庭造成情感创伤,对历史灾难的二次消费建立在票房保证之上,将观众的眼泪视为快餐文化的擦嘴纸。这是一种很聪明很滑头的导演,以消费国人情感来赚的钱盆满钵满……
《归来》前三十分钟以红色样板芭蕾、大字报、毛主席语录等等特色鲜明的符号,解构了讳莫如深的“文革”,运用炉火纯青拍摄的技巧,将个人活动融入背景当中。但此后八十分钟发生的故事情节,却像一个失忆的病人一样,对历史所发生一切、对个人所遭受的创伤,进行了选择性的遗忘。个人对亲情的追求,对家庭关系的修补成为电影叙事的主流,让两位大师级演员,用眼泪牢牢掌握观众情绪,而对时代的控诉和反思被隐藏得如同从来没有发生一样。这就差不多剥离了故事的背景本身,让历史背景变得无足轻重……
电影不是纪录片,而历史只能直视,不能玩亵,再聪明的导演如果想记录这段历史,但是又达不到“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的效果,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如果习惯耍小聪明的导演使用惯有的伎俩,选择在子弹飞行的过程当中拐一个弯,让子弹落点偏离方向,那就说明他承担不了民族的未来……
的确,在《归来》精心炮制的,陆焉识给冯婉瑜写的未寄出的信中,所涉及的陆焉识在劳改农场的生活,几乎全都充满了诗意:
蓝天白云、风劲草长、人强马壮……仿佛不去经历一下,就是人生的缺憾一般。如此诗化苦难,实在是匪夷所思,其中用心,也许只有张艺谋自己知道。
当然,出于现今推出影片的商业宣传,夸奖《归来》的文字也不少,大多集中在能使观众流泪上,特别是让中、老年人流泪,原因是他们熟悉当时的文化。
说这种话的人也许忘记了一个事实,就是:
许多中国观众都不太熟悉外国的文化,但是在看外国的优秀影片时,会流泪的也很多。
颇为醒目的是,张艺谋的老朋友,作家莫言称:《归来》为“直指人心”的电影。
颇为滑稽的是,好莱坞导演斯皮尔伯格被称:看《归来》感动得哭了一个小时。
莫言的夸奖是怎么回事,熟悉中国文化的中国人都知道,而斯皮尔伯格到底在哭什么,按在“锵锵三人行”中做节目的马未都的说法,那是在为张艺谋的“归不来”伤心。
连不熟悉中国文化的外国人都在为张艺谋的无从归来痛哭流涕,我们中国人,当然更要为我们的电影大师招魂了。请从心中捧出张艺谋,望空高呼:
呜呼,张艺谋啊张艺谋……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