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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烟

2014-08-06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南京

赵柏田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为一个小人物撰写一部历史,譬如说,九烟。九烟是我时常会欣喜地想起的一个诗人、一个幻想家。他一辈子都在写作,先是写诗,后来写小说、写传奇,尽管可恶的小偷经常光顾,把他的诗稿偷走,但留存于世的不多诗作里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奇思妙想。另外,他引起我的注意,主要是因为他建造一个虚无之园,一个在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的园子……他经常在我脑海中晃动,就好像我熟稔多年的一个朋友。但当我真的要讲述他的故事时,却发现他的一生充满了不确定性:他的出身笼罩着迷雾,有关他一生经历的记叙矛盾百出,甚至他的死,也众说纷纭。

一 被偷走的男孩

九烟在世时,有关他的身世就有了多个传说版本,有说他是南京人,有说他是湖广湘潭人,也有说他是江西浔阳人。一种最为离奇的说法是,九烟的父亲是南京国子监的一个佣工,姓黄,刚生下儿子没多久,就被人偷去了。偷抱九烟的是湖南湘潭人周逢泰。周没有子嗣,老婆张氏又非常凶悍,二十岁时从老家跑到南京,喜欢此地山明水秀,就买了秦淮河上一个姓涂的妓女作妾,不久就搞大了她的肚子。周逢泰渴望生一个儿子,但偏偏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于是周使钱买通了接生的老媪,让她偷来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孩,得逞后回了湘潭。

九烟异常聪颖,六岁临《曹娥碑》,八岁能诗,十二岁就保送上了国子监,后来还考中了顺天府乡试的举人。周家有一个老仆人,对九烟向来很好,有一回悄悄告诉九烟,你不是老爷亲生的,是从南京一个接生的老媪那里抱来的。九烟不事声张,趁去北京参加会试的时机特地转道南京,寻找自己的生身之父。九烟在南京暗地里寻访多日,没有发现线索,某日,九烟去一个文友家喝酒,一大帮人酒兴酣畅出来,他发现一个老者暗暗尾随自己许久,欲言又止,叹息欷歔良久。九烟大为惊奇,遣随身小厮问他有什么事。老者说,我有一个儿子早年被人抱去,看到你的主人面相酷似,是以悲伤。九烟心中一动,遣小厮再去问个清楚,那孩子是哪年哪月生的,什么时候丢失的。听了老人详说始末,九烟确信自己就是这个老人的儿子。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一直到他中了进士,继父继母相继去世,三年守制满后,他才对周家人说,他要复姓为黄,以继黄氏宗祧了。就这么着,他把家迁到南京,又回到了离开数十年的黄家。

九烟原名周星,复姓后就叫黄周星了。九烟是他的号。和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一样,他还有许多号,九烟是最主要的号。

1644年,九烟在上书皇帝要求复姓的报告中声明,自己原籍南京,本姓黄,父名黄一鹏,与后来的养父周逢泰结邻而居,交情颇好。周逢泰一直求子而不得,黄一鹏已育有三子,于是在周的恳请下,黄一鹏就把襁褓之中的自己送给周氏为长子,所以承袭周姓。虽然自己寄籍湖南,但实际上一直是个吴人,而不是楚人。九烟提出恢复旧姓的理由是,他的继父后来又娶一妾,连生九子,而黄一鹏后来却遭遇不幸,两个儿子相继早夭,连承接香火都困难了,所以祈求圣上恩准,让他复归黄氏本宗,以继黄氏一脉香火。

前述有关九烟身世的离奇版本,来自1640年和九烟一同参加礼部会试的福建作家陈轼。那一年他们都幸运地考中,用官场的说法就是同年了。九烟分发到户部(因继父身体不好,他没有到任就告假南归了),陈轼外放广东番禺县令,等他们再次见面,已在1645年秋天的福州了。

九烟是在南京的福王政权垮台后,听人说唐王在福州被拥立为隆武帝的消息一路南下投奔的。等他短褐麻鞋、憔悴不堪地出现在福州街头时,陈轼已经先一步从番禺回到了家乡,为隆武朝效力。在陈轼的荐举下,九烟在流亡政府短暂出任了礼科给事中一职。但不到一年,清军就把唐王政府轻易灭掉了,九烟带着一家子翻越仙霞岭赴杭州,陈轼追随永历帝远赴广西。三十年后,两人再度相逢于吴门,都不胜梦寐之感。“噫!醒耶?梦耶?真耶?幻耶?相与拊手,一拜凄然,不知涕之何从也。”九烟说。

就是在这次重逢后不久,九烟为陈轼的《道山堂集》写了一篇序。《黄九烟传》就收录在这部文集中,九烟肯定读过,读后他没有指出其中有什么谬误要作者刊刻前改正,可见他内心是认同朋友这篇传文的。事实上,不得已而为楚人的这些年里,他与周氏族人的关系一直很不好,对这个强加于他的“楚人”身份,他内心一直是不认同的。为继父三年守制满后,他迫不及待地提出复姓,“忿然”离湘,很大程度上就是大家族关系紧张之故,这有他回南京时的诗“此身何故落潇湘,闷对长天泪几行”为证。对于陈轼传文中说他幼年时被人偷抱去的说法,他认为也没有什么不妥,自己确实是个打小就被偷走的孩子。

二 酒人

九烟在南京和福州都做过官,但都是“兔尾巴官”,长不了。南京的福王政权任命他为户部清吏司主事——一个负责各省赋税征调的六品小官,不到一年,南京就沦陷了。历尽千辛万苦跑到福州,同年荐举他任个吏科给事中的监察官员,没几个月,唐王朱聿键也被清军砍了脑壳。

明朝的官没当多久,但这段经历对他的余生影响太大了。他认为自己就像出嫁过的女人,丈夫死后必须守节,不能嫁给第二个男人,当时中国南方和他一样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很多,这个拒绝与新政权合作的文人共同体就被叫做遗民。

时间的流逝使这个共同体后来慢慢发生了变异,他们中有的出来做官了,有的虽然没有步入仕途,但拒绝的态度不再那么坚决了,与当朝新贵们也有了交往,但九烟一直是一副决绝的姿态,且行且远,远到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

征南大将军贝勒博洛的军队横扫福建全境时,九烟躲在古田西庄的一处僧院,生了重病,妻儿都不在身边,寺院里没有荤腥,油豉姜茗亦不可得,有三个月时间他都昏昏沉沉躺在破庙里,脑海被各种幻觉充满。和尚们死马当活马医,用粥米汤水把他救活,他说天天靠锅巴充饥,乡下的小孩子们都叫他“锅巴老爹”了。身体恢复后他到了蒲城与失散的妻儿团聚,不久翻越仙霞岭入浙,一路经苕溪、兰溪,于1648年冬天到了杭州。

此后几年,九烟以教书和替书坊编选小说读本所得的微薄薪金为生。教馆生涯流徙不定,在苏州、扬州、常州、镇江等地,他都短暂居住过。大概酒这个东西能让他死灰般的心重新跳动,每到一地他都找人喝酒,结下了一批酒友,他的酒名甚至盖过了文名。endprint

九烟爱酒,在他看来酒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物事之一,有人喝醉了大哭、骂座、打架,他看不上这些“牛饮”、“鳖饮”、“囚饮”之徒,说他们不懂酒之真趣。在他看来,真正的喝酒并不是单纯的“饮食之事”,而是一桩“学问之事”,一项纯粹精神性的活动,因此他喜欢在酩酊淋漓之余,行酒令、猜字谜,玩一些小小的文字花样与游戏。

“天醉地醉人皆醉,丈夫独醒空憔悴”,“与尔痛饮三万六千觞,下视王侯将相皆粪土”,九烟的《楚州酒人歌》名闻遐迩,他自己也得意地把这首长诗当作自己的代表作,每饮必吟,吟必长啸。在这首诗里,九烟把上古时代的尧舜、伏羲、神农氏尊为酒帝、酒皇,把孔子尊为酒王,李、杜这样的好饮之徒,只配做个酒国看门的。王士祯说,九烟喝酒从来不醉,酒量不大却酒德极好。

1653年,因父亲黄一鹏去世,九烟回到了南京。这里是他的出生地,但幼年入楚,年长后又多年漂泊在外,他对这座城市已没有多少印象。只因此地是故都,在他也仿佛成了一个倾覆的王朝的象征。在故都金陵的落日余晖中,他喝醉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经常一个人坐在街头大哭。作为对他的酬答,他的诗歌创作也在南京迎来了一个高峰。

三 枯枝败叶

那几年,他走得最勤的几个朋友,也都是些碌碌风尘间混日子的小人物:苏州人徐枋、从福州流寓南京的林古度、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诗人杜浚。另外还有几个化外之人,芥庵和尚和南潜和尚。

他们都是被时代的激流冲刷到一边的枯枝败叶,共同的境遇使他们惺惺相惜。他们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彼此之间就好像镜中投影。

徐枋是个住在苏州灵岩山的穷画家,他的父亲在南京沦陷时死难了。作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遗民,他给自己立下的规距是,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门庭。他养了一头驴,此驴颇通人性,徐枋家里没吃的了,就把画作装一个筐,放到驴背上。小毛驴嘚嘚地跑到苏州城门口,有认识是徐枋家驴的,就各自取下喜欢的画,把日用的大米、盐、猪油放入筐里让驴驮回去。

这种近乎自我禁闭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年纪不大就须发半白,齿牙摇落,双目也失明了,三个孩子也先后饿死了。九烟从南京跑去看他,他已经断炊三日,饿得连开门迎客的力气都没有了。九烟与他相抱大哭。天黑了,九烟用随身带的银两换了些米和少量盐巴,吃罢,两人说些郑成功的舰队将要反攻南京的传闻。在徐家过了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后,九烟痛哭而别。他以为徐枋这样子肯定活不长了,却想不到此公比他还要多活十多年。

林古度在万历年间作为一个新进诗人,曾受到著名戏剧家屠隆的赏识,后来与竟陵派诗人钟惺、谭元春等来往,诗风又为之一振。1654年,九烟在南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住在城中珍珠桥南一条陋巷里。九烟看到他把一枚万历年的钱币缝在衣带间,开始还很好奇,后来才知道他这么做是寄托对逝去王朝的怀念。很长一段时间,南京人的衣带间都缝着一枚万历或永乐朝的古钱,始作俑者就是林古度。

刚认识林古度时,九烟曾参与过南京城里一次为老诗人的募捐活动,并有诗纪之,诗前有短引:“诗人林茂之老矣,贫且甚,山有薄田,欲耕无力。晨诵短疏,心恻久之。”

几年后,九烟离开南京时,此老还在世。大概到了1666年,林古度去世,那时候,快九十岁的林古度已没有一个亲人,最后是周亮工出资,在钟山脚下买了一块地,把老诗人葬了。

九烟在南京最好的朋友是从湖北黄冈来避难的诗人杜浚,因为杜浚和他一样爱喝酒,性情也孤傲。两人经常结伴作短途旅行,并交换阅读充满着伤感气息的诗歌新作。杜浚的妻子去世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任何朋友,时常关着门哭,一天,九烟把他从家中强拉出来,陪着他逛街市散心。在一个香摊前,杜浚的脚步停住了,买了四枚香橼,此果产自岭南,清香袭人,市值不菲。九烟笑着说,你一个穷书生,买这么名贵的果子干吗?杜浚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小巧可爱的果子,就想到了亡去的妻子,我就把它当作爱人的亡魂带在身边吧。九烟开始还嘻嘻哈哈的,一闻此言大恸,当即写下一首《香橼代妾诗》送给杜浚。

经杜浚介绍,九烟还结识了南京藏书家丁雄飞。丁家藏书逾万,和另一个藏书家黄虞稷发起了探究读书真谛的“古欢社”,九烟经常去丁家读书,一同参加他们的读书活动。浸淫在这个古书、古物与友情交织的世界里,九烟感到这个浩浩荡荡前进着的时代已与自己没有了丝毫关系,作为对过去自己的告别,他改名黄人,字略似,号半非道人,并有诗纪其事:“略似人形已半非,道人久与世相违。”

九烟刻意拒绝的是新时代、新风尚,拒绝的态度愈坚决,对旧日的人与事愈眷恋。他的诗写得好,也正是因为这黍离之悲、故国之痛。时代的大沉痛,却偏要他这样的小人物去承担,说来也是悲哀。他重游扬州,说“炎凉新岁月,歌哭旧山河”,登上平山堂,借了酒兴又说“满眼烟花今古梦,天荒地老独徘徊”。而写得最为雄奇大气的,还是在南京写的一组诗,1653年初回南京时登雨花台的一首,被朋友们公认为苍凉沉郁直追杜工部:“依然花雨与秋风,台阁苍凉感慨同。六代兴亡流水外,百年歌哭夕阳中。故乡仅见黄冠返,高座何妨汉语通。地老天荒吾辈在,一樽谁酹大江东。”

同时代人传诵着九烟的这些诗作,对他这个人也越来越好奇。但他好像刻意要让自己消失在这些诗句后面,那些规模盛大的诗会上几乎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到后来,连林古度、杜浚这些诗友都跑去扬州参加该城第三号人物王士祯(王士祯时任扬州推官)发起的虹桥修禊了,他也借故没去。他承认王士祯的诗写得不错,但就是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最落寞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跑到江边去看夕阳。橘瓣一般的夕照,如嘴唇一般,无声吐露着湿润的话语,他相信这神启般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伫立得久了,恍恍乎自己也站成了江边的一棵树,见夕阳江水冷暖相亲,便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是不孤独的。他呼夕阳为老友,呼江水为淡友,想想只此两个朋友还不够,远望江外黛青色的山峰,暮色中连绵相接,线条柔和,好像也可以一起说说话,就把远山称为远友。他不止一次在诗里说,夕阳、江水、远山,是他最亲近的三个朋友。endprint

四 走向虚构

1659年夏天郑成功与张煌言的联合舰队对南京城发动一次攻击,一度使江南各州府震动。战事最顺利时,长江边的瓜洲、仪征、镇江都在联合舰队的控制之下,给人一种马上就要将满洲人赶出去的幻觉。但最后一场不期而至的台风夭折了他们的北伐计划,也使一心盼望“王师”的江南士民再度陷入了失望。当南京城里清算通海分子时,九烟再度回到了杭州。

杭州城发达的出版业使九烟在教书之外又找到了一项糊口的活计,替书坊编选时文、小说。十年前,身上流动着商人血液的兰溪人李渔,在老家卖掉房子举家迁入省城,就是在此地起步成为十七世纪中国最为成功的出版家和剧作家。九烟不像李渔长袖善舞,他替书坊打工也只是赚取一点补贴家用的银两。他毕竟是两个儿子、四个女儿的父亲了,又无谋生长技,生计压力之大可想可知。这些年以杭州为中心,他还到海宁、嘉善、长兴和安徽芜湖等地教书。在这些南方小城的不断往返中,他结识了桐乡的诗人兼学者吕留良,以及他身边的一批隐士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在西湖边吟游,也在吕留良家的水生草堂分韵酬唱。九烟给他的朋友们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他的正直忠厚、刚肠嫉恶,他还请朋友刻了一印“性刚骨傲肠热心慈”,时常带在身边。几年后,九烟往游苏州,还结识了自号梅道人的著名诗人尤侗。本来九烟还有机会结识来到吕留良家执教的黄宗羲,但因他正好前往海宁教馆,两人失之交臂。

苏州人尤侗是带着传奇《钧天乐》出现在九烟面前的。“踏破吴门知几度,今朝喜得见尤侗”,当1670年春天他们初次在苏州会面时,大起知已之感的九烟一口气写下十首诗,题写在扇头上送给尤侗。对他在诗中直呼朋友之名,有人说这也太不像诗了吧,九烟懒得去争论什么,倒是尤侗写信来安慰说,那十首诗他都很喜欢,以前李杜作诗莫不直呼其名的,这又有什么好奇怪?怕就怕人前叫得甜蜜,暗底下却是恶狠狠的,名字只不过一个符号罢了,只要两人相知,就是喊作牛喊作马也没什么不可以啊,先生拿我的贱名入诗,使我能够借着您的诗而不朽,那正是我所期待的啊!

与尤侗的结识彻底改变了九烟对小说传奇的看法,先前他虽迫于生计替书坊编选过稗官小说,偶尔也动手创作,但对这种俚俗文体他是一直看不大上的。在他的文学观念中,诗为正宗,文次之,写小说词曲简直是自甘堕落。但从1671年冬天起,他对这种以前所不齿的文体突然产生了无上的热情,他突然有了虚构自身并在虚构中达至真实的欲望。这一年,他六十岁。

他的文学趣味由此后撤,摒弃道德式的说教而以“趣”字为先了。下面他讲述的这个故事里的人,在他看来正是有“趣”之人。

世所公认九烟写得最好的小说是《补张灵崔莹合传》。这篇小说是九烟根据流传已久的“十美图”的故事改编的,讲述的是本朝正德年间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后来被他的好友、著名文选家收入了短篇小说合集《虞初新志》。虞初,是西汉时的一个短篇小说作家,张潮在这里把他作为了小说的代称。

九烟在与友人谈及人生理想时,曾说生平有二恨,一恨无知已,二恨无奇缘,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遇见了那些优秀的女子,却“思彼美而不得”。他说他理想中的女子就是卓文君这样的。他创作这篇以吴中才子为主角的爱情小说,潜意识里自不无弥补这两大缺憾的心愿作祟。小说开篇,九烟说他年少时读吴门画家唐寅的《六如集》,读到唐寅、祝枝山、张梦晋等人大雪中装扮成乞丐,沿街卖唱《莲花落》,把得来的钱沽酒在荒郊野寺中痛饮这一节,曾对前人的落拓不羁追慕不已,只是一直不知道那个张梦晋是谁。后来坊间听到“十美图”的传说,才知道这个张梦晋就是唐寅的好友、与南昌少女崔素琼(崔莹)相爱的张灵,他被崔张相爱的故事打动,先是“惊喜叫跳”,复而“潸然雨泣”,因为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感人至深了。

五 幻想花园

九烟以唐寅的梦境结束这个小说,是建立在这样一个观念上:形易逝,而神不灭,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因疾病、伤痛及时代的罡风轻易摧折,但一个品德高尚、才情卓越的人,他的灵魂可以穿越生死,在某些个夜晚化作一阵轻风、一只白鸟重新回到人间,回到爱他们的人身边。以崔、张这个爱情悲剧而言,在他看来已经超越了他先前向往不已的司马相如卓文君的境界,“凛凛生气”,可与日月争光。

在人世间的秩序之外,他相信上天另有一种秩序和安排,后者肯定要比前者更恒久。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上天的这种旨意在合适的时机会有所暗示。

从写作小说和传奇的1670年起,九烟花了数年时间为自己建造的一个幻想之园——“将就园”,据他自称就来自于天启。

此园面积广大,天下罕有其匹。按照园主人的解释,将者,“言意之所至若将有之也”,就者,“言随遇而安可就则就也”, “将就”二字,本在幻象之中。

九烟说,自从他解事起,就一直在寻找这个园子,似乎他来到这世上的唯一使命,就是建造这座安顿他性命与灵魂的园子。所幸还不算太晚,在生命的老境即将到来之际,他终于建造好了这个迷幻之园,尽管它在这个世上并不真正存在,而只是“画里溪山”、“墨庄幻影”。

这个园有多大?它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园主人为之营置四年之久?这么说吧,一个人的想象的边际有多宽,这个园就有多大,他在人世间看到过什么样的美景,也都可以在这个园里面找到。因为这个园,“亦在世间亦在世外,亦非世间亦非世外”,它是一个虚无之园。

通往此园的是一个洞穴,而且这个入口被飞挂的瀑布遮挡,轻易不能发现。进了这个入口,才会发现此园由东、西两园组成,且中间有一条逶迤流亘南北的溪水隔开。溪上有桥,桥上有亭,桥即名为将就桥。

按照那个时代的造园指南,园必筑于山环水绕之中。《长物志》的作者文震亨就说“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曾在浙江兰溪老家营建别业的李渔也认为“山林地”为第一。九烟建造的虽是纸上园林,也遵循了同时代造园的这些基本法则。这个园子的主体即为分踞东西的将山和就山,两山之下又有中溪相系挽,溪流自南而入,汇为华胥堂之池,池水北流为十八曲之涧,涧尽汇为桃花潭,潭水再北流环绕园子,登上园中的两处制高点“就日峰”和“云将峰”,即可一览全园所有景致。endprint

既为幻想之园,开阔的空间自非一般私家园林所能比拟了,比如就园桃花潭有二亩见方,潭畔石坡可以容纳上千人,将园至乐湖则有二十亩。园中最为精华的建筑“郁越堂”,是九烟的读书、会客之所,园主人说,这一命名取意佛家圣地北俱庐州(又名郁单越),那里“万万年青山不改,千千代绿水长流”,端的是“第一好了”之地:“北俱庐,好山水,好楼阁,但快乐,无灾祸”。

九烟的叙述语调,就好像他在写作一篇新《桃花源记》。

九烟用了大概四年时间,用笔墨完成了这座幻想之园。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这不过是纸上游戏。某一日,好友陆芳辰驾船路过他住的南浔小镇,他赶去船上相见,喝过了酒,他们在船上问卜,运乩祈仙,夜半,沙盘中突然出现一行文字,大意是,专管天下文章的文昌君在昆仑山下听说人间有此园,甚为可爱,也想在天上仿造一座将就园,九烟可为两园主人。

九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试了一次,沙上的文字告诉他们的还是同样的意思。一个大半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人,没有谁赏识过他,没想到天上的仙人赏识他,九烟自此坚信不疑,自己上天后将成为将就园主人,并主管天下文学。

几乎与此同时,九烟还在写作一部叫《人天乐》的传奇。从剧中主角轩辕载的一生遭际来看,九烟是把这部剧当作自传来写的。剧分上、下两部,上半部讲主人公少负才名,早登科第,然而世事剧变,他只得四处漂泊,写作通俗文学、处馆授徒为生,可是他可怜的一点聘资也被小偷盗走了,又遭小人欺谤,他只得携着家人再度流浪,尝尽了人世间的苦难。下半部讲他作了一篇《将就园记》,感动天上神仙,建将就园于昆仑之巅,被封为“将就园主人”,“半世才名、一生清苦”的轩辕子终得人福天报,登入仙班。

剧中的主人公终于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九烟的幻灭之感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借剧中人的口吻说,“我小弟五岳之志,四海无家,不作此游戏, 何以逍遥闷怀乎……一般样清风皓月,青山绿水,千金总无价,免向俗人夸,知音寡,将就园且将就些儿吧”,明知此园是幻中之幻,却也期望着有朝一日梦想成真, 满纸荒唐言,都云作者痴,假假真真,又有甚人相问?

九烟的好友张潮可谓知其心意,在把《将就园记》收入《昭代丛书》时说,世人造园,惨淡经营,但大多抵不过时间的侵蚀,那园不久就成为了野狐出没的废墟,九烟用笔墨营造的将就园,却能不朽,那正来自文字的力量,强劲的虚构也能够产生事实。另一个酷好梦境的朋友董若雨对九烟此举也特别理解,他说一个不经历人生大沉痛的人是不会懂得梦的意义的,“不知者以为九烟居士为游戏,而余知其悲”。

六 预谋死亡

1678年初,一道上谕出现在京堂三品以上及地方督抚大员的案头,令举荐各地才俊学问之士进京,皇帝将亲自主持博学鸿词科考试,量才录用。

一时隐居山野的前朝遗老如黄宗羲、傅山、顾炎武、冒襄等都被当道者荐举,要求他们入京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九烟和他的朋友吕留良也在征召之列。一些人以为这是圣朝文治之功,放下身段蠢蠢欲动,也有人以为这是对自己名誉的极大污辱,宁死也不愿就道。九烟和他的朋友是态度最为坚决的两个拒绝者。吕留良为了逃避考试,还剃度出家了。为此,九烟还特地前往桐乡,为老友画了一张披发僧装像。

1680年暮春,在安排好子女们的婚约大事后,九烟对他妻子说,自己这一辈子的事都完成了,他准备往生另一个世界了。家人号哭着反对他这样做,他不管不顾,从容地做着离世的准备,说,我这是求解脱啊,你们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他绝食了几天,还是没死成。家人一直哀求他不要狠心撇下他们。眼看着在家里死也那么难,他索性从床上起来,把家藏的好酒尽数拿出,大喝一场,醉醺醺地划着家里仅有的一艘船出了门。镇子附近到处都是密布的河道,那船逶迤而去,七转八弯,就不见了踪影。天黑了,还不见他回转,家人赶紧去找,只见那空船在河心打着转,他早就沉入河中央了。

道光年间修的《南浔镇志》叙述到这一节时,采用的是诗人朱彝尊的版本:“年七十,忽感怆于怀,仰天叹曰,嘻,而今不可以死乎!自撰墓志,为《解脱吟》十二章,与妻孥诀,取酒纵饮,尽一斗,大醉,自沉于水,时五月五日也。”

也有一种说法,他是在南京秦淮河上,大醉后跳河自杀的。

因九烟的自杀相去拒招博学鸿词试不远,死的那天又是一千多年前的诗人屈原在汩罗江自沉的日子,他的自杀事件遂被传得纷纷扬扬,南方的隐逸圈都把他看作坚守节义、以死殉国的典范。更有一种夸张的说法,说他是因“恢复”大明江山之希望破灭而自绝。

只是四海承平已久,说他为前朝殉死实在有点蹊跷。友人叶梦珠是九烟之死的知情者,他逐字逐句解读了九烟留下的十二首《解脱吟》,说九烟是求仙而死。

叶梦珠说,九烟其实早就厌倦了这个苦难世界,早年遭逢鼎革,所以不死者,念老亲独子,偷生苟死,存黄氏一脉;快六十岁时生下两个儿子,死的念头就时时冒出来了。自1670年举家迁居南浔小镇起,他用文字构筑“将就园”的过程,就是在一步一步预谋死亡的过程。他的死,也早就伏笔在《人天乐》这本传奇里了,剧本尾声,主人公得知将就园已筑好,“以待我将来居住”,就说过这么一句:“世上之事,似已有七八分了……”

一句话,他早就想搬到天上的那个园子去住了。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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