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冲突背景下知识分子形象的身份认同危机
2014-08-02丁玉珍
丁玉珍
摘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化受到了西方文化思潮的巨大冲击。对此最为敏感、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知识分子阶层。王蒙带着对时代的洞察力,于20世纪80年代创作了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他笔下的倪吾诚是跨文化语境下知识分子的典型,在中西文化冲突中有着明显的身份焦虑感。在现代性的文化浪潮冲击下,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的碰撞、世俗精神与文人情怀的冲突以及“他者”目光的干扰造成了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危机。
关键词:文化冲突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危机查尔斯·泰勒曾经说:“(认同)经常同时被人们用这样的句子表达:我是谁?……知道我是谁了就是了解我立于何处。我的认同是由承诺和自我确认所规定的,这些承诺和自我确认提供了一种框架和视界,在这种框架和视界之中我能够在各种情景中尝试决定什么是善的,或有价值的,或应当做的,或者我支持或反对的。换言之,它是这样一种视界,在其中,我能够采取一种立场。”[1]当个人在环境之中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定位,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从而产生一种不知所措的、恐惧的、痛苦的感觉时,就会产生认同危机感。“当一个人在各种文化传统的对立、冲撞中无所适从的时候,他(她)就必然陷入认同危机。这样,在异质文化激烈冲突的时代,往往易于产生认同危机,或一个群体内部的认同的分裂。”[2]
自改革开放以来,各种西方文化思潮纷涌而至,对中国文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面对因时代巨变而受到外来冲击的文化,对文化敏感的知识分子,会做出相应的反应,这种种的反应又体现出其所处时代的整体精神风貌和文化氛围。在这样一种跨文化的语境之下,王蒙作为一位对现实具有深邃洞察力的当代作家,在一些作品中表现了中西文化相互交汇、融合、碰撞、冲突的发展状貌,尤其对知识分子在复杂处境中的身份认同问题予以关注,其《活动变人形》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被誉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的缩影”。本文以此作品为例,从三个角度来分析跨文化语境下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危机的根源,即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的碰撞、世俗精神与文人情怀的冲突以及“他者”目光的干扰。
一、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
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危机根本上源于各种西方思潮带来的现代文明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剧烈冲击,他们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徘徊着、自恋又自卑。《活动变人形》表现了在中西文化交融的背景下,文化保守主义与文化激进主义两种声音的较量和斗争,以及身处其中的尚未成熟的知识分子倪吾诚的矛盾处境。
倪吾诚从小就不满足于旧伦理、旧文明的束缚,对于时代气息表现得很敏感。“自从九岁上洋学堂之后,他就迷上了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的文章。他无师自通地反对缠足;与佃户们谈说‘耕者有其田;祭祖时跑到梨园观测星星,扬言要砸烂祖宗牌位,他很小就失眠思索人生的目的、意义和价值”[3],他身上似乎没头没尾地有些个要“革命”的种子。但是,在倪吾诚生长的孟官屯——陶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封建宗法势力和封建思想鬼魂,带着粗野的、原始的、狭小的视野形成了僵硬、固执的封建理念,他所处的封建旧家庭是不能容忍这种激进思想的,母亲出于爱的角度,为他套上了婚姻的枷锁,这个枷锁成功地困住了他的一生。他的全部生命和全部精力,只能徒然地虚耗在“家”这个牢笼里。
静宜、静珍、赵姜氏甚至倪萍都是固守中国传统文化的保守主义者。她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捍卫者,对西方文化则持一种反感、排斥、厌恶甚至坚决抵制的态度。倪吾诚接触了西方的现代文明之后,与整个家庭格格不入。由于接受了两种不同文化思想的灌输,倪吾诚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有些时候他会被一种氛围——陶村一带的乡音带回到孟官屯,但更多的时候是处于另外一个极端,他对学习欧洲人的文明习惯有一种坚定的热烈的信念,并完全以其为标准来要求自己并且理所当然地苛求着妻子静宜,这是他顽强的生活逻辑。他认为“女人不挺胸不如死了好”“要跳舞喝咖啡吃冰激凌”,不喝牛奶就是彻头彻尾的野蛮……倪吾诚完全否认了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中国已经落后了二百年,他们过去的生活,包括他们的婚姻都是非人性的、野蛮的、愚蠢的,甚至是“龌龊”的。在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他也不忘使用陶官屯——孟村一带从来无人使用过的“龌龊”一词。
倪吾诚经历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双重教育,具有双重身份和两种世界观、价值观、思维方式,生活于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摇摆不定、进退两难、无所皈依,渴望得到自由、理解,却无力挣脱传统的牢笼。
二、世俗精神与文人情怀
作为一个现代文明的先觉者,倪吾诚对封建文化、封建伦理深恶痛绝,他试图在家中那块小小的地界实践西方文明,虽有些顽固与极端,却也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倪吾诚的悲哀就在于他脱离民众、脱离现实,他偏颇的文人情怀使得自己有些孤傲、不切实际,对新思想的传播多停留在口头上,对新文化的追求多表现在幻想中,再加上环境的层层压迫,以及知识分子自身的软弱性和妥协性,使他厌弃旧文化而不能采取行动,认同新文化又无能去实践,最终一生空忙,一事无成。
倪吾诚在世俗精神与文人情怀之间混淆不清,视野的开阔、知识的丰富反而使他在生活之中找不着北。当不断地有朋友、同事来找倪吾诚商量弄钱的法子时,好多次他只要点一下头就有二百块大洋可拿,但他却听也不听,只顾与来客讲笛卡尔、讲罗素、讲柏格森,讲得人家退避三舍。看似清高,看似一文不取,实际上却花天酒地,爱好享受,还跟别人借钱,到处赊欠。倪吾诚把文人情怀与世俗精神完全分离开来,让所谓的“知识”、所谓的“文明”与现实的生活完全脱节。这样固执得不知融通,注定了倪吾诚生活的一团糟,学问也一塌糊涂。他平时口若悬河,雄辩滔滔,书却教得一塌糊涂,一度失业。他自命清高,但为了一顿酒、一餐美食,他可以腆颜赊欠、借贷。他痛恨圆滑取巧、趋利避害的庸人哲学,但当遇到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时,他又可以缩到“难得糊涂”的乌龟壳里,使自己“习惯于带着问题带着苦恼稀里糊涂活下去了”。
徘徊在世俗与文人的两端,倪吾诚在现实和幻想之间翻跟头,他找不到自己,也给不了他人幸福。对这一点,妻子姜静宜看得比他自己要清楚:“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要在社会上混的本事和生活的本事没本事,连掉了的扣子都不会钉。那你真有学问也好,又是一肚子说有有点说没全没得学问。高不成,低不就,非驴非马的四不像。”[4]
倪吾诚在以一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的形象面对着他的“积淀着几千年的野蛮、残酷、愚蠢和污垢的家”的时候,那种进退两难的焦灼感愈发强烈了,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出生在巴黎、维也纳、柏林……或者就做一个像他舅父一样的土财主,抽大烟、娶小老婆、随地吐痰,无论哪一种生活,都比现在更幸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年月,这样一个地方,既不敢也不能抗日,又不敢也不愿附日,既不敢也不能离婚,又不甘心如静宜所愿地塌下心来与静宜过日子,既不能离开中国,不能摆脱一切中国乡下人的劣习,又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5]。这种境地下的知识分子面临着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他们向往着一种文明的生活方式却受到重重阻碍而不得,回归到原始的生活中去又不甘心,两难的处境造就了人物形象浓郁的悲剧色彩。
三、“他者”的目光
客体关系心理学强调了外部客体,即“他者”对于“自我”形成的关键性作用。康伯格的观点认为,“‘自我是从人际关系的内化中构筑和组织起来的,而不是弗洛伊德说的经过压抑作用从原我中出现和分化出来的。”[6]也就是说,外部的因素对与个体自我价值的确立、自我尊严的建构等方面有着很大的作用,在“他者”目光的聚焦之下,自我呈现出的状态会影响到“自我认同”。“他者”是一种语境,一种参照,“他者”的目光是造成知识分子形象自我认同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
西方文化符号在转化成适合中国人的文化模式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文化认同的危机感,而知识分子处在这样一种文化语境之下,相应地产生出不知所属的自我认同危机感。倪吾诚在与自己真诚崇拜着的一位学贯中西的教授杜慎行交谈时,天南海北淋漓尽致地畅言一番,然而却毫无逻辑毫无目的,杜慎行作为知识界的名流,不免感到悲哀,忍不住向倪吾诚提出了一个略犀利而又关键的问题,要他面对中国抗日战争的现实,倪吾诚哑口无言,思绪乱如麻,竟一下子回归到了孟官屯——陶村人的标准的茫然麻木的神情。他有了一种被看穿隐私的紧张感,虽然后来努力借食物的美感稳定了情绪,继续他那纵横九万里的言论,但送走杜公之后倪吾诚感受到的不是与人沟通交流的充实、愉快,反而“就像脑髓脑血筋脉骨骼都被抽空了一般”,“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做了什么,正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需要做什么和喜欢做什么?所有这些问题他都无一言以对。”此刻所有的感觉都不在,唯有迷茫,以及人生的虚空。同样,“中国文化迷”史福冈教授,以及“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的赵尚同在各个方面都当仁不让地死死压住了倪吾诚。这些“他者”作为一种压制性的力量否定着“自我”的实现,成为造成尚未成熟的知识分子自我认同危机的外在条件。
当倪吾诚以知识分子的形象自居时,获得的最为恶劣的评价是在家庭生活中,静宜、静珍和赵姜式火力全开,对倪吾诚致以最恶毒的咒骂。这是两种文化冲突之后引起的尖锐反应,处在某种文化熏染下的人在自身的文化受到隐隐的威胁后,便使用极端的话语来抨击他人,以保护自己。对此,倪吾诚已经司空见惯。在传统的家庭中他受尽了三个传统女人的传统思想的挤压,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他认为,孩子们应出生和该生活在文明、科学、健康的环境里边。他给孩子们买鱼肝油,买“活动变人形”,买寒暑表,他希望家中能多一点科学,多一点西方文明。然而女儿倪萍却“常常那么忧郁,为大人的事而忧郁,像大人一样忧郁”,受静宜的灌输,她认为爸爸不要他们了,要再娶一个坏女人……儿子倪藻本是“从小就生活在绝无争议的无限的温柔和慈爱里”的孩子,却也在母亲、姨姨以及赵姜式的熏陶下,目光益发不安而且呆木。这样的眼神,像极了静宜,像极了抽鸦片的少年时的倪吾诚。他希望孩子们像小兔子、小麻雀、小山羊一样跑到他身边去搂他、亲他,把他手里的花花绿绿的好看的玩具读物接过去,然而一切却被静宜他们给安排呆滞了,孩子们眼中的父亲形象,已经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个样子了,孩子们也接受了母亲关于“你爸爸有神经病”的观点。
在《活动变人形》中,“他者”的目光对倪吾诚施加的是一种压力,一种与自我认知方式完全相反的价值观,这给他造成了自我认同危机。在这个过程中,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看到牛被阉割的场面,“感到了疼痛,更感到一种酸麻和空虚,一种巨大的失落”。
四、结语
倪吾诚给孩子买的“活动变人形”可以组合出很多种不同的人物形象来,但有些组合有点生硬,有点不合模子,有的组合在一起让人觉得可笑、可厌甚至可怕。在某种意义上,倪吾诚本身就是一个变幻不定的“活动变人形”。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氛围里,倪吾诚有着西方现代文明思想,在中西文化的交汇、碰撞之中,作为一个尚未成熟的知识分子,他的性格有如一个光怪陆离的矛盾复合体。在跨文化语境中,倪吾诚有着深深的身份焦灼感,存在着强烈的自我认同危机,成为中西文化碰撞中的一个畸形儿。与古代优秀知识分子相比,倪吾诚既缺乏与专制君主相抗衡的人格自尊,又缺乏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修齐治平以实现人生价值的伟大理想。与同时代引领风骚的启蒙知识分子相比,他既缺乏他们学贯中西的睿智与胸怀,亦缺少他们基于对国家民族深沉的忧患意识基础之上的现实关怀与社会关怀。因此,倪吾诚的形象,鲜明地体现了中西文化冲突背景下文化人格的悲剧二重性。
总之,传统的封建主义文化摧残、窒息了倪吾诚的灵魂,使他在彻底否定传统的同时,又丧失了所有的精神资源,而对西方文化表面化的接收又使他失去了立足的土壤,在这两种文化的夹缝里痛苦挣扎的倪吾诚找不到自我,也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里,在快七十岁、双目失明、双腿失去功能的时候,他问自己:“你的黄金时代是什么时候呢?”最后他的结论是:“我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呢。”这是一个知识分子骇人听闻的一生,然而,也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结局了。
注释:
[1][2]陶东风:《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7页,第9页。
[3]李文琴:《当代家族文化书写与传统文化内质》,兰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34期,第2页。
[4][5]王蒙:《活动变人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页,第73页。
[6]李自芬:《现代性体验与身份认同:中国现代小说的身体叙事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