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集》墓碑文研究
2014-08-02苏炳生
苏炳生
摘要:张九龄在撰写墓碑文时,灵活使用比兴手法以刻画墓主形象,增强了墓碑文的艺术感染力;也善用人物典故,或明用古典诗文之言,或化用人物与诗文言辞,以充实墓主的形象,让墓碑文富有辞采;他善用典故但又褪去了纷繁典故的外衣,语言简练雅正;在墓碑文的行文结构上,常加并序,或夹陈自己的议论和观点;在刻画人物形象上,除直接叙述墓主行状外,还使用人物语言的描写手法刻画墓主形象,但不常用。
关键词:《曲江集》墓碑文张九龄庾信韩愈“墓碑文是记述死者生前的事迹兼诉悼念、称颂之情的,……从文学的角度看,许多著名的碑文,出自名家之手,写得质朴凝重,条理清晰,用语典雅,表现出一种特殊的风格。”[1]纵观对张九龄的研究史,学界对《曲江集》中墓碑文研究较少。本文就其中的墓碑文进行专题研究,探讨张九龄所撰墓碑文的写作特点,并通过与庾信、韩愈所撰墓碑文的比较,探讨张九龄所撰墓碑文在墓碑文发展史上的地位。
一、张九龄所撰墓碑文的特点
张九龄在墓碑文中使用比兴灵活自然,既能刻画出墓主的形象,又能增加墓碑文的艺术感染力。《大唐金紫光禄大夫行侍中兼吏部尚书宏文馆学士赠太师正平忠献公裴公碑并序》:“丁晋国太夫人忧,柴毁骨立,殆至灭性。”[2]在封建社会里,忠孝是社会强调的价值观。张九龄谓墓主哀悼母亲,悲痛欲绝,乃至瘦削得像干柴一样只剩下骨头站立在那里,形象生动地刻画出墓主至孝的性情,极富艺术感染力。《故河南少尹窦府君墓碑铭并序》:“然由韫椟隋和,十城空其价;踡跔骥騄,千里未之骋。”《史记·李斯列传》:“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3]《穆天子传》曰:“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华骝、騄耳。”[4]骥騄指的是赤骥、騄耳。“韫椟隋和”“踡跔骥騄”指墓主如珠玉藏于椟中未能显于世人,良马被屈绊在槽枥里未能驰骋千里。此处两用比兴,既与墓主未能被大用的现实暗合,又能形象地刻画墓主具有如珠玉的价值、千里马的才能的潜质,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
张九龄善用人物典故,用简练典雅的语言叙述墓主行状,让墓主形象充实丰满,增强说服力。《故太仆卿上柱国华容县男王府君墓志铭并序》:“虽巴袛之体素,顾和之理识,异代同官,齐名比义,固无愧也。俄迁随州刺史。赵简始大,列于诸侯;张敞有名,擢为刺史。”《太平御览》云巴袛:“在官不迎妻,俸禄不使有余,帻毁坏不复改易,以水澡,傅墨用之,夜与士对坐,暗中不燃官烛。”[5]《晋书·顾和传》:“顾和……总角便有清操,族叔荣雅重之,曰:‘此吾家麒麟,兴吾宗者,必此子也。”[6]张九龄没有铺陈墓主的为官政绩,而是选用为后世称颂的异代同官之人暗喻墓主,简洁恰切地描绘了墓主清廉而有才能的为官形象。又《史记·赵世家》:“简子由此能附赵邑而怀晋人。”[7]张敞为官有政绩,《汉书》有《张敞传》[8]。墓主因有赵简子的声望和张敞的才能,官职所以“俄迁随州刺史”。《故河南少尹窦府君墓碑铭并序》在叙述墓主出任洛阳县令之时,言及的周纡、王涣、孔翊、祝良均为东汉著名的洛阳县令,张九龄连用四位洛阳县令,接而用“公实续之”言墓主是承接东汉四位著名县令的又一位将被后世颂扬的县令。如此一来,墓主出任洛阳县令一职的为官形象跃然纸上。
张九龄在墓碑文中明用或化用古典诗文之言,委婉含蓄地描写墓主的形象,富有辞采。《大唐故光禄大夫右散骑常侍集贤院学士赠太子少保东海徐文公神道碑铭并序》:“故起自黄绶,累践赤墀,五省推高,连州得最,事将时并,位与才偕,莫之夭阏也。”“莫之夭阏”出自《庄子·逍遥游》:“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图南。”[9]张九龄叙述墓主官职逐渐升迁至高位,没有摧折,不仅刻画墓主为官称职有政绩的形象,委婉地表达出墓主前途无所限量,而且使墓碑文富有辞采,增强墓碑文的可读性。《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赠太师张公墓志铭并序》:“公义有忘身之勇,忠为社稷之卫,文武可宪之政,公侯作扞之勋。” “公侯作扞之勋”化用《诗经·周南·兔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10]张九龄没有直接引用诗经的原文,而是化用典故,并与“忘身之勇”“社稷之卫”等同为偏正结构,抹去引用的痕迹,让墓碑文的言辞自然而又富有内涵。
二、张九龄所撰墓碑文的历史地位
庾信撰写墓碑文时,也喜欢引用典故。张九龄与之相比,则其在墓碑文中用典的技巧逊色于庾信。徐东海言:“庾信用典的艺术技巧,已经是出神入化,变化自如,……可谓登峰造极。”[11]
《周上柱国齐王宪神道碑》:“公含章天挺,命世诞生,将太一之神,下文昌之宿。珠角擅奇,山庭表德。”[12]《周易》曰:“含章可贞”;李陵书曰:“命世之才”。李善注引孟子曰:“《论语撰考谶》曰:‘颜渊有角额,似月形;《摘辅像》曰:‘子贡山庭斗绕口。谓面有山庭,言山在中,鼻高有异相也。故子贡至孝,颜回至仁。”[13]所举墓碑文不到三十字而庾信却把周易和李陵的言辞化为己用,而且正用、连用子贡与颜渊的典故来刻画墓主形象。庾信在墓碑文中也暗用典故。所谓暗用典故,就是只引取典故的事义,而不径引原文。[14]该碑文又言:“季友之亡,鲁可知矣;齐丧子雅,姜其危哉!”《左传·闵公二年》:“季氏亡,则鲁不昌。”[15]《左传·昭公三年》:“齐公孙灶卒。司马灶见晏子,曰:‘又丧子雅矣。晏子曰:‘惜也,子旗不免,殆哉!姜族弱矣,而妫将始昌。二惠竞爽,犹可,又弱一个焉,姜其危哉!”[16]宣帝即位时,忌惮齐王宪而把宪缢死。庾信在此暗用两个典故,喻指周宣帝缢杀齐王宇文宪,暗喻北周王室骨肉相残,北周将会灭亡。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中引王九溪诗话:“大抵质用不如借用,明用不如暗用,正用不如翻用。”[17]庾信用典,信手拈来,其在墓碑文中的用典之技确胜张九龄一筹。
徐复观云:“一个典故的自身,即是一个小小的完整世界;诗词中的典故,乃是在少数几个字的后面,隐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其象征作用之大,制造气氛之容易与丰富,是不难想象的。”[18]典故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以极少数文字作为载体,蕴涵相当丰富的内容和意义。而典故承担的内涵和意义能否通过文字这一载体传递给读者,取决于读者本身的经验与学识。如果读者没有接触过《左传·闵公二年》的历史,那么“季氏亡,则鲁不昌”所具有的内在涵义并不能完整地传递给读者。也就是说,典故没有产生本该有的内涵和意义。庾信所撰墓碑文因大量使用典故而让墓碑文晦涩难懂。墓碑文在张九龄的笔下则褪去了纷繁典故的靡丽外衣,让墓碑文的语言雅正直白,更容易被读者接受。张九龄撰写墓碑文时虽也用典故,但能点到即止。张九龄在张说墓志铭中总概括张说官政在位四十一年,从太子校书做到左丞相,“升降数四”“三登左右丞相”。短短几句便呈现墓主显赫的官政生涯,褪去了纷繁的典故外衣,读者更容易接受。即使张说对张九龄有提携之恩,[19]但并不像庾信那样通篇用典以溢美墓主的才能与功绩,而只是客观陈述,语言雅正直白,体现墓碑文庄严肃穆的本质。
从行文结构上看,庾信所撰墓碑文结构基本千篇一律;张九龄所撰墓碑文多加以并序;而韩愈所撰墓碑文行文多变。
庾信撰写墓碑文时,先叙墓主讳字家世、得姓之由,后花大量笔墨,频繁用典述墓主生平事迹,最后撰铭词颂扬墓主。然而,铭词的结构、内容与该墓志铭之“志”的结构、内容基本一致,行文缺少变化。
张九龄撰写墓碑文时,在墓碑文开篇多加并序。《大唐故光禄大夫右散骑常侍集贤院学士赠太子少保东海徐文公神道碑铭并序》:“夫物之所宗也,莫善乎德行;道之以明也,莫先乎文学。人伦以具体为难,世业以济美为贵,有能兼之者,其东海公乎。”张九龄在并序中言,以善为宗,以文学典籍明道,所有方面都具备是困难的,能够承祖先基业是宝贵的。接着以“有能兼之者,其东海公乎”引出墓主。这不仅颂扬了墓主,而且能让读者对墓主产生初步的印象。一般地,墓碑文前面部分是叙述死者生平的事迹,后文则是颂扬墓主铭词的。而张九龄撰写墓碑文加并序,分担了一部分铭词颂扬墓主的作用,从而使铭词的简洁化甚至形式化成为可能。韩愈《柳子厚墓志铭》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嗣人。”[20]铭词既简洁又达到颂扬死者的目的。而“以利嗣人”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措辞也只是一种颂扬的形式。
韩愈所撰墓碑文行文多变。“韩愈所作的墓志铭虽多,却能避免千篇一律的毛病极尽变化之能事。”[21]韩愈行文时,死者讳字、家世、行状、卒年葬地、子孙大略等内容无固定位置,均能随思绪而成文,行文不受约束,一气呵成。更有趣的是,韩愈借死者家人之口叙死者行状、子孙大略等。《唐故襄阳卢丞墓志铭》是韩愈借卢行简之口叙述其父亲事迹而成的。其墓碑文行文多变,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在记述墓主行状上,庾信则常花大量笔墨记述墓主的行状,事迹不够典型;张九龄所撰墓碑文则能做到不冗长,且能选取典型事迹正面表现墓主;韩愈则以小见大,侧面刻画墓主形象。
庾信《周大将军司马裔碑》全文近两千五百字,追溯墓主曾祖约三百六十字,铭词四百多字,每升迁官职都铺陈墓主政绩,以致碑文纷繁冗长。
张九龄记述墓主行状能点到即止,能选取典型事例,正面表现墓主形象。《故襄州刺史靳公遗爱碑铭并序》:“先是兵连蛮徼,岁转军储,扰我公私,费以巨亿,公乃急其所病,思有以易之,建大田于云南,罢馈粮于巴蜀。向之逾重阻,冒毒瘴,负担以踣毙,垂耳于剽掠者,每十有五六,及公底绩,尽境赖全。”张九龄先叙述世俗弊病,然后叙述墓主针对弊病施行的措施与效果,正面突出墓主的形象,褪去庾信频繁用典,冗长地记述墓主官政的毛病。
韩愈在记述墓主行状时,以小见大,侧面刻画墓主形象。《柳子厚墓志铭》:“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韩愈选取了“以柳易播”一件小事,以小见大,突出柳宗元性孝及重同僚情与友情的形象。
张九龄在墓碑文中夹陈议论自己的观点,异于庾信所撰墓碑文。韩愈则在张九龄的基础上把记述、议论、抒情融为一体。“墓志铭本是为记述死者生平而作,不宜于作者发表议论,但韩愈却能打破旧的格局,行议论于叙事之中,前人视为‘变调,实际这正是有才能作家的创造。”[22]事实上,并不是韩愈最先打破墓碑文不发表议论的格局,在墓碑文中发表议论在张九龄笔下已经出现。张九龄的《大唐金紫光禄大夫行侍中兼吏部尚书弘文馆学士赠太师正平忠宪公裴公碑铭并序》:“嗟乎!有其道而无其用,不可行也;得其时而不得其志,亦不可行也。”张九龄在碑文中表达了自己的议论,认为有德行而不被重用或逢时而生却不能实现志向的人都不能颂扬于后世。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在叙述柳宗元“以柳易播”一事之后,发表议论,批判那些平日笑颜相对,而一旦出现小小的利害矛盾就翻脸不认人,甚至落井下石的行为,抒发了对柳宗元的赞颂之情,表达了对虚伪之人的讽刺,融叙事、议论、抒情于一体。
张九龄使用语言描写来刻画墓主形象,异于庾信所撰墓碑文;而韩愈在墓碑文中常用语言描写以突出人物性情。《大唐金紫光禄大夫行侍中兼吏部尚书弘文馆学士赠太师正平忠宪公裴公碑铭并序》:“且曰:‘夷狄豺狼,黩盟阻德,我今有事,戎或生心。我张吾师,有备无患,若何?公曰:‘不可。夫封禅者,所以告成功也;观兵者,所以威逆命也。云亭苗扈,非一时之事也;受赈执燔,非三代之礼也。天方佑我,光启旧服,憬彼獯鬻,能违天乎?无庸剿人,可以谍告。”张九龄引用了墓主与他人的对话来突出墓主能识时势、目光远大的形象。《故襄州刺史靳公遗爱碑铭并序》:“暨解印去郡,……而皆有言曰:“舍我何之?”张九龄在记叙靳公离职时,用百姓之言‘舍我何之”来突显墓主深得民心的形象。韩愈在撰写墓碑文时,常用语言描写来展现人物形象。《唐故江西观察使韦公墓志铭》:“公将行,曰:‘吾天子吏,使海外国,不足于资,宜上请,安有卖官以受钱邪?……”韩愈三用墓主的话语,分别突出墓主清廉正直、深谋远虑、忠贞为国的形象。《贞曜先生墓志铭》:“将葬,张籍曰:‘先生揭德振华,于古有光,贤者故事有易名,况士哉!如曰‘贞曜先生,则姓名字行有载,不待讲说而明。皆曰:‘然。”韩愈以墓主同僚话语彰显墓主的声名,达到颂扬墓主的目的。
张九龄所撰墓碑文在墓碑文的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其墓碑文褪去庾信笔下墓碑文纷繁典故的外衣,让墓碑文语言雅正直白;在墓碑文的行文结构上,常加以并序,打破墓碑文结构单一的局面,让墓碑文结构趋向自由化;而且张九龄能行议论于叙事中,运用人物语言描写的方法刻画墓主形象,这对韩愈撰写的墓碑文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注释:
[1][21][22]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27页,第433-434页,第435页。
[2][5][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熊飞.张九龄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51-952页,第974-975页。文中凡涉及张九龄所撰墓碑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3][7]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史记》,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3页,第683-687页。
[4]张岱年等编审:《四库全书精华(23)子部》,台北:古今大典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214页。
[6]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晋书》,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45-1847页。
[8]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汉书》,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2-1578页。
[9]王叔岷校诠:《庄子校诠》,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页。
[10]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页。
[11]许东海:《庾信生平及其赋之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页。
[12][13]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32页,第733页。文中凡涉及庾信所撰墓碑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14]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40页。
[15][16]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54页,第1386页。
[17]转引谭桂声:《人名用典略说》,汉字文化,2009年,第2期。
[18]转引自徐华中:《<曲江集>校释与评论》,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225页。
[19]顾建国:《张九龄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4-56页。
[20]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393页。文中凡涉及韩愈所撰墓碑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