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嘴泥土(长篇选载)
2014-08-08浦歌
浦歌
土坡下的砖瓦窑冒着若有若无的烟,空中能看到升腾的热力扭曲了丘陵或者天空的一角。在迷宫般一排排摞起的土砖胚子中间穿过去,沿着别人踩踏的路可以走向一个低地的小路,这小路就通向他家的沟。在那里,他几乎每次都能感受到来自深沟里的一缕凉爽的空气。近在咫尺的几乎能让他的心脏感到灼热的小路,那就像是自己家伸出来的小小的触角——每年冬天下大雪,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扫雪,不然雪消之后道路泥泞,他们无法从村里挑水。他们拿着笤帚和铁锹,要从小屋一直扫到沟门口,然后下坡,绕着西面绵延的丘陵下的小道扫到尽头,再扫到直角打横的小路,绕着北边凛然几丈高的高地下的小路扫去,然后背离高地,下坡到了南面的丘陵下、比田地还低的小路上,然后再咬着牙扫半个时辰,最后终于曲径通幽地来到这个小路口。他们扫扫歇歇,大约需要一上午的时间,他们汗流浃背站在这里,总要感叹地回头看这个奇迹——一条弯弯曲曲、忽高忽低、忽隐忽现的黄色小径,几乎像绵延的万里长城一样壮观,给大雪包裹的沟壑增添了一道黄色的丝线。那时,沟壑里众多丘陵雄伟的穿插纠缠,丘陵没有规律的起伏或者那种笔直的孤绝,在雪中都恭顺地显露出另一副纯洁的模样,似乎是一场预先准备好的宏伟演出。原先笔直险峻的高顶像是一个阴沉的凶汉戴了滑稽而柔软的白帽,原先最宏伟而凌厉的峡谷现在像是两个憨厚高大的白头老者,共同捧出厚厚的奶油蛋糕。雪覆盖了所有的高处,只露出笔直部分灰青色的腰部,那些缓坡上因为有枯草,像是到处翘着白毛的巨大白色毛线编制物,沟中所有深受病虫害之苦、无法换来效益的树木,都像绮丽高大的白花盛开,贫瘠的沟壑在雪中化做超现实的华丽场景,就像把他们的贫穷升华为一个华而不实的美梦一般,而这美景,单单只给他们展出,像是给赤贫状态的他们一个补偿和安慰。他们站在小屋前欣赏着,父亲王龙穿着那件褴褛的蓝色中山装,里面鼓鼓囊囊套着棉袄,棉袄撑起了他的袖子,使得下垂的袖子破布不再明显地耷拉下来,父亲的腿有点古怪地弯曲地站着,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同他走路那种前倾相辅相成。父亲原先总是暴怒的眼睛里流溢着甜蜜的奶油般的光,他喜滋滋地慢慢转着头看着,下巴上翘起的几根稀疏弯曲的胡子——父亲坚持说是三根,这同儿子的数量神秘地一致——映衬在远处白雪上。“嗯,真好看!”就像看到焰火一样,父亲发着感叹:“好(发入声)——呀,你看美的(发di音,无意义后缀)!”“就是美的噢!”母亲叶好随后补充说。她比父亲更灵活地转动头部观看着雪景。那时,尚未被毒死的黑狗“兽王”始终警惕着,竖起耳朵,不断变换头的姿势聆听远处,然后烦恼地再往前走走,听听——那是从远远近近几百棵树上时而这里时而那里落下积雪的声音,“兽王”在声音的迷宫里仔细地辨别,这声音一直扰乱着它的心绪。
大虎收起脸上无意中漾起的微笑,决定继续走。他站起来,换成左肩挎黑包、扛蛇皮袋子,然后用右胳膊抱行李。他立刻感到跃跃欲试的左肩非常得力地抵着袋子里的硬书本,右胳膊也毫不费力地抱着行李,只是原先抖动的右腿现在还有些不适。他很快下了坡,几乎是非常喜悦地渐渐离开了村庄,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土坯迷宫,不断跳过脚下的土坯碎块,然后在热腾腾的土砖窑的炙烤下,走到一块平地上,斜穿过去,小心翼翼在半人高的田边畔棱上溜滑到小路上,他凭借在沟里长期锻炼出来的技巧保持了平衡。
现在他走到了小路上,发现小路上被车轮碾出一脚深的浮土,他热切的心情同浮土一样滚热。浮土上留下蛇在中午溜过的光滑印记,这些他们难得一见的蛇也受不了这闷热。他父亲常常凭借蛇行印记的多少推断是否会下雨。他小心不让浮土大量地溅起来,弄脏他的衣服。他的鞋子里已经钻进了土。他向沟壑深处望去,那些交错的丘陵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草和不多的灌木丛都绿了,梯田上金黄的麦茬硬硬地立着。他感到了风,些微的风吹动路旁高处田畔叶子坚韧的杂草,路边几个高高挺立的野酸枣树投下的淡淡影子,也在轻轻摆动。等他刚刚开始琢磨地上变干的几个缩成球状的水点时,前面拐弯处兀地从坡下走上去一个挑水的身影。他几乎是用疼痛的心脏和战栗的皮肤表面认出了母亲叶好——后脑勺束着干草根似的小马尾刷,身材矮矬,脖子油亮,他觉得眼前这个母亲形象严重侮辱了活跃在心中的母亲,他几乎不忍心再看:她摇摆着,迈着难看的碎步,晒黑的手一前一后抓着链子,小心不让水桶磕着自己的脚,她穿着他熟悉的廉价浅绿色半袖,蓝裤子上也有一个大补丁,她侧倾着头,伸出拉长并倒伏的脖子,露出乌黑的侧脸,这别扭的神态让他觉得陌生,他很难在记忆中找到类似的画面。他想回避眼前这个形象,就像用手摸烫手的山芋一样,一遍遍想否定山芋的烫,又一遍遍将山芋扔下来。
他没有叫她,任由她在前面走,现在他的肩膀感觉到了酸疼,左腿也开始颤抖了,但是他试着赶上母亲,并希望先由母亲发现他。他们现在大约有三四十米的距离,刚才因为他们在路的锐角的两边,看上去几乎近在眼前。现在他们走在朝西的一条直线上,很快母亲拐上呈直角的另一条路上,靠近渐渐隆起的丘陵脚下,这让她看起来越来越瘦小而无助。这时候,他突然用安忆的目光打量起母亲,惊奇地发现母亲同别的农妇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没有她们穿得好。现在母亲拐到丘陵他看不到的另一侧了,他加快了步子,像丢了什么致命的东西一样快步往前走——他再次看到母亲,母亲在最后一个坡下面放下担子缓歇,像抹泪一样用衣襟擦着脸上的汗。他看到沟门下的这个坡上长着他熟悉的硬硬杂草,两道发白的车辙印留在上面。看到那扇打开的木头沟门瘫软一样靠在丘陵下的斜坡上,看到阴森森立起的丘陵,以及丘陵间几乎是汹涌出来的十几棵墨绿色柿子树,和一两棵浅绿色核桃树,那两间用草泥抹出来的小屋孤零零在丘陵下,似乎随时会被悬在头上的丘陵压倒在地。他想起《静静的顿河》里主人公回到家门口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觉得变得有些陌生的熟悉情景风一样逼近额头和心脏,使他喉头紧缩,他情绪激动地喊了一声妈,他母亲喘着气呆立着,竟然没有听见,他看见她又擦了一下脸,他觉得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书中的感情,他再次想流泪,他尽量压抑嗓音平静地喊了一声,异常激动地想知道母亲见到他的反应。他母亲终于扭头了,她刚刚拿起担子,准备用铁钩子够水桶,突然站起来,没有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斜着身子,吃力地扛着鼓鼓囊囊两翼耷拉下来的蛇皮袋子、挎着又长又鼓的黑包、侧搂着大得惊人的行李,一张熟悉的、满脸是汗的大平脸在堆积的大包小包中咧开嘴笑着,衣服前襟湿透半个,裤腿上也被汗浸湿了,鞋子和裤腿上溅满尘土。她简直惊呆了。
王大虎笑吟吟站在那里,他从母亲那里看到期待中的惊讶,只是没有看到一丝微笑,只有惊讶,母亲叶好瞪着眼睛,突然扔下担子,像惊慌中的禽类一样甩着腿奔过来,两手滑稽地摆动着,“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幸?”他心中担心地想,他看见母亲扑过来,仰头用两手卸下他肩膀上的一蛇皮袋书,屏住气,吃力地抱到怀里,再放到地上,手指又飞快地摸索到黑包的带子,抓住勒得紧紧的带子,两臂颤抖着把石头一样沉重的大黑包扔下,又两手揽过他的行李,扔在黑包上,一边着急地用手擦他脸上的汗,一边用奇怪的、刻骨熟悉的嘶哑嗓音说:“好娃咧——你一直扛回来?!看把我娃累死了!看把我娃累得——”然后她不停地为他擦脸上的汗,同时仔细端详着他,皱着眉头连连说:“我娃又瘦了!”他现在已经羞于这样不断地被人擦汗,他躲了两次,说:“好了。”可她还是为他擦。他看到母亲深陷在眼窝的眼睛,滚着密密汗珠的黑红额头,她眼角的皱纹和高耸的颧骨,她的嘴唇干裂,她的目光还在他脸上勘探般地来回移动,终于,他从她的眼睛和嘴角看到她嗔怪的笑意,然后她说:“学校都把我娃捂白了!”
他想起小时候在类似的场合,他奔过来嘻笑着仰脸朝向母亲,母亲用手指给他擦去眼屎,然后她会嗔怪地用眼角瞟他一眼。
王大虎用了很长时间来习惯两间小屋的低矮和小,进门得弯腰,地上没有铺砖,踩得很瓷实的土地坑坑洼洼;小小的两米见方的炕,炕上铺着发糟的、露出大窟窿(下面是毛毡)的脏床单;土砖炉子敞着熏黑的螺旋状窟窿,靠近炉子的毛毡边角被烧黑;朝东的墙上竖着几根弯弯曲曲的粗木棍,糊着雪连纸当窗户,捅破的窗纸舌头一样垂下来,有风就瑟瑟抖动;墙用草泥涂成,穿干净衣服会靠脏;铁笼圈(蒸馍用的)垫着木板放在地上,敞着口,露出几个有绿霉点的大馒头;苍蝇无时无刻不在耳边飞,只是它总是飞飞停停,只停差不多一两秒的时间,让你的耳朵有机会感觉到远古般的岑寂。他像狗一样在自己的地盘上转了转,发现他几乎忘了从今以后免不了吃长绿毛的酸馒头,忘了炕的拥挤,忘了总是很晚才吃饭的习惯,忘了在沟里几乎难以知道具体的日期,更不用说星期几。他想起鲁宾逊用划痕记日期(戴着耳机看的最后一批书之一),于是想起前两天乱纷纷的毕业离别,揪心地想到安忆脸上突然的紧张。
他再次为此感到羞愧,这羞愧一阵阵地在心中徘徊,总算在某个时刻突然不再纠缠他。他走出小屋,有些欣喜和感动地望着满沟的柿子树和核桃树,现在正是它们长得最旺盛的季节,茂密的柿子叶油绿发亮,几乎不通透地匝下树阴,尚有些小的绿柿子密密地挨挤着,甚至把枝桠拖到地上。核桃树大都舒展高大,露出白色粉嫩的树皮,浅绿的大叶子显得清爽优雅,偶尔会看见一颗或者两颗并蒂的毛茸茸绿核桃挺身在树叶外。他知道这只是一场表演,接下来在风雨中这些果实会纷纷落下,像巨型冰雹一样弹跳着砸在地上,很快,看不见的虫子就会把叶子蛀出一个个洞,还没到秋天,叶子就变黄,随着嚓一声细微的响动,慢悠悠从枝头飘下来。柿子树总是患一种可怕的早熟病,早早变红变软在枝头,叶子先是有了小小的黑斑,然后像枫叶一样迅速美丽地变红,满沟飘舞一些天,然后掉得枝桠光秃秃地高举,只留下几个软柿挑在枝头,等着虫子来清理。
他喝了满肚子凉水,洗了脸,特赦一样悠闲地来回走动——这是刚刚回家的特权,第二天,他就会投入艰苦的劳动。其他人也乐意看着刚回来的那个人穿着干净的衣服,梳着有型的头发,穿着白袜,鞋子有着白色的塑料边沿,走起来发着干脆的响声,鞋面上飘荡着没有浸着汗和泥的还算干净的裤腿,甚至还可以拿着牙刷站在树下噌噌刷牙,保持着学校里那种奢华的体面,这让他们赏心悦目,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
父亲王龙和三虎出车拉沙还没回来,二虎在沟底清理沙场里结实的大土块。一阵浓烟飘过眼前,他有些沮丧地看着母亲正撅起屁股生火,那是一个用多余土坯围起的简陋锅灶,筑在小屋的侧面。为了防下雨,上面搭着小块旧黑毡当顶棚,依旧是弯弯曲曲四根杨木支着——因为沟里虫害严重,连杨树都长得结结疤疤,而且长不太粗就枯死了。大黑锅坐在锅灶坑里,锅屁股下塞满刚放进去的干树枝,就是那里冒出浓烟。母亲叶好正把嘴凑过去,鼓起腮帮试图吹旺干柴里的火星,浓烟突然被风掀向脸面,她习惯性地叫着哎呀——一边烫伤般后退躲开,接着不停地揉眼,眼睛揉得通红,还闪着泪光。等她生好火后,她端出大案板,放在树阴下的小桐木桌子上,开始半蹲着和面、切菜。这就是他在毕业回家前突然想到的画面,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连他母亲切菜的姿势和动作都丝毫没变,这让他觉得日子停滞了一样没有出路。
将近三点,沟门外响起突突突的细微引擎声,很快看到风风火火的一辆破旧四轮出现在高崖下面的小路上,一眨眼工夫,四轮被西侧的丘陵挡住看不见了,声音似乎也开始变小,等突突声再次一阵阵变强时,声音以沟壑里特有的回音和共鸣,变成了气流集体的震动。终于,四轮颠簸着出现在沟门下的小路上,速度很快,车斗子上下左右不停大幅度晃动,车头还会时不时跳起来,然后嗵一声落到地上。三虎两手紧紧扶着车斗子脑门上的横铁,身体随车斗簸动,不断摇晃和弹跳着,感觉像随时会腾空飞起来似的,三虎的头发被迎面的气流吹成大背头,花花绿绿的半截袖(去年母亲为他们每人裁剪了两件,买的是做被罩或者床单的布)在身后鼓起来,三虎曾经被夸奖的大眼睛因为青春期发育变得小了,毫无表情、逆来顺受地看着前方。父亲王龙坐在车座上,一下一下机械地点着头,一双暴烈、疲倦的眼睛习以为常地看着前方,似乎会在某个时刻一下子闭眼睡着。等四轮突然发力冒着烟上坡时,沟里第一叠田地里的树叶集体簌簌震动起来,四轮空车毫不费力地上了坡,右拐到树林间的小路,嗵嗵嗵直冲向小屋前不大的院子,又脏又旧的铁壳子在转动的承轮上磕碰着,引擎有力地转动,发出震动肺腑的轰鸣,熄火之后,机器依然灼热地冒着热气,父亲端着油污的双手下了车,三虎利索地从斗子里跳下来。他们都看到了大虎。
现在,父亲带着长时间劳动之后那种倦怠和烦躁,皱着眉头站到他跟前。他觉得父亲一下子把整个过去带到了他面前。大虎小心地叫了父亲,父亲喉咙里回应了一下,恼怒地瞅着脸盆:“放在这里的去污粉哩?”父亲瞪着眼睛责问母亲,一边用褴褛的袖口擦汗,父亲厚厚的后背衣服全湿了,脖子焦红,撒着细碎的沙粒。
大虎习惯性地畏惧起来,他这才记起父亲标准的责问方式,梗着晒红的脖子,瞪着眼,一边嘴角微微提起,他的家庭总是在父亲的责问声中摇撼着。小小的责问没有应付好,都会引起一个巨大的风浪。熟悉的去污粉,自从有了拖拉机,父亲就改用去污粉洗手,以前是用洗衣粉洗手、脸、头,他为父母买过香皂,“不顶球用,不起泡沫,还是洗衣粉管用!”他们用非常烫的水洗头,说他们起头屑是头上有了细菌,他们用接近开水的水来烫死细菌。这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对安忆,他只说父亲令人感觉浪漫的东西——世外桃源的主人、懂医学的农民、练过武术……可眼前这个父亲总让他感到陌生、畏惧,父亲似乎瘦了,像骡子一样,父亲总是夏瘦冬肥。父亲的裤腿显得宽大时,腿毫无疑问就瘦了。等父亲脖子上容易起皱时,那也是表示瘦了。
“又问我,我哪里知道?”母亲叶好紧皱着眉头回应着。但随即又展开眉毛对大虎笑了:“一个去污粉,你爸天天问我要,我又不是忝忝儿替你拿在手里。”大虎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刚回来,母亲才有所顾忌,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如同半个客人,再过几天,等每个人都成为戏剧的一部分,每个人都不会再顾忌什么。
三虎赶紧从家里找出油腻的半个小塑料袋子,父亲没吭气,蹲下来,在晒热的并不干净的盆水里洗,很快变成看不见底的污水,起着污黑的泡沫。
三虎脱了短袖,倒掉脏水,换了半盆干净的,父亲和三虎同时蹲下洗,这是母亲刚挑回来不久凉凉的清水,水很快又变成灰黑色。
下车的时候,三虎欣喜地看了大虎一眼,叫了哥哥,现在赶紧加入了戏剧中,唯恐有所闪失,他看到三虎留了分缝的长发,不再是板寸,额头上有了青春痘,还猛窜了个子,形体和容貌的变化让他有些不适应,现在三虎比二虎还高,还壮实。
他早就把桌子搬到树阴下,摆了几个小凳子,现在他往桌子上放筷子。母亲已经开始把面条挑到碗里,一边问父亲为何回得晚了。父亲阴沉着脸没有吭气。二虎用瓢舀出一点水来,三虎会意地走到一边,赶紧弯下腰,露出许多红颗粒的后背,水倒在三虎背上,三虎哆嗦了下,叫了声:“好怂,美——”,然后用手背摸摸背上的水,用毛巾擦擦,转脸亲切地瞅着大虎说:“真他娘凉快!”这算是又一次打招呼。
这时候,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丘陵那边,风开始一搭没一搭地从沟外轻轻吹来,把四轮上水箱口冒出的热气吹走,并吹响头顶无数的柿子叶。
父亲王龙几乎从来不脱原先厚厚的、但似乎被磨薄了的中山装,蓝的一身,绿的一身,都是相似的:严重褪色、袖口撕裂、屁股上补丁、侧面有露肉的裂缝、后背白色的盐碱圈,而且同样的不知来历,似乎父亲已经穿了一辈子。平时,父亲穿着那身褴褛中山装,除了睡觉从来不脱。好像他已经能对这衣服做到浑然不觉。父亲就像牧师穿的特制黑袍一般穿着它。有时候父亲病了起不了床,他们就看到那身像盔甲似的衣服匍匐在床前装麦子的蛇皮袋上,或者像变软变脏的铁皮一样站在那里。
现在父亲就穿着这身蓝中山装坐着吃饭,裤腿上新添一个三角口子,露着白皙的肉,他的皮肤只能晒得深红,但晒不黑,尤其是他从来不脱衣服的情形下。而二虎和三虎都光着上身,一两天之后,他也会如此。他们三个会并排坐着,都穿着母亲做的相似的花短裤。但他几乎没有想过父亲为何不脱中山装,割麦子的时候,他们在烈日下还会不顾大人的警告脱下上衣,任凭后背晒得蜕皮,而父亲依然穿着包得很严实的中山装,好像现在只是在过凉爽的秋天。
父亲把碗端在手里吃,用筷子把一个藏在面条中的荷包蛋夹住,然后埋头咬了一口。他们兄弟三个习惯性地偷看父亲吃,父亲用满是黄黑色的四环素牙,似乎毫不费力地在上面咬出一个很大的半圆形豁口,然后果断而坚决地咀嚼着,一边脸上鼓着,侧脸上的筋有力地绷紧,每一下都看上去能把钢铁咬断。他们三个都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加紧吃面条。只要有,每天父亲都要吃一个鸡蛋,这是父亲有病以来的规矩,而他们一直看了十几年,这也是规矩。他们懂事地想到这是为了父亲的病尽快好起来。他们渴望自己有一天每天可以随意吃鸡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嗯——”母亲平和地拖长声音用升调问,他们知道这是接着那个问了之后没有回音、大约半个小时前的那个问题,但她似乎觉得不需要再指明——那就是为什么回晚了?前两天跑三回回到两点,今天跑了两趟,还跑到三点,这必有原因。
父亲没有任何回应地吃着荷包蛋,吃完后,又用筷子在汤里一探一探地找,找到刚才从嘴边掉下去的长条蛋青,夹起来扔进嘴里,继续有力地嚼。这沉默的几分钟,大虎有好几次盯着父亲,父亲那双威严的眼睛只是在碗里的汤上扫来扫去,短发上满是沙尘,下面流动着油光闪亮的汗水,一边脸颊上有密密十几颗大小不等的琐碎小瘤,大约每个只有不到半个米粒大,顶着黑青色的尖,父亲常常用自己熊一样厚实有力、皮革般坚硬的手掌摩挲,或者用几个指尖转着圈摸,父亲脖子里还有两三个粉瘤,圆乎乎被蚊子叮了似的,父亲用粗粗的、有着巨大厚实指甲的手指用力挤,会挤出细长的白色胶状物体。这些东西更增添了父亲身上猛烈的东西,父亲的眼睛放着只有猛兽眼里才有的锐利光芒,因为父亲生病多年,眼底有许多血丝和一两个云朵一样的血斑,眼珠浑浊发黄,眼袋暴突有力,那双像刀刻下来似的双眼皮,更扩大了暴烈的领域。这些都让他们生畏。他们兄弟三个在自己身上都找不到类似的性格,有时候,大虎希望自己有父亲这种凶猛的习性,能够不用说话就树立一种威严。等他站在姑娘们身边时,不是懦弱地紧张流汗,而是男子汉一样让她们羡慕他的深不可测。可是,等父亲王龙穿着那件褴褛衣服,父亲的举动除了在他们眼里还有威严,在村民眼里就体现出滑稽的意味,就像老虎狼狈地穿着一件小丑的衣服。
大虎见二虎毫不理会地吃着面条,那副神气和那双单眼皮,有一种阴阴的感觉。而三虎就温柔和体贴,三虎不停地看父亲,似乎为了提醒父亲回答母亲的问题。
终于,父亲仰起头紧紧地喝几口,喉结活跃地上下运动,响起有节奏的汩汩声,然后放下碗,把筷子稳稳地放到碗上,用皮实的大手摸摸嘴。
“啥问题?”父亲把那双锋利的目光直直地盯住母亲,不紧不慢地说:“还不是钱的问题!”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父亲,都不吭气,因为都知道父亲会自己慢慢解释。这是父亲一贯的风格。
但是他们大约等了足足有两分钟,其间父亲再次端起碗,喝完,再次将筷子稳稳放到碗上,再次擦嘴,然后父亲把千斤重的目光从桌子上移到母亲那里,顿了顿说:
“嫌车斗子小,拉的量不够!”
“怎么不够,只多不少,咱那车斗子看上去小,上面加了板子,有偌大一个鼓堆,最少最少都多出半方沙啦,贼狗日的还……”母亲越说越激动,
“行了行了,你说还是我说,那你说!”父亲瞪起眼,目光立刻又增加了千钧重,父亲最讨厌母亲这种激动劲头,而且母亲总要滔滔不绝、唾沫乱飞地打断他的话。
“……还不是为了赖账。”母亲像往常一样无视父亲的警告,非要将自己没说的说完。
在大虎的记忆里,常常因为类似的口角无法控制地升级,父亲会一脚踢翻桌子,但桌子踢翻后,随着桌子的倒下,又响起母亲不依不饶的辩解声,以及她的口语:“倒灶鬼,就是个倒灶鬼!”然后是父亲把手中的碗筷摔出去的声音,接着又是母亲无视父亲的责怪:“一辈子就跟着这倒灶鬼受罪,一天福都没享过……”接着父亲摔屁股下的凳子,把凳子摔了两丈远,凳子立刻磕在黑硬的树干上,少了半个腿。然后依旧是母亲祷告一样的话:“早先让你别管别人盖房,你猴擞地就是要给别人盖,别人都比你强了,你现在连个钻的窝都没有……”母亲一边收拾地上的碗筷,皱着眉头一边流泪,她最后总是带着哭腔,唱戏般唱一声来总结自己的发言:“额恓惶地——”然后她从胸部打出一个大嗝,表示她有病,或者争吵加重了她的病。
“妈,你先听我爸,我爸说完你再慢慢说。”三虎温和地笑着对母亲说。
“额不说,额不说,额再不理会你们的事了,额管闲事落不是。”接着母亲叶好讨好地笑了,这语气是好的兆头,表示母亲今天刻意地要保持好的气氛,当然是为了大虎的刚回来。母亲笑得喉咙里格一声,这依旧让他们兄弟三个心里紧张,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父亲。
“看看你妈,还让不让人说话。”父亲换了副幽默的神情看了大虎一眼,少见地笑着说。冰冷的眼神立刻放出光,就像太阳瞬间从乌云里出来,漾满了含义丰富的笑。
他们全家笑起来,他们兄弟三个更是笑得咯咯响——这说明今天下午的气氛不会太严厉,他们更是用笑声鼓励父亲的不计较。于是父亲用他一贯沉稳的声气接着说话,像用利刃切削泥砖一样,切出棱角分明的一个个字来:
“这些家伙,就是不想给你钱——我去找老板,老板让去找这女婿,女婿死活不给,最后说你拉的不够两方,我说你说不够两方你量过?他说他用眼睛看就知道。要不是已经倒下沙子,我就让他量,只多不少。”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以后回回让他量,看他还有甚说头!老板毕竟还是拐弯亲戚,他终究要给。”
之后父亲王龙转脸对着他们弟兄三个,皱着眉头以示强调,一字一顿地说:“我给你们说:越是有钱人越小气!你看这老板,开了三个厂子,据说有一亿元产业,在县里也是挂名的,统共六百元钱血汗钱还在那里计较,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大虎现在要是分配到了县里当秘书,他别说赶着给沙钱,还要巴结你给你哩。还别说村里这帮孙子村委领导,就是在咱身上拉屎拉尿,天天吵着要收回咱承包的沟,你看气人不气人。”
因为四轮拖拉机的机油烧得太快,闸也不灵,吃完饭后,父亲开始修车,下午不再去拉沙。
父亲王龙很快将车头拆卸下来,摆了一地各种型号的圆圈、长条、齿轮状的钢铁物件,地上四处留下黑色的油污。大虎谨慎地靠近看着,三虎在递送钳子、起子、改锥、扳手等等工具,大虎怀疑这些卸下来的东西会不会再安上去,他难以相信在路上奔跑的四轮,凭借的就是这些几何形状的、散落一地的钢铁。二虎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的蛇皮袋子上,看一本从大虎黑色皮包里搜出来的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屑小的树皮和碎石子深深压进了晒黑的后背。母亲淘洗完小麦,在草席上挑捡混在麦粒中的老鼠屎、碎石头、草籽,一般来说,他们兄弟三个不乐意干这个活,二虎就更不乐意干,现在二虎不希望被叫去干任何活,只想在少有的间歇放松一下。而他的母亲今后几乎每天都要蒸一锅馒头,他们吃得很凶,需要大量的麦子做成馒头。这些馒头只能保持多半天,然后就开始长出绿点和白毛,拿在手里滑滑的。很早以前,父亲就说那是青霉素:“那是可以吃的,吃了还能治病哩,感冒了打的这青霉素,还不就是发霉的毛上面提炼出来的?!”
大虎转了转,发现如果没有艰巨的活要干,这就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很快发现了远处一角正在散步的鸡,这些鸡一到沟里就不再下蛋,父亲说这是因为沟里有猫头鹰和老鹰,它们吓得失去了下蛋的功能。还有原先很多、现在仅遗留下的十几只兔子:它们在一跳一跳地散步,有的双双竖起耳朵,有的垂下来一个耳朵,有白的和灰的,还有青紫兰色的。现在太阳已经偏西,高处的丘陵挡住了阳光,凉爽了许多,鸡和兔子就都从窝里出来了。当年父亲准备在沟里养几千只兔子,父亲甚至算了每个月多少对要交配,每个月生多少,每个月可以卖多少成兔、多少崽兔,最后发现两年之后,就可以还完外债,或者盖起房子。于是有两年,他们除了饲料、一车一车的青草(他们每天像割麦子一样割草,川里,河边,沟里的缓坡上,不管他们割过哪里,哪里都像被糟糕的理发师理过一样,高一茬底一茬,半秃不秃,阴阳怪调),还要准备大量的白菜帮子,冬天和春天,沟里一叠地到处洋溢着白菜帮子腐烂的味道。父亲还在屋子里的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掉耳朵大白兔和白嘴唇青紫兰兔四月二十六配,大灰兔子和黑背花兔五月一日配……”这些兔子总是在土坡上,或者丘陵根上打个洞,用嘴衔进去许多干草和碎柴,许多天后,老鼠般大小的兔崽一尘不染地走出来,灵敏地竖着耳朵,小心地试探着。可是很快,沟里这里那里留下一个个直直的洞,那是被吸引来的黄鼠狼(父亲通过研究脚印、偷吃习惯以及偷吃量,发现不是一只黄鼠狼,而是一对,是雌雄大盗)一窝一窝袭击了刚出生的兔子。一阵一阵的伤寒症还让许多兔子懒洋洋地流着鼻涕眼泪,没几天就僵硬地伸腿了,到处都是兔子的尸体、和尸体蹬得笔直的后腿,其他活着的兔子在他们周围跳来跳去。最壮大的兔子队伍是五百只,后来它们大部分都得病死去了,只留下十几只兔子,标本般让父亲时时回忆起原先的情景。
无事可干的大虎有些心虚地从黑包里拿出《追忆似水年华》,他正在看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他心虚地听着母亲在哗哗地捡麦粒,害怕母亲说:“大虎,没事帮妈捡捡麦,天快黑了。”在他的记忆里,每当他们稍稍清闲的时候,他们就会听见母亲在召唤他们,这让他们心烦。他们不喜欢用手扑拉细长滚动的麦粒,他觉得这完全是在考验他们的天性,他们宁愿挥起铁锹装沙。当他最终发现没有被召唤时,开始喜出望外地琢磨爱情的钝痛。他通过普鲁斯特的笔间接感受自己无望的爱情,他为有这么个同盟而暗自高兴。这笔如此深广细腻地触摸了他的心理,尽管主人公是一个大家贵族,每天除了恋爱、参加沙龙和看书,什么都不做。他无法想象安忆在看一二卷的时候,怀着怎样的心理,她是否想到他,是否探察到他同样微妙的心理,因为他认为,他的心理活动几乎完整地被作者写了出来。那就像是一本他自己亲自写成的书,不过少了贫穷、冷眼和嘲讽。他还给安忆写情诗,当他发现情诗无法打动她时,他就借用普鲁斯特来慢慢打动她。他当时非常吃惊地发现,安忆完全将他的诗当作诗来看待,而不是情诗,她只是客观地评价了这首比那首好:“这首深刻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和孤独的微妙心理,‘三叶草、‘龙鸟、‘白雪以及‘大地等等意象选择得很好,把你想要表达的巨大深沉的东西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这种情绪可以延伸到非常广阔的层面,引起共鸣和感慨……”她把这感受写在给他的留言册上,就像一个冷静的读后感。
现在,当他坐在凳子上,嗅着沟里清新的空气,停留在暂时轻松的家庭气氛中时,他几乎完全脱离了安忆给他的伤害,他已经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当作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不远处地上有落下来的小绿柿子,还有孤寂纤细的草,狗、兔子、鸡零散的排泄物,几片叶子。还有二虎躺在那里、乱糟糟的头(“看二娃的头,老像鸡窝一样”)枕在地上的神态,这些东西无法插入学校的优雅氛围。只有那个安忆制作的蓝色精美书皮——这让他心跳。于是他继续看书,将这种带着甜蜜的神秘融化到书中类似的世界中,这世界的外围偶尔会发出轻轻的敲击声,还有父亲冷不丁发出的命令:“钳子!……扳子!……”母亲刷拉刷拉翻动麦粒的声音。
他很快就像被蜘蛛麻痹的猎物一样,沉浸在一个满是亲王、公爵、亲王夫人、公爵夫人、作家、画家等等组成的世界,他们华贵的衣饰、他们奢华的礼节、他们各色的仆人,主要的是像音乐般不断鸣响的爱情。主人公马塞尔无望的爱情吸引着他,希尔贝特、阿尔贝蒂娜,现在无望地迷恋上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就像吃安慰剂一样吞吃着马塞尔爱情的无望,为他俩相似的遭遇表现出幸灾乐祸般的同情,当他在某个瞬间,突然忘了与主人公作比照时,他迷失其中,感受到揪心的怜悯和深切的同情,以及美得像蜜一样没有形状的忧伤,或者像教堂一样有着优雅结构的、直立陡峭的忧伤。他在心中对比:马塞尔每天在必经之路上焦急地等待,为了看一眼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而他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早早守在阶梯教室窗户上,等待路上闪出安忆的身影,然后飞快下楼,为了“正好”遇见她,并向她借她的笔记。马塞尔在剧院,不断回头看坐在包厢中的高贵女人,从中寻找公爵夫人的身影;而他在他们餐厅(一侧有舞台,把餐桌合并起来就变成剧场)举行的各类晚会上,在挨挨挤挤的后背中寻找安忆的背影,为了更好地找到她,而且更有利于被她看到,他站在最后一排的餐桌上。他还尽力作出一副优雅而绅士的态度,当他凭直觉发现她的头要向后看时,他在回看与无视之间犹豫不决。他知道安忆回看他并不意味着她倾心于他,只是为了满足于他还在爱她,就像时不时摸一摸装在口袋里、自己并不一定喜欢吃的一颗糖一样。大虎为这样的相似情景而战栗不已。
当一只蚊子嗡嗡叫着钻进大虎鼻子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家乡的沟壑里。他的身边是光着黑瘦后背、乱糟糟自来卷头发的二虎,前面是刚刚被各种物件重新拼凑成的四轮,左面是留着滑稽马尾刷的母亲,她正凑近麦粒捡最后一小堆。三虎已经翻出大虎的毕业留言册在看,就像阅读一本书一样端详着上面的照片。父亲油污的手在抽烟,在油中浸过的手指像他小时候想象中魔鬼的手指。现在他的父亲有一种少有的悠闲,当父亲悠闲的时候,就会无意中流露出只有将军才有的沉思的风度,当父亲王龙蹲着,而不是前倾着走路时,大虎很容易想起炮火中衣衫褴褛的革命者,脸上的一撮琐碎黑色尖顶小瘤如同被炮火熏黑的一块,或者受伤后留下的青色印记。之后他终于完全回到了现实中,有些失落地合上书,并停止了脑中的幻想。他听见耳边越来越多的蚊子叫,空中飘散着父亲廉价的香烟味,和四轮上机油和柴油的味道,还有从沟壑深处渐浓地渗透出的树和草的草药一般的清香。除了蚊子叫,和远处的鸡偶尔梦中似的喉咙里发出呱的一声,沟里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好像为了应付现在这种难以形容的岑寂情景,大虎几乎立刻就忘了书中的人物,也完全忘了安忆。
母亲已经捡好麦子,大虎为了减少心中的愧疚,连忙过去帮母亲,将麦子装进两个蛇皮袋子,并抬放到家里,等着明天掏洗、晾干、磨成面。当他们默默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时,大虎为他们各自的平庸和渺小而感到不安,世界上正在发生各种重大事件,而他们几乎完全脱离了这世界,他只是在一簸箕一簸箕地往袋子里装麦子,而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不时地动一动袋子,为了让麦子瓷实地进入袋子。最后,母亲会抓紧口袋的口,用力前后摇晃笨重的袋身,而自己的腰身也在摇晃,就像是在揪着袋子的耳朵跳舞。母亲把口扎紧,然后利索地捆好袋子,放平,大虎赶紧弯腰,同母亲共同抬起袋子。他们家种了满沟小麦那年,他们干得最多的活就是割麦,三十亩只有一尺多高的稀疏的“狼毛麦”(“我日他妈,咋都长成了狼毛麦?你看这不是他妈的狼毛麦,指望狼毛麦你能打多少粮食,我日他妈。”父亲一手叉腰按着胃,一边说),他们需要更深地弯腰才能用手搂住麦秸来割,他们羞愧地割着“狼毛麦”,羞愧地用骡车装满,害怕村民看到小麦短小的捆子,他们在打麦场上垒起看上去轻盈而虚弱的鼓堆,而别人家的麦捆堆都是沉重稳健,森森然立起一个麦秸粗壮、麦穗饱满的四方体。他检验每个投放到他家麦秸捆上的目光,看他们是否在眼底泛起嘲笑的微光。他像他家的麦子一样虚弱地走动,觉得自己脚步很轻。他常常觉得自己家的五口人就像村里的一个笑柄。当他这样想时,他甚至觉得他母亲晃动袋子的动作也很可笑。而他用簸箕嗤啦嗤啦地装小麦的动作,完全像一个机械的可笑的虫子。
现在他们能坐在草席上了。他有些不习惯地坐在草席上,觉得后背孤零零地没有依靠,他已经习惯于学校里有椅背的椅子。他尽量避免更多面积的白裤子接触席子,因为席子上或多或少有尘土。逐渐增多的蚊子说明夜晚马上就要到来,现在,一缕微弱的金黄色呈现在东面直立的丘陵尖上(他想起荷马描写黎明是“玫瑰色的手指”),使这个尖顶裸露的斑驳硬土看上去像金属一样,而那些绿草像洒了淡淡金粉、已经表演完毕的演员,平静而疲惫地坐着等待有人宣布回家。沟里的植物,在这缕光线的对比下显露出更深的绿色,而且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会越来越幽深。此刻,开始有了一种无处不在的细小的声音:像是地下深处有人在慢慢地、持续地拉着大提琴,这声音通过所有的植物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好像所有的柿子树、核桃树、杏树,以及树下的草、路边的野枣树等都在发出内心的声音,并且在慢慢增强。而这不过是几乎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蚊子在叫,所有密密麻麻的树叶开始变得让人恐惧,似乎它们是这密密的声音的来源——它们有相似的密度。
他们在享受这夕阳的最后时刻,母亲已经在烟雾中熬上了小米稀饭,父亲少有地没有抓紧时间再跑一趟沙,笑眯眯坐在了席子上。当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一般会立刻紧张地伺候着父亲的好心情,就像紧张地伺候难养活的花一样。二虎欣喜地发现了三虎拿在手中的留言册,以及上面的照片,脸上浮现出会意的诡秘笑容,似乎在猜哪个才是大虎倾心的对象。当他的父母最终被留言册吸引的时候,这种欣喜和欢快的场面进一步扩大,变成了交响曲中最辉煌的段落。
“我看看。”父亲少见的好奇心让他们开心起来,现在父亲从三虎手里拿过了留言册,看到上面的照片,还有从留言册里刷拉一声掉出来的十几张没有粘上去的照片。父亲喜滋滋地看着,眯起眼一会离近点看,一会离远点看,“你爸已经有点老花了。”父亲说。母亲也凑过来,当母亲决定不生气的时候,她觉得父亲说的任何话都离不开她的补充和解释。
现在,父亲刚洗过的粗糙大手不自然地拿着本子,许多密密细纹里还有洗不掉的油垢,父亲翻页前,还要像孩子一样在手指上沾上唾液,除了大虎,他们都紧紧凑在父亲身边。
父亲拿出一张有所有同学和老师的毕业照,远远近近看了一番,盖棺定论地说:“还是咱大虎相貌最排场(他想象同学们听到这句话会怎样笑得背过气去)。”
“额的大虎长得不是说很漂亮,就是排场,有派头。”母亲赶紧进行了评注。大虎想起镜子里,自己那张平得除了鼻子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大脸,以及没有丝毫魅力的细长眼睛。他笑起来最没有风度,所以他尽量在显现风度的时候不笑。
“大哥个子高,脸大(大虎最害怕这个评语),看上去威威的。”三弟说。大虎把自己想象成安忆,然后想象一个大头平脸男人走到自己跟前的观感。
“到哪儿去都有面子。”二虎开玩笑说。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大虎心中酸酸地笑。
不料父亲一本正经地说:“说到面子,大虎的面相就带着哩。大虎上大学咱差几百块钱,和大虎去邻村王茂家借钱,王茂没见过大虎,一眼看到,就说大虎长大一定有出息,头大,有官派。别说其他,在前朝古代连官帽都戴不住。当时王茂立即就拿出钱来借给咱了,你们说这不是面子是什么?”
突然,父亲开始端详一张安忆的照片,大虎立时神经紧绷,就像父亲正用粗糙的手指触摸着他敏感的心脏,头皮阵阵发麻。当父亲用那只农民的大手拿着,面无表情地用眼睛端详时,他听着心脏的嗵嗵声,他还害怕父亲追问她是谁。结果父亲看了几秒钟之后,没说一句话就放到一边了,然后父亲再拿起一张。大虎羞愧地发现还是安忆的照片,他一共向她要了四五张生活照片。安忆的照片每出来一次,他的羞愧和紧张就增加一层。不过,父亲竟然只是平静地说:“还不就是刚才那个吗?”然后把照片放下,沾了唾液再拿起一张,又是安忆的。
他心中砰砰响。这次父亲连看都几乎不看一眼,就知道是同一个女生,并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又放下一张。他开始有些失落。安忆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反应,尽管有连着五张照片。
他还在走神中,父亲王龙忽然问:“这是谁?”
一张本班女生的照片。
“李文花。北边一个同学。”这次他平心静气地说,他为终于能平心静气而高兴。
“这女子漂亮、精干!你们看——”父亲咂一下嘴,表示强调,眼睛和脸面一下子流露出欣赏的光,就像傍晚的街灯突然亮了一般:“一看就富态,眼睛大,脸面排场、漂亮,面相也好——你们记住:颧骨大的人面相不好。”他们兄弟三个立刻回头看颧骨高的母亲,父亲也回头看,像是专家在鉴别一样说:
“别看你妈,你妈只是略有点,不要紧,你妈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东西,这是现在瘦了才露出来,你问你妈。”
“可不是,额年轻的时候圆圆的脸儿,谁寻思跟了你爸受苦受到现在,瘦成这样了。额小的时候还不和个小姐似的,不拿针线不做饭,有你三个姨姨,两个舅舅,都比额大,都娇惯额。现在——”说着母亲叶好眼圈湿润起来,尽管她笑着,但眼圈湿润,就像天上只有几片白云时落下雨点一样。
“那时你妈家里条件好,你妈确实是……”看见母亲的眼圈进一步湿润,父亲赶紧岔开说:“你们找媳妇,也一定要找一个颧骨不高的姑娘,颧骨高的人小气,抠门。你看人家这姑娘(又咂一声),多富态——这个女子跟你关系近不近。”父亲突然抬起头来问他。
“可以。”他说,后来又忍不住说:“挺近……”
“挺近——到底近到什么程度?光挺近能行?主要是人家对你是什么看法,喜欢,还是不讨厌,还是爱你?”
“比较喜欢吧。”他觉得自己几乎违心地说,完全仗着李文花不在跟前。当他在想象中再次想起她时,他看到她毫不知情的那副神态。如果用一个词来高度评价他们的关系,那就是暧昧,不过只有一个神奇的晚上。三年来,他们只说过五六句话,尽管他们的生活轨迹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白天,空落落的图书馆里,经常看到他们各自向隅的落寞身影;晚上去图书馆还杂志,他们常常在楼梯上相遇(互相一个礼节性、淡如白水的微笑),一楼借阅室,他们常常都在翻找借书卡片,又常常是寻找同一本书:《博尔赫斯小说集》、《情人》、《弗兰德公路》、《达洛卫夫人》等等,他总是害怕她提前抢走了书;二楼借阅室,他们常常发现背靠背站在书架前;三楼经营性借阅室,他们都办了会员卡,他们都在那里借阅大量的当代先锋小说。唯一的变调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爱上了她,她每天极力地甩脱,他同其他同学一起看他们的笑话,看她先是含蓄、后是惊恐地甩脱管理员。当她终于不被纠缠时,他又与她经常地相遇。她与他唯一的不同是她从不买书。他觉得她抱书的姿势不妩媚,她的眼神是沉思型而不是顾盼神飞型,她走路的时候脖子几乎不动。甚至她的过分用功地看书,都让他觉得她失去了女孩子的阳光浪漫。但她却是许多人心目中的校花,尤其是外班男生。她的容貌都合乎美观的要求,但她是一个不愿在枝头搔头弄姿,也不愿开在耀眼处的、更为本分的花,他几乎凭直觉发现,她同他在骨子里有一种类似的基因,肢体语言也有相似的笨拙,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们唯一的深入交谈依赖一次意外的偶遇。毕业前的一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学习,始终没有发现安忆的身影,于是提前沮丧地回到教室,结果在后门口(他总是喜欢从后门进)发现安忆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同他的女同桌聊天。他欣喜:安忆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痛苦:他若过去,安忆肯定会迅速离开。他不愿意冒险,他选择了甜蜜而忧伤地离开。但是在半路上,他犹豫了:难道能排除她是为了找他吗?尽管他已经一万次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想法还是时时抬头。最后当他终于坦然地决定走回去时,遇到了李文花。她在路灯下走来,他正犹豫着是否打招呼,不料她首先问他:“你去哪儿?”“回宿舍。”下面是他在虚幻的小说中出现的镜头:“聊一聊可以吗?”当他知道她刚从二十世纪外国文学老师那里出来,而这个老师向她推荐他作为交谈对象时,她正好遇见了他。于是他暗自振奋——为在老师那里得到好评而自豪,接着,他人生第一次同一个女生并肩站在一起,聊天,然后走进了操场,聊天,然后沿着跑道,聊天,当教室的灯都关了,所有应该熄灭的都熄灭了时,他听到她的好朋友在操场外面一声声叫她(楼门关了,那就意味着晚上无法回去),她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吭气。于是他们接着聊文学,卡夫卡,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说完他们所有共同的朋友,她开始用卡夫卡般的手法描述她奶奶孤独的临终,他回应以他祖父的怪诞命运:一个国民党团级指导员迷宫般(他用了博尔赫斯的手法)的荒诞奇遇。当她说起她心目中的奢华房子时,他羞愧地想到自己的两间小屋以及近于原始的生活。他也展望了一个心目中的房屋:它完全是玻璃体的,体积庞大,透光,感觉与自然浑然一体。晚上,主人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甚至在白天可以欣赏到暴雨倾泄在屋顶,如果希望挡住中午的强光,只需要摁一个按纽(事实上,大虎全家在夏天总睡在户外的席子上,睡前望着星空,梦中常常被雷声和落在身上的雨点惊醒;白天小屋里黑暗,无法看书)。他们还说到杜拉斯的《情人》,通过杜拉斯,李文花展望了她的爱情(在未来),以及对爱情的理解。他在隐隐的失望中(他竟然会失望?),也展望了自己的几乎在真空中的爱情(在未来)。他们终于在一阵一阵的凉意中,有点哆嗦地等到了次日,于是各自疲惫地回家。以后,他们再没有聊天,他们恢复了重叠的生活,他甚至开始注意经常同她聊天的那个英俊同学,他为这个同学的英俊感到惊悸。当他将安忆作为安慰时,他心情平复了,并开始站在安忆的角度批评他的心猿意马。送别的时候,他没有留意李文花,而是在路灯下死等安忆。
现在,他为父亲挑出李文花的照片而庆幸:毕竟她是他最接近的女生,比安忆还要无限接近。尤其是,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他们有聊不完的天,他们还是知音。当父亲选出她后,他饶恕了她的一切缺点。当然,他没有向父母兄弟透露这些。但他的父亲像听到他的心思似的,不依不饶地继续盘问他。
“那你还等什么?”父亲惊讶地说:“好娃咧,几年过去了也没见你吭气,要是我不问你,你连‘喜欢这句话也不说。这么好的媳妇你在哪里找,你给人家说定了吗?”
“八字还没一撇哩,咋能说定?”他心虚地说。“再说,只是有些喜欢而已。”
“喜欢你,就是爱你,好娃咧,你还不懂人世哩,你让一个姑娘喜欢你,难道要这个姑娘跑到你跟前,亲自提起你耳朵说她爱你?我在你这年龄,你妈都怀上二虎了,男人就是要一锤定音。……快点把这媳妇定了,你不定,让人家爹娘怎样想。”他惊叹于父亲考虑婚姻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他们的处境,而且连自己的褴褛中山装也视而不见。不过,他甚至真的有些后悔那天晚上他没有向她表露他的爱慕,他想起她拒绝了同伴的召唤,没有理会楼门的关闭,而是谈了整整一个通宵。他现在一边琢磨她和那个英俊男生的关系,一边考虑她是否会对他有些意思,但是很快,他震慑于自己的处境,没有吭气。
“好娃咧,额的娃把人努死啦,一个女子她还害羞哩你不知道,你爸那会胆子就大,头回见面人家还羞答答的,他就开门见山说他的条件,说他觉得额挺好,这有啥难为情的,一个男人……”他的母亲立刻补充道,父亲点头对她的补充表示赞同。
他听见父亲继续说:“……你看,这女子不光人品好,富态,漂亮,眼光头也不错,咱家大虎还不是一表人才?……明天——”父亲盯着大虎,严肃地说:“听着没?明天你就给这女子写封信,把这婚事定下!再不敢拖!”
“这……”大虎为难地说。
“这什么这?明天我啥活也不让你干,也不要你装沙,你就给我写这封信,把你的文才用上,好娃咧,学了几年文学,好好用用你的文化,把这封信写得好好的,写了让我看看,我给你把把关。”
这时,三虎从留言册里找到李文花的留言,从密密麻麻的小字中,父亲艰难地看到“流落人间”几个字。
“流落人间,跟谁流落人间,还不是想跟你?人家写得都这么透了,你都看不出来,嘿呀——你看咱这楞小子,笨得——”大虎害臊地低着头,他知道这是说“上帝流落人间。”父亲当然不知道上帝是何物。
“憨怂,额娃就是个憨怂!”母亲皱起眉头,笑着嗔怪他,拓宽和加深了父亲要表达的意思。
然后父亲又找出一个证据:
“你看你看,大虎你也过来看——这不是(父亲眯起眼看)——‘某人痴痴挚爱之!都痴痴地爱了,你还没动静,死嘴堵了不言语,真是——”父亲眼睛嘹亮地一瞥,做出一副嗔怪的表情,这在父亲威严的脸上引起滑稽的妩媚,他们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某人”说的是他,“之”说的是文学,是客观描述他喜欢文学这回事。但是他发现二虎三虎开心地笑着,完全不理会其中的谬误,他就姑且由父亲着急和欢乐着,这是他们很少见的快乐场面,他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这气氛,他知道父亲发起怒来像突然而至的烈火,他于是也大笑。父亲却说:“你别笑!嘿嘿嘿,光知道嘿嘿嘿,这是正事,可不敢当是玩笑。明天你就搬个桌子写去!”
“听你爸爸的话,可不敢耽误了。没见过额娃这么洋务。”母亲尽职尽责地要求大虎贯彻圣旨,一般情况下她说这样的话万无一失。
于是他们嘻嘻哈哈聊了很晚,他们都忘了吃晚饭,饭后,他们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又坐在席子上聊,蚊子常常撞到他们的脸上,这时候蚊子几乎遍布空中,声音由地下低沉的大提琴变成了空中亿万个袖珍小提琴的合奏,三虎在席子的上风头闷了一堆冒浓烟的柴火熏蚊子,耳边的蚊子果然少了。他们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到二虎的高考上:
“他们万万想不到二虎也考上了大学,大虎,上初中时有了名气,三虎,回回考第一,都说二虎学习不咋,算了吧,我和你妈不服气,二虎也争气,你看,考上了!这下咱家就算顺了,只差钱了。你爸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往年分数线都是四百八十分,二虎估了五百一十多,按照往年,二虎甚至可能考上厦门大学。虽然成绩没有下来,父亲像往常一样已经乐观地将这个果实收入囊中。父亲说起养二虎的不易、二虎的病。在漆黑中,他们尽兴地说到半夜,最后总是父亲用一种举世罕见的乐观口气总结发言:
“大虎,我准备把他放到地区或者县里当秘书,你姑夫一个拐弯亲戚是军官,与地区领导都是平级,你去哪里上班还不是一句话。这一下就解了咱眼前的麻烦——他谁还敢提撕合同?”
“二虎,天生有经济头脑,你不用管他,由他扑腾,一定能赚大钱。”
“看着吧,等三虎到了高位(意味着中央机关),咱们家就安然了,我和你妈就不干活了,咱把这破沟交回去,或者咱再承包几十年,咱住到这沟里自在,这空气好,咱延年益寿,村里人想跟咱来往,咱还得看他顺眼不,对那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咱决不帮他们的忙,你们听着,我绝不许你们任何一个帮他们,这些白眼狼!”
……
他们听着这振奋人心又有些不可思议的话,私下默默揣摩和怀疑。他们听着蚊子亲热的哼唱,听着远处高顶上传来猫头鹰呜呼呜呼的叫声,还有树下杂草和丘陵斜坡上杂草里蟋蟀的叫声,还有嗵一声从树上砸下果实的声音。很快他们就在席子上东倒西歪地熟睡了。
蚊子在他们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咬,他们在梦中挠痒,经常抓破,一些天之后,他们的皮肤都此起彼伏地留下淤伤和黑斑,常常引发更多的刺痒。他们睡前在父亲勾勒的蓝图中侥幸地溜达一会,感到超脱般的甜蜜,这甜蜜和睡眠的甜蜜一起伴随着他们,他们知道这是来之不易的一个幸福的晚上,他们很少能在如此和谐欢乐的情景下睡觉,他们总是伴随着争吵、烦恼、揪心、难过、提心吊胆等等极端情绪。
现在,大虎在琢磨写信的事情,他真的准备给李文花写信,他几乎从来没有想过她,现在他躺在席子上想她。
父亲王龙的脚步声,拖拉机启动引擎的嗵嗵声,二虎三虎边走出屋门边打出的哈欠声,以及他们爬上车斗子的声音,车突突开走的声音,等这些声音消失之后,大虎听见母亲叶好拿起挑水担子勾水桶的声音,然后是空水桶渐次变小的晃动声——这意味着母亲也走远了。然后是鸡在远处拍翅膀和咕咕的声音,然后是树上小鸟的叫声,甚至听到啄木鸟的得得声。大虎在梦中依旧感到昨天火车的摇晃,还梦到校园的情景,当他发现窗户是几个扭动身子的棍子支撑、身下是破旧的床单(凌晨三四点,他们被露水浸湿,全身酸痛地回到炕上),他遗憾地发现校园生活永远结束了。他坐起,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对,是一封信。他先是习惯性地感到沉重的压力,如同他以前每年要写春联一样——从大虎能拿动毛笔那年开始,父亲每年都要大虎书写对联,父亲用猎鹰一样凶猛的目光紧盯着,看他是否写得横平竖直,后来看他是否写得每个字都有傲骨。打他能够写作文起,父亲开始要求他写诗一样写出对联的内容,要求对联的内容除了对仗还要写出父亲的宏图。他甚至用上了珠穆朗玛四个字,父亲瞪着眼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害怕地低声说这是世界最高峰,父亲满意地点点头:“看,有了文化就是不一样,珠禾月玛,我还不知道哩!”过年的时候,父亲竖起耳朵听人们对对联的赞叹,而大虎每年从夏天开始,就紧张地不断琢磨对联的内容,当他们搬到沟里后,他松了一口气,沟门上无法贴对联,由于没有村民来看,父亲也就免了写对联。
现在,他感到同样的精神压力,可是随后他认真地想到李文花,李文花像四轮的摇把一样启动了他一阵一阵剧烈的心跳引擎。他觉得心里甜蜜起来。
他按照吩咐搬了那个轻飘飘的桐木小桌子——他曾伏身在上面写了无数对联。这桌子单薄,只有一指厚的桐木面,红漆做底色,父亲在上面用毛笔画了一条大鲤鱼,肥胖的鱼像巨鸟在扇动翅膀,几乎占满了一米见方的桌面,上面有小时候他们兄弟三个小刀的划痕、油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虎坏蛋”“×好学习”“人民”“爸妈您好”)、被父亲踢翻之后剥落的漆(鱼嘴的吻剩下半个、鱼鳍已经悬空),以及掉落漆面后沾上的墨汁印记,背面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大虎写的毛笔字“一九××年做成”。他把信纸铺展在只有他膝盖高的桌子上,坐着一拃高的小凳子,他的腿只好别扭地张开。他卖弄地写道:“文花:现在,我的头顶一尺上方是密密匝匝的柿子树叶,树叶和绿色小柿子正偷看我给你写的字;我右前方几步远,是正在树下踱步的公鸡和母鸡情侣(事实上在右前方几十米开外,大虎用眼睛终于找到它们的身影),大青紫兰色兔子亲昵地走在他们身后(他现在只能看到远处杂草中,兔子竖起的单只或者双只耳朵),我的上方,像神父一样优雅的啄木鸟紧贴树干(他大约找了半个小时,果真看到了它),在啄树皮里的虫子,就像神父在捕捉尘世的罪恶,我的视力所及,是一棵棵从土中挺身而出的黑色树干,是它们举起绿色茂密的树冠,就像人们炫耀般举起他们的爱情……”他很快写了密密麻麻三大页,他几乎忘了他写信的目的,而是坐在那里欣赏起自己的文笔,他想象李文花会回以怎样的文字,他揣测她用杜拉斯风格的语言,她写的留言有一种短促干烈的味道,他似乎感觉到她内心的灼热。
他站起来,像诗人一样眺望上午的沟壑,太阳尚未从高高耸立的东面丘陵上探出头来,一缕缕自为自在的光线,像清新的蜜一样在沟里绿色枝桠之间流淌,裸露出来的流线型天空(被两边绵延的丘陵所夹)上是乳白色的光,个别地方的丘陵高顶长着一丛一丛野枣树,在天空边缘留下墨绿胸针一样的装饰。他几乎要为这美景陶醉,这时,他听见母亲挑回水桶的咯吱声,他赶紧迎上去,要卸下母亲的担子,母亲变脸作色地摆手:“赶紧去写赶紧去写,一会你爸还要看哩。”母亲知道这任务的艰巨(面对父亲王龙,他们都有同样不安的感觉),这时听见从沟后面传来四轮的突突声,他赶紧坐回凳子,装模做样端着下巴。很快,他看见父亲严肃、任凭车头来回摆动的头,车后装满了沙子,沙子被加长的木板高高围起,露出一个圆滚滚的日本富士山一样的顶,顶上坐着三虎,三虎朝他笑着示意,然后很快转过脸去,紧抓住横铁——四轮很快摇晃着俯冲下沟前的小坡,父亲和三虎在各自的位置上被更剧烈地摇摆。这破坏了他刻意营造的意境,无法接着写下去,他想起他必须捅破窗户纸,可是他依然无法在这样的距离之外保持一个男人的冷静,无视自己的羞愧和心跳,他觉得她在看着他,这让他更加紧张,他害怕她认为他莽撞,最后,他终于含蓄地写道:“我希望整个地球是个操场,供咱们一起散步、聊天……”他现在觉得头顶上方一尺高那里,柿子树叶发出的摩挲声在嘲笑自己。他看着桌子上父亲画的大鲤鱼,它几乎变形的肚子,还有它大得不寻常的尾巴,“毕加索!”他心里想。
他的额头飘过母亲生火的浓烟,母亲要为他们蒸更多的馒头。
中午两点,父亲的四轮再次震动满沟的树叶回到屋前,二虎依旧拖拉着铁锹回来,他们都厌烦地扑拉身上的沙粒,他们在沉默中吃饭,满头大汗的父亲似乎忘了大虎在写的书信。下午,大虎跟随着“车队”去沟里干活,父亲并没有提及他的信。回家后,大虎的身上第一次有了沙子的骚扰,它们在他的后背和裤管里跳跃。他的脖子开始生痛,这是太阳直晒的结果。晚上,大虎洗脖子的时候,小心用手在脖子上沾了沾。他们吃过晚饭,再次坐到席子上,二虎三虎累得躺下了,父亲拿出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收音机,用手不断刺啦刺啦调台,他们都记得这个收音机——父亲小心用纸裹住首尾相连的四个八号大电池,然后用绳子勒紧,像瘦小的收音机背了个大炮筒,又像架在发射塔的火箭靠着瘦弱纤细的发射塔,电线接头也死死绑在两端,这样,单薄的收音机突然有了一个大功率的电池,它的声音很响,大部分时间因为接收不好信号而刺拉刺拉地震响,使得唯一的有许多眼的(已经积满灰尘和污垢)喇叭突突乱跳。父亲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戏。
突然,拨动收音机的父亲问:“大虎,你的信哩,拿来我看看。”
听到说话,二虎三虎立刻起身,三虎从家里捧出油灯,光焰在户外空气中飘摇不已,每个人脸上都有虚弱的红光在跳舞。他能看出来二虎三虎都怀着急迫的好奇心,同时他知道他们又为他捏着一把汗。他们一起围坐在父亲周围,父亲凑近油灯念,皱着眉头,一句一句,面无表情,常常从嘴里蹦出念错的字,大虎习惯性地等待父亲责骂自己,他庆幸父亲不知道迂腐这两个字,突然,他听见父亲嘴里咂一声。
接着,父亲对二虎三虎说:
“看看,你们也学学,人家大虎写的句子多么优美,词语用了多少?”
等父亲看到末尾那句话时,父亲脸上突然蜂拥起笑意,在灯光下摇曳着红光:
“看看大虎多会写,既说明白了意思,又很含蓄,只有人家懂文化的人才会这样写,我和你妈就是直筒子,直来直去,没有文化。”接着,父亲说起古代人写诗都含蓄,互相唱和,用含蓄的诗句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你们不能只看字面意思,字面后面的意思才是真正的意图,不学文化你能行?都说毛主席比蒋介石厉害,毛主席会写诗,他蒋介石就写不出来,这文化一下就比出来了!”
“文革时候,毛主席的诗额篇篇会背,什么‘小小寰球几个苍蝇碰屁(方言发音)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母亲也不断句,一句到底。“额文化浅理解不了,可是额记得好,村里数额记得好。”母亲发挥道。
“看你妈跑题跑到哪里去了,咱们说的是大虎信写的好,你妈就背起毛主席的诗来了。就会打岔!”父亲说。
他们都想不到事情如此圆满,于是都惊喜地兴奋起来。
“你爸给额写信,左不过就是三两句话,斗大的字,你问问你爸,还把‘你好吧写成‘你奸吧,能把人笑死。”母亲提心吊胆地连气都不敢出,直到父亲宣布这是成功的书信,母亲赶忙活跃起来,不停地予以补充说明和解释。
“明天,赶紧让你妈捎到村里邮出去,好娃咧,人家早就等你这封信了!”父亲说。
次日,大虎正式加入劳动的队伍,他也穿上了背心和大裤衩,同四五个铁锹、一把头、一个铁锤、一根铁撬棍、六七块拦沙子的木板一起在斗子里,哐啷哐啷被运送到沙地。所有树叶都闪着亮光,在清晨懒洋洋的空气里沉默着,现在被突然而至的拖拉机惊醒,开始震动。沙地在比较靠后的地方,需要拐几个弯、起起伏伏上好几个坡才到。
他们的柿子沟是一个狭长的喇叭状地带,次第增高,形成梯田,沟的后面似乎更开阔一些,整体像一个人的五个指头,沟门、一叠地、二叠地是手的起端,接着,右侧伸出的大拇指插入一片荒芜少树的地带,是个缓缓的斜坡,父亲在里面种上了杏树,杏树像较大的草一样站在里面,或者已经枯死(“日他妈,这地界只适合种红薯,可谁有工夫老种红薯?地里虫子又多,把树都蠹了”)。直通南边的手掌地带是核桃林和谷地,谷地左面是梯田状上升延伸的小拇指,小拇指细长,几乎是沟里最长的一个枝杈,他们顺着东边丘陵一直深入,在小拇指的末端,几乎看不见任何通道的迹象时,还有一个秘密的小坡探向一个宽阔又长的平地(周围由杂树遮蔽),就像小拇指上长出一个大瘤子,上面有五六棵柿子树,周边是白杨。这里的地沙子少,容易长好庄稼。他们总是在这里拔草,因为稍稍不留意,这里就长出一人高的蒿草,不仅埋没了庄稼,也埋没了人。(“坏了!日他妈——咱上次锄草,下雨耽搁了之后,是不是忘了到杨树地里去除草,嗯?咋就忘得死死的,日他妈,草肯定一人高了。”)于是他们开始艰难的拔草行动,拔不动就用镢、铁锹,草里不断跳出蟋蟀、蚂蚱,甚至还有新建的蜂巢,嗡一声飞来密密麻麻的小土蜂,蛰人的头和脸。还会有一条游动的蛇在脚下显现,让人发出惊叫(“别叫,这怂蛇一般看不见,可能听见,你只要别动,它就不知道你在哪里”)。如果不耽误,他们全家需要拔一个星期。因为是沟里父亲最重视的地之一,父亲绝不放弃。在梦里,他们还经常梦到拔草,并听到粗壮蒿草从土中拔出来时发出“噗噗”的断根声,闻到升腾起来的辛辣土腥味。隔着一条细长的洼地,算是无名指。上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纤细的田地,边沿除了挺立的酸枣树,是向洼地厚厚垂挂下去的桂花藤条。春天,母亲一蓝子一篮子地往家捋槐花,他们撒上面粉蒸着吃。这无名指围着一个高耸的土岭形成半圆。父亲在这土岭的庞大身躯上鬼斧神工地开辟出弯曲小道,小道上挑衅般长着棘荆,只有一人宽的小路常常被长高的草覆盖。父亲认为高顶上的二亩地是沟里唯一一块好地,他把犁和耙搭在骡子两边,赶着骡子上高顶,骡子舞蹈般跳着步子,上下点头大幅度摆动脖子,肌肉绷紧的屁股扭动并颤抖着,像高大的蚂蚁在爬坡,时快时慢地走着。父亲有时候追不上,眼看着耙或者犁掉下来,顺着陡峭的坡往下腾腾地翻滚或者滑下去(“日你妈,这倒灶鬼骡子,欠打了你,我日你妈!停!喔喔喔喔喔——”)。于是他们也在高顶上拔草,这里只长一种几乎没有叶子、满身细长枝杆的茨蓬草,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像绿色海浪形成的港湾(“你们看,这地真好,要是种上庄稼,又遇上雨水好,和滩里的水地有啥区别,你看这草长得多恶!”)。他们站在这里更多的是拔草和看风景,他们称呼这里是台湾岛,站在这高顶他们有点眼晕地看到下面手掌般大小的一个个梯田,以及梯田上小草般大小的柿子树和核桃树。他们可以看到沟顶上原先与高顶相连的那个罕见的平原(被水不断冲刷后断开才形成这孤立的高顶),看到平原上通向柏村和乡镇的道路,还可以欣赏平原上一览无余的落日。他们甚至可以便利地站在这里为沟绘制地图。有一年秋天,在病床上的父亲派他们到沟里检查大瓜是否成熟(“咱种西瓜不行,咱种大瓜,咱这沙土地正好适合,大瓜又耐旱,这怂瓜比西瓜大,抱都抱不住,吃起来一股泔水味,人家就卖籽”),那年他们在全沟都种上了应该比西瓜还大的大瓜。可是他们来到沟里,只是在草丛中发现蔓延了大约不到一米、果实只有乒乓球大的大瓜,他们汗流满面,口渴难耐,又极端失望,于是抱着希望去高顶去看,他们艰辛地攀爬,裤腿扎满了刺,脚上还划出血道,最后看到的依旧是开荒之前满地的茨蓬草,以及茨蓬草中间比乒乓球略大点的大瓜。他们沮丧地打开瓜,看到瓜瓤已经变成粉红色,瓤里居然镶嵌着三颗巨大的黑瓜籽,这就是父亲说的可以出售的大瓜籽,它已经完全成熟,虽然只有三颗。为了滋润冒烟的嗓子,他们把核桃大的大瓜瓤扣出来吃,舌头上立刻传递出泔水的味道。高顶另一侧是粗壮而长的中指,它伴随着一条可以泄水的壕沟,有点坡度地直插到底。而食指被一个土岭挡住,拐弯上坡走很远,才看到一块无暇顾及的荒地,到处伸出棘荆的细小绿叶和尖刺,似乎急切地要抓住他们的腿脚。坡上到处挺立着枯死的半大白杨,几棵奇形怪状的核桃树只结出杏核大的果子,然后随风掉落草丛。
他们当年在所有可以开发的土地上先后种过小麦、绿豆、谷子、芝麻,他们常常弯腰拉耧,然后在父亲的带领下背着手,蹭蹭用脚后跟压着有种子的土槽走,把土压实,免得太阳直晒到种子,但又不能压得太实,那样种子会长不出来。他们在父亲不断的怒吼声中背着手走(“爬你妈一边去!你那叫干活,走路都比你那强!以后再别想上学,上学?上你妈个球!”),脚下荡起干热的土烟,他们战战兢兢在中午两点的太阳下一垄一垄地蹭,一边想着家里水瓮中的凉水。一周后父亲蹲在地上,小心地刨出个坑看种子发芽没有,一边责怪他们没有把土压实,而他们的个子当年还小,他们叉开腿、背着手,几乎无法保持平衡地走着,满沟满垄走,荡起烟尘,像仙人一样看上去腾云驾雾。
父亲对沟里的沙土地绝望后,他们开始养兔子,父亲干脆满沟种上了苜蓿,后来养兔子也失败了,苜蓿却再也无法完全清除掉。父亲借钱买到拖拉机,装上闪亮锐利的犁铧,冒着黑烟一遍一遍犁地,苜蓿依旧顽强地在沟里这里一绺那里一丛地长着,父亲干脆用镰刀割了它们蒸熟吃。(“啊呀,你们不晓得,苜蓿蛋白质多,有营养,好咧呀——那年吃了半年咸菜,吃得你爸瘦成了皮包骨,多亏吃苜蓿,你爸才一点一点缓过来了。”)
大虎现在庆幸他们不是干所有这些其他的活,而仅仅是装沙。他认为这要简单得多。
沙地在小拇指的中段,一个长长的坡上,坡上的梯田有几十棵父亲后来栽种的桃树,紧地头有个隆起的小丘陵,他们就在这里削去一个角挖沙子。场地不大,只能允许一个小四轮艰难地转个圈回头,父亲每次都是先在场地上将四轮转过来,将斗子屁股对准丘陵慢慢倒退过去,然后他们围着斗子一锹一锹装沙。
现在四轮已经倒到合适的位置,像得了哮喘将要咽气一般,一声比一声间隔时间长地吐出灼热滚烫的烟,之后引擎声在他们耳朵里突然停止,他们从斗子里扔出铁锹和木板,跳下来,立刻开始装。
还是清晨,草叶和树尖到处闪烁亮光,但是天上还没有看到太阳射出的强烈光芒。沙地还有隔夜的湿气,踩在上面很舒服,偶尔有沙子落到身上,也是凉茵茵的。他们手中挥舞着这巨大笨重的铁锹——有着巨型簸箕一样的头部。斗子里响起此起彼伏落进沙子的嗵嗵声,大虎试着以最快速度装,然后又不得不喘着气缓慢下来,这就像一个游戏一样。于是他开始试着用最均匀的速度来装,三下心跳装一次,有时候遇到沙子下面埋藏的石头或者硬土,铁锹砰一声撞到上面,放慢了他的速度和节奏,他就觉得气恼。他需要像秒表一样准确,才能体会到自己完美技艺的胜利。他看到二虎依旧像往常一样,那样力不从心地挥动巨大簸箕,这簸箕在空中惊人地倾斜着,大虎替簸箕中的沙子担心,他看见二虎像患了病一样全身滑稽地抖动一下,脸憋得通红,细长的两条胳膊以无力的钝角传递了这震动,簸箕中的沙子被簸动,一团沙子与巨型簸箕难分难舍地告别,他们都觉得沙子肯定要落到地上,结果沙子竟然紧擦着斗子边沿落到车里,或者总有四分之一的沙子落到地上,在车轮下沙沙响一阵。而三虎动作优美地挥动巨大的铁锹,像他的百分答卷一样标准地将沙子扬起,然后正好掠过车沿,嗵一声落入车里。父亲的动作老到历练,凶猛有力,而大虎自我感觉也不错。他派遣安忆和李文花在他的意识里看他,看他劳动的姿势,以及他怎样保持了不温不火的节奏,他将装得饱满的沙子沉稳地扔到车里,他想象他的同学们大都做不到这一点,这需要多年的功夫。他看着沙子刷一声沉沉地散落下去,使得车身微微一动。一般来说,一个人装沙需要近一个小时,而两个人需要半个小时,他们四个不到二十分钟。有时需要将周围两手抱不住的巨大坚硬的结土弄走,用头或者大铁锤捣裂,然后搬到场边,这样会占很长时间。这些几乎跟整个丘陵结为一体的结土紧靠着沙层,需要用铁撬棍来撬。很快,他们都已是满脸的汗水,大虎看到自己脸上同时有几颗汗珠落到地上,有时落到巨型簸箕里,形成一个个湿漉漉的圆点。
装完,父亲用铁锹将沙子拍瓷实,将一把铁锹插入沙顶,三虎跳上车,端正地坐在上面。二虎满脸通红,用背心擦擦脸,然后熟练地站在车头上,以加大四轮爬坡的力度,父亲启动引擎,车头习惯性带着车头上站着的二虎摆动起来,后轮开始慢慢移动,缓缓走出沙窝,然后精神抖擞地来到硬地,二虎跳下来,四轮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坡,最后在坡的末尾飞快地俯冲下去,并急匆匆拐个弯,飞快地行驶在谷地边沿的路上,像是要腾空飞起来似的,轮子几乎听不见滚动的声音,只有车斗子的哐啷声,和震动下去的沙子刷刷落到蒿草上的声音。
他和二虎开始清理沙场里显露出来的结土,这结土像果壳护果瓤一样保护着沙子,也许已经包裹了沙子上亿年,他们在沙子里经常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恐龙化石,这化石到处是蜂巢一样的小眼。结土青色发白,浑然一体,异常结实。沙顶上的结土层相对薄(一米高),两侧逐渐增厚到不到两米,沙面已经有七八米长,当沙顶上石头般的结土森森然高悬出去时,他们都要倍加小心地在下面铲沙,只要听到细微的一声嗡——,他们必须飞快闪出去,以免被结土和沙子砸埋,所以他们总是由灵敏的父亲在最里面装沙,他们靠后一些。
现在他们用铁棍来撬两边几乎是完整一体的结土,大虎颤巍巍撬出一块之后,二虎懒洋洋地走过来,先是用力推,推不动,就用头凿,试图凭借锋利的镢刃凿出裂缝,头总像撞在坚硬的生铁上,轻易就被弹跳出去,于是又换成铁锤,试图震出一道裂缝,有裂缝之后很容易分成两半,再分头滚动到场外。二虎细长的胳膊高高挥起铁锤,任凭铁锤自由落体砸在结土上面,铁锤被弹跳到一边,这动作就像在给结土挠痒痒。大虎突然想到一个孤零零的精子同一个巨大的卵子在一起的情景,卵子拒绝了这个摇着尾巴的瘦弱精子,他觉得自己像是这个总是被拒绝的精子,于是他怀着对自己的无限悲悯,从二虎手里拿起铁锤,他试着在现实中检验自己的能力,他把气运到丹田,胸腔里憋满空气,将铁锤笔直地举到头顶(再往后会控制不住沉重的铁锤),在头顶处,铁锤稳稳地停住,似乎在积攒大地的引力,接着,他猛一用力,铁锤前倾,开始黑沉沉地加速,最后如同儿子投入母亲的怀抱,落到结土上,在上面蹭起一层土,而结土体纹丝没动,他心中被这样残酷的象征性画面刺痛。随后他只好凭借多次的震动,把它砸裂。他们总算弄走几块,然后他们清理从高处和两侧滑落到沙子里的土,因为这些土被铲进车斗,会被工地的人指责。最后他们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于是不约而同地坐下来休息。大虎和二虎都把脚埋到还有点湿的沙子深处,他注意到被父亲扔到死角的鲜艳石子,大约有几十颗,散落一地。多年来,这是父亲的习惯,父亲执意认为那是宝石,只等着专家点头。现在太阳还没有施展威力,这些形状各异的石子有水一般湿润的感觉,如同玉石。它们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像蜡笔一样赤红或者深绿,异常纯正,有时也在一个石子上炫耀般汇聚着五颜六色。也许当年在海底,它们与珊瑚一起互相比试过色彩的艳丽,它们鲜艳欲滴,你几乎认为拿在手中,只要轻轻一擦,就会在纸上留下颜色。(“这怂石头不和宝石一模一样?咱没见过宝石,可是电影里咱见过,还不就是这两下,大虎,你拿两块去让专家鉴定鉴定!”)
大虎觉得还是恐龙化石比较靠谱,只是它们总是很小的一块,偶尔有一截比腰身还粗,他们猜测这是恐龙的哪个肌体,可他们总找不到其余的部分。靠着几块不成形状的化石,是刚才散落一地的宝石,他看见还有一个破旧瓷碗半埋在沙子里,他惊奇地发现里面闪闪发亮——依旧是一些石头,可是在闪光,也许是晶石?
“钻石!”二虎把已经沾了沙子和土的小脸扬起,眯缝着小眼笑眯眯说:“咱爸说那是钻石。看,钻石和宝石。”
二虎拔出脚,走过去,用脚碰碰地上一块红宝石,然后从碗里拿起一块闪亮的石头,在地上预先备好的玻璃上用力一划,然后很轻松地将玻璃掰开,“看见没?钻石!多硬!能像钻石工具一样割玻璃,过几天说不定咱爸还要去鉴定哩。”
二虎眯着眼嘲讽地笑着,接着他们会意地大笑起来,笑得身体颤抖起来,他们还想起至少上千颗的各色宝石,于是笑得更厉害,直到肚子开始疼痛,不过,他们都为能划破玻璃的晶亮石子感到惊奇。
“你怎么说?”
“一千卡拉的钻石!”二虎拿起一颗石子,在眼前晃,假装在鉴定,石子果真在光线下发光,他看它是否能发出七彩光,他看到有一晃一晃、绸缎一般的光在闪出来,像是从石头核里迸射出来的彩色光波。可是他无法相信有这么大而且这么多的钻石——半碗!这么轻易得到的钻石怎能是钻石?
等父亲王龙送沙回来,歇下来抽烟时,大虎见二虎向他使眼色,他回头看到父亲猴在沙沿附近,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刨着沙土看,并拿起一个石子,专家般端详一番,然后扔到沙子里。之后泄气地专心抽起烟来。他们俩偷偷嘿嘿笑,三虎问笑什么,他们悄悄说:
“钻石,钻石。”
三虎也会意地笑。
他们又走了一趟,到第三趟开始装沙时,太阳死死停在头顶,整个沟壑暴露在太阳火一样的羽翅下,他们的脖子和后背几乎像紧贴着火舌,开始烫手,头被晒得晕晕忽忽,头发像贴在锅底的烙饼,或者像冒起的缕缕固体烟雾,大虎不再想任何问题,但是空白的脑子突然闪出钻石两个字时,他还是颤抖了一下。只要碗里最小的一块石头果真是钻石,他们就可以完全放弃这样的劳动,甚至没必要住在村里,他们可以搬到大海边,每天可以在海水里游泳。
他们身上的汗水黏糊糊地抗议灼热的沙子落在上面,暴露在外的沙子升腾着热气,开始像水一样流动,地面上的热气也滚烫地烤着他们的脸和身体。他们都半张着干渴的嘴,在太阳下,这巨型簸箕显得异常滑稽,他们的动作就像是给太阳这唯一一个观众的幽默表演,一个原始社会的原始舞蹈。等三虎喘着气爬上去加高板子时,他们在下面各自喘气,然后再咬牙装沙。他们等着父亲说一声“好”,等着父亲在沙上面拍一拍,他们最喜欢的动作就是父亲拍沙子的动作,这说明工作完成。然后他们看着四轮飞一般在谷地边的小路上奔跑,心中慢慢地划上了句号,尽管他们还要继续清理的工作——这全靠他们的自觉,他们是否要再撬一两块结土,是否要尽责地将土全部清理(中午他们吃饭时还会掉下新的土),至少,他们要保证他们不会太早地回去,大约要再劳动一个小时,等两点左右,四轮快回来时,他们才收拾回家。这时候,按照惯例,他们常常要到附近一个茂密的核桃树上凉快一下,一边闻着好闻的核桃清香,一边在树叶轻微的扇动中继续出汗,喘气,享受着少有的自在。他们还可以躺在阶梯状的几个光滑枝干上,在树叶缝里眺望远处天空,看是否有丝丝云,或者勾勾云。为了盼到下雨,他们已经掌握了丰富的天文知识:“天上勾勾云(丝丝云),地上雨淋淋”“太阳云里落,明天家里坐”“云向西,池塘溢;云向东,干檐没;云向南,长流檐;云向北,一股风”……他们还观察蛇在路上尘土上留下的印记,水瓮的周围是否有水珠……下雨的时候,他们一般精神振奋,没什么活可干,他们心中愧疚地盼着下雨,而他们的父亲现在不关心庄稼,也没有庄稼,所以只害怕下雨干不成活,这让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邪恶的力量,使他盼着下雨。
他看到空中飘荡着几根丝丝云,可是又担心谚语不准,他们常常被谚语欺骗,也无法信任这几根丝线能决定下雨的问题。尤其是它们那么无力的飘荡着,像太阳遗落的几根头发,他口渴地看着空荡荡的天空,他觉得空中真是空得一无所有。
他们几乎是象征性地忙了一阵,觉得现在回去从时间上说心安理得了,于是开始撤离。他们把滚烫的铁撬棍放到茂密的草丛中(怕被丘陵上偷偷下来捕蛇的人拿走),把头和铁锤扔下,他们认为一般人不会拿走这两样东西,而他们必须要将巨大簸箕般的铁锹拿上,怕被偷走后没法干活。然后在下午三点左右,在蒿草和树叶的震动中,他们都蹲在车斗子里,手扶着依然滚热的铁边沿,哐啷哐啷来到沙场,继续上午的工作。
下午,大虎第一次换下了三虎,这次他坐在沙顶,像印度僧侣一样盘着腿,他想象着今年新的工地,一边侥幸地盘算不要被出村的村民看到,他不希望他们看到自己大学毕业后依旧在拉沙。他们在四轮的卤莽冲刺中开始爬坡,这坡顺着复杂的丘陵形状在转弯,大约形成一个巨大的S型,他们能看到一边是因为陡坡不断爬升而逐渐减低的高崖,一边是不断加深的沟壑,沟壑边沿没有任何阻拦的东西,只有无人走动长出的野草。他们能看到柿子沟的一角,其余部分全是起伏的宏伟丘陵和幽深沟壑,让人心生敬畏和头脑发晕。
在第一个坡度增加的拐弯处,他必须跳下来,减少车的重量,而且必须站在车头,压住车头,防止后面太沉,把车头挑起。然后在第二个更为陡峭的拐弯处,四轮会习惯性地熄火,完全停止转动,这时,他又必须飞快下去找到一块足够大的垫脚石。当他们上了坡,这个少见的小小平原上,迎面会从一块块田地里吹来一股凉爽的风,田野里已经犁去麦茬,一垛一垛堆放了家粪。偶尔会有摩托车带着两三个人疾弛而过,他保持着僧侣的模样,想象着这些陌生人看到他这个奇怪的大头,他赤裸的背、他父亲滑稽的褴褛中山装会怎样想。当他们拐到一个野外平旷地方的工地时,他看到远处一个个小小的害羞的沙鼓堆,压了一大块草地,他几乎无法相信人们会为了这不起眼的沙子付钱,他甚至觉得能划破玻璃的石头比沙子更有机会赚钱。当他们停下来时,他看见一个尖削下巴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眼睛灵活,走路时还轻巧地磨蹭着裤腿。男人拿着少见的折尺,扔掉烟头,一句话不说,开始一下一下比画着量他们的沙子,如同裁缝在量体裁衣一样,最后眨了眨一看就让人觉得灵活的眼睛说:
“比上次少了!”
“不少!”父亲先是蹲着抽烟,看见男人过来,他双腿弯曲身体前倾地站着,谨慎的笑意(算是打招呼)之后是不耐烦的表情,父亲王龙僵硬地晃晃头,叠起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一边用手在空中轮了个半圆,囊括了整个四轮,像母亲叶好那样激动得嘴唇哆嗦着说:“你说少了,你说你量了多少?”
中年男人没吭气,从斗子里拿起滚到边上的一个沙疙瘩,用手一捏,他们都看到摊在手心里的是深色的土,这意味深长的动作表明,沙子里有土,尽管很少。大虎羞愧于自己清理的时候没有尽责,可是男人走了,一边走一边说:
“多拉点就是了!”
“他狗日的不说,其实咱拉的已经超出他的要求,他不说,咱心里也有数,这些怂,不给钱,就知道让多拉!”男人走远后,父亲气势汹汹地说。
他们开着空车回,一路上车斗子不断跳跃,将大虎甩向空中,路两旁整整齐齐的田野在他眼前簸动,下那个S型大坡的时候,闸一直不太灵的四轮让他担心,他还担心父亲的理论——“越是闸不灵,越不能用低档下坡,至少也要用四档,不然车很容易失控,一般人他绝想不到。”大虎战战兢兢站在车斗子靠近土崖的一面,在以快速四档、因为惯性不断加速的飞驰中,他屏住呼吸,偷看一两眼他身体左面近在咫尺、幽深森然的沟壑,然后赶紧紧盯前方几乎是下坠的陡峭路面,时刻准备在危险来临前跳下车。每一个拐弯处,他都害怕车无法转头,或者会因为离心力摔到沟里,或者无法控制地撞上突然闪过弯、迎面上坡的人、摩托、四轮、面包车。
四轮碾上一块土疙瘩,疯狂地跳起来时,他以为要翻车。他还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伸舌头,车一颠,舌头可能就会被下意识合拢的嘴巴咬断。
现在要拐最后一个弯,他认为这进入下坡的最高潮,他身体前倾,紧紧抓住横铁,保护自己不被离心力扔到车外,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甩到了沟壑的一侧,脸上的肌肉也被可怕的离心力拽向了同一侧,这让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他在被拽曳的心里默念:有危险时,什么都不用想就跳!就跳!接着四轮发着惊人的哐啷声,俯冲着拐弯,车斗子和车头像已经失去连接一样松松垮垮地簸动,剧烈颤抖,他终于看到显现出来的笔直的一截下坡,这时父亲干脆让车自由滑动,车斗子更为有力地追赶,几乎要越过父亲趴上车头,他的心脏经受了不断折磨后,现在只是在颤抖着悬空,等着车速减缓后自行落下来。然后他们拐上满是厚厚浮土的熟悉小路,车后腾起滚滚飞尘,遮天蔽日地宣布他们的回归。每次回来,他都觉得是个奇迹。
一般来说,他们要再干一两趟,天色完全黑了才回家。天黑后下坡,他感觉更为惊悚,觉得在没完没了的噩梦中震颤着下坠。黑暗像旋风一样在周围魔幻般舞动,而只有他侧下方的沟壑是纹丝不动的黑暗,其余的黑暗波涛汹涌,将他紧张竖立的毛发吹向后面。
最后,他们终于身心疲惫地回到小屋前,他不再害怕,他看到慢悠悠回来的二虎三虎,他们有时用凉水互相冲冲背。大虎的后背已经起过白泡,开始大面积蜕皮,不能用手碰,等蜕过一次,一般就不会再蜕。他手上的血泡越来越大,但还没破,他们不说话地吃饭,在桌子上挑着看上去发霉较轻的馒头吃(伸出去的手在馒头上迟疑地停一下)。他宁愿饿着也不吃馒头的孔眼里长出硬毛的馒头,那种只是皮上有霉点的,他一般都能忍受。父亲王龙也绕开孔眼发霉的馒头,最后是母亲叶好默默拿起来吃,他心中无限愧疚地偷看母亲吃,母亲一口一口吃,脸上并没有浮现什么异样的表情。饭后,有时候他们没有冲背,就扑拉扑拉身体上的沙子,直接睡到席子上,他们还能听到耳边沙子细微的弹跳声,和沙子在后背与席子的摩擦声。有时候父亲会打开收音机,有时候不会,由于偏僻,父亲的收音机一般只能收三个台,其余的台就要碰运气。有时候他们甚至听到了美国之音。当收音机里突然奇迹般放出《阿莲》这首情歌时,他的后脑勺麻酥酥的,就像安忆突然站到了他面前,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贪婪地听着这首歌,他把“阿莲”换成“安忆”,然后随着旋律起伏跌宕。当他突然想起李文花时,他试着将安忆换成李文花,他只想李文花那张如同明星一样的照片里的脸,这照片掩饰了她不多的缺点。他在心中感觉他更想谁。这时候整个沟壑都在黑暗中,所有的树木和丘陵都在听《阿莲》,除此之外,依旧是蟋蟀和果子掉落的声音,还有耳朵跟前,父亲吐烟丝的声音。当歌的旋律结束,响起广告词时,他迫切想知道二虎三虎的想法,他侧过脸,看到他们静静躺着不动,闭着眼睛。
他突然想起,他们也许是害怕父亲叫他们用手和手掌按摩父亲的头部、用脚尖踩踏膝盖周围骨肉相连的小坑、用手(包括手指、掌底、掌侧)或者肘尖按摩腿脚上的十几个穴位、用双拳揉腰眼或者用脚后跟蹬腰眼、用手掌击打双肩或者用大拇指扣后背的穴位。在他们休息时,父亲常常会叫他们,听见被叫,他们都会有点懈怠地站起来,脸上尽量不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们都不太乐意被叫。当他们都闭着眼睛睡着时,他们被叫的机会就明显降低。于是他也闭上眼睛。
“我日你妈!”
就在这时,他听见距离他们一两丈远的锅灶那里,正在为他们蒸馍的母亲咒骂烫了她手的柴火,锅圈周围扑哧扑哧地冒出热气来。睡梦中,他听见锅圈打开的声音,闻见刚出笼馒头的香味。
五六天后,大虎感到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空气闷热难耐,“这怂天气!”当他的父亲开始抱怨这天气的炎热时,他第一次感到他们的同盟关系。此前他认为父亲王龙像出离地球一样不在乎周围的冷热。父亲一遍一遍地抬头看天,天上是被太阳烤得发白发雾的蓝天:“这天气真奇怪,也不走云,也不下雨,也不刮风,就是干烤儿,蛇早就闷得溜道了。”他们知道,父亲并不是盼雨,父亲只是客观地评说而已,父亲要求的只是云和风,而他们现在恶毒地只想要雨。
“还不下雨!”车走后,二虎说。
二虎几乎张不开眼睛,眼皮上的汗水扑簌扑簌掉下来,父亲和三虎走后,二虎干不动了,懈怠地走来走去,才接近正午,二虎就要上树。大虎坚持用滚烫的撬棍撬着结土,他用草垫着手和铁棍,原先的大血泡已经破了,变得干硬,现在是两三个较小的血泡被挤破,血沾在草上。他的手一股辛辣的草味。
他眼皮上也颤巍巍站着许多汗珠,像是做游戏的顽皮孩子。然后它们一起跳进他的眼睫毛,他赶紧眯上眼。他用已经汗湿的一团背心擦擦,背心也烤得像开水中泡过似的。他感觉他马上就干不下去了,他真希望是在车斗里的沙顶坐着,会迎面迎来气流。结土或者沙子落到他脚背上,像热炭渣一样尖烫。他抬头看看五六米高的沙丘顶上,已经高高悬出来的结土体,像狰狞的巨大额头,他害怕它会坍塌下来,除了危险的顾虑,他还害怕在这样酷热的天,去清理这庞大的一堆结土巨块(像荒原上的巨石)、挨挨挤挤的结土疙瘩和绵如面粉的结土沫,结土扬起粉末的干土,会落在他们的头发和眉毛上,吸进他们的肺里,在他们鼻孔里形成黑泥和堵塞,在他们身上形成乌黑的纵横交错的汗水河道,远不如沙子那么清爽。
也许是为了挑战自己的极限,他继续撬两侧的结土,他把自己想象成《老人与海》里的老人。他弯腰在那里用劲,不管从哪里下手,结土都纹丝不动,这就像一种嘲笑,他沮丧地擦擦汗,站起来,看看远处的丘陵边沿,看看整条沟壑完全敞开自己,没有阴影地放任太阳暴晒,大大小小球状的树木耷拉着叶子,叶子闪出粗糙的浅白色后背,波浪般起伏的斜坡上和完全荒芜的田地里,是各种各样的草,草在刺眼的太阳下翻卷着身子,也露出叶子的背面,所有的事物都试图给太阳一个后背。整个沟壑蓄满灼热的气流,在空中形成水波一样轻微的动荡,各种植物的味道升腾起来,被太阳暴炒出干燥滚热的腥味。在草丛中,有时能看到热辣辣的精瘦的蜥蜴,像是油炸过、又活过来,从上菜盘子里敏捷地跳出来一样。它警惕地瞪着远古以来很少变化的鼓眼,飞快地窜来窜去,疾奔,疾停,又像瘦长的火热铁钉冒着烟钻进草丛或裸露的地皮小洞。他还看见蚂蚁在灼热的地面上走着,铁锈般发红,它们爬上叶片,叶片像打了镇静剂一样不动,已经失去往常那种柔韧的弧度,而是在根部附近形成一个钝角,投降一样耷拉在地上,蚂蚁挥动丝线似的小腿,发晕一样走在上面,停下,想想,又转身回走。
大虎喘着气,试着撬起一块,他把这项任务同自己的未来联系在一起,就像刘备用剑击裂巨石,验证雄心能否实现一样,他现在无视暴烈的太阳,将滚烫的铁棍捅进结土边的沙子里,用力撬,铁棍颤抖着,而结土丝毫没有动静。他知道每次开头总是如此,总是在某个地方,或者恰好由于某种机缘,他能撬下那么一块,然后有了空隙,容易插入,他就越来越容易撬。于是他换了地方,在下面一个刚发现的扁长细缝里用力捅,捅进四五厘米后,再也无法取得进展,他开始使劲往上撬,他的胳膊剧烈抖动,他把滚热的铁撬棍放到肩上,在眼睫毛上一阵汗滴的袭击之后,他跪在地上往上抬铁棍,铁棍死沉,或者滑脱后抬空。没有效果,他试着再往进捅,然后再撬,这次似乎有动静,等他在激励和振奋中继续撬动时,他的头一阵发晕的感觉,并听见嗡的一声,接着从侧面突然扑来一阵干热火辣的风,他听见轰隆的震动声,和猛烈的弹跳声,他醒悟过来,飞快扔下铁棍向一边跑,他感觉屁股下面热辣的东西将他托起,并将他摔到地上,他爬起来回头看,原来是沙顶高悬的结土坍塌了,巨大的结土还携带身后一大批沙子,沙子推动没有跌落在地的结土,飞速滑落,将正在仓皇奔逃的他托走。
他惊心动魄地坐在地上看,庆幸他只是在场边侧面,二虎在树上也听见了巨响,正在树上看。他们都看结土和沙子完全混在一起、覆盖了整个沙场的壮观情景,并惊骇地想象将他们压住的情形。现在不需要撬了,光这些就需要他们用很长时间来清理。二虎赶紧下树,他们开始工作,他们害怕父亲大声责骂他们没有及时清理。
父亲和三虎回来后,也惊讶地看着这场面,父亲在周围仔细勘察了一番,说:“我日他妈!最怕这!带下来日他妈一米长一绺沙子,最怕这一锅疙瘩汤!”然后父亲蹲下抽烟,他们一声不吭地忙活。
“大虎,给我揉揉太阳穴。”父亲皱着眉头。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父亲就在劳动现场让他们按摩头部。
大虎揉父亲油滑湿热的太阳穴,等他揉完太阳穴,开始用手指尖并排按摩父亲的头顶,父亲经常说那里有许多穴位。然后捏父亲的后脖子,父亲的头在他手中机械地晃动,晃动让父亲头上难闻的腥味阵阵飘来——头油和污泥混合并被暴晒产生的怪味。大虎眼睫毛上的汗落在父亲的头上,太阳更为毒辣地晒着他们,他们就像被液体状的阳光包围一样,每动一下,都能感到阳光对身体的摩擦和触摸,有时是腋下,有时是脸额,有时是胳膊,有时是肋骨,沙场里因为二虎和三虎的劳动,扬起一片结土粉尘。像结土本身在沸煮并冒着热气。
他想这至少要弄一天,可他很快听见父亲说:
“快干!争取饭前干完,下午拉沙。”
大虎开始像小时候一样消极抵抗父亲的乐观,当父亲将目标定得几乎无法完成时,他总在心中不停责怪父亲的冷酷,责怪父亲无视他们的疲劳、倦怠,并且无视事物的规律,而且最后总是以无限期推迟回家来完成父亲的目标。
不过,今天父亲没有干到太晚。太阳已经偏西,父亲王龙看着眼前滚了一地的结土,终于明白急于干完是不可能的,于是突然扔下铁锤,说:
“算球了吧,干不完了。”
他们兄弟三个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有一种侥幸地逃脱的感觉。他们坐上四轮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回家,而父亲却是懊恼地回家:父亲觉得,本来现在已经又拉了一趟!
下午三点左右,他们开始清理结土,“快点,看下午能不能跑两趟。”大虎站在结土的浩大队伍里,在心底暗笑父亲的不切实际,不过,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就清理了个大头,再稍稍花点时间把路腾出来,就可以凑合着先装沙子了。
父亲的动作永远都是凶猛、准确、老练、有力,不管是撬,还是用头砸、铁锤捶,还是搬动结土。他们开始清理路,突然,在他们头顶吹过一缕风,紧凑地、有力地撩起他们的头发之后像遇到休止符一样停顿一下,然后又飞快地斜着吹走,刷拉刷拉将地上的土和草叶吹动。他们都抬起头,同时惊讶地发现从西北角探出高高堆砌的森森然的乌云。
“日他妈,暴雨下成啦!”父亲像圣经里的耶和华一样,常常有类似的预言,不过他们只相信事实,尤其是遇到他们急切期盼实现的预言,他们都显得小心谨慎,只有拿到事实他们才肯相信。他们惊叹这个乌云的阴森气氛,但怀疑它会艰难地爬过宽阔无垠的天空,来到他们的头顶,并把整个天空严丝合缝地捂住,一捂捂好几天。好多次,他们都是空欢喜。
“看那云有多恶!”这时又是一阵无头无尾的风刮过头顶。
“下不了!云向东,一股风!”二虎隐藏起心中的急切,心虚地反驳父亲,试图让父亲用理论来坚定下雨的结论。
“这时候,要看云主要的方向,是,云是从西北来,但大体上是向南。你们看,而且你看这云多恶!有气势,至少要结结实实下一场。”父亲以专家的姿态做了分析,依旧不能打消他们心中的怀疑念头,他们期望乌云立刻来到头顶下起暴雨,而不是这么慢悠悠在西北角张望。
“快点快点!”父亲招呼正在观看的他们。
“快点快点!”他们在心中招呼乌云密布头顶。
现在他们腾出路来了,需要清理一块露出沙子的场地,他们忙碌而充满激情地干着。这时,风的频率越来越快,而且变得越来越凉爽,乌云果真悄悄蔓延滚动,行动迅速。他们听到轰隆隆沉闷的雷声,每一次雷声都引起席卷沟壑的大风,他们看到原先发蔫的树叶现在精神抖擞,集体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当风把所有的草和树压倒,急速向前翻动时,发白的叶背呈现壮观的白色波浪向前翻滚。现在他们甚至闻到雨腥味,身体通透地凉快。他们因为近在眼前的暴雨激动得有些哆嗦:这意味着他们今天只能清理沙场了,他们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了,每一次,他们都期盼大自然给他们放假,在大自然面前,父亲王龙也只好低头。
“二虎,你别干了,赶紧回去帮你妈收拾收拾,把院子里的家具都拿回家。”听到这话,大虎心中几乎充满节日的喜悦。二虎兴冲冲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遇到下坡就奔跑。
现在大虎已经确定无疑要下暴雨了,有时风吹得他们半天吸不上气,土和沙子扬了他们一脸。他和三虎在私下里会交换个喜悦的眼神,下雨,意味着所有艰巨的劳动都停止了,最大的活是在下雨间隙,天阴着时,站在车跟前帮父亲修车,给双手油污的父亲递送器具。他们甚至可以看书,聊天,甚至可以吃上韭菜饺子。
一声炸雷在头顶不远的地方轰响,他们都看到暴烈的蛇型闪电。
“三虎,忘了,你妈不知道担水没?你赶紧回去帮着担两桶水去,要是下几天雨,咱连吃饭水都没了——拿上铁锹和头!”
三虎拿着铁锹和头,奔跑着离开。
头顶又是一闪,一阵令人窒息的风吹过。
大虎正在耐心地清理沙子上的结土,父亲说:
“好了好了。”
他欣喜地看着父亲,父亲去摇车,车也激动地嗵嗵嗵响起来,他把铁锹扔进车斗,跳上车。可是,大虎惊奇地发现,四轮不是向坡下俯冲回家,而是在倒退,四轮屁股正在一阵狂风中慢慢地顶到沙场里,而不是他想望中的回家。
“下来!咱再跑球他一趟。”他看着父亲不可测度的眼睛,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怨恨,这怨恨也让他自己一惊。他跳下车,这怨恨同头顶的炸雷一样声势激烈地在胸膛里爆裂。有一年,父亲要在旱地种白菜时(那年父亲雄心勃勃地在水地旱地共种了十亩,不论做什么,父亲都喜欢轰轰烈烈地搞),他曾经在心中抱怨过父亲,他觉得荒唐,也害怕让村民笑话。“让他们瞪眼看着,咱的白菜肯定能成,咱注意天象,诸葛亮为何能赢周瑜,还不是懂天气,今年雨水一定多,旱地白菜保险能成。”大虎关心的不是成与不成,而是是否被村民嘲讽。“王龙,种白菜?”村民惊奇地看他们下籽。“开球玩笑哩!”村民在村里说:“把好好的地都糟蹋啦,白菜就是能长起来,也不会包心,王龙作孽哩。”等种上白菜后,他每次路过白菜地都觉得汗颜,他暗自希望白菜快速长大,并像水浇地的白菜一样将叶子包拢起来,而不是一直张开几片大叶子。他们兄弟三人走过这块地,这块地汹涌着梯田旱地最独特的绿色,他们嫉妒地看着别人家的玉米地、棉花地,感觉到另类的战战兢兢的痛苦。下了几场雨后,白菜突然气势猛烈地长起来,他们看到白菜蒲扇似的大叶子向天空伸着,像一群绿色的乞丐,似乎正期望借助老天的力量完成包心。由于是新地,没有宿虫骚扰,叶子光亮舒展,只是没有任何迹象向中心合拢。在大虎的梦中,白菜卷心了,但是却像树一样有一个坚硬的树干,上面才是含羞的包心小白菜。那是一棵棵他们从未见过的树白菜。终于有一天,父亲笑眯眯走回来:“给你们说,你们还不相信哩,你们到地里看看,你爸爸的预言是否准确。”他们集体到旱地里去观看,大虎喜出望外,一边在心底暗自担心村民看到他们如此张扬的队伍,这无疑会激怒他们。“长成啦,嗯?”有个村民站在田边看。那些叶子正羞怯地收拢,在中心有一个接近收拢好的球状。“成啦!”父亲站在菜地里,背着手,咧开嘴,像笑神的塑像一样矗在白菜们中间。父亲对他们兄弟说:“你可以问问,自古以来有谁在旱地里种过白菜,而且还种成啦,你打听打听,只有你爸!”“把他日能的。”村民在村里说:“旱地种白菜!王龙有日天的本事。”不料,那年过度风调雨顺,从各地庄稼地里冒出前所未有多的白菜,所有的白菜都堆放着等待出售。但最好的时候也只卖到三分钱一斤,他家的白菜有的卖出去了,有的卖不出去,天气又出奇地暖和,许多白菜白胖白胖地站在地里,又自生自灭流着水烂在了地里,许多白菜好不容易铲回来,又一垛一垛烂在了他家院子里,他们吃了几个月白菜和腌白菜,到处都是白菜腐烂发臭的味道。他们尿的尿里都是源源不断、神奇的白菜味道。
不过,现在大虎并不是抱怨父亲会惹来类似笑话,而是担心那个恐怖的S型大坡,他第一次跟车上了这大坡,就开始担心他们总有一天会滑落到沟里,尤其是车突然熄火,而他又在急切中找不到石头或者疙瘩来垫轮子,或者以四档急速下坡,他往往被颠得飞起来时。他觉得父亲总是在他的生活中制造巴洛克式或者哥特式繁复的障碍和意象,这极大丰富了他们的命运曲线。他有些怨恨地站着,但是他从来不敢与父亲对立,或者说出他的想法,这僵硬的动作就是他抗争的极限。“别拉了。”他想象二虎会这样不耐烦地垂着单眼皮说(只有瘦弱的二虎有胆量顶撞父亲):“这肯定上不了坡啦。”父亲会怎样回答?他想象路边深沟陡峭直立的凶险土崖,崖下的坚硬野草和棘荆,他想象他坠到崖下,在半空他会怎样想或者怎样喊……
这时,他听见雷一样的吼声:
“大虎!呆什么呆!”闪电中是父亲紧盯着他的暴怒凶猛的眼睛。然后,父亲弯下腰,开始余怒未消地铲沙:“不紧不慢!不紧不慢!这怂娃!再慢——就等着往沟里栽了!”大虎在吼声中一哆嗦,下意识地迅猛干起来。多少年来,父亲的吼声一般都能起到这种效果。恶云蜂拥到他们头顶时,他们还没有装满,他上车将木板装好,然后继续装沙,现在要装高出一截的鼓堆,这鼓堆常常决定他们是否装够应有的分量。而工地的那个男人,总是在鼓堆上丈量的时间很长,让他们每次都不能含糊。
一个大雨点砰一声落在车头上,像战士在路上听见背后的枪声一样感到惊心。“我日他妈!下开了!”父亲抬头看凶恶的层层乌云,他则有些嘲讽地看父亲,看父亲的自以为是会引起怎样的后果。这意味着说不定连沟都出不了了。他看着有些抱歉和后悔的父亲,有些厌恶地看着父亲仰起的脸,以及脸上的一小片青黑琐碎小瘤,他觉得父亲的动作滑稽可笑。他心中有气地继续装沙。“别装啦!赶紧走!”父亲把铁锹插进沙中,父亲终于有些惊慌了。看来父亲执意要送沙。
“没装满!”大虎说,他想象男人拿着折尺,不断对他们几乎只有半个鼓堆的沙顶进行勘探。
“好娃咧!顾不上啦!”父亲用摇把发动了车,车在风中突突响起,冒出的黑烟被忽左忽右地吹散到空中。大虎认为现在已经是生死搏斗,他听天由命地站在车头上,压车头,车拔动脖子慢慢开起来,有雨点落在他的脖子里,他幸灾乐祸地希望更多的雨点落下来,阻挡父亲送沙。
车急切地俯冲下坡,他在隐隐雷声中惊心动魄地坐在车上,凉风夹带着零星雨点打在他前胸,他赶紧穿上背心。大半个天空已经布满凶险低垂的恶云,他觉得云层几乎擦着沟里的柿子树,或者丘陵尖,沟里所有的树木都剧烈地扭动身子,而他也经常被迎面的风吹得噎气。四轮带着他们飞快跑过谷地,拐过一片核桃树林,然后迅速顺着一个大大的弓型弧度,向三叠地冲过去,很快他们下到二叠,四轮喷吐着浓烟,继续用力,向右一拐,直行十几米,突然匆匆俯身下坡,飞一般冲下去。这时,闪电突然从天空的漆黑肚皮里狰狞地跳出来,像锯齿型的尾巴沉甸甸地垂挂在空中。等他们路过一叠地小屋前的小路时,听到几乎炸在头顶的巨响。大虎在惊魂未定中,看到小屋前二虎、三虎、母亲忙碌中惊讶回头的神情,他们震惊地看着四轮如同一个闪电闪过去,游蛇一样滑到沟门外的田间小路上,沙子震荡着不断往下出溜,而大虎紧张地伏着身子,怕被来回晃荡的车掀下去。雨点这里一大点那里一大点落下来。大虎闭上眼,由着命运来安排自己的生死。
上大坡前,他们还有一大截路要走,就是他们冬天下雪要清扫的蜿蜒小路,这里不断上下坡,而且有急弯,父亲只好减慢了速度。在直弯又下坡处,父亲甚至让车停下来,慢慢打动方向,然后在沉重的斗子推动中俯冲下去,这几乎是对父亲耐心的检验。每一个拐弯都让大虎着急地咽口唾沫,他看着地上不断闪现的大大的雨点,雨点落在厚厚浮土上,像子弹打到地上一样冒出朵朵烟雾。父亲变成一个可怕的赌徒,只想在雨中冒险上坡,并将沙子拉到工地。因为风和雨点的袭扰,父亲低着头,费力地抬眼上看。现在四轮身后激荡起来的滚滚浮土,又被风高高扬向空中,如同一千零一夜里的渔夫打开瓶子,里面释放出高达天际的烟雾一样——现在它同低垂的乌云连接在一起,更增加了可怕的景象。对大虎来说,这样的瞬间意味着对周围所有事物的感知:正在覆盖头顶大片天空的乌云、远处庄稼地里整整齐齐翻动叶片的棉花、玉米和绿豆地;所有野生的杂草在扭动身躯,似乎要脱离地面飞起;他对巴掌一样打在脸上的风、钉子一样敲在头顶的雨点的体会,以及他对父亲的抱怨(还有像旋风一样来回吹动的无数想法);父亲的褴褛中山装像铁皮一样被整体地吹动,袖口下垂的一绺布条顽皮地飞舞,父亲脖子里的两三个粉瘤陪伴着汗迹和沙子。他觉得这一切滑稽至极,等一辆摩托突然从S型大坡飞驶而出,呜呜狂叫,像受惊的苍蝇一样笔直穿过时,更增加了这种滑稽感。他甚至将自己想象成乌云本人,嘲讽般地看这个破旧四轮和褴褛衣服的农民如何在雨中爬上大坡。一大颗雨点突然急促地打在他鼻子上,他顿时停止了遐想。看到大坡就在眼前,雨点正在稀疏、但渐渐趋于密集地下落,蓬蓬蓬地打在地上。他也低下头,防止雨水打进眼睛。有时候,突然袭来的风差点将他掀翻,他干脆爬在沙顶——这样一来,他正好看到龟缩脖子的父亲,看到龟缩着脖子的父亲,他甚至希望将自己的想法像棍子一样放到父亲的耳朵边,便于父亲听到——“看到没?上不去了!快回头,将沙子倒掉,回家。”
父亲踩了油门,开始向恐怖的S型大土坡冲刺。大虎开始为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担心,雨点不断敲打车头的铁壳子上,发出咚咚咚有金属质感的声音,轰鸣的引擎声都压制不住。
地面已经有些湿润了,湿润的地方很快被冒烟的干热地皮吸收,一个个黑湿圆币又变成发黄的半干圆币,又一个个交错着变成黑湿圆币。震耳的雷声突然将雨点摇撼下来,雨声开始连成一片。
“……”
他听见父亲扯着嗓子在叫,但声音被风刮跑一部分,被雨声掩盖一部分,他无法听到。
“……”
他不安地在沙顶上忍受着雨点,竖起耳朵,只听到风声、雨声、父亲显然已经生气的嗓门尾音。
“……”
父亲龟缩的脖子暴烈地一动,他依旧什么都没有听见。大虎突然戏剧性地想起《第二十二条军规》里尤索林在飞机里同战友之间绝望的疯狂对话。然后又谨慎地拔起脖子听,这时父亲没有动静。于是为了更好地听到父亲的话,他冒险跳下车,地面有了一层可怕的湿光,他差点滑倒。他紧张地走到父亲跟前,看着父亲。
“我让你下来,压车头。”父亲顾不上训斥他,怕雨点浸到眼里,只是低头瞪着眼看他,表示一种谴责。
一般来说,这还不到压车的时候,压车说明情况有些紧急。
他赶紧站到车头上,后背感受到雨点冰冷的袭击,前胸体会着车头炽热的烘烤,还有冷风与浓烟的嬉戏和角逐。他脖子里已经有水滴在不断滚动,像汗珠一样爬动着落到地上。他冒险抬眼看近在眼前的沟壑,因为下雨,幽深的黑绿色底部突然升腾起浓雾,他试着想象了一下他们穿越浓雾的情形,浑身立刻哆嗦起来。
现在他们刚刚上了第一个拐弯处,开始变得湿润光亮的地面油光光垂挂在身后(他站在车头前只能扭头看,因为背对着上坡),他不停地看车轮是否打滑,地面的光亮是否由于角度不同造成的。
“乱动啥乱动,别动!”父亲瞪着表示责备的眼睛喊道。
他立刻保持了一个姿势,遗憾地停止了对地面光亮度的研究。
闪电更为宏伟和可怕地闪现,很快,雷声满满地在他耳朵里回荡。
大约在S型坡的S正中间,他吃惊地看到有些打滑的前轮,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颤抖同车头本身的颤动已经混淆不清。他开始数打滑的次数,车轮每空转一下,他的心就被揪紧一次,地皮上的湿土被车轮蹭起,露出下面同往日一样的白色表面。
“把车垫住,……”
父亲眯着眼用一只手指指车斗子,说:“把车垫住,沙子往前铲。”他终于听明白了。
父亲刹住闸,这只能坚持一小会,内存的气一减少,就会往下溜。他赶紧找石头块,因为下雨,只能找石头块,再硬的土疙瘩遇到水都会变软。他终于找到石头(湿润、暖和、甚至有些烫手),飞快赶来,这种紧张使他体会到战场上那种千钧一发的感觉,他想象自己是一名战士——因为一名老战士的独断,被迫卷入战争的战士。然后他飞快地爬上车,挥动铁锹铲沙,将后面的沙堆到前面,让重心前移,增加对车头的压力,同时增大车头与地面的摩擦。他紧张得几乎感觉不到用力,蹬腿的感觉也消失了,只感到肌肉酸痛憋胀。他飞快地跳下车,他继续站到车头上,车再次冒出浓烟,继续前进。
他觉得他无力阻挡在天空飘落的雨点,通过意念、咒语和他私下认为的天意对他的暗自垂顾,当他感到他同任何人一样只是像野草一样客观的生命之后,他心中也开始飘落冷酷的雨点。一阵黑色的风吹过,将沙子部分吹到空中,连同雨点扬了他一脸,连忙闭上眼。又一个雷声几乎就在耳边爆破,并引起一阵轰鸣。声音刚停止,车突然像受到雷击一样惊心动魄地熄火了。
他像受到惊吓的动物,迅速跳下车去找石头。听见父亲紧张地吆喝道:
“回来!”
“大虎!回来!先推住车!”
他意识到情况紧张,赶紧到车斗子后推住车。
“好娃,在边上推,车出溜就压住你了。”
他连忙跑到一边,胳膊发抖地推着车。
“路有些滑,好怂,刚才滑了一下。”父亲说。
“你试着放开——”
他试着慢慢放开,车没动。他一边在心中漫无边际地抱怨着,诅咒着荒唐的命运,一边好不容易找到两块石头。他端着两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在跑,并小心地靠着轮子放好——放鞭炮一样伸长胳膊,在侧面尽量远离车斗子,怕被突然后退的车压倒。放好后,他会连忙推住车——父亲就放开闸,如果没有推着,轮子会在惯性下直接碾过石头向坡下溜。
父亲试着放开闸,大虎用力推车,然后谨慎地松一点,以便轮子小心地压上石头,他看见轮子碰到石头,石头像活物一样动起来,突然在某个瞬间被咬住一样紧紧绷住不动。
他赶紧跑到车头,站上去。在他视野所及,只有他、父亲和静止的四轮,只有雨、土崖、沟壑、闪着水光的陡坡、乌云、雷、闪电。父亲发动车辆。车头怪异地轰响(如同呐喊),震动着,簸动他的身体,使他几乎无法扶住车头。车轮掀开地皮,僵持之后,开始颤巍巍地前进。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深沟里不断升腾的浓雾,他明显感到速度在降低,而震动的频率和幅度在增大,这让他极度恐惧。车头的震动从他的脚面传递到腹部、胸膛、五脏,以及他的脖子、头、脸、鼻子、眼皮,震动引起肌肉的波浪状弹跳,他的头像得了老年帕金森症一样摇晃。突然,喜剧性地,他身体的紧张和不适最后集中到膀胱,他有了尿急的感觉,就像考试结束而他的答卷没写完,监考老师伸开手将要收他卷子时一样,他开始羞愧于自己的尿急,有时候他在座位上只好紧紧夹住,而卷子一旦被刷拉一声拿走,就不再有尿急感。现在,是车头呐喊般的轰鸣和狂乱震动、雨水的浇灌、父亲龟缩的脖子、车辆细微的随时可能停止的前进、近在咫尺的沟壑,这些事物无法解脱他的尿急感,最后,尿急感突然转化成微妙的性欲的感觉,随着震动和摇晃,那个东西开始变大、勃起,似乎为了抗争什么一样硬绷绷地挺起。也许它在表达活的欲望,最后关头它站出来,暴怒和震惊于这种境遇。
现在,他简直不敢相信地到了S型大坡的第二个大拐弯处,也是四轮往日经常熄火的地方,正等他希望它冲上去时,车头突然放缓了簸动,喘息着吐出最后一股烟,熄灭了。他立刻到车后推住斗子,看四轮是否在踩闸的情况下依然下滑,然后去找石头,这次很顺利,他很快又站到车头,他害怕无法发动车辆,而车辆竟然发动起来,依旧像刚才一样怪异呐喊着,喷吐着魔鬼般的浓烟。车剧烈震动起来,他再次感到尿急,车一丝一毫地前行,几乎像游泳一样看不出前进,他无暇顾及任何事物,只关注车头的移动、他的尿急和尿急之后的勃起。等他们上了最陡的一截坡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十几米相对较缓一些的坡,上去就到了平原上。这时又是一个闪电,闪电勾勒了他们经过的大坡令人眼晕的陡峭斜面、高耸的土崖和幽深的沟壑,一声炸雷突然在头上轰响,声音和从平原刮来的大风,沉甸甸压在他后脊梁,他胆寒地以为这是天然的强力要将他们推送到沟壑里去。接着,暴雨真正下起来,四下里突然挨挨挤挤地落下密集的大雨点,几乎严丝合缝地覆盖了所有地面。四周传来恐怖的机械的落雨声,沟壑里也发出雨水倾泻之后的回音般的怪声,而跟前的地面是拍打般的密密啪嗒声。父亲尽管加大了油门,车依旧像在陡坡中一样,慢慢爬动,甚至因为打滑停下来。有一次还熄火停下,他几乎两腿哆嗦地回到陡坡去拿石头,他的脚不断打滑,差点坐到地上,雨水也推着他的背让他下滑,他上坡时张不开眼,又害怕不看方向会走到沟壑里,而他在指缝中张开眼睛后,只是看到密布的水亮的笔直雨线,他心惊胆战地走到车跟前,每一个动作都要慢一拍。而他的父亲还在喊:
“快!快!好娃咧!快!……”
这次他听到父亲的话,这也是他耳边自己意识里的话,这两句话吻合了,一起汇集到了他的头脑中。当他站在车头上,车还没有发动时,他已经开始尿急和勃起,而且他无法张开的眼睛里不断有雨水进去,也不断有泪水出来。雨水冰冷而泪水温热,都让他感到酸涩。雨幕现在变得黑沉沉的,满世界是水的啪嗒声,几乎听不到车头的轰鸣声,四轮终于出了坡,开到平原上后,他才感到衣服早已湿透,吸在他身上,落在头顶的硕大雨珠打得他头皮生疼。
他依旧佛陀一样盘腿坐在车斗子上,垂着头,屁股感受着沙子的热度,密密麻麻的雨脚倾泻在他身上,就像是老天正对他执行鞭苔之刑。而他的背心和裤子如同冷胶一样粘在他身上,风一吹过,冷得透心。他的父亲也低着头,不停地用袖子擦脸,车有些不稳地在路上行走,大致恢复了往日的速度,只是车身不断来回晃悠,那是因为后轮在有了稀泥的土路上打滑。现在乌云死死覆盖着天空,使得天提前黑下来,父亲打开了车灯,车灯照出黑亮的几乎化作一体的雨脚,细微的光透过雨脚,落在一丈远的泥路上。四轮就在这泥路上游蛇一样左右摆动着身子,在后面路上留下波浪状的黑色印记,而路两边的杨树忽近忽远戏剧性地与他游戏,让他偶尔张开眼睛后感到头晕。
终于看到工地前拐弯的平缓土坡,父亲似乎没有遇到大的障碍,竟然顺利上去了,他看到坡上小屋的门帘揭开了,那个熟悉男人正惊讶地往外看,然后是几个头从里面伸出来看。他害怕这个男人看到车斗子里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沙子,害怕他拿着折尺量完之后羞辱他们。
他们在工地里明显感到车往下陷,车伸长了脖子在爬动,到了草地跟前,他正在等那个男人拿折尺过来,父亲突然咆哮道:
“卸呀!相什么相!”
大虎眯着眼卸沙,一边想象男人来了,会怎样说他没量就卸了,并说明明看到只有半车沙。
等他们卸完沙,开着空车往工地外走时,他们看到小屋前场子里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男人:
“王龙!王龙!好呀哩,快到屋里歇歇,避避雨。”
父亲停了车,向大虎做了下来的手势,他们在雨中跌跌撞撞走到小屋前,把脚上的泥擦在外面一块砖上,男人撩起门帘,一连声说别擦了别擦了。
“呀呀,不要命哩,下暴雨还上大坡送沙,你这是送死哩。”男人修长的腿上穿着半新的喇叭裤,瞪着精明灵活的笑眯眯圆眼睛。大虎和父亲浑身滴答着水,有人拿来一块干净的大毛巾,让他们擦脸,大虎擦完递给父亲,男人递给他一件外套,让大虎披在身上:
“小伙子披上,冻坏了。”
小屋里全是烟雾,五六个人,都在吸烟,男人递给父亲一只烟,父亲也开始吸。
“咋地,下大雨还送沙?为了几块钱别把命搭背上!”男人架起腿,摇晃着,眼睛里竟然没有嘲讽,只有关切。其他几个陌生的外村村民也关切地看着他们,大虎感到英雄般的被人围拢的氛围,但是突然之间,他鼻子一酸,他刻意盯着男人拖鞋里的脚,以及前面一排由大到小的脚趾,免得自己流出泪来……
下雨而不修车的情况下,他们不是围着父亲听父亲讲如何跟不同的老板为了拿到工钱作斗争,就是第无数次地听村领导怎样欺负他们全家,而父亲进行了怎样的反抗,为何落到这样的下场,现在他们面临怎样的危险。然后扳着指头数他们眼下需要多少钱才可以应付开学、油钱、生活费,还有养路费等十几种合理不合理的收费(不缴就扣车!),有时父亲给他们普及医学(阴阳和君臣佐使),或者等父亲翻开掉皮的古医书开始研究医学时(总是母亲又开始打奇怪的嗝或者谁不舒服时),大虎就开始看书,二虎和三虎就找大虎的带回来的书看,或者复习功课,看书的中午,父亲会在饭桌上讲怎样才算真正地看书:“要看看人家是怎样刻画人物的。”于是父亲开始讲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书之一《罪与罚》,在父亲的推荐下二虎三虎都看了它,母亲识字不多,父亲在许多个深夜,在临睡前给母亲细细讲述了书中的情节,等父亲突然想不起某个人物时,母亲就会以她特有的记忆能力来提醒父亲。
“那个爱说话的人,是主人公的同学,唠唠叨叨个没完的那个是——”
“拉走煤心(拉祖米欣)!”母亲用土话说出大虎都无法记住的人名。
“后来有个一本正经的律师——”
“绿人(卢仁)!”
“对,叫路人……”
父亲和母亲的发音也略有偏差,就像一些作家对大师的模仿一样,总有些以讹传讹。
“……路人(卢仁)来找主人公,主人公住在棺材一样的小阁楼里,你看作者描写这个律师的做派……”大虎常常羞愧于不如父亲对情节了解得细致入微。
“好娃哩,你能写出陀什么基那个作家的水平,你就成事了。”
“拖死唾液扶死鸡(陀思妥耶夫斯基)”母亲赶紧补充说。
三四年间,父亲还看过大虎买的《复活》、《白鹿原》、《第六十一根蜡烛》,还有《收获》杂志上苏童的《三盏灯》,父亲认为《复活》不如《罪与罚》好,“你买的《白鹿原》?这种书别看,也别让二虎三虎看,这是成人才看的书。”之后他们再也找不见《白鹿原》,一次偶然的翻腾,发现被父亲压到了柜底。
“《三盏灯》也挺好,把个傻子写得像那么回事。”
大虎正期待父亲说出对当代作家的看法,父亲架起腿,抖着,说:
“写作只能闲余时间写,要不是,非饿死不可。好呀,写好一本书可不容易。大虎,你可以写,但要记住你爸的话。这不是正业。”
大虎不语,心想在某个时候,他要专心投入写作。
“大虎只想当正业。”二虎狡猾地挑拨道,二虎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
“好娃咧!到时候你饿死都不知道咋饿死的。要写,也要写能吸引人的书,像《罪与罚》一样,抓住人。”
“他想写的可不是这种书。”二虎继续挑拨道。
“你想写啥书?”父亲惊讶地问,他从来没听说过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也无从想象。
“我没想写啥。”大虎说。他转过头,给二虎一个白眼。在大虎的记忆里,二虎总是巧妙地借助父亲的力量来压制他。
“他想写别人看不懂的书。”二虎继续挑拨道,试图借父亲之力一起“拯救”大虎,二虎似乎将大虎看作走上邪路的人。
父亲无法理解什么是无法看懂的书,他没有范本,只是无助和惊愕地看着大虎,预言般地说:
“那你就光丢下倒霉了。”“别人看不懂,那还叫书,书就是要让别人看懂哩,你写球一个别人看不懂的书,谁看球你的书!”
父亲瞪着不太理解的眼睛,看着他们,母亲插不上话,十分着急,激动地说:
“咱不写那看不懂的书,不识字咱看不懂,好不容易识了字,你又要人看你那看不懂的书,好娃咧,谁是傻子买罪受哩?就是憨憨痴痴也不买看不懂的书。”然后是母亲咯咯咯的笑声为自己助阵。
他们都被母亲的话逗笑了。
不过这都是去年暑假的事。
如今经历了昨天的冒险,他们都沉默不语,现在是上午,他们吃过了早点(馒头就大葱或者西红柿),父亲王龙坐在凳子上发愣,他们不敢打扰父亲,轻轻绕开走。外面依旧在断断续续下雨,一阵风吹过,树叶就刷拉刷拉落下无数雨点,这些雨点发出的声音让他们感到一阵阵冷,感到时间的悠长和无聊。沟壑深处笼罩在淡淡的雾中。母亲不停地忙来忙去,他们兄弟三个在看书。三虎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看王朔的《我是你爸爸》,就像在复习功课一样认真阅读。父亲懊恼于雨水阻挡了拉沙,再有一个来月,二虎要上大学,少说也要两三千学费,加上公寓等其他费用就得三四千;三虎上高二,要拿几百;大虎工作未定,也许需要答礼,也需要钱。每下一天雨,都白白丢失五十元毛收入,满负荷顺顺利利跑一个月,也就才一千五百元,这还要减去其他的费用,这费用父亲可以在他们走后慢慢填补,大虎毕业回家前,父亲赶紧汇了三百元,他才还清了向同学借的二百元生活费。还有后半年的养路费和各种与路相关的费用。父亲现在已经无法忍受向村民和亲戚借钱时他们的态度。“打死也不去借他的钱,他张狂,你爸还不去哩。”他们知道父亲在头疼钱。
“几点了还不做饭!”父亲发愣中猛地抬起头,瞪着眼看母亲,母亲哼着自编的曲子,正在用院子里大铁盆接的雨水洗父亲的蓝色褴褛中山装——一般来说,父亲更喜欢这身蓝色褴褛装。听到这出其不意的吼声母亲的眉头立刻皱起,毫不犹豫地回应道:
“现在才几点?十二点不到哩。”
“干活哩吃到两点,不干活也吃到两点?”
“从来都是两点吃,你从来也不说,谁知道你要早——”
“别人家都是十二点,咱家就死死规定的两点?嗯?干活饿肚子,下了雨,满屋子人也坐着饿肚子?!”
二虎赶紧合上柜子,说:
“妈,你做饭去,我洗。”
大虎和三虎都站起来,赶紧放下书,去帮母亲拣菜,一边安抚母亲:
“别说了妈!”
母亲叶好准备按照往常的台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说,但在大虎和三虎的劝阻下,只是张了张嘴,眼圈湿润起来,然后无限幽怨地打了个奇怪而高亢的嗝,震动着他们的肺腑。有时,他们会在沟后面听到母亲的打嗝声。
到了小屋外风雨中的灶台旁,母亲开始指责灶台的原始、裸露,只见上面两米见方的黑色皱缩毡子正滴着水,四下里灌进风和雨点:
“看这灶台安的地方,透风漏雨的,让额怎做饭,谁家灶台在雨地里?”
“妈——”大虎和三虎神经紧张地安抚母亲,掩耳盗铃地希望父亲没有听到。他们听见父亲的斥责声:
“羞先人哩,你那叫洗衣服?”他和三虎赶紧到家,看到二虎细瘦的胳膊正一下一下摁衣服,体积很大的褴褛中山装掀起水波,水像涨潮一样从盆沿流到地上。父亲站着,前倾着,暴怒地瞪着吓人的眼睛。
三虎赶紧过去替二虎洗衣服,二虎低着头,翻着不驯服的小眼,不吭声地走出门。
“不入流哩,一天人张结得,紧干慢干还挨疵哩,他不顺心,咱全家就不能安然。”
这时,从沟门里慢悠悠走出一个人影来,黑脸,戴着扁平帽,帽子压到半额头上,一边走,一边瞅着小屋的方向喊:
“王龙!”
“诶——奎云!”
父亲立刻换了笑脸,腾腾腾低头走出小屋,现在他们都放下手中的活看奎云——这是父亲给他们定下的礼貌规矩,有客来时要欢迎,走时送出大门。他们异常高兴在这个危难时刻出现一位客人,一般来说,客人的出现都会将不快冲得无影无踪。他们站在蒙蒙小雨中迎接。
“奎叔。”他们弟兄三个参差不齐地叫着,都依次得到了应答。
奎叔是他已去世的三爷爷之子。现在,个子不高的奎叔穿着灰色旧夹克,踏着雨鞋,缓慢而不屑地走着,眼神不慌不忙。步子松散,漫不经心,一边用眼睛漠然地看一眼路边的树木,好像对树木的不知礼节表示礼貌性的谴责,听人说话的时候,奎叔常常侧着眼觑着看,好像用眼睛正盯着近旁的神灵思考,而这神灵正在提供无法动摇的答案。奎叔和父亲回到小屋后,他们兄弟三个相互开心地使个眼色。母亲弓身在锅灶旁,开始不时地向父亲唠叨锅灶的缺陷,她知道父亲现在无暇顾及,这是她几乎百战百胜的绝佳时刻,并间接地报复父亲刚才的无理取闹。
父亲和奎叔开始吞云吐雾地抽烟,他们谈二虎的高考(“额日你妈,火又灭啦,多会才能不在雨里做饭?!”),大虎的分配(“柴火没有一次不是湿的,一下雨保险湿,这湿柴让额怎地点”),三虎的学习成绩(“这烟把人熏死啦也点不着,额日你妈的”),等父亲谈这些话题时,常常是异常兴奋,完全忘乎所以,可以熟视无睹地忽略母亲窗外的责备。在父亲脸上,能看出有意节制的喜悦,但喜悦常常汹涌地流溢出来。从眼睛、舒展的皱纹、眉毛、张开的嘴巴,甚至原先有些肃然的青色碎瘤区,也添了格外的喜气。奎叔的黑脸铁一样岿然不动,似乎也在沉稳地思考着,只有在烟雾中细眯的眼睛里表露出一些快乐,奎叔的下嘴唇略略靠外,这让大虎常常觉得同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相仿,到最后终于想起这个大人物来自电影——美国电影《教父》里马丁·白兰度饰演的教父,他和最好的朋友刘慧生坐在学校露天电影里看过,眼神、嘴巴、脸,都相似,只是奎叔穿着农民的衣服,戴着泛白的蓝色扁平帽,步子松松垮垮,而且稍微有些外撇。他们全家已经习惯了奎叔低沉、磁铁一样有表现力的音调和话语——这也有相似之处!
“没钱。狗日的他拿咱有啥办法,咱这一身老皮才值几毛钱,有本事他天天关咱,他关了咱咱还还他钱?!咱不呸他怂就是好的。”这是奎叔在说信用社贷款盖房无法还贷的事情:“你有甚办法?不是这咱八辈也盖不起。”法院下人强制执行,把奎叔抓进看守所,奎叔就乖乖在看守所呆了一些天。“咱坐一天,就是一百元哩,咱憨啦不坐?”
“你奎叔精明,能闯,见过世面,就是有点赖皮,夸大其辞,不实诚。你爸跟他不一样,你爸生来诚实,说一不二,这是做人根本,咱借了信用社的钱,咱不管到什么日子,咱一定还清,大不了利滚利么。”父亲在晚上会这样一边评价奎叔,一边教育三个孩子,并为自己能随时随地以身说法地教育孩子感到沾沾自喜。
“那是什么?恐龙化石?”
“龙骨。”父亲并不知道什么是恐龙(父亲念高中赶上批斗老师,而奎叔真正上完了高中),沉浸在刚才的得意中晃着脑袋说,父亲这时候还不想转移话题。
“这怂东西弄好了值钱哩,火车上见过一个人,甘肃家,他们在沙里挖过整整一个恐龙化石,狗日的卖了好几十万哩,要完整一个恐龙,这可是无价之宝,什么是无价,就是珍贵得没法定价,你说一亿,它也值。”奎叔说。
王龙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在发掘的钻石:“你说说,我还拣了半碗跟钻石一模一样的石头,能划玻璃,一刀,玻璃就分两半啦。看上去也晶晶地闪光,就是大,都像普通小石子那么大。”
奎叔瞪起细小的眼睛,严肃起来,肌肉密实的两个黑脸上显现出不容质疑的决断:“那可着说不准!钻石,科学地讲,它就是个石头么!是矿,还要提炼,还有纯度,拿来看看,这怂要真是,咱十栋楼房也刮风一样盖起来啦!”
父亲回头叫:“大虎!——去把那碗东西拿来——快点!”
大虎二虎一边拣菜,一边正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听到矿、提炼、纯度,大虎突然心中豁然一亮,认为这无疑找到一定的科学依据,他和二虎交流了一个眼神,正在洗衣服的三虎有点谨慎地笑着。大虎习惯性地在父亲的指令中拔腿向屋外走,外面仍然下着蒙蒙小雨,地上是一个一个有黑色枝桠和灰色乌云倒影的小水坑,他跳脚走着,心中有时会响起一阵一阵锣鼓一样的心跳。
路很滑,但他已经锻炼出在泥地走路和跑步的工夫,他尽量顺着路边草地走,草上凉飕飕的水珠湿了他的布鞋,他看到天空飞快行走的缎子一般的乌云,森然的土崖被雨打湿,呈现出深褐色。柿子树、核桃树,深绿得逼人,雨水中显得黑沉沉的,外围伸展着闪光水亮的叶子,流动着钻石样水珠。他很快来到栽满杏树的二叠地里,杏树疏朗的枝干,单薄浅色的小巧叶子,长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三个高大得有些惊人的核桃树,靠着西面丘陵斜坡长着。一般来说,这三棵树下是他们排泄的地方,勤奋的屎壳郎在几个小时后就隆起一个虚张声势的土堆,很快土堆消失,复为平地。田地仔细地吃掉了他们的排泄物。
在二叠地边的小路上,也许因为杏树的单薄和叶子的纤小,也许是因为路旁丑陋而难闻的臭蒿的味道,松懈了他的信心,他突然对钻石表示深切的怀疑,他的脚步立刻迟滞起来。他害怕他们平时夸大了石头的硬度和亮度,他害怕在这样的阴雨天气,石头会恢复原形,发出滞涩暗淡的光。三叠地里的二三十棵核桃树更增添了这种泄气的氛围,它们交错纷杂,狂野而不育。其中有许多干枝已经死去,巨大的白色尸骨一样在绿叶中显露出来。为了杀死核桃树中的虫子,父亲发明了一种往树根上倾倒农药原液的方法,父亲用斧子横砍树根,露出流出汁液的白色部分,然后父亲开始用瓶盖倒农药。“这树里的水水都在往树枝树叶上输送营养,咱这农药通过树皮上的神经能送到全身,虫子它一旦咬上一口叶子,必死无疑。”之后父亲异常敏感地认为已经见效,于是推而广之,他们兄弟纷纷举起斧头砍开树根。父亲不停地剥开不同树枝上的皮,看里面的虫子是否已经死去。秋天,等早熟病等各种病虫害辉煌而炫耀般地显露出来时,父亲只是惊愕地瞪着眼说了一句:
“我日你妈!”
以后他们每年只是保守地用白石灰刷白树干,他们提着小桶,在秋后萧索的风中,拿着半秃的小刷子,巧妙(有的树在土崖边斜出,需要吊在空中)和心烦(满沟大大小小上千棵树)地刺啦刺啦地刷,这要刷一两个月。
现在,他站在核桃树林附近,开始觉得钻石只是一个同样的笑话。可是等他来到谷地,看到平展展的一块地,地里深绿色的茂盛柿子树,看到沟里的三个分叉的手指从这里或直或曲地伸出去,看到谷地顶头的高顶眩目的高,闻着这里格外香甜的空气,突然有一种东西音乐般流淌在他的心中,使他感受到基督徒一样的皈依的感觉。
他已经来到沙场前的斜坡下,便硬着头皮上坡。现在视野所及是更加瘦弱、有着细长叶子的桃树,这几乎覆灭了他的信心。不远处的沙场狼藉不堪,还有他们最后一次在暴雨前忙乱的痕迹,仓皇开走的四轮的深深印记。坍塌的结土还没有完全收拾干净,现在像沙子身上厚厚的褐色大衣。他几乎没有找见那个破旧小碗——最后,他在结土疙瘩丛中看到那个有豁口的碗,碗里满满的雨水,雨水里有结土泥和沙子,他甚至看不到石头,他已经开始在心底嘲笑父亲。他拔出碗,暗自发笑,晃一晃,像淘洗豆子一样在水中清洗石头,他私自嘿嘿地笑出来,把脏水倒掉。这时,大虎心中一颤,无法再嘲讽这些石子,他看见它们闪烁着晶亮奢华的光,残留的水迹在石子们中间慢慢滑动,变化了光的线路,这些光线就像活跃的虫子在蠕动。钻石!他心中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惊呼。他没有见过真正的钻石,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水淋淋的石头能有如此华丽的光芒,他承认自己从前没有认真对待过它,硕大的钻石!——《世界奇闻:西村农民发现半碗硕大的钻石》,虚拟的通栏标题在他眼前闪耀,他有些激动地端好碗,踩着沙子和烂泥转身飞奔。——《端着半碗钻石奔跑》,他抽空在脑中拟出一个小说题目,欣喜着,嘲讽着,狂热着,他只希望这些钻石得到奎叔和专家的确认。
他箭步如飞地跑过谷地,旋风般跑过有些狂乱的核桃树林,气喘吁吁地跑过杏树林,踩着乱草下坡,泥点不断从身后溅到后腿的裤子上,惊飞了正在树下草丛中静修的落汤鸡,他还听见兔子的拍脚声。在小屋前,由于光溜溜的没有草,他几乎滑倒,他赶紧进屋,深深吸了一口父亲和奎叔吐出的满屋浓烟,为了更好地看清,奎叔拿着碗走到客厅,又走到屋外,一言不发地仔细地看着,二虎拿来一块玻璃,奎叔也不理睬。大虎似乎听到以他为首的他们集体的心跳声,奎叔拿出一颗,扬头看,从不同角度,又使劲按捏,并将两个石子放在一起磕碰,最后他将碗端给父亲,拿起一个石子划玻璃,石子像磁铁一样粘在玻璃上划出深深一道,玻璃啵一声齐齐裂开。奎叔回过脸,找见父亲,略略一点头,不动声色地用磁石般的声音说:
“钻石!不太纯的钻石!”
母亲也凑过来,摸着脸上的汗珠,突然绽放出大虎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自己的那种笑:颧骨高高推起,颧骨下是一个大大的涡状肉皮形成的深纹,肉红的一条高大牙龈,斑驳发黄的牙齿,为了避免露出这种破坏形象的笑容,大虎一般仅是谨慎地笑,即使大笑时也谨慎地不露出牙龈。一般来说,他觉得他笑的时候完全是一个农民憨厚的、底层的笑。现在他看到母亲的笑,一边遗憾地发现自己的笑遗传于母亲,一边又为母亲的笑没有被同学看到而庆幸,同时也为这种不含任何杂质的笑而高兴,就好像她被选中当皇后一样。总的来说,他们都很高兴,被人鉴定为钻石比没有被鉴定为钻石要好,不管它是否真的是钻石,或者只是钻石的替身。而他们只要有人敢鉴定出这样的结果,他们就乐意相信。
“这钻石,一斤能值多少钱?嗯?”母亲喜悦地问。
“这钻石,不论斤,也不论两,说的是克拉,跳蚤大那么一点点,都两三千哩,就说咱这钻石不纯,两个跳蚤大,也值它两三千吧。就是这来大一颗卖两千,咱也有几十颗哩,你算算!”
母亲再次露出那种笑。
父亲眉眼里都是笑,满是老茧、刚劲有力的手端着碗——手中的老茧都树皮一样裂了缝,碗在父亲手里轻飘飘的失去了分量。父亲拿起再大再重的东西,都显得轻盈灵巧,就像大树托举一个鸟巢一样。现在父亲将碗捧在手中,突然,父亲的脸严肃起来:
“咱今天吃过饭,进城去一圈,找人鉴定一下!”
他们都将目光投放到奎叔纹丝不动的黑脸上,奎叔的眼睛习惯性地向一边觑着,直视过神灵后,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地说:
“去就去,反正咱没球事。鉴定出钻石来,咱还费这苦力干啥!”
他们将钻石冲洗干净,哗啦啦亮闪闪倒进一个小馍布袋里——这是准备一旦遇到买主,他们就可以脱手。他们往衣服口袋装了一颗,便于鉴定时用,也为了增加可信度——一颗总比一袋子可信。他们都踏着黑色雨鞋,扑嗒扑嗒地穿过细细的若有若无的雨丝走出沟外,王龙身穿绿色褴褛装就像是文革乞丐,而奎叔的夹克和扁平帽如同乔装的地下党,他们并肩走着,一个前倾,后脚跟一颠一颠;一个慢悠悠,神态松弛。他们在小路上消失后,大虎提心吊胆、怪异地激动了一下,就像一个机器有了故障,马上就要停止运动一样的异常颤抖。他和二虎、三虎、母亲转身回家,互相交换着难以置信而又希望相信的眼神。
父亲和奎叔走过村庄,踏过村外的泥路,挤上有着湿漉漉蓬布的蹦蹦车,向县城进发。等母亲叮叮咚咚洗刷完锅碗,在炕上快缝补完一条被子时,父亲和奎叔已经下了车,神情漠然地走在县城边缘地带到处是泥水的集贸市场。等母亲开始和面蒸馒头、二虎仰着脖子在睡觉、三虎躺着翻看二虎拿出来的《玩的就是心跳》、大虎正对着《追忆似水年华》而脑中狂乱想象钻石时,父亲和奎叔正路过脏兮兮、倒闭的电影院,角落里有两三个录像厅,高音喇叭里正传出香港动作电影里夸张的拳脚踢踏声和混乱的喊叫声。
大虎、二虎、三虎依次躺在炕上,享受着父亲不在家里时的特权。父亲一旦在家里的任何地方:院子里修车、凳子上发愣、炕上躺着睡觉或者让他们按摩、得意地给他们讲不屈的奋斗史、走来走去……他们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紧张和警惕,他们还害怕因为没有帮母亲干活,不仅受到自己内心的谴责,还有父亲突然而至的责备。而没有父亲,他们立刻感到一种惬意。他们安闲地躺在炕上,面对父亲变成了他们兄弟之间的互相面对。而二虎往往最让大虎感到沮丧,现在二虎正皱着眉头合着眼,发黄的天然卷头发抵着破旧被卷,一边用手指掏鼻孔。他们从小学起都开始患有鼻窦炎,这让他们常常被紧箍咒般的头疼袭扰。不过,二虎除了鼻窦炎,还有过敏性鼻炎,还有更夸张的营养不良:面色浮黄,因此他们常常怀疑二虎患有肝炎。二虎怕风怕冷,他们又觉得二虎一直在感冒。又由于二虎长年有各种病痛,他们早已从惊愕转化为习惯,就像他们习惯于沟里病病歪歪、被虫蠹得半死的半大杨树。二虎的天然卷发也许就是一种奇怪的病,就像病杨树卷曲的叶子一样,他们还讨厌二虎随时可能流出的鼻涕。二虎脸上的那些小黑痣很诡秘,显现出病西施般的妖冶和娇弱,二虎还有杨贵妃那样的削肩。二虎的锁骨突出,常常顶起那里的衣服,而二虎屁股却很小,显得腿格外细和长。二虎的手很大,但格外无力,二虎的眼神总是有厌烦和不屑的神态,让人恼火和厌恶。总之,二虎给人一种无力和绝望的意象,大虎看着二虎,往往担心二虎的将来:比如是否会有女孩喜欢?是否被老婆责骂?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二虎都表现出一种别样的俊美容貌,让他和三虎羡慕。二虎的娇小面容、妩媚的天然卷、高贵的眼神,让缺钙性大头、平平大脸、高大鼻子的大虎相形见拙。三虎有他们不一样的神态,眼神机灵,脸盘不大不小,动作敏捷,行动周密,性情温和,手脚勤快。他们常常等着三虎去帮母亲的忙,大虎和二虎都上了初中之后,他们常常看到家里原先分摊在自己身上的活都给了瘦小的三虎:打麦场背麦秸、喂骡子、放学后做饭、扫院子、地里干活……他们庆幸自己脱离了父亲的责骂和大小杂活。
现在大虎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只想在惬意的氛围里享受钻石幻想和普鲁斯特的忧郁,他一直很珍惜能看书的时间,他认为作家必须研读书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母亲正准备蒸馒头,这是因为昨晚的暴雨影响了母亲的计划,她总是在晚上蒸。中午因为没有馒头,他们吃了面条。当孩子们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希望他们主动帮她,母亲总是从没有生出姑娘入手:“哎呀,额真后悔没有生个妮子,妮子可以帮额干家务活,你们跟个老爷似的躺得长展,就不像妮子那样贴心。”这样,他们就开始略略有些慌张,害怕会危及他们的惬意,他们接下来会一边责备自己的狠心,一边渐渐讨厌母亲的唠叨。二虎会厌倦地皱眉,三虎会没有丝毫干扰地看书或者学习。病是二虎的武器,学习是三虎的武器,而大虎现在没有武器,他只是在看闲书。他们偶尔会神仙下凡一样帮母亲生个火,找一些干柴,或者拣个菜,求得心里坦然。现在大虎害怕任何节外生枝都会破坏钻石的成功,他迷信地认为他只要躺在那里不动,借助书、爱情、幻想、意念,钻石就会得到鉴定。他看到二虎松懈病弱的怪象,会觉得格外扫兴,甚至害怕会影响最后的结果。他在想象中看到父亲和奎叔喜洋洋地走在县城,他们走到专门研究钻石的机构,并拿到钻石的认证手续。父亲和奎叔像领奖一样拿在手中,还有人来拍照留念,或者来抓新闻。等大虎漫无边际地想象时,父亲和奎叔正准备去县委县政府,希望政府部门有个权威的说法。他们没有阻拦地来到大院,在县委一楼,被下面眩目的各种牌子和部门所惊,但没有一个部门与鉴定钻石有牵连:劳动保障、妇联、共青团、计生委、人事局、纪检委……他们张开嘴看了半天,最后神情漠然地走出来,一个颠着脚走,一个松散地擦着地走。等二虎头上蓬乱的天然卷在被子上压出一个没有弹性的平面,无限厌烦地张开有眼屎的小眼,在梦中醒来时,大虎已经放下书,心中又在不停地担心父亲和奎叔会遇到无情的讥笑和讽刺。二虎用手摸晒黑有沙粒的脚丫,用指甲抠腿上的一道一道红色或黑色结痂,用手扇走耳旁的疾飞疾停的灰头苍蝇。三虎已经看进去二虎拿出来的《玩的就是心跳》。由于他们的存在,小屋里散发着污秽的气味,不洗的头发的味道,脚的酸味,汗水在皮肤上留下发馊的糖的味道。母亲依然在忙碌地走动,嗵嗵嗵的脚步声一般来说也给他们压力。
父亲和奎叔在财政局逗留时,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对他们的到来感到惊奇的目光,所有办公室不是没有人,就是些沉默不语的人在无视他们,一个职员好不容易听懂奎叔的意思,面无表情地说他们这里不鉴定钻石,并俏皮而刻薄地说他们也不买、不卖钻石,不做钻石生意。最后将目光短暂停留在父亲的褴褛中山装上,然后淡漠地离开。他们知趣地没有掏出硕大的钻石让职员看。
他们又经过了羊汤馆、两三个打印小铺、豪华的古典式建筑的红楼梦饭店、城镇初中、县一中,还路过绿色的邮局、电器商城、小吃城、简陋的新华书店,脸上流着针尖般小的雨点汇成的水珠和汗珠,后来他们蹲在新华书店门前抽烟、歇息。他们来到古墓般味道的古玩店,一个精瘦的老人吃惊地听奎叔说着,然后好奇地要他拿出来看看。老人戴上老花镜,努着嘴,拿出来一个厚厚的放大镜,照着光亮地看钻石。最后脸上浮现出满足好奇心之后的松弛表情,说:
“咱不懂这玩意,咱只收古董,旧货,越古越好。旧戒指、旧宝石、旧玉器……”
他们陪着笑脸听着,然后沮丧地往外走。
母亲看到一个个胖胖的长方体馒头虚得都像流体一样耷拉下来、而柴火依然冒着浓烟着不起来,于是黑着脸骂“额日你妈”,大虎、二虎、三虎听见母亲发出一声幽怨的高亢的嗝。二虎不理会自己怪异的发型,坐着,开始看他的高考估分书。三虎眯着眼试图睡觉,大虎嫌弃这个震动的嗝会破坏钻石的魔力。这时,父亲和奎叔来到了写有“金刚石工具”的商业牌匾下的铺子里,他们看到排列整齐的金刚石刀具,划玻璃用的瘦长玻璃刀,他们看到玻璃刀前端害羞的几乎肉眼看不到的钻石。他们看不出所以然,奎叔对一个坐在破沙发上的服务员说:
“小伙子,我们有不纯但能割玻璃的钻石,你们要不要?”
小伙子揉着刚睡醒的眼睛,说他们只卖金刚石刀具,他们不买金刚石。
他们又走在细雨中稀稀拉拉的人流里,躲避着摩托车和脏兮兮的小面包车,它们向周围溅着泥点。而大虎和三虎开始不情愿地帮母亲干活,一边感受着心中的坦然、担当的自豪,以及不情愿、二虎不帮忙的心理不平衡等,他们一个生火,一个找干柴。二虎刷拉刷拉翻高考答案,一角卷发像刀削一样被压扁,眼角的眼屎依然在,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抠鼻子,然后抹在裤子、脚上。大虎迷信地认为这一切都破坏了钻石的成功,他已经感受到了沮丧。
父亲和奎叔来到一家有着晶亮红蓝灯光的首饰店,在一个个戒指中找钻戒,他们平生第一次看到镶嵌在戒指上闪光的钻石,这时,一个中年保安过来,伸开手请他们出去,尤其让褴褛中山装的父亲出去,父亲不明白为什么,瞪起眼睛:
“咋?”
“出去啊,到一边去。”
父亲梗着脖子,凶猛地盯着保安。奎叔沉稳地向保安做个手势,说:
“老板在哪?我们要谈生意。”
“来,拿出货来!”地下党向文革乞丐慢悠悠伸出手,文革乞丐从上衣口袋掏出石头。
自称老板的中年男人拿在手中看看,掂掂分量,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钻石,不纯的钻石。”奎叔自己定义说。
父亲和奎叔走出去后,中年男人说:
“一对骗子!那个穿得破烂的是个托儿。”
“狗眼看人低!”父亲在路上愤恨地说:“一个穷保安,看门狗,还翘起尾巴,看着咱像穷人,咱一块钻石看不买下他这个店?”
“看,他们也说球不下样子,只是嫌它大——这就是钻石,大是因为不纯,纯了它想大也大不了。”
他们在热气腾腾的地摊旁走,最后坐下来一人吃了一碗臊子面,傍晚,父亲一人回到沟壑,母亲、大虎、二虎、三虎都期待父亲开口,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父亲说:
“他们也说球不下样子,只是嫌它大——这就是钻石,大是因为不纯,纯了它想大也大不了。”
父亲依旧将钻石放到小馍布袋,压到柜底,同《白鹿原》挨在一起,等待真正的专家的鉴别。“什么是县城?什么是省城?县城要是都是专家,还要省城干什么?咱这钻石只有拿到省城才能鉴别得了!”
他们都没有去过省城,目前也没有去的打算,所以他们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以解救这些馍布袋中的巨大钻石。
次日上午,天完全放晴了,太阳驱散了沟中的浓雾,他们开始感到空中弥漫的热力,也预示着他们即将开始的辛苦劳作。下午,他们再次将坡上冲刷出的沟渠掩埋好、用脚踏实,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院子里正同父亲交谈。
他们欣喜于父亲被陌生人纠缠,他们可以无视父亲的存在。他们也喜欢观赏陌生人,他们总有神一样未知的表情,全然陌生的动作,整个村庄的人他们都认识,所以陌生人就是真正的陌生人,是从外面进入的。他们经常见到的陌生人是捕蛇人,黑黑的皮肤,眼神专注,好像本人与沟壑浑然一体,是沟壑的一部分。但是捕蛇人拿的白色化肥蛇皮袋,却很煞风景,手里还捏着一根棍子,拨开草丛和土坷拉。捕蛇人走在丘陵的缓坡上,有时顺着缓坡顶部齐齐的土崖脚线走,找一些孔洞。而大虎他们顺从父亲的意旨扮演驱赶者的角色,(“沟里为何鼹鼠少,还不是因为猫头鹰、老鹰、蛇,不能让他们抓蛇。”他们确实在沟门外麦田里看到大量的鼹鼠,它们高音歌唱家一样抱着圆滚滚的白毛啤酒肚,放肆地站在洞口吱吱歌唱,它们还在洞口周围咬出一丈见方的斑秃庄稼。)他们跟着捕蛇人大声吆喝,而捕蛇人经常聋子一样充耳不闻,依旧演出着神秘的哑剧,最后往往是凶猛的狗叫声,和他们不弃不离的跟踪,迫使捕蛇人离开他们承包的柿子沟。
不过陌生人的谈话让他们感到很大的兴趣:
“只要验收合格,我们会把你们沟里的细沙都拉走。”鬓角有白发的男人说。
“工程需要多少方沙?”父亲对他们的实际需求量表示怀疑,半信半疑地询问陌生人。
“修路,从方城到良卫县,这一路都没有找到好沙子,你说要多少?我们用大卡车拉,每天有三十辆车在跑,我看是你有多少就能用多少。”另一个也是瘦子,眼睛细眯,不断用手和胳膊做手势。
白发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袋,说:“瞧,我们只要拿一把沙子,回去检验一下,合格就来拉。”
他们开始闲扯一些其他不着边际的话,说沟里环境的幽静,柿子树的产量,承包的年限,难以置信父亲的微薄收入,认为父亲隐瞒了收入情况。他们说到三个孩子,白发男人说:
“如果验收合格,你就用不着考虑钱的难题了,光你这沙子,还不卖十几万元?”
“我们跑断腿了,为了找沙子,不比你们好受!”最后他们站起来决定去看沙子,他们兴奋地尾随着,走到通向沟后面的小路上,突然,他们看到路边的鸡呱呱叫着,中了魔法一样竖起羽毛,浑身哆嗦着,瞪圆眼睛,张皇失措地飞扑向树下,在草丛中继续战栗,并扑扇着翅膀表演金鸡独立。而兔子也受到了感染,一边爪子拍地,一边疯狂地奔到树下,继续拍地,到处响起这种凌乱的脚步声和喉咙里奇怪的汩汩声,好像这些动物随时会咽气。
“你家的鸡害怕陌生人?”白发男人惊讶地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
“说不定是第一次见陌生人?”细眯眼男人开玩笑说。
“肯定是鹰,老鹰。”父亲老练地说,抬头为他们找盘旋在空中的老鹰,最后看到一个只有蚊子大的东西在高空中几乎动也不动地盘旋,父亲指给他们看,陌生人像当年的大清朝人第一次看到洋鬼子和洋枪一样,张着嘴巴,喉咙里明白了什么似的噢——一声,认为这是一个奇迹。大虎也找见小小的、几乎难以发现的老鹰,他常常疑惑这些鸡是怎样感知到如此遥远的高空中的老鹰。
“这就是所谓的天敌!”教授样的白发瘦子点点头说。
他们一路感叹着,见到什么感叹什么,并不断授予这个沟以世外桃源的美誉。到了沙场,他们用手从结土下挖出沙子,把沙子捏到手中,仔细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