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走(中篇小说)
2014-08-07王季明
王季明
1
大冬天大清早,我背着塑料布捆扎好的棉被,左肩挎水壶,右肩背挎包走出家门,我知道被人称为杀胚的大哥,在身后看着。我回头,他果然站在黑漆漆的天井大门口。他说:“到了外头不要惹事。”我没回答。我怎么可能惹事呢,要惹事也是人家惹我。
走到马路上,路灯还亮着。昏暗的路灯下,白雪像棉絮,不紧不慢在空中飘舞,一阵寒风吹来,我的牙齿冷得咯咯作响。
我冒着风雪,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赶往学校。当一头扎进学校大门,迎头看到学校大门口竖起一块巨大的白铁皮牌子,上面喷着三行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字:
生活纪律化
行动军事化
意志集团化
生活纪律化也好,行动军事化也罢,我懂,不过意志集团化是啥意思?我歪头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刚进班里,就见邻居也是同桌小扁头与同学们一样,一声不吭坐在课桌前。这时站在窗前,管理我们班的排长小喇叭突然冲我严厉叫道:“阿四头,你迟到了。”我朝她翻了翻白眼,没做声。心想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我没骂她,而是随即落座,学着小扁头样,把背包、水壶、挎包摆放在桌上。小喇叭见我没睬她,走到我跟前,一张小脸像刷了一层糨糊,说:“你这个害群之马,还没野营拉练,就不遵守纪律了吗?”小喇叭这一说,让我火冒三丈,刚想顶撞,就见我们班临时班主任,来自上钢五厂的彪形大汉,外号牛魔王的工宣队牛老师,顶着一身白雪,气宇轩昂走进班里。
我立马住嘴。
小喇叭迅速退到一边,向牛魔王行注目礼。
牛魔王好像没看见,一进教室,瞪着牛眼一排一排打量同学,忽然咧嘴笑了。
牛魔王笑毕,像个军人大步跨到黑板前,从粉笔盒里拿起一支白粉笔“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粗劣大字,一看,是“行军路线图”。接着他又拿起一支红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画出一张简易图。那张弯曲的图上,每隔十公分,划上一个圆圈,圆圈边上又写上一行小字。做完这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指着黑板说:“看清没有?”
牛魔王纯粹废话。我们不是瞎子,怎会没看清呢。
牛魔王见没有回答,指着图说:“这儿是余姚路九十九号,我们市一中学。从这里出发,经过静安寺,到达徐家汇,然后由徐家汇抵达七宝镇,再到九亭镇,穿过九亭镇后面是什么?”见没人理他,他把眼睛盯住了小扁头:“你说。”小扁头怯生生地看着牛魔王,低声嘀咕道:“你不写着泗泾镇嘛。”牛魔王见小扁头低声嘀咕,非常不满:“小扁头,大声些。”小扁头声音略略提高一点说:“不是写着吗?”小扁头这么一说,牛魔王嘿嘿冷笑几声说:“我知道这次野营拉练你是不想去的,你母亲是唯一公然反对的,说你有心脏病。不过我告诉你,不要说心脏病,就是一具死尸,也得把你抬走——”说到这里,牛魔王停顿一下,那双牛眼冒出杀气腾腾凶光,慢慢环顾全班,随后像汽笛一样突然高鸣:“你们这个班是整个学校坏料班,把你们集中一起,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狗杂种牢牢记住自己身份!”
小扁头没吭声。
牛魔王转身指着简易图,语气陡然严厉:“第一天行程正午十一点,你们班一定要到达七宝镇。吃过午饭,稍事休息,由七宝镇经九亭镇,晚上五点必须抵达泗泾镇;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由泗泾镇经佘山镇,过洞泾镇,正午十一点到达松江城厢镇,午饭后直插终点站——米市渡,明白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吭声。
牛魔王那双牛眼从小扁头跳到我身上,问:“阿四头,明白不?”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我想不回答,但我领教过牛魔王手腕力道,我能不回答吗?我“哗”地站起,向牛魔王敬礼,大声说:“报告太君,小的明白。”
班里先是寂静,接着哄堂大笑。
原以为牛魔王会大发雷霆,没料到他大手一挥,说:“你的,狗汉奸明白就好。”
同学们轰笑。
我脸上一阵潮热。原本还想嘲弄牛魔王,结果自己倒成了汉奸。
牛魔王见同学们笑了,来了精神,说:“按照区教育局计划,这次整个年级野营拉练将评出优胜班级,你们想摘掉坏料班的帽子,就得亮出你们的本事,给我弄个优胜班
看看。优胜班有三个重要指标:一,速度。二,难度。三……
小扁头用胳膊暗里捅我一下,低声说:“阿四头,我看到我妈了。”
我一听,有些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小扁头看着窗外说:“真的,我不骗你,我看到我妈了。”
“在哪儿?”
小扁头说:“窗外。”
借着班内日光灯,我朝窗外一看,除了一片白茫茫,怎么也看不到人。
我说:“我怎么没看见?”
小扁头执著地说:“就在窗外。”
小扁头真困扁头了,牛魔王呢,嘴里不停唠叨,我都不想听,看着四周来自不同年级、班级、年龄集中起来而被牛魔王称之杂种的同学。
就说小扁头吧,他秉性胆小怕事,他能成为狗杂种,真正冤枉他了。他被编入这个坏料班,完全是因为他母亲。他母亲叫丁香花,呵呵,解放前是上海滩最大妓女街——四马路上头牌妓女,丁香花现在是坏分子,他是坏分子的儿子,牛魔王说,他就得进这个坏料班;再看看坐在前排,与我家住同一条弄堂,比我年长两岁,长得高挑丰满的孤儿吴美丽吧,据说曾打过一次胎。当然只是传说,不过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在学校走廊上对牛魔王搔首弄姿,牛魔王面对这个小骚娘们不停地骂着:“不要脸的小拉三,滚一边去。”小拉三吴美丽后来对我说:“别看牛魔王嘴里骂我小拉三,我若真脱裤子,这狗日的肯定敢操我。”我把这事告诉了小扁头。小扁头嘴一撇说:“她会不会脱裤子我不知道,不过别看她挺着大胸脯,其实奶子是假的,里面填了棉花。”我惊讶地看着小扁头问:“你怎么知道?你摸过啦。”小扁头不屑一顾说:“阿四头啊,你真看不出来?”我脸上有些发潮说:“看出什么?”小扁头说:“真奶走动时只会抖,不会移,她那奶子,一不留神就在移,不是假奶,又是什么?”
其实就我而言,认为吴美丽只是喜欢发骚而已,并不是真正坏料,真正坏料的是两个靠窗坐的高年级家伙。我不知他们姓名,只知道一个外号:刀子王,是个打架斗殴能手。但是我一直没弄清的是,说他刀子王,可谁都没有看见他动过刀子。另一个呢,由于扒窃一只鼎,外号:八级钳工。
这些都该进坏料班,我呢?
我怎么也会被牛魔王编到坏料班来呢?
事后我想,我那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撞上野营拉练枪口上了。上星期课间休息,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学校走廊玻璃前,手指头冻疮痒得厉害。当时,我一边看着窗外狗日的大雪,一边使劲挠着冻疮。没想到越挠越痒。我心头发毛,略微使劲,冻疮破了,血水慢慢从肌肤里渗了出来。然而奇怪的是,非但没有止痒,且越发痒得厉害,怎么说呢,不是肉在痒,而是骨头痒,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痒。我焦躁起来。看着窗外弥漫的大雪,我想,我这痒,不就是你这狗日的冬天造成的吗?一怒之下,对准窗玻璃就是一拳。在我拳头下,窗玻璃“砰”地炸响,我看到窗玻璃和碎片飞溅起来,狠狠地划破了我的手指,那血啊,刹那间布满我的拳头。嘿,看着自己拳头上的鲜血,我惊异地发现,手指上的冻疮不痒了。正洋洋得意,猛地看到走廊尽头阴影下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我吓了一跳,那不是牛魔王吗?我吓得赶紧转身就逃,没想到牛魔王像头激怒的公牛,从黑暗中,猛地朝我扑来,我无处可逃,被他一把抓住,整个身体悬空,我看到牛魔王那双牛眼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我听到牛魔王的怒吼声:“小杂种,光天化日破坏公共财物,找死!”
2
我家住沪西东麻里。
东麻里有着上千户人家。这个里弄在
静安区以打架斗殴闻名。东麻里最为凶悍的是弄堂口开老虎灶的老白脸。我们一家六口时常遭到他的欺负,那时已经成为工人阶级一员的大哥就想与老白脸较量。之所以没较量,用大哥的话来说,是冲着父母生性胆小怕惹事的份上,一直强忍这口鸟气。自从父母车祸双双离去,大哥冲天而起。
大哥要去与老白脸较量,我们姐弟仨你看我我看你,胆怯得低下头。我们在想,老白脸长得高大雄壮,大哥比他矮一个脑袋,不是以卵击石又是什么?大哥当然知道我们心思,他只说了一句:“若不被人欺,就得不怕死。”
大哥说这话,像一口痰吐在地上砸个坑。
那个夏天的傍晚,火红的太阳还高高悬挂在西边的天空时,大哥从家里出门就去找老白脸了。按照我的意思,大哥真找老白脸这样一个强悍的家伙,就得带上铁棍木棒之类的家伙,见到老白脸二话不说,上前就是狠狠一下干倒他,打他个措手不及。但大哥没有。他只带了一把小巧玲珑的旋凿。我看到过这把旋凿,只有巴掌般长短,握在手里毫不显眼,那是大哥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单位车床上精制而成。不过,我怀疑,这样一件小东西能干倒老白脸吗?就算扎在老白脸的身上,除了剜个洞,流点血,没啥用。老白脸照样可以一拳撂倒大哥。
大哥去找老白脸时,并不知道我们姐弟仨像跟屁虫偷偷跟在后面。
大哥并不紧张,只是像平日上班一样,而我们姐弟仨却紧张地紧紧握着手。我那两个姐姐眼里噙着泪水说:“阿四头,如果大哥被老白脸一刀捅了,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怎么回答姐姐的话。但我知道,大哥若真被老白脸捅了,我们家就彻底完了。
大哥来到弄堂口老虎灶前,老白脸打着赤膊叼着烟,吞云吐雾起劲地与弄堂里几个小混混打扑克赌钱。我看到红红夕阳下,老白脸一身白肉分外耀眼,我两个姐姐吓得躲在我身后直打哆嗦,战战兢兢问:“大哥能打过他吗?”
大哥到了那里,发现大哥来者不善的是老白脸的宝贝疙瘩,大黑猫。人常说,狗仗人势,但未必知道猫仗人势。大黑猫就是。平时我们路过老虎灶,时常见到大黑猫总是一声不吭蜷缩在灶头上,眯缝着眼睛漫不经心,一副煨灶猫的样子,如果你真以为它睡着了,那你就错了。那天我们里弄里的小臭蛋去泡开水,一看老白脸不在,大黑猫眯缝在那儿,这小子不知故意还是忘了交三分钱泡水费,泡完水就走。没想到大黑猫腾地从灶头上跃起,毫不客气地扑上来对他又撕又咬。小臭蛋吓得束手无策,手里的开水瓶掉在地上,“砰”地炸开了,那滚烫的开水溅在小臭蛋身上,脚上,疼得小臭蛋趴在地上哭爹喊娘。
现在这只又大又肥的大黑猫,见到大哥走来,那双碧绿生青的眼睛先是盯着大哥,接着倏地从老虎灶上直立起来,漆黑一团的毛发刹那间奓起,粉红的小嘴露出尖锐的牙齿。不知怎地,它没有像扑小臭蛋般地朝大哥扑来,也不像一般猫见到人“喵喵喵”地叫,而是像乌鸦般“呱呱呱”地冲着大哥叫,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白脸先是被他的宝贝疙瘩大黑猫的叫声吸引,接着看到大黑猫奓起的黑毛时,便有些奇怪。然后他就看到站在一边的大哥。老白脸瞬间有些糊涂,搞不清大哥想干嘛。
大哥要的就是这种瞬间效果。他二话没说,一个箭步冲上前,闪电般地伸出左手捉住了大黑猫。我看过人家捉猫,那就是捉猫一定要捉住猫的后脖,这样无论猫怎么样挣扎,它的牙齿与四爪,休想伤到你,可大哥不,他偏偏一把捉住大黑猫肥厚的肚皮,随即提溜起来。
大黑猫毫不客气伸出牙齿与爪子,刹那间把大哥左手抓得鲜血淋漓。
大哥浑然不知。
老白脸醒悟过来,摔了手中的扑克,吐了嘴上的烟卷,冲着他那帮狐朋狗友哈哈大笑道:“你看看这个狗日的,他妈的连捉猫都不会,还想找碴?”
大哥没回答。
老白脸这才收敛笑容,沉下脸,恶狠狠地说:“赶紧放下我的宝贝,滚回家去。否则不要说我欺负你这个死了爹妈的小杂种。”
大哥根本没有回答,而是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小巧玲珑的旋凿。我看到那把原本毫不起眼巴掌般大小的旋凿前端像纸片一样薄,在老虎灶门前夕阳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这种寒光,让人胆战心惊!
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我只听到扑噜一下,那把旋凿闪电般地插入大黑猫的眼里。我看到大哥熟练地用手腕轻轻剜了两下,大黑猫两只碧绿生青的眼乌珠就落到地上,大哥也不说话,那双大脚踩了上去,轻轻往后一拖,眼乌珠就成了两小滩绿水。
在我听到大黑猫发出剧烈惨叫声时,大哥一挥手,大黑猫就被扔进了老虎灶开水箱里。那猫就在滚烫开水里边扑腾边惨叫。
老白脸气得鼻子都歪了,浑身哆嗦,只见阳光下白光一闪,老白脸从老虎灶后面的牌桌上一跃而起,朝大哥扑了过来。我两个姐姐吓得尖叫起来。她们尖叫,是因为若论打架斗殴,大哥不会是老白脸的对手,老白脸这样拼命一扑,大哥不死即伤。然而就在老白脸抡起拳头,砸到大哥脸上时,大哥那把锋芒毕露的旋凿已经直抵老白脸眼睛下,老白脸强烈感受到旋凿前端的寒气,老白脸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大哥恶狠狠地狂叫:“动一下,我就挖了你的双眼。”
大哥的外号就成了杀胚。
3
天微微发亮,教室广播响了起来:“一班出发,二班准备。”
通知到三班出发,我们四班这些坏料在牛魔王的一声断喝下,纷纷背起背包,紧随三班来到校门口。到了校门口,小喇叭操着一只铁皮喇叭亮着尖嗓音高声叫道:“现在让我们再次重温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五七指示:‘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
小喇叭的声音,刺得我耳膜发疼,不由紧紧捂住耳朵。
从余姚路九十九号学校门口出发时,雪,开始大了。我们学校七个班,加上我们这个坏料狗杂种班,共计八个班四百来名同学排成一条长线,开始野营拉练。
过了徐家汇长途汽车站,就到了漕宝路,天已放亮,瘦瘦的漕宝路两边除了白茫茫的一片,杳无踪迹,与我并排走的小扁头一脸垂头丧气。看着他窝囊样,我说:“我陪着你,是看大哥面子,不是你妈面子,你再怎么心脏病,总不至于刚开始就倒下吧。”小扁头说:“不会的。我只是看到我妈了。”我笑了,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你还没断奶啊。你想想不用上课读书,在这马路上走走玩玩,看看风景,多开心呀。”小扁头没吭声。
风雪中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解放牌二吨小卡车,只见小卡车上装着一包包粮食、蔬菜,还有半只冻僵的白猪猡。我看见司机室里小胖子的胖脸一晃而过,我不由从地上拾起一团雪,朝慢慢朝前开去的小卡车扔了过去,大骂道:“狗日的炊事班多舒服啊,坐坐卡车,烧烧饭,吃吃肉,而我们还得一寸寸走啊走。”我骂着时,看到小扁头那双瞳仁大了,只听他低声嘀咕:“我有心脏病,走不动路,我现在已经心跳气慌了,牛魔王为什么不让我去炊事班?”我笑了,学着牛魔王的腔调说:“你们
这些坏料,这些狗杂种,要牢牢记住自己身份!”
说了这话,我有些后悔。我不是牛魔王,怎么也会说这样的话呢?
小扁头低下头,一脸垂头丧气,我马上转移话题说:“你知道中午到达七宝镇,吃什么吗?”小扁头摇摇头。我说:“小胖子告诉我了,第一顿饭是咸肉菜饭。”小扁头无精打采地说:“咸肉菜饭又怎么样?”我没理睬小扁头,自顾自地说:“我跟小胖子说了,非得给我一砣猪油。猪油拌咸肉菜饭,那个香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小扁头无动于衷,我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没想到他身子一晃,背上的棉被松掉了,那床用塑料袋裹紧的被子稀里哗啦掉在雪地上。小扁头傻傻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松散的被子,一脸束手无策。我急了:“你这背包是怎么打的?”小扁头嘟囔道:“我哪会打背包啊,都是我妈弄的。”我没接茬,迅速抬头一看,原本在风雪中骑着脚踏车的牛魔王不知跑哪去了。我赶紧蹲下身子,边替小扁头打背包,边说:“你笨,你妈也笨,连个背包都不会打,白活了……”话音未落,耳边猛地传来脚踏车清脆的铃铛声。
我吓得一动不动,我眼皮底下出现了两辆脚踏车。我慢慢抬头,风雪中只见牛魔王与小喇叭各扶着一辆脚踏车站在我面前。牛魔王大吼道:“小扁头,你连个背包都打不好,看来非得教训你。”牛魔王支好脚踏车,刚想抓住小扁头,我马上陪着笑脸大声说:“报告太君,是小的错,我与小扁头打闹来着,把他背包弄散了,与小扁头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