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葛诰文
2014-07-31秦颖
秦颖
记得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后,在网上看到许子东接受凤凰网采访的报道。他说:“莫言符合诺贝尔的‘六个幸运号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篇访谈大概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在谈一个问题:翻译。里面提到了一个关键人物——葛浩文。
许子东所说的这六个幸运号码的第五个是,“要有好的英文或者法文的翻译”。“葛浩文一直把他(莫言)的书非常有力的翻译到英文世界去,(莫言)有很好的海外的支持者。”又说,“如果只按文学标准的话,中国好多作家都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中国很多作家,或者说中文的很多作家之所以没得奖,原因就是因为它这个奖必须要看英文跟法文,或者是瑞典文。因此由于翻译的原因,这个奖可能没有了。……这个最重要的奖其实语言上是不公平的。”“文学通过翻译来评论,这个就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现在莫言为什么比较合算?就是因为他在西方有一定的读者群,而且有很强的商业的翻译的机制,因为他有一定的销量,有销量出版社才会请好的翻译家,所以翻译出来作品可以很好。通过翻译,有些不那么样的中国作品也可以翻得很好……比中文版还好。”
这不是一个新问题了。记得王元化先生在《清园自述》中,回忆跟马悦然的交往时,谈到过一个细节。1986年马悦然参加在旧金山举行的国际汉学研讨会,会上不少人提出中国作家从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马悦然在发言中试图作一些解释,提到翻译的质量会影响评委对作品的理解。引起一场小小的风波,被质问:“诺贝尔奖是文学奖还是翻译奖?”话音未落,就引起一片谴责声,落得个“马悦然对中国有成见”的坏名声。可是,十八位评委只有一位懂中文,翻译的重要显而易见。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莫言的获奖,葛浩文功不可没呢?答案是肯定的。
有一段时间,我负责出版社的对外版权工作,有幸参加了2008年4月新闻出版署与英国文化部英国文学翻译中心举办的“中英文学翻译出版研讨班”,地点在浙江莫干山。记得其中有两项培训内容是英国出版商如何选择翻译作品,书籍海外出版原因分析等等。在研讨班上,拜识了葛浩文先生。
葛浩文第一次进入大众视野,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或稍早,因为《狼图腾》的畅销并成为话题,因为它翻译成英文以后,在欧美的畅销。
当时我不知道葛浩文是何许人。因为曾策划编辑过《汉英对照中国古典名著丛书》,有些自以为是,认为汉译英界,没有我不知道的吧,包括国外的。真是盲目自大。要知道,我关注的是中国经典的翻译,对现当代文学翻译完全没留意。这才有了莫干山的一幕。
朋友介绍说:葛浩文来了!
谁是葛浩文?
你不知道?他是目前汉译英的N0.1。
显然,对我的无知,朋友颇有些诧然。我赶快翻阅发下的资料。“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是美国Notre Dame大学的研究教授,学术杂志《现代中国文学》(现在更名为《现代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创始编辑。……他尤其以翻译中国,台湾和香港的文学作品著称于世。……最著名的翻译作品包括中国畅销小说家莫言的《红高粱》,台湾女作家李昂的《杀夫》,藏族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1999年他和林丽君合译了台湾作家朱天文的《荒人手记》被选为美国文学翻译协会的当年最佳翻译作品。他最新的翻译作品包括莫言的《丰乳肥臀》,南京作家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他最新的翻译作品姜戎的《狼图腾》获得了2007年第一届曼氏亚洲文学奖(该奖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协助将亚洲文学译成英文出版,并推荐到英语世界乃至全世界)。这本书的英文版在2008年3月由企鹅出版社全球发行。葛浩文教授在亚洲和西方担任不少文学和学术杂志的顾问和编辑委员会成员。”于是有了初步的印象。
研讨班分了四个组,分别研读翻译四位作家(铁凝、李洱、伯纳丁·埃瓦里斯托、哈里·昆兹鲁)的作品片断。各组学员在老师的带领下进行翻译讨论,翻译完成后,与作者见面,请他谈创作过程和小说背景,并接受学员提问,由此对作品的风格、语言特色、字词含义等进行深入讨论。我分在黑美人组,小组作家是哈里·昆兹鲁,翻译样本是他的My Revolutions。葛浩文是“苍河白日梦”组的小组长。
我们的研讨分散在几栋别墅,课间休息时,大家会出来休息,透透气,聊聊天。这成为大家沟通交流的一个机会。当然,这环境免不了乱杂。有一天,葛浩文先生被一群中方编辑们围着聊得起劲,我在旁仔细观察,他那雪白的络腮胡,花白的头发,戴一副秀琅架眼镜,很有型。编辑们也挺八卦,问他的翻译稿酬收入。他说,翻译在美国跟中国一样,稿酬都不高,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研究这一块,有兴趣。我正好带着相机,抽了个空,要求给他拍了几张照片。
第二天早晨,我出外散步,路过一幢别墅,见葛浩文独自一个人在别墅前面的回廊里,来回踱步,随屋里传来古典音乐节拍,夹着烟的手随着音乐在半空中飞舞,陶醉其中。我转身赶回房间,取了照相机,再次来到那幢别墅,提出给他拍照。他停了下来,原地站定,看着我。拍完,顺势跟他聊开了。从音乐开始,他说他喜欢古典音乐,这是他的一大爱好。如前所述,他的兴趣在中国作家及其作品,听我介绍了花城出版社经营多年的“花城原创”,很有些兴趣,希望寄几种给他看看,而且,希望长期看到花城的新出版的长篇。下午大会集中时,他从口袋掏出一张小纸条来给我,说是他的通信地址,若可能,希望看到花城出版的小说。显然,早晨的谈话,给他留下了印象,对南方的这家文艺出版社产生了好奇,他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大概认为会不会错过什么,想要更广泛地关注,全面了解当代文学创作的现状,寻找、发现作家作品。我的这种感觉从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得到了印证:《渴望至高无上——中国现代小说和葛浩文的声音》,作者陆敬思(Christopher Lupke),华盛顿州立大学中国文学和比较文学主席。他说:“葛浩文的工作为英语世界带来了大量的作家,几乎涉及中国大陆与台湾各地所有的风格、年代、政治和社会立场、民族和地域。”
会上,举办了一场作者和译者面对面探讨翻译问题的研讨会:《狼图腾》的作者姜戎与葛浩文就翻译的对话,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译者归化努力的相互诘难,这当是文学翻译的典型案例。姜戎先生提了一系列的问题,如作者认为英文版删掉了序言部分,该部分的不少社科文献价值,如没必要删去从史料中辑录的关于狼的部分,对注重研究的人来说就丢失了很多东西,不能不说是个遗憾。讨论的相当部分集中在翻译的细节,如“白毛雪”,作者很生动地描述了内蒙古特有的白毛雪英语中没有传递到位,汉语中阿爸的称谓是泛称,而英译本中将之全部译成了爸爸等。葛浩文谈了他为了使这本书比较适合西方读者的阅读趣味,进行了适当的修饰。他解释说:“你是为中国人而写,我是为外国人而译……编辑部说读者要看的是小说内容,这些社科方面的文献就不用译了……海明威的小名叫爸爸,因此在美国文化中不会有伦理问题,而Aba在英语中没有意义。”当年《外滩画报》采访葛浩文的一篇文字,谈到《狼图腾》翻译的经历时,他说:“翻译过程对我来说是例外。我看了三章五章时就决定边读边译,我想读者想感到惊讶的情感,我翻的时候也要感到。比如杨克看到天鹅湖的感触,我想到了我小时看到美景的感触。超过原著的地方我没有这么大的才气,我还是尊重原著的。我没有看完后再译,是想把感情放进去。”
我不知道,葛浩文先生是不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想超越原作,跟原作竞赛。但他在跟姜戎的对谈中,我感觉到了他的某种情绪。在写这篇文字之前,我想跟姜戎先生联系,确认一些那次对谈时探讨过的细节。可惜,他太忙,我只跟张抗抗老师通上了电话,她转达了他的意见,不想再谈这事。后来,有一位采访过葛浩文的编辑说,她问过葛浩文,怎么评价《狼图腾》的翻译,他说是出版社硬要他译的,不愉快的经历。
我们不妨再回到陆敬思对葛浩文德的评价:“对我们来说,他的翻译‘至高无上,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实现了永恒而不可磨灭的语言成就,足以与原作比肩而立,改变了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版图,正是这些卷帙浩繁的译文才使得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成为可能。” “至高无上”“不可磨灭”这种用词和语气,似曾相识,姑妄记之。这里我想说的是,这句话从某个角度印证了前面提到的马悦然的说法,翻译对理解作品的影响,和许子东说的诺奖评奖的语言上的不平等。近读高尔泰《文盲的悲哀——(寻找家园)译事琐记》,谈到跟葛浩文的一段交往,“我书的根本,是人的命运……所有这些荒诞惨烈,译文中丝毫不见踪影。有的只是我小时候如何打架、逃学、留级之类近乎‘有趣的故事。”译文“删除的是重点,替补的却是鸡毛蒜皮。”当高拒绝葛的译文时,葛托人传话,“中国许多大红大紫的著名作家,如某某、某某、某某某都说,只要是他署名翻译,怎么删改都行。”高尔泰文中使用了“傲慢”与“霸道”两个词,他认为被文化过滤跟被政治过滤一样,被伤害的不仅仅是文字,还有人的尊严与自由。高先生有些愤激之言,作为当事人可以理解。由此想到,姜戎先生不愿意再谈,有这一层原因吗?
会议准备了四位作家的作品和一些别的书,摆放在那任取,我拿了一本英文版的Wolf Totem,分别请姜戎和葛浩文签字留念。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葛浩文。
(作者单位:广东省出版集团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