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你还记得我是谁

2014-08-06深海

长江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小智卡车司机电话

深海

1

星期一下午,刚到下班时间,杨潇潇正准备离开,HR总监林琼叫她过去。她下意识地放下皮包,犹豫了一下,又拿起包,去了林总办公室。

林琼见杨潇潇推门进来,放下手中的文件,下巴向前伸了两下,示意她把门关上。

杨潇潇关了门,站在林琼的办公桌前。林琼问,潇潇,后天就要公开竞聘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杨潇潇说,我下午刚把竞选演讲稿写完,还想请您给我看看,帮我把把关。

林琼笑一下,说,演讲稿我就不看了,那样做对其他人不公平。不过,这里有份关于全媒体运作的材料,你回去好好看看,吃透里面的内容,争取把这个作为你竞选演讲的重点。即便这次竞争上岗不成功,凭这个内容,你也能给评委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五十二岁的林琼,短发,圆脸,双目明亮秀美,鼻子小巧,红唇滋润。她的外貌保养得极好,看上去跟三十岁的杨潇潇年龄差不多,可是,那种时间流逝和人生历练累积出来的干练、沉稳、透彻和包容,让你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之间的差距。

杨潇潇大学毕业一进公司就在林琼的手下。九年了,林琼成了公司合伙人之一,杨潇潇也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这次在公司内部搞公开竞聘,就是林琼的主意。林琼算是这家颇具规模的咨询公司的第一代管理精英,是跟着老板创业而今还存活下来的元老之一。后来,公司不断增资,拓宽业务范围,不仅做上市咨询、管理咨询,还新增了公关运营。在业务迅猛扩展的过程里,各个环节的中坚力量几乎都是从市场、从别的公司抢来的。身为人力资源总监的林琼向公司提出来,要给公司自己培养的人才更好的晋升机会,像杨潇潇这样进公司已经快十年的员工,各方面都已经十分成熟,如果再不为他们打开上升通道,恐怕公司自己培养的人才就会外流。

当年,是林琼把潇潇招进公司的。她很喜欢这个高挑漂亮却又淳朴安静的传媒大学毕业生。杨潇潇在传媒大学学播音主持,毕业后,她父母却坚决不让她去相关单位找工作,说是报纸电视上天天都是那些领域的负面新闻,越是漂亮的女主持人,越是传闻多。身为父母,他们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平平安安干干净净地活着。可是,在人事部做人力资源管理的杨潇潇,一直面对的都是公司内部的人事,与外界接触很少,她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个人问题。

公司这次公开竞聘的岗位中,有公关运营事业部经理。林琼觉得,杨潇潇传媒大学毕业以及工商管理硕士的学历背景,加上她良好的个人形象,以及她为公司服务九年的良好表现,那个位置非她莫属。

杨潇潇把林琼给她的材料放进皮包,从公司出来,乘电梯下到地下层,开着她那辆还背着月供的迷你宝马,冲出车库,右转,上了公司门前的主干道。想要在下班高峰大堵车前到达富丽酒店,她得充分发挥迷你车小巧玲珑的优势,在还不是十分拥挤的车流中,左冲右突。

杨潇潇昨天晚上接到何云云的电话,说是陈小智要在富丽酒店给她过生日。杨潇潇连说了几声不去,还过什么生日啊?不过了!去年不就说好那是最后一次给我过生日吗?何云云就说,是啊,去年给你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就讲好了,叫你抓紧时间,在这一年中把自己嫁出去,然后把我跟小智这些年的损失补回来。可你还是把我们的话当空气。要不是小智说她升了餐饮部经理,扶正了,这一餐可以免单,我才不去呢。我们都给你当了多少年的冤大头了?

杨潇潇忍不住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们这三个最要好的伙伴相约,以后每年的生日都要一起过,有男朋友的,男朋友请客;有老公的,老公请客;什么都没有的,必须享受被请的福利。何云云跟陈小智以为吃定了杨潇潇,在她们三人中,杨潇潇的个人条件可谓最好,而且,毕业前她们就发现,杨潇潇跟马恒远黏黏糊糊的,已经有了热恋的苗头。谁知道,毕业后不到一年,还没来得及让马恒远掏一回钱包,那家伙就跳槽去了成都,三年后,就听说他出国了,从此杳无音讯。先后谈婚论嫁生子的何云云和陈小智,肠子都悔青了。

挂电话之前,何云云说,这回可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啊!你必须来,让我跟小智好好修理修理你。

富丽酒店是琴湖风景区内唯一一家国际标准的四星级酒店。琴湖风景区是这个城市着力打造的一个中央文化休闲区,位于繁华都市的中心地带,最好的歌剧院、画廊、艺术馆、创意街都集中在这里。富丽酒店接待的多是演出团体和外国游客,也有些国内的高端会议在这个酒店举行。陈小智当年是误打误撞,进了这家酒店当播音员和活动司仪。三个小伙伴中,她成长得最快,已经是餐饮部经理了。杨潇潇还只是公司的HR主管,何云云呢,在电台做播音主持,在行政职务上一直混不上去,这主要“归功”于她那张从来不好好说话的嘴。

三个人在酒店二楼餐饮部一个小包房里见了面,何云云一见到杨潇潇就说,潇小主,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为之守身如玉的恒远兄,近期要回国了。陈小智瞪了何云云一眼,说,刚刚不是还说不要告诉她吗?怎么一转脸你就直不愣登地说出来了?

杨潇潇微微一愣,听小智那么说,反而笑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又指着何云云的鼻子说,你看《甄嬛传》看出毛病来了?说话都是一股子腐朽的甄嬛体,还恒远兄?既然我是小主,我关心的是皇上,恒远兄关我屁事。

三个人大笑。

那顿饭,杨潇潇吃得还是有点恍惚。

何云云看着桌上的美食,胃口大开,却一边饕餮一边抱怨,可怜的我,节目从九点推到十一点了。你们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一定要听我的节目啊,不然我就挨个儿给你们打电话,午夜凶铃。

小智说,啊?你改上夜班了?你儿子还那么小,跟你们领导好好说说吧。

杨潇潇强打精神笑道,她有班上就不错了,就她这样没心没肺地下去,我看她就快失业了。不过她也不在乎,她老爸在江苏的那个什么拉链厂,还等着她回去继承呢。

何云云正在全力对付一只大花蟹,她瞄一眼杨潇潇,说,你这个有心有肺的人,是无法理解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事儿。不过,你的心好像不在这儿呢?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是不是在想你那个……endprint

杨潇潇立刻把她手上刚刚剥开的一只花蟹腿,塞进云云的嘴里。她说,我们公司后天要搞公开竞聘,林总监要我去竞争公关运营部经理,今天又给了我一本材料。林总监这是要我志在必得,可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岗位……

何云云匆忙吐出嘴里的蟹壳碎片,连声说,真是不公平啊不公平,我怎么就没有遇到一个像老妈一样疼我的上司呢?要知道,抛头露面左右逢源,那可是我的强项。

小智笑得几乎喷出来。

杨潇潇立刻鼓励她说,你来报名啊,真的可以。

何云云伸出一双沾满汤汁儿的爪子,紧紧抓住杨潇潇的手道,妹妹,我怎么会去跟你争宠呢?你一定要上啊,将来我策划个自己的栏目,就请你来给我包装宣传,姐姐我后半辈子能不能红,全靠你了。

2

吃完饭还不到八点。小智问她们要不要去四楼的卡拉OK厅活动活动,消化一下再走。杨潇潇说她要回家看材料。云云说要回家先睡一觉,再去电台做直播。小智就说正好,她老公出差了,她要回家陪孩子,她开车顺路送何云云吧。

三个人相约,等杨潇潇荣升的那天再聚。

挥手告别。

杨潇潇开着车在风景区内转悠了十几分钟,在湖边的一棵柳树旁停了下来。她打开车窗,三月末的晚风,带着微醺的花香,摇摇晃晃地吹了过来。

春天是万物怀孕的季节。每年的春天,她都会想起马恒远说过的这句话。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天,恒远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带她出去踏青。在森林公园茶园深处,一个幽僻的角落,茶山环绕,绿树遮掩,他们躺在草坡上,看浩渺的湖水,恒远忽然就感叹道,春天真是个万物怀孕的季节,躺在这里,我好像也怀孕了,肚子里有个东西在长大。杨潇潇羞涩地笑。恒远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说,不信?你摸摸。

那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却是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那应该就是书上看到的,野合。天地间,几乎什么声响都没有,却又像能够听到美妙的交响乐,万物都在呼吸、吟唱,配合着他们竭力控制的呻吟和耳语。最后的时刻,杨潇潇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消失了,融化在身下的泥土里,像小草一样鲜嫩柔软,像清风一样和顺飘逸。恒远的牙齿一直咬着她的耳垂,轻一下重一下,像是另一种耳语,无声的密电码似的耳语。

可是秋天,他就走了。无论潇潇怎样挽留,他都坚持要走。他说在这里找不到一点存在感,虽然进了电视台,可一直在做幕后,打杂。他说进去了他才发现,优秀的个人条件在他们台里是最没有价值的标准,没有过硬的关系,他永远也别想走到摄影机前。与其这样,他还不如早点改行。他看中的成都一家大型合资公司来这里招聘,身高一米七八、样貌英俊酷似费翔、普通话标准、声音又特别好听的马恒远,很顺利地获聘了。恒远的老家在四川,他说他先过去,最多三年,他一定把潇潇接过去。他说成都是天府之国,气候和自然环境比这里要好,他要跟潇潇在成都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潇潇不想分离。她知道异地恋大多不能善终。为了留住恒远,她甚至想过请求父亲的帮助。她一直觉得父亲还是有些能量的,可是,她也明白父亲的能量不在这里,他在家乡那个小城里或许还可以呼风唤雨,在这里,要帮马恒远达成心愿,他也必须要走很多路敲开很多门才行。而且,她跟马恒远恋爱的事儿,除了最好的朋友云云和小智,父母并不知道。即便知道了马恒远是她的男朋友,不愿意她做那个行当的父亲,会接受马恒远吗?

无比惆怅,却也无计可施。

好在,青春的承诺总是热血的。热血总是最激荡人心的。潇潇相信他。

三年中,他们从没有中断过联系,恒远只要有机会就会来看她,他们谁都无法忘记湖边的那个记忆。那样的时刻,需要多少的因素配合——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缘遭逢。

可是,三年后,马恒远突然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电子邮件,他就像被外星人接走了一样,连同他在这个星球存在过的信息都一并消失了。马恒远是他们班同学群的发起人和管理员,他删除了自己在群里的全部聊天记录,管理员的身份让给了别人。这一切,在所有人看来都匪夷所思,只有杨潇潇明白,那是因为她。因为有她,他才必须消失得彻底而且干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她说呢?她会死缠烂打纠缠不放吗?不会。她家教严格、传统,几乎到了令何云云跟陈小智耻笑的地步。她父亲虽然勉强同意她读了传媒大学,却坚决反对她进入那个领域去工作。何云云曾说,你爸肯定是你们那个小城市里的大贪官。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他怕你曝光率太高,万一出了名,人家顺藤摸瓜就把他给扯出来了。何云云的这番话换来的当然是杨潇潇的一顿乱捶。只要她愿意回老家,就有一份政府公务员的差事等着她。她知道,如果按照父亲的安排,她的一辈子肯定是平顺可靠的,可她也绝对地失去了自由。为了给她和恒远的感情留下更大的空间,她跟父亲谈判,她可以不去电视台不去考导演系的研究生,可是,她的工作她要自己找。

他马恒远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哭,是遭遇如此感情挫败的女生最好的疗伤工具。

杨潇潇不仅哭,她还到成都去找过他。哪里找得到?那时她还不知道,马恒远早就不在那个城市了。成都之行,不过是她病急乱投医。她的不能忘记,让她觉得那个人还跟她有着关系。只要她不忘,他就在她心里,他们的爱情、过去,一切都还不会消失。两年后,杨潇潇才在同学群里别人的聊天中知道,他出国了,不是留学,不是工作,而是跟那家企业一个外资投资方的女儿结婚去了。

杨潇潇好不容易结了疤的伤口又被揭开。她这才明白,那个人之所以要做得那么绝,除了心中有愧,还恐惧她会毁了他的机会。

青春有悔。

杨潇潇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就觉得堵住了,心里筑起了一条大坝,比三峡大坝还要大。持续一年,水位不停上涨,天天夜里漫过她的眼睛。

杨潇潇回到她不足五十平米的精装小公寓,心里踏实了很多。参加工作九年来,许多跟她同一年进公司的人都离开了,她是为数不多坚持下来的人之一。她不喜欢改变。公司的待遇也还不错,虽然升职很慢,可每年都在给她加薪。她靠自己,贷款买了房,买了车。怎么想,都很有成就感。她还读完了在职研究生的课程,顺利地拿到了文凭。她的顶头上司林琼对她又这么喜爱和器重。她实在不需要为一个四五年都杳无音讯的马恒远,弄得到现在还心神不宁。endprint

可是,杨潇潇没想到,她坐在书桌前,打开林琼交给她的材料,从头到尾看下来,竟然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马恒远要回国了?他是回来探亲还是出差?也或许是回来工作?他会跟她联系吗?如果他跟她联系,她该怎么办?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他们重逢的情景,有时候,她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拥抱他;有时候,她会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有时候,她会泪眼蒙眬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五年了,他们始终无缘再见。

杨潇潇大龄不婚,最着急的是她的父母。他们非常奇怪,自己的女儿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怎么就连谈个恋爱的兴趣都没有呢?

潇潇妈后来总结出来了,原因是自己的女儿太单纯了——她看见路边的流浪狗就想要抱回去养;她每天都给他们小区的流浪猫送粮食;只要有乞讨者向她伸手,她从来不管身边人如何提醒有诈,都慷慨地递给人家不小于二十元面值的钱币;单位每次搞捐款她都是最踊跃的一个,捐款数额甚至超过她的领导,办公室同事都说她傻,说她那样做会让领导不高兴,难道她比人家领导更有钱更有爱心?杨潇潇从来是想不到这些事情上去的。汶川地震的时候,网上疯传某红十字会的负面新闻,她却偷偷地去银行,给那里汇了五千元捐款。

她非常后悔自己把女儿管得太严了。社会已经如此复杂,岂是杨潇潇的单纯能够应对的?她妈妈在背后可没有少做工作。她要在老家守住香饽饽一般的老公,她也必须在女儿身边种一棵大树。林琼每年都会收到她以各种方式送的厚礼。她们私底下的交往,杨潇潇丝毫没有察觉。林琼不是没有推辞过,她本来就很喜欢杨潇潇。潇潇妈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更加感激你呀。你是我们潇潇的贵人,福气。作为一个地方官员的太太,她送给林琼的东西多有出处,并不需要她自己花费什么。她不过是找一个人分享自己的生活而已。

马恒远的消失,以及消失的原因,令杨潇潇痛苦,却无法消除她心中对曾经拥有的那份感情的依恋。她甚至每年都会跑到那片茶园去,到那面湖的草坡上去,回味那无法复制的生命体验。可是,去年春天她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坡地被推平,沿湖修起了散步道和亲水平台,树木被移走,水边种植了一些低矮的芦苇和开着紫色小花的不知名的植物。附近停满了小汽车,游人多了,野趣尽失。

杨潇潇站在亲水平台上,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物已不是,人呢?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叫做改变。她想,她也该变一变了。三十岁生日的那天,她信誓旦旦地向何云云跟陈小智宣告,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嫁出去了,明年的生日会,绝对不用你们俩操心了。可是,这一年她却又奇怪地忙碌起来,林琼对她似乎有了全新的设计,不断要把她推到一个她其实并不是特别想去的位置。

杨潇潇手拿材料,站在阳台上,看着小区楼下已经悄然无声的园景,心情慢慢平复了一些。

屋里的手机响了。这个时候,不是妈妈就是那个像她妈妈的林琼打来的。她赶紧走过去接,发现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滑动手机屏幕。

对于陌生的电话,杨潇潇要么不接,接了也是不先开口的。她等着对方开场。

喂?潇潇吗?一声低沉温和的男中音,磁性,带着温暖,好听。

杨潇潇瞬间被震住了。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紧接着的这一声问候,带着一丝怯意,甚至,一丝愧意。

杨潇潇嘴唇蠕动了两下,还是发不出声音。

对不起啊,好久都没有联系了。你还好吗?对方执着地问候着。

是的,是马恒远。确信无疑。

杨潇潇说,恒远?真的是你吗?你在哪里?我今天才听说你近期要回国?你已经回来了吗?

对方笑了一下。说,我回来了,在成都办点事儿,过两天会去你那里,中间要在宜昌停一下,到时候我再跟你联系。

杨潇潇说,你一个人吗?你怎么过来?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要不要我去接你?她是情不自禁的。她要说话,若无其事地说话,否则,她的眼泪一定就会涌出来。

对方说,我租了一辆车,我自己开车过去。

杨潇潇说,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对方说,好的,潇潇,那你早点休息,我过两天再跟你联系。

杨潇潇挂断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号码,足足愣了几分钟。

他们真的要重逢了?

3

星期二一整天,杨潇潇的手机都没有离开过她的手边,尽管马恒远说过他过两天才会来电话,杨潇潇还是担心会错过他的来电。直到晚上睡觉前,想到第二天就要上台演讲,必须睡个好觉,她才关掉了手机。

第二天早晨,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化了点妆,又在镜子前掐着时间背了一遍演讲词,才信心满满地出门。

杨潇潇开着车,一出小区大门就开始堵。她打开车载音响,想起来手机还没有开,又从皮包里拿出手机,开机。刚一开机,就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提示音,一看,竟然有六个未接来电,其中五个是马恒远用的那个手机打的,还有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时间全都在凌晨五点多钟。

她有不祥的预感,赶紧给马恒远打回去,却说已经关机。

她想了想,再拨那个陌生电话,一个粗喉大嗓的男人接起电话就报了一串手机号码,然后问,你是不是这个机主的朋友啊?我是一个过路的卡车司机。

卡车司机说他在宜昌高速附近发现了这个机主。当时天刚蒙蒙亮,路上的车很少,这个机主估计是疲劳驾驶,出了车祸,他赶紧就把人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他身上没带多少钱,再说,又是个陌生人,他就翻查机主的电话,发现他最后通话的人是杨潇潇,就赶紧给她打电话,一直打到手机没电了她也没接。

杨潇潇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时候还没有开机,你救的那个人叫马恒远,他怎么样了?

司机说人一直昏迷,现在还在急救室,医生叫马上办住院手续,要做手术,住院要交两千元押金。

杨潇潇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下,因为卡车司机说,你要是跟他不熟就算了,在你之前的那些号码我也打过,人家都说跟这个人不熟。这个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跟他联系的人都说跟他不熟?我也不管了,反正人我已经送进医院,我还要赶路……杨潇潇赶紧说,师傅师傅你等等,你把账号告诉我,我马上把钱转给你。卡车司机说,这可是救命钱,你能有这么快吗?银行都还没开门呢。杨潇潇说,我用手机银行就能办,你等等,我把车开到路边,你用短信把账号发给我,我马上就给你转。endprint

转完账,杨潇潇一路心惊胆战地把车开到了公司。她恨不能插翅而飞,赶到恒远的身边。可是不行,一场几乎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竞聘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等电梯的时候,林琼站在她旁边她都没有注意。林琼以为她还在专心想着一个小时后就要开始的竞岗演说。笑了笑,没有打扰她。

杨潇潇到了办公室,不停地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已经八点半了,她转账过去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有任何消息。她要不要拨个电话过去?

行政办公室主任老沙亲自打来电话,说她参与竞聘的那个岗位排在第一轮,一共有四个人报名,她的抽签顺序是第二位。现在,其他参加竞聘的人都到会场旁边的小会议室等待了,叫她赶紧过去。

杨潇潇在办公室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拨通了那个卡车司机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卡车司机才接,气喘吁吁地说,刚刚把住院手续办完,病房没有床位,暂时安排在病房的走廊上。

杨潇潇问马恒远呢?开始手术没有?司机说没有,人还在急救室,说是医生会诊后才能确定手术方案,还说叫他把手术要用的钱准备好。杨潇潇问他还需要多少钱?司机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在问医生呢,医生叫我等着。杨潇潇看看时间,桌上的座机电话又响了,办公室的人已经急了,催她快去。杨潇潇挂了座机,对卡车司机说,师傅师傅,这样,我马上要去开会,你把电话给你旁边的医生,我问问情况。就听司机在电话那边喊,医生医生,你来接个电话。旁边就有人说,我忙得很,哪有时间接你的电话?还是接了,不耐烦的语气问,谁呀?杨潇潇赶紧说,我是你们那里准备做手术的病人马恒远的朋友,他手术费要多少钱?我来准备,你们抓紧时间给他动手术,别耽误了。那边的医生说,很快很快,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你们钱还没有到账,做不了。杨潇潇赶紧说,多少钱?那边的医生说,这个人没有公费医疗,你先打五千吧,不够再说。杨潇潇说,你给我医院的账号。医生说,你就打给那个办住院手续的人吧。杨潇潇也来不及思考,赶紧查看自己的活期账户余额,刚刚好,还有五千多一点,她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就把五千块钱打过去了。

杨潇潇匆匆赶到小会议室,听说竞聘会场上,林总监已经在作开场讲话了。

九点半,杨潇潇上场前五分钟,她又接到卡车司机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她的朋友昏迷不醒是因为大脑受到撞击,要做开颅手术,必须再追加一万元的手术费。

杨潇潇账户里没有那么多钱,此时此刻,她也没有时间去凑,紧张得汗都出来了。

老沙走过来低声问她,怎么了?这么紧张?

杨潇潇急得几乎要跳脚,把手机短信给他看。

老沙问,你打钱过去了?杨潇潇说打了,已经打了七千过去,还不够。

老沙两边的嘴角同时向下撇,瞪大眼睛看着她,迟疑了片刻,说,你把手机给我,赶紧到会场门口去等着,马上就到你了,天大的事儿等你演讲完了再说。

杨潇潇刚刚离开小会议室,老沙就把她的手机关掉了。

杨潇潇根据林琼给她的材料,修改了她演讲的主题,围绕着全媒体营销在现代公关运营中的作用,阐述她将如何带领公关运营部,为公司此项业务打开新局面。她说,网络的高度发达,网速的快速提升,4G时代的来临,已经把影视、手机、掌上电脑、交通工具等等全都有效地连接了起来,为我们的工作、学习和生活编织了一张看不见却也逃不开的网。她领导的公关运营部,就是要选择最优质的合作项目,通过全媒体营销这张无形的网,最大限度地捕捉目标客户群的眼球和注意力。可是,这张网越大,信息量就会越密集,竞争的激烈程度就会越高,如何准确地定位并抓住目标客户群的眼球和注意力,让我们的信息始终在他们的眼前闪亮,这就是我接下来要阐述的重点……

杨潇潇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她停顿了足有十秒钟。会场上先是一片静寂,评委们暗暗欣赏她的演讲技巧,这是演讲者要宣讲重要内容前的静场处理。可是,她这个静场处理时间太久了。五秒钟后,会场上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杨潇潇其实是神游场外了。她忽然想到了星期一晚上的电话,想到了今天早晨突然出现的卡车司机……

全媒体营销?

她是不是刚刚被结结实实地营销了一回?

十秒钟后,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把她的游神唤了回来。接下来的演讲磕磕绊绊。结果,不用期待了,她肯定是最差的一个。

真丢人。

杨潇潇满脸通红地走出会场,老沙在门外不远处等着她。他把手机递给她,说,我已经给你关机了。你真的把钱汇出去了?

杨潇潇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怕老沙看出来,情急之下,莫名其妙地给老沙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跑开了。

4

杨潇潇跑回办公室,拿了皮包就走。在大楼前面一片密集的灌木丛里,她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两个号码,一个是自称马恒远的人的,一个是那个自称卡车司机的人的。她想她应该拨回去,可是,她的手却抖得厉害。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她。不,还是先给何云云打个电话。问问她是怎么知道马恒远要回国的,他到底回来了没有。

何云云还在睡觉,她做完夜间节目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一个多月的晨昏颠倒,让她生物钟大乱,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她拿起电话就吼,谁呀?惊了老娘的春梦。

杨潇潇几乎要哭了。她说,云云,你听谁说马恒远要回来了?

何云云听出了杨潇潇的哭腔,忙问,你怎么啦?你今天不是要参加竞聘吗?搞完了?

杨潇潇说,别提了,我,丢死人了……马恒远到底回来没有?

何云云说,自从他走后你从来不进我们班的聊天群了,我是在那里看到的,老班长不是接了他的管理员吗?他估计跟老班长还有联系。老班长也就说了一句,马恒远不久将回国,到时候要请同学聚一下。别的什么都没说。你到底怎么啦?

杨潇潇忍了又忍,说了句没什么,你继续睡吧。挂了电话。

她不能说她被骗了。那更丢人。endprint

她要打电话过去问问老班长吗?不。人家会误以为她还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马恒远的行踪和信息。

她犹豫再三,拨打了那个自称马恒远的人的电话。关机。

她连忙又拨了那个卡车司机的。关机。

她忽然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本来三天之内就该公布竞岗结果的,一周后才有结论。杨潇潇的评分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差,排在第二名。林琼一直压着不让公布竞岗结果,就是在为她据理力争。事实上,评委们也都一直看好杨潇潇,可她那天的现场表现实在令大家失望。公关运营部需要一个更为成熟沉稳的负责人。林琼说她开场很好的,那才是她最真实的状态。林琼对杨潇潇的偏爱和袒护已经有点激怒老板了。他说,我再给你一天时间,必须公布结果。行政办公室老沙瞅了个机会到林琼的办公室,跟她讲了杨潇潇在会场上突然失控的原因。老沙说,潇潇这个孩子的确很好,不过,林总,你也要知道,她这么单纯,真的不适合那个岗位。

林琼没办法了。她力推杨潇潇到那个位置,其实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直做人力资源,却从未涉足公司业务。她想把公关运营部兼管起来。杨潇潇去那里,不过是她给自己争权做的一个铺垫。她铺垫了那么久,这孩子却在关键的时刻掉链子。

没办法,只好放弃了。

结果公布的那天下午,杨潇潇找了个理由,早早地就离开了公司。她跑到陈小智那里,在咖啡厅的一个角落里躲着,等着小智。

一周前小智就听何云云说过,杨潇潇的竞岗好像不顺利,似乎还跟马恒远有关系。潇潇今天来找她,她自然把云云也叫了过来。

杨潇潇神情落寞。原定的庆功宴,变成了安慰餐。大家似乎都不太有胃口。小智就叫人送了三杯咖啡和一个水果拼盘过来。

拼盘里有何云云最喜欢吃的加州无籽黑提,她一边吃一边问,真的没搞上?

杨潇潇答非所问道,我想回老家去。

小智吃了一惊。

杨潇潇的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了,把“马恒远”如何深夜来电,“卡车司机”如何索钱,“医生”如何配合,她如何汇钱,如何输掉了竞选,统统和盘托出。这一周来,她不停地拨那两个陌生号码,一直都是关机。她一边如释重负,一边心有不甘——她多希望这不是一个骗局。可是她的的确确被骗了,被骗了个结结实实,还无处申冤。

何云云把手心里已经攥了一把的黑色提子皮丢在桌上,一边拿纸巾擦手一边问,你那天怎么不告诉我啊?应该报警啊!你报警了没?

杨潇潇摇了摇头。

何云云气得一声国骂差点冲出了口。她做完那个国骂的嘴型,说,你还真是贪官的女儿啊,那点钱对你来说算什么?就当扶了回贫吧!

小智连忙制止她。问潇潇,就为这,你要回老家?

潇潇点点头。

小智笑了一下,说,嗯,公司没让你去当公关运营部经理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连这个一向都帮自己说话的小智也这样,杨潇潇有点坐不住了。

小智伸手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还没想明白?你没那么傻。你不是被别人骗了,是被你自己骗了。人家打第一个电话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自报姓名,是你自己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认为那是马恒远。潇潇,你都三十一了,拜托你醒一醒好不好?就算真的是他打来的,就算真的是他出了车祸,他不会也不应该来找你,知道吗?他要回国,有没有跟你联系?没有。他只告诉了老班长。你在他心里,和他在你心里,是不一样的,你还没有明白?

小智忽然一哽,说不下去了。

在她们三人中,小智是最理性的一个,从不轻易动感情。可是,她非常珍惜杨潇潇这个朋友,只要见到她,小智就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校园。杨潇潇跟何云云两个人其实都比她幸运,她们总归还有条件去保留她们身上的某些特质,不去改变。可是她陈小智不行。她必须抛开一切,一路向前。她没有告诉她们,除了餐饮部经理的名头之外,她还是总经理助理。她跟这两个朋友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拉越大。她不知道,她们的友谊之线还能牵扯多久。光是这样的想象,都足以扯痛她的心了。

5

何云云忽然问,骗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哇?平时发发垃圾短信也就好了呀,他们还敢打电话给你,还就那么对你直呼其名?

小智笑一下,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咱们现在的个人信息随处留,银行、超市、商场、网购。可信息安全根本没有保障,你没看新闻报道吗?五块钱一万条个人信息,公开的私下的,到处都在交易。骗子现在也高科技的,他们群发短信竟然可以像过去的地下党一样,流动作业,机器放在车上,一边发一边跑,哎呀,看这些新闻看得心惊胆战。所以,我的手机从不上网。

何云云还是闷头闷脑地说,他怎么敢就那么直呼其名?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杨潇潇的心里去,是啊,那个人直呼其名,那么自然、熟悉、亲切的称呼——潇潇?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而她,她竟然单凭声音就断定那个人就是马恒远?

潇潇忽然对小智和云云说,骗子其实也挺不容易,要这样打多少个电话,才能遇上一个像我这样的傻瓜?

何云云连忙安慰她,说,你算幸运的啦,人家那个沙主任帮你关了机。要不然你肯定连竞聘都不参加,跑出去到处借钱了。我们单位一个退休的老太太,坐在家里接了个电话,存在银行里的几十年的积蓄就全被转走了。跟银行打官司,银行还不赔,闹得都快要出人命。总之,我们这一代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提高警惕。嗨,我忽然诗兴大发哎,你们听听——

从今天起,做一个聪明的人

小心,谨慎,绝不轻易相信

从今天起,提防陌生的电话和信息

我有一部手机,只打出去,不再接听

从今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重新相认

告诉他们我的心理

那骗子的得意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

何云云说到这里停住了,耸耸肩,讪讪道,没词儿了,呵呵,多年不操练,果然生疏了。endprint

陈小智笑她道,真以为我们没文化啊?这是从诗人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剽窃来的。你果然是不操练了,剽窃都不会了。

杨潇潇想起来,云云在大三的时候,就拿过学校金秋诗会的创作二等奖。她的那首写父亲拉链厂的诗,是马恒远朗诵的,马恒远的朗诵得了一等奖。事后,何云云还气愤不已,说创作只得了二等奖的诗,朗诵怎么可能拿一等奖呢?

小智跟潇潇都笑她这是典型的利令智昏,有必然关系吗?

跟陈小智何云云消磨了一个晚上,直到快九点的时候,小智才带着云云走了。杨潇潇独自驾车回家。她感觉好多了,原来智商太低并不可怕,朋友不会嫌弃;升职虽然无望,可是职业还在。

何云云在陈小智的车上却流泪了。她说,小智,我们要不要去给潇潇求个签?她是不是被什么给魔怔了?

小智深呼吸一下,刚想说话,手机响了,她叫何云云帮她接。何云云接过电话说,我有一部手机,只打出去,不再接听。不过,你的电话可以接一下。

小智忍不住笑。

云云看看来电,冲小智皱皱鼻子,说,是班长。

班长问,小智,你们酒店还有房间吗?给马恒远留一个,他刚下飞机,我已经把你们酒店的地址和你的电话都发给他了。

云云说,班长,酒店早就住满了,你让他马恒远就住在飞机跑道上吧……

小智连忙夺过云云手上的电话,说,老班长, 云云跟你开玩笑呢。你放心,交给我了,我马上来安排。

小智按下故障灯,把车停在路边,安排好马恒远的住宿。想起来,应该告诉杨潇潇一声,这回,马恒远是真的回来了。

她电话拨过去,连拨两次,都是占线。

杨潇潇住的地方距离富丽酒店并不远,晚上车流不大,不到十分钟,她已经驶进了小区。泊好车,她在小区的散步道上溜达着,高跟鞋一下一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坚硬的回响。她走到花坛边的一个木椅上坐下,刚想脱下高跟鞋揉揉脚,就听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潇潇愣着。接吗?会不会又是那个“卡车司机”?

喂?是那个亲切自然、富有磁性的男中音。

潇潇的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竟然又是那个“马恒远”?

潇潇?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杨潇潇的屁股像被锥子扎了似的,腾地一下从椅子挺身而起,她把电话举到眼前,对着话筒喊,孙子,我当然记得你是谁!怎么,你是不是又出车祸了?还是你脑袋的开颅手术已经痊愈了?别以为电话号码换来换去我就不认识你了!你再敢打电话过来,我马上报警……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猜你喜欢

小智卡车司机电话
基于熵权TOPSIS的高速干线物流卡车司机驾驶行为评价
张 晖
WHEELS OF FORTUNE
WHEELS OFF ORTUNE
小智变形记(7)
小智变形记(2)
墨西哥卡车司机的一天
家里的电话等
夜半电话
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