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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 道

2014-08-02孙红旗

东方剑 2014年11期
关键词:方芳时节

◆ 孙红旗

媚 道

◆ 孙红旗

发现无名女尸,是在星期天的早上。

佛缘山在月亮城以西,古代有一座寺庙叫灵山寺,寺内众僧云集,香火甚旺。此后山因寺而出名,慢慢当地居民管佛缘山叫“灵山”。

女尸在灵山寺的原址。说是原址,其实早不见庙址的古基,除了一冲平地,四周是参天大树。但有一去处却是整个佛缘山所没有的,这就是寺庙旧址上方的“飞来岩”。飞来岩是一块凸出的巨石,上方是古樟,旁边是古柏群。据说这片古树群是北宋神宗第十一子赵佶皇帝大观年间所种,与灵山寺同年。“飞来岩”长方一丈,岩面平展光滑细腻,是月亮城北面龙潭的青石,据说这石头古时专供僧侣打禅念经。

发现尸体的是一名风光摄影师。早晨5点,摄影师沿着小道,踏着潮湿的空气往山顶寻找雨后雾城的拍摄点,远远看到一名女子仰卧在“飞来岩”上,红上衣,绿裤子,是当下月亮城流行的颜色。他疑惑片刻架起相机先拍了几张,然后拾路而下,但见女子张开双臂,像一只欲飞的蜻蜓;细看时,女子苍白的脸上盖着一枝小黄花,茎上的叶片因脱水略有萎蔫。摄影师拾起丢到了一边细看,凭借着女子的脸色和萎蔫枝叶作出了判断。他退了几步,直接拨打了110,然后往高处走去,平静地望着那尸体,直到警察赶到。

王时节大队长带着方芳和技术人员赶到后,迅速封锁了现场。警员们各司其职展开勘查。王时节把摄影师叫到面前。见他三十多岁模样,精瘦,身穿挂满袋的衣裳,脚穿一双土黄色登山鞋。王时节感谢一番然后道:“您说没近看,凭什么说她死了?”摄影师正眼望着王时节淡淡地回答:“职业和爱好。”王时节笑道:“那么您是外科医生还是殡仪馆工作人员?”摄影师“扑哧”一笑答:“警察就是尖锐,我是中医院的外科医生,又是摄影爱好者。”王时节听了点点头。“这就难怪了,不过您的爱好不会让您放过任何拍摄的机会。”王时节道。摄影师几分尴尬答:“在远处拍了几张。”

王时节听了喊了一声。方芳跑了过来,王时节看着摄影师的相机,方芳即刻明白了。“还是我自己删除了吧。”摄影师说。

“我并没说要删除,这算是您的作品,只是我们要预先征用,待案件破了您就可以留下。不过使用作品可要小心了,别让她家人抓住把柄,告您一个侵权辱尸的罪名。”王时节道。

听了王时节的话,摄影师即刻将相机递给了方芳。方芳熟练取下硬盘,王时节道:“如果还上山,我们先给您一个,下午我派人换回来。”

“不用了,我备着呢,一大早遇上这种事也不是运气,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摄影师接过相机道。

“当然,非常感谢您的合作,我们还得做个笔录,方芳。”

做完笔录,王时节与方芳看着摄影师离去的背影,方芳突然道:“王大怀疑他动过现场?”

“当然不怀疑,但是相机就是他的眼睛,或许看到的更精确更客观。”

方芳点点头。

现场勘查了整整一上午。

除去走访的侦查中队,其他各中队人员都回到了局里。下午4点,刑大办公室里挤满了人,王时节坐在方芳的办公桌前,各路侦查人员随意而坐。王时节叩叩桌子,大家安静了下来。整个交流时间,王时节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王时节三十出头,高个,身材适中,脸型偏长,皮肤黝黑,说话的声音喉音很重。王时节警院毕业前,因受老师的牵连,被取消学历和预备党员。两年后,他通过社会考试又进入警察队伍。这份经历成了王时节的财富让他特别珍惜,到警队七八年,从派出所民警直接升到刑侦支队大案队副大队长,两年前当上了队长。不论喜欢还是讨厌他的人,都钦佩他的工作作风和敏捷的思维。

王时节不时在本子上记上一笔,末了,又叩叩桌子道:“一,综合各组情况,我们掌握以下情况:死者女性,28到30岁之间,肤色、着装表明,属社会中层。其二,现场可能有移动,也不能排除第一现场,尸表没有明显伤痕,死前未发现性侵害,呼吸道内无异物,像是窒息而死,对胃内容物判断,死亡时间在凌晨2点到3点左右。同时,毒物分析结果显示有乙醇、苯巴比妥成分。其三,死者身边没有包,没有手机,没有首饰品,估计被凶手拿走。”王时节说完环视大家,见大家没反应接着说道:“作案过程演绎:凌晨2点到3点,女子与凶手到佛缘山‘飞来岩’,此前或当时女子吃下含有苯巴比妥的食品、水酒或饮料,待女子昏厥后,凶手捂死女子,然后逃离现场。”

方芳见大家没说话,接着王时节的话说:“凌晨2点到3点钟的幽会,够黏的!”

王大道:“分析判断:凶手与被害人熟悉,被害人死前饮过酒,被害人、凶手可能单独居住,有作案的便利条件,作案动机类似情杀。大家谈谈,以上分析有什么疑点?”

痕迹中队长提出:“昨晚有阵雨,尽管泥土较松,还是被雨冲掉了痕迹。除去摄影师,我们没有在现场发现有价值的脚印。‘飞来岩’若是第一现场,死者就是被背上来的;若是第二现场,应当有两个人的脚印。从现场方位来看,停车位到弃尸点有50米距离,下端有两枚不完整的脚印,有负重的可能,表明被害人是被人背着上‘飞来岩’的。这个判断推翻了‘第一现场’说。”

王时节没表达意见,只是用目光扫了大家一眼。毒化中队长捏了捏鼻子道:“溶液内的苯巴比妥和乙醇含量,不足以使死者昏迷太多时间。根据法医报告,被害人死前也没有挣扎,这似乎与溶液检测及作案推断有矛盾。”

方芳见大家没接上,轻轻咳嗽了一下道:“凶手与被害人不但熟悉,可以说是关系亲密。现场勘查发现,‘飞来岩’北下角有一枝小黄花,茎叶萎蔫,当时很难判断原因,但我们从报案人相机中见着了,这枝小黄花本来是铺在被害人脸上的,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祭祀,是对往日情分的一丝丝怀念吧。”

“倒更像说明死者是一枝‘野花’。”有人接话道。

大家笑。

“大家说得很好。”王时节道,“下一步全力查清死者身份。只要身份查清了,案件也就破了一半了。”王时节说完分配了各中队的任务,在桌子上重重地叩了一下道:“散了!”说着起身往自己办公室走。

方芳整理毕桌上的材料,快步走了出来,王时节刚坐下,她就站到了他的桌前。“你还有什么事?”

方芳道:“王队,从被害人胸罩和内裤上看,这女子显然在热恋;从年龄分析,热恋的不一定是她的丈夫。”

“这能说明什么,女子的身份?”王时节抬起头问,习惯性地翻转着手中的笔。

“不,移情别恋,女子极有可能是公务员,而那个男的……可能是官员。”

“你是想往这个方向寻找死者?”王时节问。

“正是。”

“你还想着被害人与你说的那个官员有关,或是直接认为,那个官员就是凶手?”王时节道。

“王队也很敏感。”方芳笑笑说。

“尸体身份没查清,任何符合逻辑的猜测都是合理的。”

“王大的意思是赞同,好,我希望在48小时内查清死者身份。”

“这么说,这项任务你可以在明天下午前完成?”王时节道。

“是,保证完成任务。”方芳并足敬礼道,末了哈哈笑了起来。

“这也好笑?”王时节暗自一笑,拿起桌上的案卷,眼前闪过被害人脸上的那枝野黄花。

方芳说得没错,至少在其他小组汇报之前,就把被害人的资料放在王时节办公桌上。那时,王时节并没想起方芳头一晚上的承诺。“这是什么?”王时节问。

“王大倒是忘记了,昨日不是立下军令状么?”方芳激情道。

王时节半信半疑拿起材料,只听得方芳在一旁道:“所有结果与我推测的一样。被害人姓肖,名月莉,现年26岁,月亮城工业园区综合办主任;丈夫袁世杰,月亮城第十三中学语文教师。经初步了解,袁世杰与肖月莉结婚4年,生有一两岁的男孩,生活尚好,家庭和睦。袁世杰父亲袁文轩是一名老教师,担任过学校副校长,教育局副局长,现住在城南荷池路花园小区,孩子目前在爷爷家。据校方称,袁世杰近日身体不好,三天前向校方递交请假条外出治疗,前天早上7点钟,也就是我们推断案发后的三小时后,袁世杰在北站坐动车离开月亮城。”

王时节听了点点头。“他父亲袁文轩有没有提供儿子的手机号?”

“有,但据他父亲说,手机忘记在家里。”

“这么说,袁世杰在妻子被杀当日早晨,匆匆离开月亮城,而且忘记手机……”

“王大,我们也怀疑,袁世杰杀害妻子后逃跑了。”方芳抢过话头说,“至于动机要进一步调查,至少目前他是浮出水面的重点侦查的对象。”

“好,马上通知技术中队长到我这里来。”

“王大,不好意思,我先行通知了技术中队,他们已开始工作。”

王时节听了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道:“继续通知其他部门,一切工作围绕着查找袁世杰开展,让侦查组先去袁世杰的学校,彻底了解他的情况,当然通知各组,暂时对被害人身份保密。”

“那我们做什么?”方芳问。

“去园区,对相关人员开展工作。”

月亮城工业园区是月亮城经济的台柱子,占着全部工业年产值的40%以上,税收比率更高。园区配置有派出所,5名警察,7名协警,所长叫赫林生,先前在刑侦支队干过两年,是个十分热情的警官。

看到王时节,赫林生特别高兴。他一边沏茶一边说道:“与其说园区像个独立王国,倒不如说像个木桶,每日的工作内容就是暂住人口,夜间巡逻,调解纠纷,防盗、防火、防重大责任事故。如果说有什么心得,就是各项工作都离不开基础工作,也就是对企业人头、环境有熟悉的优势。”

“这就是工作之本呀,不管科技发展到什么水平,群众工作一时都离不开。比如吧,我就是冲着你的人头、环境熟悉来的。”

“你王大是宽慰我呢,那两年在大案队,真是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呀,与这里太不一样了。对了,王大找我,当然是凶杀大案啰。问吧。”赫林生爽快地道。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方芳起身关门,就听得王时节道:“你的综合办主任肖月莉被杀了。”

赫林生听了愣在那儿,然后看看王时节又看看方芳疑惑地问道:“应当是两天前佛缘山那起凶杀案?”

“对,现场分析,近于情杀,凶手与被害人有可能熟悉,所以往你这里摸了。”王时节见赫林生表情平静了许多接着说道,“现在,肖月莉的丈夫不知去向,我们想从她身边的人查起。若是情杀,现在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这‘园区通’就派上用场了。”

赫林生说道:“肖主任,哦,就是肖月莉,家在偏僻农村叫月阳岭的地方,那里连公路都不通。她中专毕业,所有学费都是借贷的。毕业后在市区一家茶室里当茶童,一次偶然的机会与袁世杰认识。袁世杰一下子就爱上了肖月莉。袁世杰是书香门第,父亲当过教育局领导,对这门亲父亲是一百个反对,因此,袁世杰与家里断绝了关系,直到婚后生下儿子。此后,袁世杰经不住母亲的哀求,与父亲言归于好。这场婚姻对肖月莉来说算是高攀的了。但肖月莉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婚后的第二年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月亮城东衢办事处工作,只是离家有8公里路,生活不太方便。事有凑巧,半年后,余高齐从市府办副主任升任园区管会任主任,他是袁世杰十三中的校友,又是袁文轩得意门生。为了调动,袁世杰找到余主任,夫妻俩还一同请余主任吃饭,没出半个月,肖月莉调入园区工作,半年后提升综合办副主任,一年后当上了主任。也就是说,肖月莉从一名普通干部到乡科级用了不到两年半时间。”

王时节道:“还有什么情况?比如他们夫妻公开闹过没?”

“听说过,这事她的同事姚婷最清楚。”赫林生回答。

“对于肖月莉,园区上下有什么说法?”王时节问。

赫林生又看方芳,方芳朝他挥挥拳,赫林生道:“就是男女那些事,只是80后女子敢爱也敢恨,时常会透露些细节。”

“什么样的细节?”

“床上的细节。”

“一个农民的孩子,能迅速站在这个位置上,强烈地感受到了权力魅力和无限的前景,或许这样的震撼在她心里一时难以消化。”

“我也这样想,我还想起另一个词,叫‘受宠若惊’!”赫林生道,“另外她们还有一个优点,就是更加现实。”

一旁的方芳一直没说话。赫林生说完后王时节看看方芳道:“方芳有什么问题?”

“若是把目标指向园区领导,可是个大问题。”

“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姚婷不会开口,何况,肖月莉已死,她的话就存在可信度问题。”王时节道。

“正是,没有证据我们有什么理由找余高齐?”赫林生担心道。

“园区是否得到肖月莉已死的消息?”王时节问。

“当然没有,有些人晓得佛缘山的凶杀案,但不晓得被杀的是谁。”

“怕是过不了两天,月亮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死者的身份。”王时节笑笑说道,“这个问题我来解决,等条件成熟了,我们再接触你的余主任,他可是个关键人物。”

尸体解剖,有了新的发现,在肖月莉两只乳房下端,竟然各插入一枚大头针。

法医解释说:这两枚大头针是在死者被害后插入的,因为没有出血点,在首次尸表检查时并没有发现。

如果说,凶手杀死肖月莉后在她脸上铺上一枝野花,有祭祀和“野花”的双重意思,那么,精心插在乳房下端的大头针意味着什么?

大家把目光落在一直没吭声的大队长王时节身上,只见王大放下手中的笔道:“媚道!”

“媚道是什么?”大家齐口问。

王时节没回答大家的问题,起身低头走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王时节整理着材料,方芳走了进来正想问话,见王时节翻着抽屉找东西便问道:“王大,找什么呢?”王时节努了努桌子上凌乱的材料。方芳道:“找夹子吧?我办公室里有。”王时节道:“还是给我找几枚大头针吧,我先把发票整理出来。”方芳应声跑了出去。半日,方芳手里拿着一小把夹子道:“整个大队都寻遍了,没有你要的东西。”说着“哗”地把夹子放在桌子上。“凑合着用吧。”王时节笑笑,一张张把发票叠起来夹在一起。

这个下午,追捕小组传来消息,出逃的袁世杰在南京落网。方芳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跑到王时节办公室里说了一通话,然后表示一定要参加对袁世杰的首次审讯。

审讯在晚上进行。袁世杰作为凶杀案的重大嫌疑人已被戴上手铐。此时,他静静地坐在固定的椅子上。

王时节坐在桌子后方,身边有方芳和另一位记录员。据追捕小组报告,抓到袁世杰的时候,他正独自在小饭馆里喝酒,侦查人员将他带上车,他几乎是一路睡到月亮城。王时节看看袁世杰,见他身材偏瘦,中等个头,长长的头发像海草一样覆盖在不太大的脑壳上,灰色的脸上毫无生气。王时节让方芳为他倒了一杯水,他看了一眼一动没动。

王时节道:“酒后36小时,已经清醒了吧?”

袁世杰扫了一眼案上坐着的,又把头低了回去。

“至少你是一名语文老师,总要让我们看到上课时的风采。”王时节又道。

审讯室里依旧没有回声,只有电风扇发出“嗡嗡”的叫声。审讯前,王时节与方芳商量过切入的方式,归结一点,不怕袁世杰不说,就怕他心若死灰,不过王时节现在还没有看到。他接着问道:“你到南京做什么?”

“喝酒!”袁世杰终于开口了。

“喝酒哪都行,为什么偏偏跑到南京?”

“月亮城没酒,只有血。”

“我们明白你的意思,有人让你伤透了心,于是你想逃避现实。”

“……”

“好,我们换一个话题。”王时节道,“你妻子怎么了,是她让你绝望了所以你离家出走?”

“我妻子怎么了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带回月亮城?”袁世杰说着拉动固定在椅子上的手铐,以示提醒他们谈话的实质内容。

“这么说,你非常清楚妻子被害的事。”王时节道。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袁世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在王时节看来,那笑声有些假,有些做作,但笑声很长,以致于让王时节担心他会因为缺氧而背过气去。王时节叩了叩桌面,然后平静地说:“肖月莉毕竟是你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你父亲的媳妇,她的死能引发你内心的狂喜吗?”

“若不狂喜,我为何要杀她?”袁世杰猛地抬头,狠狠地说道。

“你是想告诉我们,是你杀了妻子肖月莉?”方芳插嘴问道,显得有几分吃惊。

“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尸体?”袁世杰毕竟是语文老师,总爱咬文嚼字。

“既然如此,你就说说如何杀死妻子肖月莉的。”

听了王时节的话,袁世杰低下头。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说完了整个杀人过程。王时节听完与方芳交换了一下意见。接着问道:“整个叙述过程,还有什么遗漏没有?比如你为什么要在那个晚上杀害妻子而不是别的什么日子;比如,在她醉酒后你背她上车的具体时间,有没有人看见等。”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们,我累了,需要休息。”说着袁世杰低下了头,不再回答王时节的任何提问。

审讯结束已是深夜2点。王时节与方芳走出审讯室。抬头看天,竟然是满天空的星星。记得刚刚将袁世杰押进审讯室时,天上布满乌云,而那半瓦月亮像是一个害羞的姑娘,不时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方芳望着天空重重吁了口气道:“云开雾散,老天都在暗示我们。”

王时节没有回答。方芳又道:“王大不高兴?毕竟我们有了重大突破。对了,你这个80初出生的与我这个80末出生的就是不一样,有时选择轻松对待生活,生活反而会快乐对待你;板着脸显示深沉,其实于事无补。”方芳带着挑衅的口吻道。

王时节也想高兴,总觉得高兴不起来。明天晚上6点前必须决定对袁世杰采取什么强制措施,今晚的审讯唯一的意义在于犯罪嫌疑人承认了杀人,对杀人的过程却讲得十分含糊、勉强。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在许多关键节点上,袁世杰什么也没交代,比如作案动机和时间,还有……

“你知道,作案过程与现场勘查、法医鉴定出入很大,最关键的是两个重要细节。”王时节说着打住话头。

“我们总不能指望,一个杀了人的犯罪嫌疑人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事实一次交代清楚,再看他那样,说不定酒精还掌控着他的意识呢。”方芳道。

王时节没有反驳,自从对两枚大头针存在的含意进行辩驳之后,对“媚道”的判断让他感到十分别扭,这个定论与凶手袁世杰的心理动因完全相悖!或者说,他无法作出合理解释,在两者之间找到结合点,就像将一根马尾焊在钢丝上一样困难。但是,犯罪嫌疑人袁世杰毕竟是承认杀人了的!

“接下去我们怎么办?”方芳上车问道。

“接下去送你回家。”王时节关了车门。

“我指的不是这个。”方芳嗔怪道。

王时节笑笑道:“明天对袁世杰和他父亲家进行搜查,然后依照局里布置的,接触园区企管科副主任姚婷。”

“你是想通过姚婷更多地了解肖月莉?”方芳问。

王时节没有回答,脑子里老是盘旋着“媚道”两字,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双阴暗的眼睛和仇恨的面孔,而那具瘦小的身子一直在黑暗中颤抖。这个忽隐忽现的形象不停地在他脑海里跳跃,变得越来越强烈。

“想什么?”方芳问。

王时节应付了一句。方芳接着道:“会上王大讲了‘媚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便当众解释?”

“我想,这起案件中,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

“证据?”

“我们先不谈这个话题。袁世杰交代,他们在家里最后一次喝酒,他们谈起了佛缘山第一次约会,谈起了他与父母断绝关系与她结婚,他们都哭了。她说,除非你杀死我,我的心走得太远,已无法掌控。也就是说,肖月莉向袁世杰乞求,让他杀死自己。接下来他掐住她的脖子慢慢收紧,而她没有任何反抗。当天晚上,他将她的尸体抱上车送到两公里外的佛缘山,放置在‘飞来岩’上。”

“王大是想说,死亡时间与尸检报告相距七八个小时,而死者的脖子并没有掐过的痕迹。”方芳道。

“正是,既然交代了杀人过程,为什么忽略作案时间和致死的原因?还有那枝野花和大头针的细节,袁世杰根本没有涉及。”王时节思忖道。

“你怀疑袁世杰交代不实,或是有意隐瞒重要细节?”

“也许是,也许什么都不是……呀,都几点了,还在这里瞎猜,回家回家,明天上班还得继续。”王时节说着启动车子。

赫所长带着王时节出现在姚婷办公室里,正是一个阴凉的天气。园区的上空耸立着诸多火烟囱,只有少数冒着淡淡的水气。围绕整个园区,是古老的月亮河,河水汹涌澎湃,清澈见底,到了园区的北面,水头撞上了月亮山,便回头绕了一个大弯,将园区团团围住,又轻巧地托起。那园区就像是端得起的盆景,在青山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姚婷面目姣好,是个精瘦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看去沉着稳重,干练精明。只见她身穿白底青花连衣裙,色调素雅,款式平常;待人接物,举手投足大方,也许和她在综合科呆过几年有关。给王时节印象最深的是姚婷的眼睛,有些深邃,又显模糊;看似坦荡,却又不能从眼里读懂她的心灵。总之,王时节觉得,姚婷是那种对谁都开着心扉,却又铜关铁垒,不让你进出自如的女人。

与姚婷的打扮一样,办公室整洁明亮。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套沙发,背后还有一排柜子。桌子上有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只茶杯和一个卧式笔盒,盒子里除了订书钉还有一盒大头针;在桌子的右上角,放着一叠报表,显然,姚婷正忙着装订。

赫所长对姚婷说了几句话,姚婷笑着点头跟着王时节走出办公室。

询问在派出所里进行,王时节和方芳在场。当王时节告诉她肖月莉被杀的消息,她大大地吃了一惊:“不可能,前些日子还看到过她!”

“这是事实,是这两天的事。”王时节道。

“这事我们管委会余主任知道吗?就是余高齐主任。”姚婷问。

“也许。”

“那余主任怎么说?”

“我们问的是你。”方芳插了一句。

“对不起,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惊讶,心想要是余主任知道不知有多焦急。”姚婷搓搓手,看了一眼王时节道。

“从我们谈话开始,你连连提到余主任,这事与他有关?”王时节试探问。

“不可以乱说!”姚婷惊得站了起来,“月莉是我们园区综合科主任,也就是他的主任秘书,许多工作需要月莉落实。若是月莉真的被杀,余主任一定很难接受。”姚婷解释说。

“这个我们理解,所以这个消息得由市纪委刘书记亲自告诉他。”王时节说。

“刘书记,为什么是刘书记?”姚婷又站了起来。

“那边的事我们不用猜测,我想请你谈谈关于肖月莉的情况。告诉你刘书记找余主任谈话,只是消除你的思想顾虑。”

“什么样情况?”姚婷看看王时节,又看看方芳。

“所有的一切,她的性格爱好,待人接物,夫妻关系,与谁交往,近期异常情况等。”王时节罗列着说。

姚婷想了想道:“性格开朗,爱打扮自己,待人接物随和,与谁都爱交往,近期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至于夫妻关系,我说不上来,只是她的丈夫曾到园区找过她,并且闹过一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王时节问。

“半个月前。”

“请你说说情况。”

姚婷说话十分谨慎,像行走在地雷阵上,一字一句都在斟酌,像在考虑会不会伤害别人。当她叙述完那次争吵过程后,目光停在王时节的脸上。

“完了?”

“完了。”

“照你的意思,袁世杰一直晓得妻子有外遇,这次是忍无可忍了?”王时节问。

“从争吵的口气里,大家都听得出来。”

“那么,袁世杰所指的那个人是谁,或是暗示过谁?”王时节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当时余主任要我上楼劝他,袁世杰连我也骂了,说若不是我她妻子不会变坏,后来赫所长也过来劝解的。”姚婷道。

王时节想着没吭声。

“这是什么意思?”方芳问。

“开始我也犯糊涂,但袁世杰到园区骂月莉,像是有人指点,那个人把我说得一无是处。”姚婷道。

“别人为什么这么说?”王时节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我与月莉同在综合科呆过,平常关系也算不错,或许是袁世杰听信了谣言,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那件事情之后,肖月莉的心情如何?”

“没什么改变。这个人与众不同,像是锁定了一个方向,很难有什么让她回头,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现代女性。”王时节说着感觉到了方芳的目光。他接着问:“你以为,肖月莉的死是情杀,还是报复杀人?谁又有可能杀害肖月莉?余主任,他丈夫还是其他什么人?”

姚婷听了又一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说王警官,我们都是干部,指认是要证据的。月莉谁杀的我不知道,但与余主任肯定没有关系,至于她的丈夫,就要你们去寻找证据了。”

“如此说来,你也否认袁世杰滋事与余主任有关系?”王时节紧盯着问。

“园区干部都明白,我不愿意在背后指点领导。”姚婷最后道。

“好,今天我们就到这儿,肯定还要再麻烦姚主任的。”王时节说。

送走姚婷,王时节与方芳到了赫所长办公室,赫所长正在写纠纷调解结案报告。见了王时节开口便问:“有线索?”王时节摇摇头。“下步还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开口。”赫所长说。王时节想了想道:“林生呀,要做什么我会请求你,只是你应当把掌握的情况告诉我们,免得专案组走弯路。”

赫所长道:“那是自然的。”

“据姚婷说,肖月莉的丈夫袁世杰曾到园区闹过事,场子还是你收拾的。”

赫林生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王大,这事的确有过,那个当老师的指桑骂槐,话也说得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怕是涉及余主任,不好开口吧?”王时节笑笑道。

方芳听了憋不住了接话道:“赫所,看你一表人才,怎么委委琐琐的,你是在园区时间长了,被同化了吧!”

赫所长听了嘿嘿笑,片刻才道:“那次的确是冲着管委会主任去的,同时还把姚婷骂得很难听,但是整个谩骂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多是一些猜测。诸如:道德败坏,人面兽心,破坏别人家庭之类。我出面做了劝解工作,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把他劝走。”

“这些事她的丈夫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才到管委会来闹呀?”方芳追问道。

“事情往往是这样,这种事别人都知道,唯独四个人不知道。”赫林生道。

“哪四个人?”方芳问。

“双方的配偶和双方自己。”

“有趣。”方芳听了笑了起来。

王时节说:“袁世杰闹场,你从中感受到了什么?”

“我觉得,对月莉的安排显而易见,这是工作上离管委会主任最近的位置,更便于掩人耳目。月莉出身低微,瞬间降临的荣耀给了她很大的想象空间,同时也点燃她对权力的欲望,感激的心态变成了漏洞,就像一个裂缝的蛋必然引来苍蝇一样,这样的提携实是性权交易,或者说是布置的一个陷阱。一个要在生存空间里寻找心理平衡,一个却能全部满足,因此,月莉平常表现出比别人更多的霸气,从不忌讳在同事间谈论她与余主任之间的细节,还时常许愿为别人办事,她本能地回避卑微的出身,借余主任身价抬高自己。这一切,都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她的内心似乎装不下空降般的惊喜。”

王时节听了点头道:“如此,余主任就没有杀人理由了。”

“目前最大的嫌疑人是月莉的丈夫袁世杰。”方芳说。

“而且袁世杰已经承认杀害了妻子肖月莉。”王时节道。

“那么,可以结案了。”赫所长高兴地说。

王时节摇摇头问:“园区管委会的事,为什么会传到袁世杰耳朵里?你不是说,妻子的事老公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吗?”

“骂场上我听出,有人告诉了袁世杰什么。如果这事与姚婷没有关系,为什么在她劝解时被骂得那么难听?”

“那么,我们能从姚婷那里得到什么?”王时节问。

“不好说,目前什么都得不到。”赫林生道。

“为什么?”

“她性格内向,又有点孤僻,平常话语不多,也很少有朋友,又是一个单身女人。正因为性格关系,她被调到了企管科。在领导身边呆得久了,口风很紧,这一点与月莉恰恰相反。余主任的事悬着,这样的人没走到心的尽头,怕是什么都问不出。”赫所长道。

“姚婷为什么单身?”王时节不经意地问。

“传说很多,集中的是她与丈夫感情不和,她主动提出离婚,孩子房子都归丈夫,两年后自己买了房子。”

“有趣。”王时节自言自语道。

袁世杰家里除名贵烟酒,并没有搜出什么;在他父亲家里,侦查人员找到了袁世杰使用的手机。袁父称:那日儿子住在家里,晚上有没有出去就不得而知了。侦查人员看了居住的房间,两间卧室朝向与距离证明了老人说的话。

袁文轩的说法与儿子完全不同。那日,袁世杰说在自己家里吃的晚饭,同时杀了妻子肖月莉。

不过,在袁世杰的手机上,方芳发现了重要信息。这些信息是发送者向袁世杰透露肖月莉与管委会“一号”的暧昧关系的,有的直接指出中午他们在办公室里诡异的行径。在最后一条信息中,也就是案发头一天的中午,王时节看到:如你出现在“一号”办公室里,一定能看到“一号”与肖月莉最精彩的画面。

王时节看到,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信息,跨度的时间是一年零一个月,但是王时节无法肯定,这是否是所发信息的全部。不过,在看到的信息内容里有三条涉及到姚婷。第一条讲肖月莉交了坏朋友,姚婷点燃了她对权势的欲望;第二条讲姚婷阴险毒辣,把月莉带进了一个丑陋的世界,其目的是通过月莉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三条讲姚婷在“一号”和月莉之间扮演着“皮条客”的角色,为她与余相聚提供机会。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一年多时间,袁世杰针对这些短信没有太多的回应。从“无聊”到“可能吗?”再到“我杀了他们!”直到他在管委会闹场子。从短信来看,袁世杰在出事前一天的确到了现场,并且抓住了妻子与“一号”的苟且,只是事情并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时节进一步理解了袁世杰,他像是生活在地狱里,每天经历着比信息更加残忍的想象带来的骚扰,这样的日子让这个家庭再没有安宁可言。而这一切,那一条条信息是暗中的推手。

余高齐第三天被“双规”,这似乎表明,市纪委的调查有了重大的进展。

王时节从局长那里了解到,余高齐承认与肖月莉的通奸关系。他说:他喜欢月莉,却又不愿意与妻子离婚;他可以满足她一切欲望,唯独满足不了离婚的要求。让王时节没想到的是,余高齐还交代了其他几个女人,这其中包括姚婷。他说:姚婷是个可靠的女人,内心坚定,有着明确的生活方向。他承认,姚婷的离异与他有关,但姚婷把家庭处理得很好,一直没给他添麻烦,他内心很敬佩她。

在余高齐的交代中,王时节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姚婷离婚在肖月莉到园管会以前;而调离综合科,是在肖月莉提升之后。

早晨下了一场雨,天气凉爽了许多,大案队停车场草地湿漉漉的。王时节停好车,方芳的车子就到了跟前。只见她麻利地跳下车与王时节打招呼,有一种青春萌动的感觉。方芳道:“王大,昨晚我细细查了‘媚道’的意思,终于明白了。只是我有个问题十分好奇,王大是怎么联想起遥远的故事的?”

王时节边往大队走边笑笑道:“多读点书,慢慢的你就明白了。”

方芳似乎并不满意王时节的回答,继续追问道:“我指的动因,就是诱发联想‘媚道’的动因?”

“正常思维没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总不能老是往墙上撞。而且中国的传统文化又是如此的丰富。”王时节道。

“王大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学习是一种积累,在积累中继承,在积累中运用。”王时节听了笑笑,没有进一步回答。

办公室里,各侦查小组汇拢情况,王时节作了分工,特别强调对短信手机的调查。大家散去后,王时节让方芳一同上车。两天前,市局同意对袁世杰办了刑拘手续,这是对袁世杰的第二次审讯。说实在的,袁世杰杀人,王时节内心是有抵触的,但案件侦查没转机前,谁也不敢提出释放袁世杰,特别是在他承认杀害肖月莉之后。

方芳见王时节一直深思早憋不住了。她道:“我猜得出,王大一直怀疑对袁世杰的刑拘是个错误,就‘媚道’而言,同睡一床的人几乎不需要行使巫术。”

“说得很对,但是袁世杰毕竟承认了。”

“他走到了心的尽头,无所谓了,或许,他也真的想杀害妻子。当老师的对生活有着更敏锐的感受,而心理承受能力又比一般人要低。”方芳道。

“学会动脑筋了!”王时节感叹道。

“听王大的话我此前像是个白痴!”方芳不满意地道。

提审手续烦琐,在审讯室看到袁世杰时,已是半个小时之后。仅仅三日,袁世杰的头发白了一半,本是清瘦的脸庞像是又被刀削去一块,有一种不协调的病态。但袁世杰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似乎已从绝望中走出。

这次倒是袁世杰先开口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不都交代了么?”

“既然如此,我们开门见山。从你妻子死的前一天晚上,到你离开月亮城,你带着孩子一直住在父亲家里,怎么与妻子吃晚餐并且杀了她的?”王时节道。

袁世杰听了苦笑了一下。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杀人不是孩子过家家。你是人民教师,应当懂得这个道理,不管人是否你杀的,还是你参与了杀人,你都必须讲清细节。从现场勘查看,你一直在回避,但破案最讲事实。”王时节本来还想说几句,却见袁世杰低下头,泪水“滴滴嗒嗒”流在土黄色的囚服上。片刻袁世杰再抬起头时,已是泪眼汪汪:“肖月莉的确是我杀的,我的确想杀死肖月莉!这叫什么日子呀……”

袁世杰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时节看看方芳,他们知道,哭声之后,袁世杰的交代会像竹筒里的豆子,一倒干净。屋子里除了袁世杰的哭声,就是墙上的石英钟“嘀嗒”走着。方芳扭头看看,右侧监控探头不时闪着红光,或许在很远的办公室里,督查部门正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末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接着传来袁世杰的抽泣,声音的间距越来越长,最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想杀死月莉,一直都想,我不想眼看着别人分享我的爱,这个世界,唯独爱是不能分享的。但她毕竟是我同床共枕四年的妻子,又是孩子的母亲。尽管她对孩子的淡漠让孩子开始恐惧,一切都是在梦中。在梦中我多次杀死了她,醒来时也想乘她熟睡的时候了却一切,但是我没做。每日每夜,只要见到她,就仿佛看到她身边余高齐的影子,他贪婪的手在她身上摸着,他流着口涎的嘴亲着她的每一片肌肤,我听到她的呻吟,她的亢奋,这一切本该都属于我……”袁世杰说着脸色变得铁青,稍顿他接着道,“每时每刻,想象的比我看到的更加可怕,我的日子充满着猜疑与悲伤,只有看到孩子惊慌的目光时,我的思绪才能回到现实中来。你们一定会认为我庸人自扰,其实夫妻间的事无法隐瞒,从欣然接受到借故推辞,哪怕极小的细节,都敏感地传递着信息,尤其是被短信证实之后,我的日子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

袁世杰说到这里低下头,王时节看到,在他捂着眼睛的手指间,涌动着泪水。

“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杀人?”王时节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表达内心的期望。那日看到妻子在余高齐办公室里赤身裸体的模样,我彻底垮掉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怎么离开的办公室。如果说原先的想象还能通过意志弱化,还留有安慰自己的空间的话,那日的情景让所有希望彻底破灭,一切仿佛走到了心的尽头。”

“是谁给你发的信息?”王时节问。

“这不重要,我也不知道。”

“这么长的时间你也没有追究?”、

“没有,我想它是来自地狱的魔咒。”

“除了你,会有谁与肖月莉结仇,并且杀死了她?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将她放到佛缘山飞来岩上?那里只有你们两个人情感的记忆。”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那好,你为什么在当日离开,难道你知道月莉已死的消息?”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离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随波逐流,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我希望能证实你的话。”

“对我来说,无所谓了。”

袁世杰被带走了,王时节见方芳坐着发呆并没有打扰她,只是悄悄走出预审室。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着,昏暗的天空让人感觉有些沉闷,这场雨一时半会不会停。王时节看着天空,心里想着汉代巫蛊之案,正如班固所言:“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汉代后宫有多少人想通过巫蛊加害别人,最后灾难同样落到了自己身上。想着眼前荡起一个模糊消瘦的身影,她穿着普通的衣裳站在王时节的面前,不时低头,目光深邃,在最底层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这样的光极像强光下的野兽眼里发出的光亮。王时节心里一颤,便听到方芳问:“王大你说,肖月莉与姚婷两个人,谁对余高齐爱得更深?”

王时节想了想道:“我说不好,表面看姚婷为了余高齐先离了婚,在余高齐并没有答应与她结婚的情况下,依旧为他守着;而肖月莉为了余高齐放弃了丈夫和孩子。”

“我觉得肖月莉与余高齐没有爱,一个利用肉体交易,一个对性猎奇;但是姚婷不同,她无条件为余高齐牺牲,固执地坚守着无望的爱,这样的女人相对肖月莉而言会更加凄凉。”方芳动情地说。

“或许,性格内向,孤独、焦虑、偏执,缺乏兴趣爱好的人,通常行为怪异,情绪极不稳定;但加上内心过于强大又有坚定方向的人,便会做出令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王大指什么?”方芳问。

王时节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下步我们怎么进行?”

方芳一愣,然后笑笑道:“关于手机短信应当调查落地了,我想应当再询问姚婷,争取有所突破。”

“从哪里突破什么?”王时节继续问。

“或许,证实余高齐的供述,或许寻找杀害肖月莉的凶手。”方芳说这话时显得没有多少把握。

王时节笑笑道:“我们上车吧,若是手机信息调查落地,案件应当水落石出了!”

雨终于停了,阳光灿烂得耀眼。街面上人流如梭,没有人因为佛缘山杀了人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过日子的节奏,人流就像寻找食物的蚂蚁忙碌地来往, 一切依然如故。

街面调查过程中,因为佛缘山周边并没监控,很难发现停车的位置;从有监控的各条路口开始,又因为车辆太多,无法锁定嫌疑车辆。但是,若是排除袁世杰杀人,凶手一定与袁世杰和肖月莉都熟悉。否则,凶手既然将尸体搬上车,完全可以弃尸于月亮河,用不着寻找停车位又将尸体背到“飞来岩”,连日的暴雨早已使河水暴涨,瞬间会将尸体冲走。凶手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嫁祸于袁世杰,引导警察的侦破视线。

从看守所回来的中午,发信息的手机果然锁定在很小的范围,不会错了。王时节心想。吃完饭,王时节紧接着召开组长会议,分配下一步行动方案,突出侦查重点。没人理解王时节的做法,但也没有人能提出反对的理由,唯有方芳像是茅塞顿开,用闪亮的目光望着王时节。

“王大,我真是服你了。回头想起侦破过程,真是有不少粗心的地方。”出发的路上方芳认真地说。

王时节笑笑答:“肖月莉身体上的两枚大头针就像一直扎在我的太阳穴上,尽管这东西很普通,但你还记得不,那天中午让你在大队里找大头针,你给我拿来的却是一把夹子。”

“王大,你太阴险了吧,那么早你就往这个道上想了!”

王大笑笑,没有回答。

两部警车直接开进园区派出所门口,赫所长迎了出来。王时节向赫所长说明了情况,赫所长吃惊道:“怎么可能,袁世杰的短信可是把姚婷说得一无是处,那日又当着她的面骂得她狗血喷头。”

王时节笑笑。“正是这种不正常的状况让我们想到了她。我们要再次询问姚婷,同时对办公室和家里进行搜查,获取物证,现在出发吧。”

赫所长没有再提问,他们一同走出派出所,往对面的管委会大楼走去。

对姚婷的询问依旧在派出所进行,姚婷坐得直直的,面无表情地望着王时节。方芳坐在王时节身边,在他们和姚婷之间,增加了一名青年民警。

“你与肖月莉关系很好?”

“是的。”

“好到无话不说的地步?”

“是的。”

“那么,你是希望肖月莉与袁世杰言归于好?”

“是的,我从中做了不少工作,但是一切都没用。”

“在你眼里,肖月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年纪很轻,无所顾忌。这么说吧,在她刚到综合科不久,一日午休后她兴奋地告诉我余高齐主任刚睡过她,说余主任夸她性感,乳房漂亮。”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方芳问。

“这就是年轻人的不同之处。若是别人知道她与余高齐主任好,管委会哪个都得看她的眼色,包括副主任在内。”

“这是她想要的效果?”

“或许还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她是个刚出道的农家孩子,而余主任已是正处级干部。”姚婷解释道。

“那么你心里怎么想?”王时节突然道。

“这一切与我何干?我是旁观者,尽管月亮河潮水汹涌,我只是一个观潮者。”姚婷作了一个比喻,像是一切与她无关。

王时节望着姚婷又道:“据余高齐交代,你对他是一片深情,你的离异也因他而起,他是个负心汉,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你依旧不离不舍。这样的事实你承认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离异是因为感情不和,与余主任没关系。”姚婷道。

“但是,余高齐不这么看。由于你的要挟,会不会成为余高齐杀人的理由?”王时节慢条斯理道。

“简直一派胡言!”姚婷怒道,“余主任连鸡都不敢杀,何况杀人?”

“你跟随余高齐多年,后来被肖月莉取代,被取代的还有你的肉体你的爱,余高齐拥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子,为他付出全部的你不会无动于衷吧?”王时节问道。

“我的调动是因为工作,这再正常不过了,王警官何必大惊小怪。”姚婷嘴角微微拉起,睨着两眼说道。

“有一个人,把这种正常的调动视作‘遗弃’,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尽管表现上显得很平静也很强大,但内心的嫉妒让她从此落入一个可怕的黑洞。她在里头挣扎,试图躲避黑暗中伸向她的一双双魔爪,但她失败了,现实中一次又一次的锤打让她的心走到了尽头。人说,爱多深恨就多深,这样的调侃想必姚副主任一定赞同吧?”

“你太让我疑惑了。”姚婷勉强地笑笑。

王时节两眼盯着姚婷,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极有穿透力,他能感觉到她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变得浑浊、凝重,渐渐形成坚实的墙把他挡在门外。这时,王时节的内心似乎有了动摇,他反思这次询问的决定是否有些草率,甚至怀疑自己的侦破方向。方芳看到了静场,接着问道:“你否认与余高齐的关系,但他的交代十分清楚,而且,在管委会综合办工作期间,你取代了别人,你又被别人取代,这样的事实你都想抵赖,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想承认吗?”

姚婷瞟了她一眼,嘴角上依旧泛着微笑:“到现在为止,我既不明白你们想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还找我,该说的上次我都说完了。”

正说着,王时节的电话响了,他平静地听着,然后道:“送过来。”完了对姚婷道:“有一个人,像只壁虎蛰伏在肖月莉身边,时常倾听肖月莉讲述与余高齐苟且的细节。她表面上欣赏,内心却充斥着嫉妒的怒火。为了达到目的,她不时给袁世杰发送短信,暴露他妻子与余高齐的行踪,直至袁世杰在办公室里将他们双双捉住。在此人的办公室里,我们找到一只手机,正是这只手机向袁世杰发送短信。当然,这不是剧情的全部。”

说着门外有人敲门,王时节应了一声,一名民警手里拿着报纸包成一团的东西。王时节并没有看姚婷,他小心剥开报纸,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娃娃。那布娃娃上红下绿,金黄色的短发,倒更像一个芭比玩偶。不过关键是在布娃娃前胸和两腿之间插满了大头针。王时节看了姚婷一眼,把布娃娃举到眼前,嘴里数着:“1、2、3、4……整整26根,与肖月莉的年龄完全相同——还有,看布娃娃的背后有着名字,有些模糊,可还是能够辨认。对,是‘肖月莉’三个字。”

王时节说着把娃娃放在桌上。抬头正视着姚婷,只见她脸色陡变,眼睛也凹陷了下去。“好,现在我告诉你‘媚道’的故事。”王时节说,“‘媚道’就是巫蛊。起始春秋,盛行于汉。公元前92年,汉武帝住在建章宫,看到一名带剑进入中龙华门的男子,便命人捕捉。结果被其逃脱。汉武帝大怒,将掌管宫门的门侯全部处死。这年的十一月,汉武帝对上林苑进行大搜查,巫蛊从此开始。”

王时节语速稳健,声音极富磁性。他顿了顿继续道:“丞相公孙贺的夫人叫卫君孺,是皇后的姐姐。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接替父亲担任太仆,骄横奢侈,动用军费事情败露后被捕下狱。这时,汉武帝正诏令通缉阳陵大侠客朱安世,公孙贺请求汉武帝让他负责追捕朱安世,来为儿子公孙敬声赎罪,汉武帝批准了他的请求。朱安世被逮捕时笑着说:‘丞相将要祸及全族了!’于是从狱中上书朝廷,揭发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并说公孙贺得知陛下将要前往甘泉宫,让巫师在陛下专用的驰道上埋藏木偶人,诅咒陛下,口出恶言。次年春,公孙贺被逮捕下狱,经调查罪名属实,父子二人被处死,并被诛九族。在汉代‘媚道’是犯法的,说白了,‘媚道’只是一种巫术或者是一种诅咒。典型的是施巫者用木头、泥土或是布料做成被诅咒的人的形状,背面写上姓名、生辰八字,就像这个布娃娃一样,一边诅咒,一边用针刺偶像。施术人以为,通过对偶像的攻击,可以驱动鬼神,并配以其他致爱灵物,来使对方患病甚至死亡,在攻击陷害他人的同时,求得自己亲媚。其实,这只是施术者自我安慰自我泄愤罢了。”

姚婷低着头一声不吭,王时节看不到她脸部表情,但他发现她的苍白的手指有些颤抖,她极力想制止,却显出更加的慌乱。

王时节继续道:“你的为官哲学,或许对历史并不感兴趣,这种巫术在国内的电影电视里有过详尽的描述。这个布娃娃是从你床头柜抽屉里搜出的,想必,是效仿影视剧故事里制作的产品。看,连娃娃身上的颜色,与肖月莉被害时所穿衣服的颜色一模一样。我似乎能想象出你每次‘施法’时的仇恨心情:一间黝黑的房间里,你脖颈僵硬,半低着头,披头散发像个巫师,你眼睛里发出幽蓝的光,嘴里念念有词,你将一枚又一枚的大头针扎向娃娃的乳房和两腿之间。或许你并不明白这样做能起到什么作用,或许根本不管有没有作用,你需要发泄,释放内心的压抑心情与仇恨,尤其在肖月莉每次向你描述与余高齐做爱细节之后。”

姚婷抬起头,王时节和方芳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她的眼帘像是拉开的大幕,让人直视心底。她的目光在聚拢,最后凝结在她的眉头上:“我与她不同,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只对自己苛求,不能像她那样说出与领导交媾的细节。有人说她傻,其实她是聪明,坦白不仅稳定了她与领导的关系,还赢得其他人的畏惧,就是分管人事的管委会副主任也要看她的眼色行事。所有的好事都离不开她,因为谁都明白,强劲的枕头风足以扫除余主任权力范围内一切的一切,影响力且能涉及整个月亮城。这些本来都是我的,但我会很好地珍惜,尽全力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更不会轻易伤害他,甚至毁掉他的前程。于是,我幻想着利用袁世杰阻止她,但她的野心已经没有力量令她羁勒,丈夫、儿子、家庭和一切!她领略了性的快乐,心的甜蜜,物质的丰沛,虚荣的诱惑,权欲的烈火,她不可再回头。你不知道,一个失宠的人意味着什么?一个为之牺牲的人失去了一切意味着什么?令我心碎,破碎的心无时不折磨着我,最卑微的人,才能看清世态真相,人情炎凉。我绝望了,心走到了尽头。”姚婷早成了泪人。

审讯室里安静极了,王时节仿佛能听到姚婷落泪的声音。他能感受到,姚婷的心的确走到了尽头,那么,尽头之后又是什么?

“这是你杀人的动机!”王时节不是提问,而是用肯定的口吻说道。

“是的,我一百次、一千次地想杀她,特别是看到她与余高齐双双出入的时候,看到她与他在办公室里锁着门的时候。黑暗里,我一针针扎在布偶上,有时候彻夜不眠。我本想,袁世杰当场捉住他们,会有一场折腾,但是,当我看到他跌跌撞撞离开余高齐办公室时,我彻底绝望了。”姚婷道。

“好,现在交代杀害肖月莉过程。”王时节责令道。

“尽管我想杀死她,但毕竟这是一场事故。”姚婷道。

“事故?”王时节和方芳几乎同时问。

“是一场事故。”姚婷慢慢平静下来。稍顿,她继续道,“袁世杰离开后,没过多久余高齐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我第一次看到余高齐的惊慌,也是第一次看到肖月莉的悲伤。余高齐没有解释,只是告诉我肖月莉身子不舒服,让我陪她两天。当天下午到次日晚上,肖月莉都在我家里。她的悲伤,是我一年里最快乐的事。肖月莉告诉我,袁世杰是有备而来的,他冲进房间先用手机拍下现场画面,然后使劲咬自己的手指直到流血。肖月莉说她惊呆了,看着袁世杰‘啪啪’扇自己耳光,满脸是血,末了他骂了句‘这对狗男女!’便跌跌撞撞离开。这时天空下起大雨……”

姚婷喉咙有些沙哑,嘴唇灰白有些开裂,方芳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她试了一小口接着一干而尽:“我只有瞬间的高兴。肖月莉告诉我,她决定离婚而后与余高齐结婚。我听了紧张地问:他也能离?她说,他不离婚我就缠死他,除非把我介绍给市长、副市长!我惊讶地问:你们之间没一点爱?她笑了笑没回答。我从她的笑中看出她的狰狞,是什么样的土壤培育出这样的女人,她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姚婷说着又停了下来。

“往下你做了什么?”王时节问。

“那个晚上,她睡在客房。深夜,我摸黑拿出布偶,肖月莉的结果定是布偶的功劳,我想当面试试。我在布偶身上扎着,仿佛听到客房里发出疼痛的叫声,我兴奋不已。但是一想到她要与余高齐结婚,我就绝望。肖月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余高齐打过几次电话。下午4点,我谎称月莉回家处理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谎,或许,潜意识里我已经在行动。月莉说一晚没睡好,总做恶梦,我说有安眠药。她把药片溶化在酒里,乘她到洗手间里我又放了几片。晚饭没吃完,她就趴在了桌子上。”

“然后你下手了。”王时节道。

“你们去过我家,一楼通车库。外头依旧下着雨,所有的过错都是环境造成的。从电话里对余高齐说谎到多下药片,只有模糊的想法。现在,所有条件都具备了,只要把昏睡的月莉放进车里,乘着雨大天黑扔进月亮河,等她醒来早就魂归西天了。我担心被巡逻的警察发现,把她放进后备箱,着了魔似的在城里寻找机会,直到凌晨2点,我才发现她已经窒息。”

“那么,为什么改变主意?”王时节问。

“逃避,我想逃避。求生的欲望让我想到如何逃避,她的死又燃起我泯灭的希望。把她扔进河里,很容易检出她体内的苯巴比妥和乙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走出户外?于是我想起袁世杰当场捉奸,想起对余高齐的说谎,想起肖月莉说起过‘飞来岩’的故事,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呀,一切水到渠成。谁又会想到,一个女子能背着尸体上山……”姚婷说着嘴角上流出讪笑,或许是对自己。

“往下说。”王时节道。

“没有了。”

“再想想。”方芳逼进问。

“你们指的是两枚大头针?”姚婷问道。见王时节望着她等着下文,接着道:“我往布偶胸口扎了一千次、一万次,从来没在她乳房上真正扎过,这是对‘媚道’的告慰,也是满足我的终极欲望。做完这些,剩下的只有哀思了——我顺手摘了一枝花,铺在了她的脸上。”姚婷说完,像根水草蔫了下去。

窗外的雨停了,审讯室极度安静,天空明朗起来,远处微弱的机器轰鸣声时隐时现。王时节没有兴奋,反倒十分困倦,当一切结束时,这是他很少有的感觉。数千年来,人们总在重复着古老的故事,演绎着一场又一场的人间悲剧,而眼下的姚婷与肖月莉何尝又不是呢?想着,王时节不知不觉地道:“武帝元光年间,皇后陈阿娇失宠,使巫蛊诅咒情敌卫子夫,被武帝废黜,女巫楚服及宫人牵连被诛300余人。权势倾于腐蚀,嫉恨、愚昧与死亡距离很薄很薄,过去如此,现在尚且不是如此……”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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