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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陶渊明田园诗歌中的静穆之境

2014-08-02江婷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7期
关键词:静穆田园诗田园

江婷

摘要:陶渊明作为田园诗的开山之祖,不仅开拓了新题材、塑造了独特的田园诗风,而且在诗歌美感的创造方面也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其田园诗歌中意象的构造组合别具一格,在物我关联与静穆之境中有人生境界。陶渊明田园诗歌艺术构造独具匠心、思想内涵丰富,流露出的宁静、静穆之感给人带来了美的感受和心灵的涤荡,诗歌的审美意味也对后世的诗歌创作及诗学评论产生了巨大影响。

关键词:田园诗静穆意象诗蕴意义“静穆”有安静、庄严、冲和恬淡之意,朱光潜和宗白华受西方美学启示,结合中国传统的诗学理论,提出了“静穆”之说。静穆不仅体现在文本的艺术形式上,也蕴含在作品彰显出的深沉境界中。陶渊明的田园诗歌冲淡平和,有安静严肃之感,表现出一种静穆之美。明代钟惺论道“古人论诗文曰朴茂,曰清深,曰雄浑,曰积厚流光,不朴不茂,不深不清,不浑不雄,不厚不光。了此可读陶 诗。”[1]从风格上论述了陶渊明诗文中温和敦睦的特色,这正是静穆之境的要求。

静穆之美体现在艺术形式上要求和谐、均衡、流转,而在内容和精神实质上则要求平和、沉稳、庄重。陶渊明的田园诗的静穆之美不仅体现在意象的选择和诗句的构造上,也表现在诗歌中所彰显的内在意蕴上。

一、田园诗中意象及诗句构造的静穆之美

陶渊明田园诗的静穆之美体现在意象的选择和语言风格上。瑞典汉学家龙喜仁欣赏中国佛像时曾借熊秉明的话语评道:“那些佛像有时表现坚定自信;有时表现安详幸福;有时流露愉悦;有时在眸间唇角带着微笑;有时好像浸在不可测度的沉思中,无论外部的表情如何,人们都可以看出静穆与内在的和谐。”[2]龙喜仁正是从中国佛像的外在美感,体味出了内在的静穆与和谐。若从诗歌艺术上来看,诗歌的形式就如同佛像的外在美感,是静穆境界的外在要求。陶渊明的田园诗歌往往就通过外在美传达出内在的和谐。

陶渊明隐居田园,其诗歌意象多以田园、大自然中的物象为主,充盈着一股和穆之气。在陶渊明的田园诗歌中,有草屋、榆柳桃李、狗吠鸡鸣、桑麻、东篱菊花、南山飞鸟、斜川、山霭、微霄等。这些意象都是田园生活中的常见景物,陶渊明随意拈来作为其诗句的描写对象,诸如:“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3](《归园田居(其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第六首);“山涤余霭,宇暧为霄。有风自南,亦彼新苗”(《时运》并序)。陶渊明的诗歌创作不是对这些物象的利用,而是自身与外物交融在一起。钟嵘说陶渊明诗歌“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4]。陶渊明田园诗中的意象选择独具匠心,或者充满平和的生活气息,或者带有宁静的自然之气,清新敦厚、和谐宁静、自在自适,用意象达意之时不雕琢、不矫作,意象交织组合,使诗歌充满了静穆之气。

陶渊明的田园诗在意象的组织搭配、诗句的语言构造方面就体现在静穆的特色上。宋代曾纮说:“余尝评陶公诗,造语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而中实敷腴,真诗人之冠冕也。”[5]

陶渊明的大量田园诗句读来如话家常,或是对田园自然风光的描写,或是对现实和人生的感触,自然真切,将平淡之语巧妙组合,诗句内容之间的衔接达到了一种诗意美感,透露出了宁静和穆之气。如诗句:“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霄兴,农夫野宿。”(《劝农》)显示了劳动人民在祥和的田园中自得自乐的闲适之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第六首),不过是闲居田园时的一个片段描写,用语平淡,信口吐出,显示出悠然世外的心态;“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园田居(其二)》),是对劳作的随性感慨。

另外,陶渊明选择描写物象的词没有多少修饰。如落叶、新葵、芳菊、青松、西来风、东去云等,这些描写物象的词语纯净、无敷赘,于省练中彰显了诗句中的和谐、圆润。并且诗句之间的连接也没有刻意求新求警,显得平稳、和谐,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菊、东篱、南山之间没有新警的连接词,用“采”“下”“见”就自然地将一组动作完成。这种串珠似的诗句中流淌着平和之气,语气纡徐舒缓,有穆和之感,读起来韵致悠然,似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二、物我关联与静穆之境中的人生境界

静穆有平和、宁静之意,就外物与诗人的对应关系来看,陶渊明的田园诗中是把诗人自身和外物放在一个和谐对等的地位。外物不是诗人把玩的对象,而是诗人生活或者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天性自然才能感悟到自然的美妙,陶渊明是将自己化在自然之中了,在物我和谐相处中显示出静穆之境。例如“宿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初归田园时陶渊明内心满是欣喜,轻妙之风送来和意,鸟儿也为诗人欢歌,诗人与自然为友为伴,处在一种和谐融洽的气氛中。即使是在晚年生活困窘时,陶渊明也仍然全身心融入自然之中,“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皦皦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丙辰岁八月中於下潠田舍获》),熬过饥荒,秋收在望时,诗人早起泛舟渡湖去收割,荒山哀猿、悲风一夜,诗人听到的是林鸟欢叫,虽已艰辛从事农耕十二载,但从没有放弃。生活虽然艰苦,但外物没有成为诗人嫌怨的对象,它们在诗中静穆、平和,成为诗人内心的归依。“他的生活是诗化的,感情也是诗化的,写诗不过是自然的流露。因此他无意于模山范水,只是写与景物融合为一的心境。”[6]

对于诗歌文本内蕴来说,静穆是一种深沉、庄严之境,是创作主体对人生的深沉思索和哲学体悟。朱光潜说:“‘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7]陶渊明田园诗歌诗蕴造设的特色就体现在静穆的境界上。早在先秦时期《老子》中就提倡“至虚极,守静笃”[8],追求绝对的身心清净,推及到文学艺术上就是要摆脱外界烦扰,追求心灵上的虚静、平和,达到艺术创作上纯粹的审美效果。陶渊明出生在东晋末一个没落的仕宦家庭,政权更迭,少有壮志而晚年不愿同流合污,穷困潦倒,深深体会到希望与失望交织的痛苦。作为一个逃离宦场的隐逸文人,陶渊明不仅是在作诗歌,更是在书写人生,他是把自己苦苦咀嚼人生后的体悟熔铸在诗歌里了。正如王先霈先生所说:“静穆绝不只在于形式,而更在于文本所流露的创作主体的人格。静穆是诗与哲学的融合,它表现了主体所具有的稳定深沉的人生信念。”[9]陶渊明活得真,抛弃仕途归隐田园之后可以顺应自己的本性生活,在春秋佳日,他可以随性而动,“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其二)》)陶渊明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这首诗中写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这正是在经历了人生浮沉后的彻悟,达到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神释》)的庄严、深沉的静穆之境。

三、静穆之境的审美开创及对心灵的涤荡作用

陶渊明的田园诗开创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重要流派,并且其田园诗歌的艺术成就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苏轼评价韦应物、柳宗元诗歌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10],其实正是对诗歌静穆境界的一种描述,并评论陶诗:“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1]苏轼此论虽然颇有争议,但却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陶诗的韵致难学和自己对陶诗中境界的欣赏。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南朝初,创造出的田园诗歌既打破了玄言诗的枯淡说理,又与基本生活在同时代的山水诗之祖谢灵运的诗风有别,开创了清新自然又深沉静穆的诗风被后人效仿确属难能可贵。王维和孟浩然山水诗借鉴陶诗的地方就很多,如王维《赠裴十迪》:“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澹然望远空,如意方支颐。”显然脱胎于陶诗“山气日夕佳”,“悠然见南山”(《饮酒》第六首);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则受到陶渊明“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等诗的影响。清沈德潜《说诗晬语》“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12]陶诗的静穆之境的艺术美感作为陶渊明诗风的一个标志,对后世文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文学艺术可以陶冶接受者的情操,给读者带来审美情感的涤荡。陶渊明田园诗歌的静穆之美以其平和、深沉之蕴藉给读者带来了独特的审美感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等垂世名句描绘了一幅幅宁静、祥和的田园图,给人舒缓清新之感和身心上的愉悦。而陶渊明劳作后的切身感慨:“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殁无复馀。‘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是一种深沉思索后的真情吐露,阅读者可以从中体味到人生之道。苏轼贬黄州时说:“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13]这正彰显了陶渊明诗歌中静穆境界的深沉远大,对于文人心灵的抚慰作用。

陶渊明作为一个真正的隐逸诗人,他的田园诗自然无拘,诗意地反映出他所向往的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他田园诗中的那种静穆之境,不仅是诗歌文本达到的一种艺术高度,也是他思想境界上的深度,这极大地丰富了其田园诗歌的内涵。他田园诗中的那种静穆境界不仅带给了读者情感上美的感受,而且可以促使读者在平静、庄严的心态中重新审视人生。

注释:

[1][明]钟惺,谭元春:《诗归——古诗归》,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8页。

[2]熊秉明:《佛像和我们·展览会的观念》,上海:文汇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170页。

[3]逯钦立:《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

[4][梁]钟嵘著,周振甫译注:《诗品全译》,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6页。

[5]戴望:《陶渊明集评议》,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页。

[6]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第70页。

[7]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朱光潜全集(第八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96页。

[8]朱谦之:《老子校释(新编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4页。

[9]王先霈:《中国古代诗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3页。

[10][11][13][宋]苏轼:《苏东坡全集(全二册)》,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59页,第70页,第153页。

[12]郭绍虞:《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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