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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埤雅》声训推源

2014-08-07吴泽顺侯红娟

关键词:名物训诂命名

吴泽顺, 侯红娟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埤雅》是宋代著名的仿雅之作。埤,是辅佐之义,《埤雅》就是“《尔雅》之辅”的意思。作者陆佃(1042-1102),字农师,号陶山,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一生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是南宋著名诗人陆游的祖父。陆佃善言名物,他在《埤雅》中引证广博、释物详尽,并将音同(近)义通的理论运用于训诂实践之中,据音以求义,推究事物得名的由来。

《埤雅》书中多用声训推源之法。声训作为一种古老的训诂方法,在中国训诂史上源远流长。声训就是通过语音上的联系来寻求语源、阐明来源。在《说文》、《释名》等训诂专书中,在《周易》、《论语》、《诗经》等注笺当中,以声音通训诂的现象不胜枚举。《埤雅》不仅对《尔雅》作了补充,而且探求事物命名之意,拓宽了训诂学的范畴,使得宋代“雅学”分流发展,从原来的同义词综合整理向专门性研究转变,使名物训释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

所谓名物,早期的狭义说法一般是指草木、鱼虫、鸟兽等自然界的生物名称。名物既然是一种相当于术语的专名,就应该有命名的由来;因为一切术语,都是根据人类对这种事物的观察认识,借助于已有的全民语言的生活用语而发展出来的。[1]85自汉代以来,不少训诂学家认为名物皆有来源。刘歆与扬雄的《论〈方言〉书》认为,一切命名应当皆有证验;王国维、黄侃认为,事物的来源从理论上是完全可以推寻的,有些只是暂时推寻不出来,但找不出来不等于不能找;陆宗达、王宁认为,名物是有来源的,在给一个专名定名时,完全没有根据、没有意图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定名有偶然性,名与实绝非必然的切合,但人们为一物定名时,一定与对这一事物的观察、认识有联系,因而在不同程度上有源可寻。[1]89

在人的认知活动中,隐喻常常发挥着关键作用,显示出巨大的力量。正如林书武所说:“隐喻在人们进行思维和叙述的过程中起中心作用。”[2]人们在认知新事物的过程中,总是会倾向于在已知的、可驾驭的事物的基础上,把新旧事物并置起来,通过联想发现、创造两者的相似性。为了让这种相似性凸显出来,“人们自然就会努力选取适当的语言材料造成可以在其内部形式中予以显示的语词符号,以使接受者在其启示下由认识语词符号而认知所指事物”。[3]这种语言材料就是在旧事物名称的基础上经过加工改造,以求新旧事物名称相近、相关的语言符号。本来,名称语词与所指事物及其特征之间并没有固有的、必然的联系,但是基于“语音联觉”,[4]人们往往习惯于认为,原有事物的名称就代表或象征着原有事物及其特征,以致人们在呼唤或听到其名称语词时,就能相应地感觉到原有事物及其特性。

按照今人的研究理论,我们可以得知词汇从古代发展到现代的一个认知途径,大约是先民在造词时“无意识”下的“有意识”而为之。人们在已知的熟悉事物的基础上,在隐喻作用下,通过合理联想来为新的事物命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为省力而又智慧的方法。而陆佃的《埤雅》以相反的途径来探求事物命名之由,可以说是古人的逆向思维。尽管陆佃当时或许未能这样思考,但是以今人的眼光来看,陆佃的探索仍然是有意义的,具有一定的科学性。

“只要是推求某个语词的语源,并且该语源也是语词形式出现的话,那么就必然要使用声训。”[5]《埤雅》是名物训释方面的代表性作品,长于推求事物命名之由,所以它以声训作为训释方式最合适不过了。以下我们将对《埤雅》的声训推源方式进行梳理。

(一)根据形状推源

1.故一曰“鲂鱼”,一曰“鳊鱼”。鲂,方也;鳊,扁也。(卷一)

2.鲦鱼形狭而长,若条然,故曰“鲦”也。(卷一)

3.先儒图礼以为爵漆赤中,其下刻为雀形。盖爵之制,其上如斛,下为雀形。(卷九)

(二)根据颜色推源

4.鹖,似雉而大,黄黑色,故其名曰“褐”。(卷七)

5.驖,《说文》曰:“马深黑色,骊;马赤黑色,驖。”先儒云:取其马色如鐵。非特有取于色,盖亦取其坚壮如鐵,故曰“驖”也。(卷十二)

6.騵从縓省。《礼》曰:“练而縓。”縓,浅赤也。(卷十二)

(三)根据声音推源

7.乌一名“鸦”,其名自呼。《淮南子》曰:“乌之哑哑,鹊之唶唶,岂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卷六)

8.蛙,盖其鸣声哇淫,故曰“蛙”。(卷二)

(四)根据功用推源

9.蝟可以治胃疾。(卷四)

(五)根据数量推源

12.九鸟曰鸠,其字从九,以此故欤?(卷七)

13.《字说》曰:“蕅藏于水,其自处卑,无所加焉,其所于汙,洁白自若,中有空焉,不偶不生,若此可以偶物矣。”(卷十七)

(六)根据习性推源

14.鯊,《释鱼》云:“鯊,鮀。”今吹沙。小鱼,常张口吹沙,故曰“吹沙”也。(卷一)

15.鲋,小鱼也,即今之鲫鱼。……然则以相即也,谓之“鲫”;以相附也,谓之“鲋”。(卷一)

16.盖鰌性酋健善扰,令鱼利转,制字从酋,岂为是乎?(卷一)

(七)根据生育方式推源

17.鳗,有雄无雌,以影漫鳢而生子。(卷二)

18.兔口有缺,吐而生子,故谓之兔。兔,吐也。(卷三)

19.鶂睨而生子。又作“鹝”,隔而通者也。(卷七)

(八)根据特长推源

20.猴善候,其字从侯。(卷四)

21.猨,猴属,长臂善啸,便攀援,故其字从援省。(卷四)

22.蝝,善缘;蚓,善引。(卷十一)

(九)根据生长时间推源

23.楸梧早脱,故楸谓之“秋”。《董子》曰:“木名三时,草命一岁。”若椿从春、楸从秋、榎从夏,所谓“木名三时”。芓从子、蔩从寅、茆从卯、莤从酉、荄从亥、艼从丁、茂从戊、从巳、莘从辛、葵从癸之类,命以一岁支干,故曰“草命一岁”也。(卷十四)

24.《释草》曰:“椵,木槿;榇,木槿。”似李,五月始华,《月令》“木槿荣”是也。华如葵,朝生夕陨。一名“舜”,盖瞬之义取诸此。(卷十七)

可以看出,陆佃并不是毫无根据、随意推源的,而是有其内在的系统性。他在积极地探求规律,试图通过声训手段,拨开名物源头的迷雾,呈现命名的依据。王国维、黄侃曾就推求名物来源作过论述,陆宗达、王宁将其归纳为三点:一是名物的来源要从它的形状、用途、生活和繁殖特点等方面去推寻;二是专名的由来往往与非术语的一般词语有关;三是声音是探求名物来源的重要线索。[1]90由此看来,陆佃的《埤雅》可谓是科学地推求名物来源的典范。

由于声音上相同、相近,字形上也“顺其自然”地显现出一些特点来。据统计,我们发现被释词与训释词的形体关系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同字为训

所谓同字为训,就是选用与被释词形体相同的词来加以训释。例如:

25.盖兽之象以鼻致用而不以口,天之象以气致用而不以言,故天之象与兽之象同字。(卷四)

26.《东观书》曰:“栗骇蓬转。”盖今栗房秋孰罅发,其实惊跃如爆,去根干甚远,所谓“栗骇”,其以此欤?(卷十四)

27.《释木》云:“檖,罗。”檖,一名“罗”,其文细密如罗,故曰“罗”也。(卷十四)

虽是“同字”,实际上当为“异字”。象1为野兽大象,象2为征兆、迹象;栗1为一种落叶乔木,栗2通“裂”,裂开;罗1为果木名,罗2为捕鸟之网。

(二)异字为训

所谓异字为训,就是使用与被释词形体不同的词来加以训释。在《埤雅》中这种训释方式占了绝大部分,除了上面所举3例以外,其余268例都是异字为训。

按照被释词与声训词的形体关系,异字为训又可以分为部分相异与完全相异。部分相异即被释词与声训词在形体上有部分是相同的,也有部分是不同的,共229例。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借形声字声符训释,共163例。例如:

28.《禽经》曰:“雕以周之,鹫以就之。”(卷六)

29.羱羊之在原,不可牢畜者也。(卷五)

30.然蓬虽转徙无常,其相遇往往而有也,故其制字从逢。(卷十五)

另一种是同声符形声字相训,共66例。例如:

31.豹取“制服”,豻取“扞守”也。(卷五)

32.羝性好觝突,故从抵省。字从抵省,音从低者,以低其角,然后能觝突故也。(卷五)

33.蝇好交其前足,有绞绳之象,故绳之为字,从蝇省。(卷十)

完全相异的共39例,即被释字与声训词在形体上完全不同。例如:

34.豚,微物而遁逸。(卷五)

35.蒺一名“茨”,可以茨墙,故谓之“茨”。(卷十七)

36.《释名》曰:“月,阙也。”言满则复缺也。朔,月初之名也。(卷二十)

按照一般规律,同名应该同训;但《埤雅》中却出现了同名而异训的情况,即词形相同的名称训释内容不同。共有13例。例如:

37.齐人谓“麕”为“麞”。麞如小鹿而美,故从章也。章,美也。……或曰麞性善惊,故从章。《吴越春秋》曰:“章者,傽偟也。”……或曰麇喜音声,麞喜文彩,故麇从禾,麞从章。今猎户以彩服舞麞鹿,《字说》曰“赤与白为章,麞见章而惑”者也。(卷三)

“麞”之所以有三种命名之由,来源于其声符“章”的三个意义,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去命名,得到的是相同的结果,可谓殊途同归。

38.仁所以守之,知所以揆之,故葵,揆也。《字说》曰:“草也,能揆日向焉,故又训揆。”(卷十七)

古人认为葵有揆度的能力,因而称为“葵”。葵叶有向阳的特点,为不使太阳照射其根,便用叶子来遮挡阳光。它是以自己的智慧进行揆度的。结合例23古有“木名三时”之说,“葵”从天干“癸”又是合乎情理的。

同时,在《埤雅》中也出现了异名同训的现象,即不同形体的名称具有相同的训释词。共有11例。例如:

39.鹦,《字说》曰:“婴不能言已,而能言母,从人而后能言。”(卷九)

40.《字说》云:“樱主实么稚柔,泽如婴者。”(卷十四)

“鹦”之所以训释为“婴”,是因为它与婴儿有着共同的特征。婴儿生来不会说话,通过模仿与他朝夕相处的母亲才能学会。鹦鹉与之类似,它只能“人云亦云”,模仿人类说话。古人看到这样的相似性,于是将两者联系起来。婴儿的皮肤光滑、细腻、有光泽,樱桃表皮光滑鲜亮,古人看到这样的相似之处,便将二者联系在一起。“鹦”与“樱”的推源是从“婴儿”的两个不同特征来切入的,从而得出了不同的命名原由。

41.盖蘩之类至秋则高大矣,故通呼为“蒿”也。(卷十五)

42.《禽经》曰:“鴺鸟不登山,鶮鸟不踏土。”鴺鸟不能从下上高,然则鶮之制字从高,鴺之从夷,其义可知也。(卷十一)

蘩之类由于秋天长得高大茂盛,所以得名为“蒿”;鶮鸟从不“踏土”而在高处,所以得名为“鶮”。“蒿”由于体型高大而得名;“鶮”由于身在高处而得名。

同名而异训,亦或异名而同训,是由于命名思路不同、认知方式不同而产生的。我们的心理不可能像镜子一样来反应客观外界,其间必有人的参与,含有一定的主观加工成分。给事物命名的不同途径与不同结果,说明了在现实和语言之间存在着认知这一“中介”因素。事物名称的意义不仅取决于理性知识,还取决于过往经验、价值、感情和直觉。[6]换言之,事物名称的意义带有想象性、构建性和互动性,故而,《埤雅》中出现的“同名异训”与“异名同训”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陆佃曾师从王安石,受王安石的影响颇深。他在《埤雅》中曾多处引用王氏的《字说》。陆佃又曾从王圣美校《说文》,其训诂方法无疑也受到了王圣美“右文说”的影响。《埤雅》中有大量以声符说词义的现象,诸如“豺祭狼卜,又善逐兽,皆兽之有才智者,故豺从才、狼从良作也”之类,因而《埤雅》也为后世文人所讥讽,认为其“大多穿凿附会、妄为比附”。我们认为,后世文人所言“大多”之词不免偏颇。王安石、王圣美之“右文”理论确实存在穿凿附会的唯心之处,但这是因当时的历史条件和作者个人认识的局限所致,不能因此而否认“右文”思想的进步之处。清儒们大量吸取右文说的合理部分,戴侗、段玉裁、焦循、阮元等人还将其运用于训诂实践中,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玉念孙学派的“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成为训诂学上的精华;[7]今人王力的《同源字典》也充分利用了“右文说”的研究成果,总结出了相当数量的同源词。可见,“右文说”虽有其局限性,但它在训诂学研究上的作用却是不能一概抹杀的。

宋代叶大庆在《考古质疑》中评价《字说》不抱成见,“如曰‘人为之谓伪’,曰‘位者人之所立’,曰‘讼者言之于公’,与夫‘五人为伍’、‘十人为什’、‘歃血自明而为盟’、‘二户相和而为门’、‘以兆鼓则曰鼗’、‘与邑交则曰郊’、‘同田为富’、‘分贝为贫’之类,无所穿凿,至理自明,人亦何议哉!”[8]值得一提的是,王力认为王安石的《字说》确实有许多穿凿附会之处,为文字学家们所不取。但是王力为此番论述加了注解,他认为是有人力诋《字说》,“据说是‘不本《说文》,妄自杜撰’(杨慎语),如同田为富,分贝为贫之类。但是王安石以变法事遭人嫉妒,可能有人过甚其辞,借此打击他”。[9]可见,王力对《字说》是批评地接受,而不是全盘否定。另外,据统计,明朝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一书中有19处引用了《字说》。李时珍以毕生精力对本草学进行了全面的整理总结,历时29年编成。他不仅收集药方,介绍药性,还对所收本草之命名进行了探究与解释。他亲历实践,广收博采,对本草之命名有更为深刻的领会。《本草纲目》凝聚了李时珍的心血。他引《字说》而又言之凿凿,必有其道理。由此观之,《字说》并非全是荒谬臆测之词,它也有其可取之处。

《埤雅》花了陆佃差不多毕生的精力。陆宰在《埤雅·序》中云:“先公作此书,自初迨终,僅四十年,不独博极群书,而农父牧夫、百工技艺,下至舆台皂隶,莫不诹询,苟有所闻,必加试验,然后记录。则其深微渊懿,宜穷天下之理矣。”[10]陆佃年享六十一岁,用40年的时间修撰此书,可见用力之深。陆佃在《埤雅》推源的过程中,不确定的地方均以“盖”、“殆”之语来表示其猜想,又用“岂为是乎”、“其谓是欤”的句式表示揣测,而不是妄下结论,体现了客观求实的态度。他在推源问题上也较为慎重,有汉代“朴学”遗风。《埤雅》全书广泛运用声训推源之法,在陆佃看来,被释词的声音和意义与训释词密切相关,训释词就是被释词的命名原由。这在今天看来,很多仍是可信的。

《埤雅》在因声求义和探求语源上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和实践,体现了一定的科学性和进步性,从而推进了这种训诂方法的成熟,在语源学上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参考文献:

[1]陆宗达,王宁.训诂方法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2]林书武.国外隐喻研究综述[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7(1):22-30.

[3]周光庆.汉语词汇认知·文化机制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207-208.

[4]雷友梧.论语义的心理构成及其在话语的生成与理解中的作用与意义[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1):25-26.

[5]陈建初.释名考论[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4.

[6]王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302.

[7]王念孙.广雅疏证·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3:2.

[8]叶大庆.考古质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6.

[9]王力.中国语言学史[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109.

[10]陆宰.埤雅·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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