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滋味_参考网

玫瑰滋味

2014-08-08梅钰

黄河 2014年3期

梅钰

太阳在山尖上冒出第一缕光线后，将位于A城城郊的医学院的楼群从黑暗中拯救出来。那楼群是灰白色的，远远望去，是立起来的一个又一个长方形的格子，像映现在无限空间里的一幅平面图画。在位于某一幢某一层某一间某一散发着浓重味道的福尔马林溶液的池内，浸泡着二十几具尸体。

但我不是尸体，我只是误闯进了尸体们的世界。我有新鲜的心跳和芬芳的味道，我紧绷的皮肤反射着唯一一盏灯光时，闪现出的光泽能冲淡整个世界的色彩。倘若不是意外，我还在我的世界里神采飞扬，让我肆意的青春流光划破尘世的夜空，深入每个人的内心。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我不能说不能动，稀里糊涂地就被一只拥有无穷力量的大手推到了这里。

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这座福尔马林溶液池里浸泡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身体简直是一个个混合体，你的心脏安放在他的身体内，他的肝脏又被转移到她的身体里。我的父亲，他在这里仿佛被浸泡了几百年，全身硬邦邦的，呈现出黑褐色，他一边看着我这个闯入者，一边用一只黑色的硬塑胶般的手，从他被打开的腹腔内掏出一颗黑乎乎的有如顽石般的东西，说这是心脏，是循环系统中的动力，位于横膈之上，两肺间而偏左。这是我们解剖老师的讲解词，是我们医学院学生渴望听到的声音，却被他如此玩世不恭地轻薄，我实在是不喜欢。于是我厉声吼道“住嘴”，父亲便住了嘴，隔着十几具尸体冷冰冰地望着我。倘若不是二十年的浸泡，让他早已麻木僵化了，他肯定会穿过那些尸体的阻隔，旁若无人地游荡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脖子，将我扔到池子外面去。

他不认识我。当然不认识我。他决定离开我们全家时，我还只是个三岁的顽童。离开的那天，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一天，飘飞的雪片将我和我妈、我哥的身体冻成了僵化的雪人，西北风从我们的棉袄袖子里钻进去，从我们围着围巾的脖子里钻进去，从我们穿着棉袜子的脚踝处钻进去，然后撒下一把把的钢针。

早在我被母亲怀孕期间，父亲就明确地向我们表示过，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动人、勤劳善良、对他忠心耿耿的女人，他要对这女人负起责任。意思是要离开我，离开我妈，离开我哥。对于他这样愚蠢的想法，我妈当然不愿意，我哥当然不愿意，我也当然不愿意，但是我父亲愿意。他没日没夜地加班，想方设法地挣钱，在留给我妈十万元钱后的那个寒冷的早晨，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事隔二十年后，在这一池污浊的福尔马林溶液里，面对冲我怒目而视、想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扔到池子外边去的父亲，我的心像从前一样冰冷，比他更迫切地想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

而事实上，所有的尸体全都想到池外边去。因为这池里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刺鼻呛人的溶液流氓般地直往外冒泡，池子里的杂质甚至能将我的细皮嫩肉划破。我用足尖轻轻点了一下池壁，池壁滑腻腻的，是尸体们身上浸泡下的油脂天长日久积累的结果。倘若我用指甲去抠，肯定能抠下一桶来，拿去提炼，其味道会比金龙鱼玉米胚芽油更正宗。但我没有办法付诸行动，因为我被他们推进溶液池，也变成了一具尸体。而尸体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只有强烈的意念感知。

我感知着对父亲的敌意。二十年前，在那场纷飞的大雪中他绝决而去后，我对他的恨意就从未间断过，家里因为没有男人让母亲尝尽艰辛的时候我恨他，生活在单亲家庭经受各种轻蔑打击唾骂的时候我恨他。随着这种恨意的与日俱增，他的面容始终鲜活在我心中，一如他鲜活于这池赋予他不老容颜的福尔马林溶液中。

现在，我承受着尸体们群起而攻之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反映着他们对我羡慕嫉恨的心情。因为我刚想爬到池子外面去，就来了一个貌美如花、体态轻盈的姑娘，拿着一个大捞兜将这个尸体拨开，将那个尸体推远。她注视着我，一点点地将我拉向她的身旁，在快接近她的时候，她一把抓住我的双脚，将我拖出池子来。她把我平放在池边，让我赤身裸体地躺在二十几具尸体的众目睽睽之下。

这姑娘叫陈欣月，长着一双丹凤眼，留着一袭披肩长发。她的目光，时而停留在我身体的左上方，时而又停留在我身体的右上方，不管是停留在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我总感到她眼泪汪汪的。我很想问问她，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问不出来，因为我是一具尸体，尸体是没有语言能力的，只有强烈的意念感知。

我感知着陈欣月对我的爱恋。我的父亲在池的另一边酸溜溜地说，尸体们在变成尸体进入这溶液池的过程中，接受的目光无不是恐惧、憎恶、遗弃，即使是接受医学院新生好奇的张望，也都是冷冰冰的例行其事。只有我，只有我的到来，才改变了尸体们的地位。陈欣月对我的爱恋，不止是我一个人的荣光，也是尸体们集体的荣光。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欣月正将她的唇覆盖到我的唇上，我想我变成尸体后，全身肯定在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过之后，那臭味也不会轻易减轻或消失。但是陈欣月似乎毫无觉知，或者说觉知了也不感到恶心，她一边吻我一边轻声地呼唤：醒来吧，你快醒来吧！

在她的呼唤之下，我就醒来了。

醒来后，我发觉自己仰面朝天地躺在一张床上，四周的墙壁惨白惨白，有一面墙上长出一棵黑色的树，树叶在摇啊摇的。我两眼直盯了，才发现是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在屋壁上形成的光影。跟着那光影一起影响我视觉的，是我身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如瀑的发丝在阳光中一片金黄，我用手小心地捏起一根，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一声喊叫阻止。

陈欣月扑在我身上大声道：你醒啦？南风你醒啦？

她是那么欣喜若狂，而我却惶恐不安。我的思绪还盘桓在装满福尔马林溶液的池子边，等待医学院的教授将我抬上解剖台，划开皮肤剔去肌肉进行脱水处理，然后按照他们既定的意愿做成各种标本，像我在解剖实验室里看到的我父亲被肢解后的样子。

我当然不是因为看到一具普通的人体标本才吓得晕过去的。

陈欣月在唤醒我的第一时间，就给我讲述了我晕倒的过程。按照她的说法，我在知道要去解剖实验室以后，就远远地落在同学们的身后，面露惊慌，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可是教授大人显然不能容忍像我这样胆怯的学生成为医学事业的后起之秀，他当下就指定，由我来戴上白色橡胶手套打开躺在解剖床上的尸体。那尸体被打开的腹腔，像一块盖在身上的松塌塌的毯子，揭开毯子就会看到嶙峋的骨架，以及骨架内乌黑的五脏。我就在这时候晕倒的，然后躺在附属医院的病床上，状如死尸地躺了一天一夜。

胆小鬼，看了一眼人体标本就吓晕了，真丢人！陈欣月笑嘻嘻地说。

话虽然这样说，其实她并不在乎我是不是一个胆小鬼，但我觉得很有必要告诉她，“我不是一个胆小鬼”，以此来挽回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于是，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我之所以晕倒，并不是因为一具丑陋不堪的男尸，也不是因为他散发着的福尔马林味道，更不是因为我胆小，而是因为我在那男尸的心脏上发现了层层叠叠的横生的裂纹，就像远古化石上的玫瑰印记。我还告诉她，生前肯定有一个女人伤透了他的心，一个人伤心时会使心脏留下印记，我就是看到那伤痕才大吃一惊，晕倒在地的。

陈欣月对我的前半部分话不置可否，当我说到后半部分时，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就像我的话一下戳到了她心上，给她的心脏也留下一朵玫瑰花。她幽怨地对我说，那你一定不要伤我的心好不好？我不想因为伤心而死。

听了她的话我觉得好笑，我怎么舍得伤她的心呢？自从上高中认识她，她就全身心地为我付出。那时我住校，她走读，为了将我从学校食堂永远一成不变的一日三餐中解救出来，她每天都花样翻新地编造借口哄骗家人，然后将一个粉红色的三层保温瓶里塞满丰富可口的食物送给我。她是我青涩岁月中的唯一知已，是世界上除了母亲唯一对我好的人。我们的恋爱在双双考进这所医学院的过程中，在全班同学的眼中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我肯定不会让她伤一点点心，但是我不能告诉她，躺在我和她面前的被无数双手打开又合上的供人实验的那具男尸是我父亲。在她仅凭一本日记获得的印象中，我父亲是一个事业有成爱家如命的绝好男人，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心脑血管疾病。那时，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顽童，直到许多年后才知道母亲跟我说的“你爸爸出远门了”是一句托词，而真正要说的是“你父亲死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也就是在那么一刻，我坚定了信心，一定要考上医学院，医救像我父亲一样的人。

这些故事当然是我杜撰的，只有“父亲死了”这个情节属实。而事实上，父亲的死讯连同三十万元巨款是在他离家两年后被一个陌生人一起送回家中的。来人穿着笔挺的深蓝色毛呢套装，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打理得油光可鉴，他一面从提包里往出掏钞票，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一辆大卡车撞在了父亲身上，司机和车主当场就逃逸了。他们没有办法，便凑了这些钱赶来。母亲一边听一边抹泪，但听完后她就坚强了，撩起衣襟擦掉眼泪，然后开始清点一堆钞票，再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份《遗体处置协议书》，一方是我母亲，另一方叫白洁，就是我父亲钟情的那个女人，双方约定由她全权处理我父亲的遗体。

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把病床上的我晒得麻酥酥的，觉得自己像被人架上了烧烤炉，正由内而外地冒着油泡——倘若把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尸体真架上烧烤炉，会散发出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白洁应该将我父亲的尸体架上烧烤炉，再从头到脚刷上猪油，将他烤得皮焦肉嫩，然后一刀一刀一片一片地切下来喂狗……

从病床上爬起来的三天后，我又出现在了解剖实验室——既然我上次晕倒已经排除了种种主客观原因，只能归咎于眼球和心灵的共鸣产生的奇迹般的化学反应，那么我当然没有办法逃避再一次的面对了——实验室里弥漫着的福尔马林味道有绝对的令人呕吐的功能，但却丝毫没有动摇那位静静端坐着的妇人。她坐着一只小板凳，身体半倚半靠在解剖床上。她眼珠浑浊，头发花白，神情却是异样的安详。看着她安详的样子，我想她凝视的目光不该在这里，不该在一具人体标本旁边，而应该面对一具温暖的肉体，跟对方有起码的目光交流。

这时，有好事的同学已经在传播消息，说坐在凳子上的妇人，和躺在解剖床上的人体标本是一对爱侣。人体标本死后，她为了留住他的模样，便将尸体捐给了医学院，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天天过来守着他，天天看到他。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当然也知道她是谁，我对他们这对不伦男女的鄙夷之情上可戳破天，下能撼动地。

但是陈欣月不知道，她死死地掐着我的手，为这段现代版的人尸之恋，早激动得热泪盈眶，而且浑身颤抖不已。直到妇人离去，她的情绪还未平静。

可怜啊，真可怜啊！她一页页地翻看着一本复印版的在医学院流传甚广的日记。日记显然是由两个人共同写下的，字迹一个阳刚一个柔美，表达着同一种情绪——“爱”。那是他们的权利，爱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但他们没有伤害我的权利，伤害我哥的权利，伤害我母亲的权利。爱情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独立的品质，它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制于某种生活、某种过去、某种现实、某种未来，甚至某种气息、某种味道。可是我父亲，我背负抛弃家庭罪恶的父亲，他怎么可以用那样缠绵悱恻的词语来形容他的心情？用那样绮丽多情的话句来描述他的感受，惶惶然状似春心萌动的少年？

为了追求爱情抛妻弃子的父亲说，白洁聪慧灵性真诚善良，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深深地打动了他。还说白洁在遇到他之前，历经生活的重重磨难，遭遇了情感的九死一生，但对爱情依然充满向往。他们第一次见面，白洁就端详着他说，你长得真像我父亲。就这么一句话，父亲就把心交给了对方。而明明是属于我的父亲，却抛弃了我、我哥、我母亲，让我们备受失去父爱与夫爱之后，而痛感人生苦海无涯的绝情。

然而陈欣月却说，他是个好男人。

我说，他背叛了家庭。

陈欣月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耻的。

我说，爱情都会消失的。

陈欣月说，他们没有。

“他们”在陈欣月手中，是一本翻旧了的复印版的日记。

“他们”在解剖实验室里，是演绎情比天坚的人尸之恋的传奇。

“他们”在医学院学生的口口相传中，是生死不渝的爱情楷模。

可“他们”在我心中还是一对臭男女，是伤害了我、我哥、我母亲，让我们痛不欲生的人。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他们”和我心里的“他们”，是不是一样的“他们”？

没有廉耻的一对臭男女，竟然收获了陈欣月无比的盲目追崇，使我的愤懑变成一缕缕软弱的空气，徒然碰撞着她固若磐石的感动。她一边翻看日记，一边擦拭着大串的清鼻涕，一边动用她无穷的想象力，对故事的情节做着信马由缰的添油加醋。终于，她掩上最后一页日记，瞪着一双迷茫又洞若观火的眼睛盯住我，说南风你错了，他心脏的横纹不是因为伤，也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对爱的感动。

说这话的时候，她将日记本递给我，同时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想她的心脏，此时正在为她美化了一百倍的人尸之恋而惊悸，咚咚之声像行走在深夜的楼道里。而伴随着这样的悸动，一缕横生的裂纹正悄然地绽放在她心上，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种被爱感动的疼痛。

陈欣月逼着我走进我父亲的内心世界。我的父亲，穿越二十年风霜雪雨的阻隔，透过一张张轻薄的纸张，用活灵活现的声音告诉我：爱情是多么美好，他与白洁的爱情超凡脱俗，是心与心在宇宙迸发的火花，是魂与魂在几万丈的高空轻盈地舞蹈。这份儿爱情，在他几近绝望的生活里燃起了惊心动魄的灵光，让他摆脱凡身肉胎的束缚，在爱的天堂自由放歌，不惜背负抛妻弃子的罪名。

第二天，我又看见了那位妇人，她将头完全埋在人体标本的被割裂开的裸露出骨架的臂弯里。我能想见她闭着双眼的脸上是多么满足的笑容，而人体标本的表情也似乎充满了笑意。我恍惚间看到，父亲将明媚动人的白洁揽进了怀里，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发丝，两个人的心脏靠得那么近，咚咚地踏着一样的节拍。

他说，咱们永远相爱，死也不分开。

她说，一生相依，永不分离。

爱情甜蜜着的父亲的心脏，便横生出层层叠叠的裂纹，渐渐生长成玫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