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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芝冈日记选录(三)

2014-07-31范正明

艺海 2014年3期
关键词:北曲南曲

范正明

一九四五年(重庆)

十月十七日

《大公报》载剧影社电讯:梅兰芳正候机来渝,惟到渝登台表演届时再作决定。

十月十八日

《新民晚报》晚刊《戏剧与电影》第一八八期,红英(报道):梅兰芳谈话剧,述梅对话剧、平剧表演方法的一种看法。梅说:“演话剧和演京戏,一样是在舞台上哭笑,可是情形不同。京剧有一定的绳墨,功夫要深,一举一动都得按规矩,不然就要脱格,哪怕是一个写实动作,写实也有程度的限制,超出限度,就觉得刺眼不调和。话剧靠的是描摹,把平常的动作拿上台,虽然绝对自由,毫无限制,可是处处都经过琢磨,很有意思。你不知道,京剧的教法实在太死板了,死做死唱,什么解释都没有,只靠学的人去揣摩。话剧的导演方法就好得多,一是舞台的动作,但当求和生活一致,一是平常动作的舞台表现,但也当顾及美化。”话从梅的口里说出,更觉平易近人。梅又说:“有人以为话剧演的不过是日常生活情形,我觉得好处就在这儿。它切近人生,平淡无奇,可是又有吸人的力量,这就不容易。”“好处就在这儿”是梅衡情有得的话。

十月十九日

徐慕云(戏曲理论家、教育家)《中国戏剧史》卷二“各地各类戏剧史”第三章“高弋”云:“咸、同年间,南府(清代掌管宫廷演剧的机构)之班底,仍属高腔班人,即开锣后的前三句戏仍照例演高腔戏也。鼎革(辛亥革命)后,高、昆销声匿迹,全被皮黄与所谓髦儿戏者所蹴落。”则高腔在民初始完全失势于北平歌坛也。

又曰:“民国四五年间,韩世昌偕高阳昆弋诸名宿莅平演剧,一时如昆弋大王陶显廷及名净郝振基、侯益隆,名武生王益友等均时以拿手杰作,如《游园惊梦》、《琴挑》、《刺虎》、《思凡》、《安天会》、《长生殿》、《功臣宴》、《火判》、《嫁妹》、《夜奔》、《宁武关》诸剧大饷顾客。又值陈(石头)、王(瑶卿)垂老,梅(兰芳)、尚(小云)犹未成名之际,旧京名旦竟推君青(韩世昌)为首屈一指矣。未几海上第一台,邀之南下,在丹桂演出,营业颇不见佳。迨期满北上,遂有一蹶不振之势。其后皮黄班之梅、程、荀、尚四名旦竟排新戏,韩自知不敌,乃谢绝歌场者叠年。”韩之兴,盖由复古空气之酝酿,其始蹶在商业都会,其再不竟,盖北平耆宿,嗜好已渐有移易矣。

又曰:“韩后虽先后有白云生、庞世奇、侯祥麟(均为北昆名家)等续组班,出演于平、津各地,然售价奇廉,座客寥落,有时收入票资,竟不足同人温饱。近老伶工如陶、郝、侯、王诸人,或以物故,或则归农,世昌以维持同业生活计,勉强登场,然已年逾不惑,辅弼无人,较之民初时盛况,诚不让天壤之别焉。”则昆弋之尾声矣。

又第七章“越剧”调,谓“越剧原分高调、乱弹、嵊县班数种。高调一名掉腔,乃越剧中之价值最高者。概括可分三类,历史戏之时常演出者为《凤仪亭》、《铁冠图》、《刺虎》、《煤山(上吊)》(均昆弋)等剧;家庭剧以《双报恩》、《仁义缘》、《分玉镜》等为最著;香艳剧则《双珠凤》、《玉蜻蜓》、《偷诗》(昆弋)诸折乃尤著者焉。”

“高调中所演之历史剧,十九皆有根据,且其表作亦极为认真,至其词句之典雅,虽不能比美昆、高,然较皮黄、汉调犹高一等也。各角中,除丑行有时楞以用越音藉示其地方剧之特色外,余如生旦净末例须以标准之宫音出之。他如身段、台步亦不离准绳,与场面上之锣鼓完全翕合。其缓急疾徐,雍容大方,殆与昆曲、皮黄不稍悬殊也。”作者似以高调与弋腔为二,盖有未达。

又卷一《古今优伶剧曲史》第十章,清代之南府云:“初时南府班底为高腔班,故著名伶工亦多为河北高阳县人。说因中官来自河间,又因高字乃吉祥字遂得于最初选入耳。后因东后(慈安)喜武剧,西后(慈禧)喜昆曲、皮黄,故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王楞仙、瑞得宝、杨小楼、金秀山、黄润甫、侯俊山等,始渐次被召入宫也。虽昆乱渐盛,已取高腔地位而代之,然而开锣前三句戏,则仍用高腔班也。”高腔始衰因王府班之不振(嘉庆);其再衰为乱弹伶工被召入南府(同治);最后之打击为民间皮黄与女伶之征服(民初)。

又曰:“乱弹则分文乱与武乱两种。文乱重唱做,种类颇繁;武乱以跌扑摔打见长,远胜于皮黄班之武行。实际言之,今日皮黄班之武剧,无论长靠短打皆纯以架子姿态取悦观众,至其真实之摔打工夫无不日益退化。余尝历观高腔、徽剧、秦腔,晋、冀、豫各省梆子,以及越、川等戏之武戏,其武角之身手灵活,跌摔认真,实高出皮黄班之武生、武二花等百倍以上。今日摄入电影之《夜奔》,倘易以昆弋班之王益友或侯永奎,必较李万春强胜多多。李之斯剧,系得自(杨)小楼真传,岂知小楼在日,亦尚须请益于王益友(北昆著名武生)也。武乱摔打工夫当与弋腔、徽剧同流,盖源于弋腔也。昆弋武工之佳,非平剧可拟,予亲见之。王益友见前,昆弋《宁武关》、《嫁妹》,如前所称举者,平剧皆不能演也。”

又曰:“清季末叶,越剧班曾莅沪奏演,以武戏各角之武工冠绝一时。近以名角日甚少,兼以不能与文乱合作,遂至全绍(兴)境内,已无出色当行之人材,一切绝技,或将逐渐失传。”此言武乱衰歇之因。

又曰:“文乱虽人材较众,然而数年间老伶工丧亡殆尽,亦呈现一蹶不振之势矣。其最负名者曰梁幼侬,做工堪称首屈一指。当余任胜利公司时,幸得灌其《双金锭》、《吊金龟》、《药茶计》、《宝莲灯》、《反五关》诸剧以留纪念,不二年间,梁即咯血而死。”

“此外尚有小凤彩者亦负时誉,其演《高平关》、《双龙会》、《龙凤锁》、《紫金鞭》等剧,最为脍炙人口。”

“越剧之黑头当以林芳锦为空前绝后,其佳作如《玉麒麟认罪》、《杨六郎告御状》、《沉香救母》、《双钉记》等,堪称独步一时。”

又曰:“嵊县班乃高调、文乱弹、武乱弹混合而成。年来嵊县文戏颇风靡一时。该班历史并不甚久,最初仅于各村镇草台班中时时见之,全班不足十人,除鼓板外亦无场面之设置,服装简陋,每以一人担负而行,东村演唱数日,再移西村开锣。然而一般乡村妇女,趋之若骛。倘遇落难公子投亲被逐,有情小姐花园赠金之一类本戏,竟往往连演数日,始得团圆,而一般乡愚非观至公子得官,夫妻团圆不止。”

嵊县班盖如花鼓戏,所不同者唯有本戏,不独小戏也。今楚剧亦演本戏,以弹词为题材,而不及大开阔之历史故事。听众全无知男妇,盖欣赏其故事进展,不及其演技也。其为小戏发展之一种共通途径也同。

《国民日报》载:梅兰芳对京剧生活虽不愿即行抛弃,但此后只限于公益善举及有利于国家民族之义务演出。《中央日报》则云,梅在兰心演出后,不拟再唱,外传赴重庆献演,不确。

十月二十一日

《中央日报》副刊雄飞《滞蜀随笔》云:“四川佃农婚礼,傍晚新人坐滑竿入门,由戚友簇拥新郎新娘入厨下,同跪灶君前,一人以手缢雄鸡,流鸡颈血涂新郎新娘鼻、额,即为礼成。”

酒后戚友唱秧歌,以椅围庭院作场,男女各就座,一农人持竹竿,中串铜钱多枚(大概即是钱鞭)为乐器,立场中作响数声,另一农人再入场,二人佝偻作插秧姿势,前进、后退、绕圈子,一递一声唱歌,每唱一句或二、三句,看众同声唱【儿郎乐】尾声和之。农人皆能秧歌,歌的内容庄谐不一,亦有随口唱出取笑看众之歌。

十月二十二日

徐慕云《中国戏剧史》引明沈宠绥(明戏曲音乐家)《度曲须知》云:“嘉(靖)隆(庆)间,有豫章魏良辅(戏曲音乐家)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而朱彝尊(清初翰林。诗词、方志学家,著有《日下旧闻》等)《静志居诗话》则曰:“梁辰鱼字伯龙,昆山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转音声,始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腔。”则良辅又为昆山人。徐云:“宠绥与良辅年代稍近,见闻较确。”按娄县故城在昆山东北,清初与华亭同为松江府治。松江南为金山,与浙平湖接壤,而平湖西南为海盐。良辅生于豫章,迁于娄东,盖由浙江海盐入江苏也。生而审音,盖夙习者为弋阳,变弋阳、海盐,则海盐亦所习也。此于弋阳自浙入苏之论点不悖。徐又云:“惟彝尊谓‘始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腔是良辅以前无昆腔也。顾宠绥言良辅为嘉隆间人,而祝允明《猥谈》云:‘愚人蠢工,询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抑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胡说也耳。允明卒于嘉靖五年,世宗(年号嘉靖)在位历四十五年,使良辅为嘉隆间人,则允明决不获见。非宠绥所纪良辅年代有误,则良辅之前已有昆腔。”按嘉、隆前当有昆腔,因《猥谈》已先言之。又《静志居诗话》:“魏良辅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沈德符(明文学家,作《野获编》,精通音律)《顾曲杂言》则云:“《浣纱》初出时,梁游青浦,屠纬真(屠隆)为令,以上客礼之,其命优人演其新剧为寿。”按屠万历丁丑(五年)进士,除颖上知县,改青浦。《野获编》云:“今上甲申岁(万历十二年)俞显卿论劾屠长卿,得旨,两人俱革职为民,则屠青浦令之年也。”据此则《浣纱》初出,即付魏使歌之时,当在万历十二年前及万历五年后,距嘉靖五年已五十余年,是则嘉靖五年前之昆山腔盖昆山土腔,而魏之新腔,则自弋阳、海盐蜕变而来。弋阳魏所夙习,一也。弋阳能改调歌传奇家曲本,惟《浣纱》独不能,足见弋阳与宴集曲本之相通,与标准昆剧之有异也。

十月二十三日

徐慕云说:“魏良辅生存之年代,普通流行有在嘉靖、隆庆间说。清陈其年赠歌者袁郎诗中亦云:‘隆嘉之间张野塘,名属中原第一部。是时玉峰魏良辅,红颜娇好持门户。一从张老来娄东,两人相得说歌舞。据此,则其时魏良辅,犹为红颜少年也。”

按叶梦珠(清初)《阅世编》云:“魏与张野塘订交,时年五十许,且以女娶张,则诗云嘉隆之间,红颜娇好,盖约略言之,不足据也。”

徐据《猥谈》,谓至迟在嘉靖初年已有昆腔,如以为嘉隆间为魏之晚年,则与梁辰鱼之交往又无从解说。徐说“惟以生存于嘉隆间之梁辰鱼拜魏良辅之后尘,故不能不认魏为较梁早一时代之人。”实则梁当为隆(庆)、万(历)间人也。”

《度曲须知》说:“豫章魏良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此与弋阳、海盐似所夙习。故《静志居诗话》云魏“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腔。”余怀《寄畅园闻歌记》说:“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云。良辅初习北曲,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缕心南曲,足迹不下楼十年。”魏习北音,盖流寓昆山以后,余不知魏来自江西也。故其缕心南曲,盖就生所习者而后改造之。《闻歌记》又云:“当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变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唇齿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唳。吴中老曲师袁髯尤驼皆瞠目以为不及也。”所谓南曲平直无意致,当亦指弋阳、海盐故曲言,惟吴中老曲师瞠目以为不及,其所唱似老昆山腔也。

明顾起元(明江宁人。字太初,万历进士,官至吏部左侍郎。逝后谥文庄。有《金陵古今石考》、《客座赘语说略》等)《客座赘语》:“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宴会取集,唱大套北曲后,而变为尽用南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有用鼓板者。今则吴人益以洞箫及月琴,其声凄惨,听者殆欲垂泪。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较海盐更为清柔而婉折也。”《南词叙录》亦云:“今昆腔以笛管笙琵,按曲虽不应,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和谐,殊为可听。或者非之,以为妄作。请问[点绛唇]、[新水令]是何圣人之作?”又云:“昆腔只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于二腔之上。”可知笛管笙琵,洞箫月琴伴奏与昆腔之流丽悠远而俱来也。

十月二十四日

三日来读《中国戏剧史》,考昆曲之成因与魏良辅之努力。

昆曲起源于昆山,盖亦有其必具之条件,盖昆山为南北曲交汇之地。南曲则原有昆山腔,北则如《度曲须知》所云:“北词之被弦索,向来胜于娄东。”

南曲如《猥谈》所云:“数十年来,南曲盛行,以后日增,辗转改易,而歌虽愈缪。”盖南曲自南渡以后,即无时不在变易中。《猥谈》又云:“愚人蠢工,徇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百端,真胡说耳。”祝长洲(吴县人)(即祝枝山)其所论列,盖就其时(嘉靖初)其地之南曲各腔言之,则嘉靖初年南曲各腔在苏昆一带之变更性大,而昆山腔之名亦肇于此时。

其时北曲名家在苏、昆者有王友山,《寄畅园闻歌》记云:“昆山魏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缕心南曲”者是也。有张野塘(明·昆曲音乐家)《况世编》云:“张野塘以罪谪苏州太仓卫,时为吴人歌北曲,良辅到太仓,闻野塘歌大称善”者是也。南曲当此时变动性大,盖受北方流入外来曲之影响,观魏自江西流寓娄东,乃弃其生之所审而习北音,其力量亦可知也。

何以改革南曲者必魏也?盖魏亦流寓昆山,由赣而浙而苏,于弋阳、海盐原有深造;至娄东复究心北曲而不得志,退而出所夙习,作变革南曲之尝试,足迹不下楼十年,其缕心虽曰南曲,实包容南北曲而整理之,乃能别开昆曲之堂奥也。

《阅世编》云:“良辅留听野塘歌三日夜,大称善,遂与订交。有一女,亦善歌,诸贵求之不与,遂以妻野塘。”《阅世编》称良辅时年五十余,已为吴中南曲国工矣。而清陈其年诗,则以为张与魏为并时人物。即从《阅世编》,则魏于北曲工力亦深,如以为昆曲之创立,非仅楼上十年所以成其大也。惟魏能兼收并蓄,故其所创,虽吴中老曲师如袁髯、尤陀皆瞠目以为不及,因两所知不出当时南曲也。

《寄畅园闻歌记》云:“而同时人娄东张小泉,海虞人(海虞故城在常熟县东)周梦山竟相附和。”是张亦流寓娄东,如魏为昆山人也。张于魏所创时曲,据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则亦不免疵议,知张于南曲亦一健者,而“相对说歌舞”云云,或魏楼居十年间事,则魏于南曲得助于张者实多。

又《少室山房笔丛》云:“魏良辅居太仓南园,能谐音律。”盖即闻野塘歌遂与之订交之地也。其时亦即与张说歌舞时。《笔丛》云:“若张小泉、季敬波、戴梅洲之类争师之。”碑魏之创获及其影响所及,必得助于小泉,则亦必得助于野塘明甚,非一人之独得也。

《闻歌记》谓张小泉、周梦山竟相附和,而《笔丛》又谓张小泉、季敬波、戴梅洲之类争师事之,其说与陈诗不尽合。盖张小塘亦如张野塘,一在师友间,一在友婿间,皆较魏稍晚也。《闻歌记》又云:“惟梁溪人藩荆南,独精其技至今云仍不约于梁溪矣。”凡此皆见一时风尚所趋,与流派所衍,盖蔚然成为一种新运动也。

《闻歌记》又云:“合曲必用箫管,而吴人则有张梅谷善吹洞箫,以箫从曲;毗陵(武进)人则以谢林泉善箫管,以管从曲,皆与良辅游。而梁溪人陈梦萱、顾谓宾、吕起渭辈并以箫管著名。”故魏所创曲以笛管筝琵,洞箫月琴伴奏,乐器倍于旧腔。如《客座赘语》、《南词叙录》所云:“盖人洲者众,乃相得而益彰,昆曲腔美出二腔上,伴估繁复,亦与有力焉,所谓吴俗敏妙之事者是也。”

《静志居诗话》云:“魏良辅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此士大夫立论如此,欲自为主导而轻乐师也。《少室山房笔丛》则云:“梁伯龙起而效之,自翻新调,作江东、白苎、浣纱诸曲。”则梁于魏为继起之人,魏之时曲赖有梁之点染而大光焉。即以《浣纱》初出之年(万历初)考之,梁亦较魏晚一时代也。是以《笔丛》继云:“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鑰之家,取声必宗梁氏,谓之昆腔。”此昆腔更趋成熟之另一阶段,美见重于时之第二阶段也。

《静志居诗话》云:“伯龙填《浣纱记》(付魏),同时又有陆九畴、郑思笠、包郎郎、戴梅川辈更唱迭和,今已百年。”《少室山房笔丛》则云:“梁伯龙作江东、白苎(大套小令)浣纱诸曲,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少虞、郑梅泉五七辈杂转之。”则郑思笠者,亦伯龙之音理助手,伯龙填词不达意,而制谱非魏所能专,谓合作限于两人者误也。且《诗话》之戴梅川当即《笔丛》之戴梅洲,戴与张少泉争师良辅,较魏亦晚出。凡此皆足证昆曲之成功非一手一足之烈,且历嘉、隆、万五十年间皆昆曲之诞生期也。

嘉靖初,苏昆诸腔初有更易,祝允明谓“被之管弦,必致失笑。”盖以金元为雅制,以南戏为无端,此一时也。嘉靖三十八年《南词叙录》成书之时,徐文长亦谓“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或者非之,以为妄作,请问【点绛唇】、【新水令】是何圣人著作?”盖守南唱之曲,以翻新为多事,此又一时也。至梁之昆腔既为金紫之家所宗,(万历)而社会反响仍未能免。《少室山房笔丛》云:“张进士新勿善也,用取良辅校本,出青于蓝,偕赵瞻云、雷逋民,与其叔小泉翁踏月邮亭,往来唱和,号南码头曲。其实禀律于梁而自以为意,稍微韵节,昆腔之用,不能易也。”此则昆腔革新之业既成俗尚,而立异相高者出焉,亦昆曲创之尾声也。

本日为旧历九月十九日,家人素食,俗传观音诞也。

十月二十五日

《度曲须知》论魏所创制云:“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尾腹音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所度之曲,则皆折梅逢使,昨夜春归诸名笔,采之传奇,则有【拜星月】、【花园夜静】等词,要皆别有唱法,绝非戏场声口。腔曰昆腔,曲名时曲,声场秉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曰调、拍、声、字,皆声律之庇护谐协言;曰功、气、启、收,指歌唱之婉折言。所谓别有唱法,如《寄畅园闻歌记》云:“当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变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唇齿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唳。”亦言昆曲声律之细非寻常也。故必辅以名曲雅词,而梁之词传焉。沈德符《顾曲杂言》谓梁“江东白苎之刻,乃大套小令,曲词了非剧词也。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然止此不复续笔。”故至《浣纱记》出,乃初有昆曲之实。然此记初出,时已万历丁丑(五年)后矣。故谓良辅为昆曲鼻祖可,谓嘉(靖)隆(庆)间所创制为剧则嫌过早也。惟弋阳子弟不能改歌《浣纱》,则此剧不独腔与旧腔有殊而字之均协亦声律之丽于词者,益之以伴奏乐器之趋于复杂,而昆剧之规模早具于剧本之先矣,此亦不能不知者也。

按《红绡记》、《红线记》皆梁伯龙编,见《花朝生笔记》。又《顾曲杂言》论明人作北杂剧,谓“梁伯龙有《红线》、《红绡》二杂剧,颇称谐意,今被俗优合为一大本南曲,遂成恶趣。”则所撰盖北杂剧也。

十月二十六日

万历间曲家与玉茗(汤显祖)同时者,以吴江沈璟为最著。璟字伯英号宁庵,世称词隐先生。官至光禄寺正卿。先生于音律一道,独有神悟,审铢黍而辨芒杪,一字不肯苟下。著有《南曲谱》二十卷,风行一时。顾与汤若士持论不合,各不相下。宁庵尝云:“宁律协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若士闻之笑曰:“彼恶知曲意哉?予意之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顾曲麈谈》)

录钱南扬(当代戏曲史家)《宋元南戏考》(载《燕京学报》第七期),论南戏所以不传之原因,其一,南戏十分之八九非文人所作,所以词句鄙俚,为后来文人所不喜。

王德骥(明戏曲理论家、作家)《曲律》:“古曲(指元明间戏)自《琵琶》、《香囊》、《连环》外,如《荆钗》、《白兔》、《破窑》、《金印》、《跃鲤》、《牧羊》、《杀狗劝夫》等记,其鄙俚浅近,若出一手,岂其时兵革孔棘,人士流离,皆村愚野老涂歌巷咏之作耶?”

又云:“古戏如荆(钗记)、刘(智远《白兔记》)、拜(月记)、杀(狗劝夫)等,传之几二三百年,至今不废,以其时作者少,又优人戏单无此名目,便以为缺典,故幸而久传。”

又云:“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古质之极,可爱可爱。《王奂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遗意,可爱。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已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论《词隐》曲谱)

《南曲谱》仙吕过曲【古皂罗袍引】《卧冰记》原文云“理合我敬哥哥,敬哥哥,行孝礼,昆仲两个忒和气,休忘了手足的恩义,虽然和你是两个娘生,哥哥道都是一个爷养的,都是我母亲的孩儿,你缘何把这骨头来,都落在哥哥碗里?咳,娘也娘,仍煮着一锅羹啊,可有两般滋味。”

李调元(清戏曲理论家、文学家)《雨村曲话》:“《寻亲记》词虽稍俚,然读之可以风世。”又云:“《惊鸿》、《卧冰》二记,俱词句鄙俚,曲之最下乘也,宜乎其人亦不传。”

钱南扬云:“王氏的评论,不但自己不赞成南戏,简直不许人家说南戏好。所以连沈璟都给他骂在里头。”(明沈璟著《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曲律》所谓《词隐曲谱》是也。)

又云:“南戏失传的时代则在明季。因为在成化时还有人集刻百二十家戏曲全锦;在嘉靖时还有个徐渭来著录南戏。隆(庆)万(历)以后,情形就不同了。王骥德是徐渭的学生。(在《曲律》卷四自云‘吾师徐天池先生、‘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对于南戏极力反对,态度与乃师大相径庭。所以在那时能赏识南戏的,只有沈璟一人而已。”昆曲之兴,在隆、万间,南戏即在此时不为时流所重,兴替之迹宛然。

十月二十七日

《顾曲麈谈》云:“荆、刘、拜、杀为四大传奇,《白兔》不知何人所作,读之近乎令人作呕。《杀狗》为徐畛作,词当娴雅矣,乃鄙陋庸劣,直无一语足取。仲由之言曰,吾诗文未足品藻,唯传奇词曲,不多让古人。自负如此,便不该随意涂抹。”(按《茶香室三钞》引《静志居诗话》)曰:“《杀狗记》乃仲由所撰也。”(按徐畛字仲由)。

十月二十八日

南戏的文章质朴,远非明人所及。《琵琶》、《拜月》久炙人口,即【商调慢熙州三台】“晚来去淡风轻,窗外月儿又明,整顿阁儿新,饮三杯自遣闷情。”

【换头】“久闻倩馆芳名,猛拼一醉千斤。活脱似昭君,行来的便是桂英。”(《王魁负桂英》)。

【中吕过曲渔家傲】“卑人在馆下多年恩爱深,自从那日游春,逢着那人,共他离了家乡去,做扑花行径,在阆州同作家筵,受万苦千辛,与卑人生两个孩儿看看长成,怎教他别取个头条嫁个人。”(《李勉负心》)

至《卧冰》、《梅岭》等则纯粹白话,无一句粉饰语,盖民间文艺之真面目。(钱南扬《宋元南戏考》)

《九宫大成南词音谱》作【商讯引】,《王魁负桂英》作《王魁旧传》。《梅岭记》即《陈巡检妻遇白猿精》,亦称《陈巡检梅岭失妻》,亦称《陈巡检》也。

十月二十九日

南戏始于宋光宗时,永嘉人作《(赵)贞女》、《王魁》二传,或曰滥觞于宣和(北宋徽宗时代)。然自南渡始盛行,号曰“永嘉杂剧”。其始皆用宋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尽叶宫调,士大夫少留意者。元初北曲流行,风靡南土,宋词遂绝,而南戏衰。(元)顺帝时稍稍复兴,终不逮北曲。及永嘉高则诚造《琵琶记》,新词妙律,完绝当代,卓然与北曲并峙矣。(《曲苑丛谈》)

南戏即《录鬼簿》(钟嗣成撰)所谓”南曲戏文”,《南词叙录》又叫“永嘉杂剧”、《鹘伶声嗽·小孙屠》家门云:“后行子弟不知敷衍甚传奇。”则南戏不但可称杂剧,也可称传奇。只是它和金元杂剧有异,即与明人传奇也不尽同。

南戏当宋光宗时即产生永嘉(杂剧),元末南戏《琵琶记》又永嘉人高明则诚作。叶子奇《草木子》云:“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庄岳委谈》云:“今《王魁》本又不传,而传《琵琶记》。《琵琶记》亦永嘉人作。”(二则据《浪迹续谈》引)故“永嘉杂剧”云者,盖以南戏以永嘉为产生地故。

《猥谈》云:“金元闤阓(古代市区之门)谈吐,所谓鹘伶声嗽,今所谓市语也。”故《南词叙录》谓南戏为“村坊小曲”。故南曲在宋代确是一种民间戏剧。

但村坊小曲只是清唱之曲,其由小曲进而连成大套,更使大套进而串演,必与当时大曲及官本杂剧均有关系,故曰:“其始皆用宋词,而益以里巷歌谣。”(《曲苑从谈》)

《猥谈》称:“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贞女蔡中郎》等,亦不甚多。”南渡之际,南戏已盛行,而“旧牒”所列名目不多,盖剧本非士大夫所作,非官家所藏,皆民间所作,只传于优伶之口,故虽多亦不传,所谓“士大夫少留意者”,不传之因与明南戏同(见前)也。

钱南扬谓《南词叙录》称“宋元旧篇”,其宋元并举,就可明白宋戏文与元南戏是一种东西。他以为《宋元戏曲史》(王国维作),“南戏当出南戏之戏文,与宋杂剧无涉”之说不免误会。

又以为“官本杂剧、永嘉杂剧,同一时代,同一名称。所不同者不过一为达官贵人所用,一为民间所用。”他说“既没有无涉的证据如何断定他无涉呢?”

《曲苑丛谈》也承认“宋词”与南戏有涉。宋元南戏产生民间,本质是宋村坊小曲,但必透过宋词、宋大曲、宋官本杂剧等的参加和洗炼,才能让清唱之曲走向完美的戏曲形式。同时代的戏曲形式和另一种戏曲形式,并不会隔一道不可通的樊篱在两者中间。

钱南扬反对“在元只有北曲,元明间乃渐有南曲”或“简直承认南曲出于北曲”的许多人的说法。如明骚隐居士《衡曲丛谈》称“金元入中国,所用胡乐,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大江以北,渐染胡语;而东南之士,稍稍变体,别为南曲。”盖谓元曲变宋词,而南曲则由胡元之曲变其体而成一种新曲。

如王骥德《曲律》称“金元北曲,擅盛一时,南人不习。迨季世入我明,又变为南曲。”亦谓南曲为元末明初南人变北曲而成。

如沈德符《顾曲杂言》称:“自北有《西厢》,南有《拜月》,杂剧变为戏文。”又曰:“自北剧兴,名男为正末,女曰旦儿,相传入于南剧,虽稍有更易,而旦之名不改。”钱南扬云,照其事气看来,简直南曲出入北曲了。

如沈宠绥《度曲须知》称:“明兴,案惟式古,不祖夷风。虽词人间踵其(北曲)辙,然世换声移,作者既寡,歌者寥寥。风声所变,北化为南。”意云世换声移,北化为南,乃南曲产生之因,故此南曲兴于明初也。

如明吕天成(明戏曲理论家、作家)《曲品》称:“金元创名杂剧,国初演作传奇,杂剧北音,传奇南调。”则谓南调乃北音所演,非异地之产也。

如忽略南北曲之地方性而仅视为一种戏曲因时代、风气不同而推移演变,演变之迹象有若可求,则以为能自圆其说。今人不承认有地方戏,谓中国戏之源泉,只是一种,其囫囵之头脑略与相同。

其论据谓胡乐嘈杂,则调(曲牌)因乐(器乐)而变;胡语侏离则词(曲文)因语(表达)而殊,折数、脚色等等复因调与词(戏曲体制)而引起若干改易。宋词之为元曲,由于渐染胡风,一变也;元曲之为南曲,由于乐惟式古,二变也。世换声移,而此一戏剧之流,乃因时代、风气推移而演变,而进展之迹亦若可睹焉。

惟注意此流之因时推迁,而不问此流之源泉为异为一,则于此流之实际一无了知,而论其推迁,谈徒驰空想,与事象不相接也。

钱氏之意,以为“在宋金时代,北方发生杂剧,南方发生戏文,到了元朝,杂剧、戏文并盛,而并不发生关系。”如并不发生关系之说成立,则除两地永绝往来。但元·姚同寿《栾郊私语》称:澉川杨梓与贯云石交,其子复与鲜于矜交,以故杨氏家童无不习南北曲,由是州人习为海盐,则《曲苑丛谈》所称:“元初北曲流行,风靡南土,宋词遂绝,而南戏亦衰,顺帝时稍稍复兴。”其说亦似有所本,然非南曲出于北之谓也。

钱氏释南戏云:“为什么叫做南戏?就是原本尽是南曲而没有北曲的。”例如《北词广正谱》卷末“附南戏北词正缪”所引南《赵氏孤儿》【北仙吕】、【混江龙】及《寻亲记》第三十二句《血书》【北双调清江引】和现存南戏中如《琵琶记》等也常有几支北曲。

这种偶然插入几支北曲,实在在曲律上不发生什么问题的。谁都知道元朝的杂剧,纯粹的北曲亦常有南曲夹杂其间。如吴昌龄(元·戏曲作家)《花间四友东坡梦》有【南仙吕过曲月儿高】,又关汉卿《望江亭中秋切会》有【羽调过曲马鞍儿】。

“只有明人传奇,才有几套整套的北曲插入”。

吴、关等剧有南曲曲牌,正足证元朝杂剧、戏文之间早已发生关系,不过参互混同,不及明代耳,持此论甚正确,盖时代淹久,地非绝境,两地文化安能两不相干?诚如此,则由于相互间之影响而轩轾,兴替存焉,安得老死不相往来,各坐享其太平之盛世也。故钱氏与前列诸子之说亦各有其得失矣。

钱氏论元朝杂剧、戏文云:“当时(元)有个沈和,创造一种南北合套(按:此又杂剧、戏文发生关系之一征),然在现存杂剧、戏文里未见有人用过。”

“我们知道南曲和北曲互有短长,南曲虽限制较宽,作曲自易曲折详尽,不致于北曲的局促,然就音节言,南曲清峭柔远,宜于诉情;倘遇英雄武侠之戏,则劲切雄丽,须让北曲本色当行了。”

“所以到了明人传奇中,不但角色较多之排场采用南北合套,而于英雄武侠之剧且采用北曲。”

“此则明传奇之大进步,不能不大书特书以表彰之的。”

十月三十日

朱竹坨《静志居诗话》云:“梁伯龙《浣纱》、梅禹金《玉合》,道白终无一散语,均非是。”又关陇《舆中偶忆篇》云:“梅禹金《玉合记》,最为时所尚。然宾白尽用骈语,餖饤太繁,其曲半使故事有为成语,正如设色骷髅,粉装化生,欲博人喜爱,难矣。”以《玉合》例《浣纱》,则《浣纱》可知。

《顾曲杂言》又云:“近年则梁伯龙、张伯起,皆吴人,若以中原音韵律之,俱门外汉也。”此言昆曲之用吴音。然如《曲苑丛谈》云:“李中麓以填词名,而不娴度曲。所作《宝剑记》生硬不谐,不知南曲之有入声,而以中原音韵叶之,吴人传为笑柄。”昆曲吴音,乃其局于一隅之所由来,但必强叶中原音,则又为吴人所笑。

《顾曲麈谈》云:“李中麓(开先)字伯华,章丘人,官至太常少卿。罢归后以词曲娱老,著《断发记》诸传奇。所藏词曲至富,自谓词山曲海。王元美《曲药》云:李所为《宝剑记》、《登坛记》亦是改其乡先生之作,尚在《拜月》、《荆钗》之下。一日问余何如《琵琶记》?余谓公词之美不必言,每令吴中教师十人唱过,随腔改妥,乃可传耳也。李怫然不乐罢。”

十月三十一日

魏良辅别号尚泉,居太仓之南关,能谐声律,转音若丝。张小泉、李敬波、戴梅川、包朗朗之属,争师事之,唯肖。而良辅自谓不如户候过云适,每有得必往咨焉。过称善乃行,不即反复数校勿厌。

时吾乡有陆九畴者,亦善转音,愿与良辅角。登坛,即愿出良辅下。梁伯龙闻,起而效之,考定元剧,自翻新调,作《浣纱记》、《吴越春秋》及江东、白苎诸曲,又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陈棋泉五七辈杂转之,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鑰之家,而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

张进士新勿善也。乃取良辅校本,出青于蓝。偕赵瞻云、雷敷民与其叔小泉翁踏月邮亭,往来唱和,谓之南马头曲。其实禀律于梁,而自以其意为均节。昆曲之法莫能易也。

其后茂仁、靖甫兄弟皆能入室,间常为门下客解说其意。茂仁有陈元瑜,靖甫有谢含之,为一时登坛之彦。李季膺则受之思笠,号称嫡派。(《梅花草堂集》)

十一月一日

沈德符云:元人俱娴北曲,而不及南音。今南曲如【四时欢】、【窥青眼】、【人别后】诸套最古,或以为元人笔,亦未必然。沈青门、陈大声辈,南词宗匠,皆成(化)弘(治)间人。同时如康对山、王漾陂则俱以北调见长。漾陂初学填词,募国工,杜门学琵琶三弦,习诸曲三年,尽其技而后出,其专精如此。(《曲苑丛谈》)则成弘间南方北曲之传未坠。

沈宠绥《度曲须知》:“惟是北曲元音则沈阁已久,古律弥湮。有牌名而谱或莫考,有曲谱而板或无征,抑或有板无谱,而原来腔格,若‘务头、‘颠落,种种关捩子,应作如何摆放,绝无理会其说者。祝枝山博雅君子也,犹叹四十年来接宾客鲜及古律者。何元朗(明·戏曲音乐家,长于北曲)亦忧更数后世,北曲必且失传,而音随泽斩,可慨也夫,则弘治至嘉靖间南方北曲之传始就衰。”

《桃花扇》曾言及“务头”, 今人解说纷纭,(“务头”,元明清戏曲用语。一般指曲中精彩处)不知为北曲腔格,明季人能理会者寡,况今人耶?又《西厢记》说“颠不落”的,疑“颠落”其所自出也。

康海字德涵,武功人,弘治壬戍第一人及第,授修撰,有《对山集》四十卷。王久思字敬夫,弘治丙辰进士。有《汉陂集》十六卷。祝允明字希哲,长洲人,弘治壬子举人。何良俊字元朗,松江华亭人。嘉靖中贡生。

《艺苑卮言》云:“时有杨侍郎庭仪者,少师介夫弟,以使事北上,过康(府),康故与契分不薄,大喜,置酒至醉,自弹琵琶,唱新词为寿。杨徐谓家兄居恒相念,君但得一书,吾为道地史局。语未毕,康大怒,骂:‘若伶人我耶?手琵琶击之,格胡床迸碎。”此可见康对山时之尚北调也。

《猥谈》称“自国初来,公私尚用优伶供事。”证以成、弘间康、王均擅北曲,康对客弹琵琶,唱新词,王募国工,杜门学琵琶三弦,可知当时北曲犹为士大夫所爱尚。惟祝允明已有“四十年后宾客鲜及古律”之叹。盖弘治到嘉靖间,又如《猥谈》所称“四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于是声乐大乱”,北曲已不能独擅歌场矣。然嘉、隆间何元朗仍蓄家童习唱北词,一时优伶俱避舍,然顿仁复尽传北方遗音,独步东南。(《顾曲杂言》)惟何亦有“更数十后,北曲必且失传”之叹,北曲之不为众所欣赏又可知也。

十一月二日

《度曲须知》云:“至于弹弦索者,俗固可呼为北调,然腔兼袅娜,字涉土音,则名北而不真北也。年来业经厘剔,顾亦以字清腔迳之故,渐进水磨,转无北气,则字北而曲岂尽北哉?试观同一【恨漫漫】曲也,而弹者尽习弹音,反不如演者别成演调。同一【端正好】牌名也,而弦索之【碧云天】,与优场之不念法华经声情判别。虽净旦之唇吻不等,而格律固亦迳庭矣。夫然则北剧遗音有未尽消亡者,尚疑留于优者之口,盖南词中每带北调一折。如《林冲投泊》、《萧相追贤》、《虬髯下海》、《子胥自刎》之类,其词皆北。当时新声初改,古格犹存,南曲则演南腔,北曲因仍北调,口口相传,灯灯递钵,胜国元音,依然嫡派。虽或精华已铄,顾雄劲悲之气,犹令人毛骨萧然。特恨词家欲便优伶演唱,只【新水令】、【端正好】几曲,彼此约略扶同,而未惯牌名,如原谱所列,则骚人绝笔,伶人亦绝口焉。”按所谓“当时新声初改”,盖指昆曲初期而言。弦索曲有腔有字,非仅有曲谱可供弹奏也。其与北曲遗音有殊,盖遗音为北词之偶一二折保存南戏中者,优场声口相传,固犹是北词本来面目;弦索则北词经时人厘剔,已渐进昆曲,北词之精神已失,所谓改良北词是也。唯南戏中所保存之北调牌名无几,北词曲牌,大半成广陵散,此外则名存实亡之弦索曲也耳。势谓北词势已销歇可也。

十一月三日

明万历昆曲盛后,北词在南方不失古音者惟南戏中所存之偶一二折,北方则散曲如【罗江怨】、【山坡羊】等尚是当年遗响,余亦不可问矣。若江左之【山坡羊】及诸弦索曲,则北曲之元音已失。

秦筝浑不似北曲之弹奏乐,如所云之【罗江怨】、【山坡羊】不尽西调也。即南方【山坡羊】亦秦筝琵琶配曲,《金瓶梅》可证。有谓系秦晋曲调之弹奏乐,举陆次云《圆圆传》为征,非也。

【木鱼儿】、【木斛沙】、【阳关三叠】被以地名,盖此等曲各有其地方性也。

《度曲须知》云:“北词之被弦索,向来盛自娄东,其中袅娜,指下圆熟,固令听者色飞,然未免巧于弹头,而或疏于字面,而又繁弦促调,往往不及收音,早已过字交腔,所为完好字面,十鲜一二。此则前无开山名手,于良辅之于南词者,故向来极少到家;而衣钵所延,遂多乖舛。迩年声歌家颇惩纰缪,兢放改弦,谓口随手转,字面多讹,必丝和其肉,音调乃协。于是举向来腔之促者舒之,烦者寡之,弹头之杂者清之,运微之上下,婉符字面之高低,而厘声析调,务本中原各韵,皆以磨腔规律为准。一时风气所移,远近群然鸣和。盖吴中弦索,自今而后,始与南词并推隆盛矣。”

按:弦索之为乐,似比笛进步。所谓“口中袅娜,指下圆熟”者是。故昆曲于南唱鼓板管笛外益以琵琶月琴,化北音也。惟巧于弹头则字面不显,又其短处。故北曲南来之后,用化于昆曲讲求字面之长而悉改其弦调,更本中原音韵而厘析声音,而北曲本来面目全失。

故《度曲须知》云:“虽然,今之北曲非古之北曲也。古曲声情,雄勃悲激,今则尽是靡靡之音。今之弦索非古之弦索也。古人弹格有一定成谱,今则指法游移,而鲜可捉模。”

十一月四日

《梅花草堂集》云:“梁伯龙闻,起而效之,考定元曲,作《浣纱记》、《吴越春秋》及江东、白苎诸曲。”按:梁有《红线》、《红绡》二杂剧。《顾曲杂言》云:“颇称谐稳。”是梁亦精于北曲,与良辅初习北曲,绌于王友山,及闻野塘歌,与订交同是北曲知音。故昆曲中有北曲成分,就乐器言,参与琵琶月琴,其一徵也。

魏良辅《曲律》云:“曲须要唱出各样曲名理趣,宋元人自有体式,如【玉芙蓉】、【玉交枝】、【玉山供】、【不是路】、【耍地骤】、【针线箱】、【黄莺儿】、【江头金桂】要规矩;【二郎神】、【集贤宾】、【月云高】、【念奴娇序】、【刷子序】要抑扬;【扑灯蛾】、【红绣鞋】、【麻婆子】,虽疾而无腔然而板眼自在,妙在下得匀净。”此泛论唱曲也,亦足见魏之一斑,故录。

贯云石,畏吾人,阿里海涯孙也。父名贯石哥,以贯为氏,名小云石海涯,自号酸斋(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仁宗在东宫,选取为说书秀才。践祚,拜翰林侍读学士。辞还江南(《元史》本传),卖药银塘市中,人无识者。尝过滁山,乐见渔父织芦花为被,尚其清,易以诗。公至钱塘,因自号芦花道人(《尧山堂外纪》),有四时行乐【小梁州】词四阕,描写余杭西湖四时景象(明·姜南《瓠里子笔谈》)。又曾隐居长塘,游虎跑泉,赋诗以泉为韵(《西湖游览志》)。故贯与浙江关系极深。元·姚国寿《乐郊私语》称澉川杨梓与云石交,独得其乐府之传,其当可信。故北曲南流乃海盐腔成因之一,亦因此主要因素,乃一直为士大夫所支持也。

午前,龚啸岚、张惠泉、万克哉诸兄来访,云将于本月半前,返汉筹备《新快报》复刊。龚兄之歌剧《岳飞》,定于九日在一川演出。

十一月五日

明隆庆及万历初,曲家如昆山郑若庸(戏曲作家),《曲品》称其《玉块记》云:“典雅工丽,可咏可歌骈绮之派。”昆山梁伯龙,《静志居诗话》以梅禹金《玉合》例其《浣纱》。宣城梅禹金所作《玉合记》,词章无语不对,无语不典,乃骈俪传奇,登峰造极之作,亦结束骈俪作风之作,则《浣纱》可想矣。屠隆(明戏曲家、文学家)于《浣纱》之“摆开,摆开”,深致不满,亦但以其不典而已。则当时作风可知,其导源于昆山又可知。

沈璟与汤显祖皆万历进士,时较郑、梁、梅等较晚,而沈亦吴江人也。其时昆山骈俪之风,趋于绝路,沈、汤乃重振之。沈所编《南九宫谱》为南曲立一标的。所作传奇十七种,合称《属玉堂传奇》,但大多未刻之稿,其名为《红蕖》、《分钱》、《埋剑》、《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曲品》云:“词坛之疱丁,此道赖以中兴”。

《九宫大成南词音谱》卷六十三,双调正曲,录《牧羊记》【回回曲】二阕,正《小放牛》“天上娑罗”也。今与宫谱并录,以明渊源所自:

六五 工六 五 五 六五六工 六工 六 六工工五

天上 的 娑 婆 什么人裁 九 曲 的黄河

六五工六 工 六 工 六工 六 五 五 六 五

什么人开 什 么 人 把 住 三关口

四 尺 上 四 上 四 上 四 合

什 么 人 和 北 番 的 来

六 五 工 六 五 五 六工 五 六 工 六 工 六 六工 工五

天 上 的 娑 婆 李 太 白 裁 九 曲 的黄 河

六工 五 六 工 工 六 工 工 六 五 五 六工

老 龙 王 开 杨 六 郎 把 住 三 关 口

四 上 上 四 上 四 上 四 合

王 昭 君 和 北 番 的 来(注:符号未记)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周祥钰、邹金生(清乾隆时的宫廷词臣)编辑。

同卷,录《牧羊记》【回回曲】二阕,词云:“教场里打鼓摸黄旗,好人好马去征西。好马撇不下糟头料,好男儿撇不下脚头妻。”此显然为农歌也。又录《四美记》【回回舞】一阕云:“东里东来东里东,南蛮北虏与西戎。回回鞑鞑千千万,谁云不说怕辽东。卫分三万起狼烽,琉球日本朝鲜伏,安南交趾尽归从。不怕战,不怕攻,不怕雷来不怕风,只怕唐朝鄂国公(尉迟恭)。谁人禁得长鞭子,就是婆婆太祖宗。”则又纯拟民歌而作。

十一月六日

《梅龙镇》脱胎【汉调】,改用【二黄平板】连几句【西皮】,则【西皮】为后来所加,非原有之物。盖湘、汉戏均【四平调】,不带【西皮】也。这可为皮黄合流一种徵验。

《缀白裘》梆子戏《打面缸》,有【包子带皮鞋】曲牌,徐筱汀颇费考订。按《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二十四,越调正曲,录《劝善金科》【豹子令】一阕,注云:“豹亦作鲍”。卷二十五越调正曲,录《拜月亭》【赵些鞋】一阕,则【包子带皮鞋】越调集曲也。又《缀白裘》中之《蜈蚣岭》、《上坟》有【包子令】一支,想即【鲍子令】。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三,仙吕宫正曲收《琵琶记》【雁儿舞】:“深夜重重,怎不怨苦。要寻个男儿,又无门路。甚年能够和一丈夫,一处儿双双雁儿舞。”又收《彩楼记》【光光乍】:“和尚去出家,身上挂袈裟,有人请我修功课,真个快活光乍乍。”注云:“【光光乍】曲末用【光乍乍】三字押韵,此体最古,如《琵琶记》之【雁儿舞】:“一处儿双双雁儿舞”,亦是古体。此曲牌命名之一种因由。又卷七十一,收散曲,黄钟宫正曲【喜看灯】:“纱笼儿过去过去人争竟,尽说道今夜灯,似彩云移下一天星。桂魄澄澄一样明,喜吾皇与民同乐喜看灯。”亦一例也。

又卷十一,中吕宫正曲收散曲【阿好闷】:“君今去也阿好闷,有些钱怎知凑来助恁,落得两家阿好闷,各家把这泪偷零,一回上心阿好闷,伊家去有多少志诚,你不分皂白阿好闷,兀的须有神明。”则【阿好闷】曲牌源于送声。

十一月七日

午上枇杷山,参加十月革命二十八周年纪念日苏大使馆所邀茶会。遇姚蓬子、马彦祥两兄,因约来中央社闲谈,并将《弋阳腔考》原稿交马兄校阅。

最大之鼓。卫聚贤先生云:“山西某地赛会,行列中有大鼓,其大如一间屋,则置车中舆之行,两侧各立一人,持锤击鼓,鼓声与其它乐声相应。”

又云:“山西南路戏,唱者以大声为能事,其演《长坂坡》,张飞大叫三声,必落梁尘,不如此则不贵也。”

陈志良(广西戏曲家,著有《桂剧漫谈》)兄十一月三日复函:“欧阳先生(欧阳予倩)太固执,藐视地方戏,即桂戏,所知亦有限,故其主持之改良桂戏,弟曾称之为海派桂戏。实际上受其益处者只为四大名旦(小金凤、小飞燕、谢玉君、金小梅)。生角王盈秋,小生路凝香,丑角刘万春七人而已。本班中之成就,即如此,其它更谈不上矣。桂林沦陷前,伊看过几次楚剧,交口称善,如能及早致力如此,则其成就更多矣。在此曾与寿昌先生看过滇戏《活捉王魁》,与湘剧《活捉三郎》相仿,颇为可贵。滇戏之《老背少》,为地方戏中最佳者,寿昌先生亦以为然,已请该演员李少兰君传授与四维儿童剧团矣。桂戏小飞燕亦佳。目前谈到旧剧改良者,或在舞台上实现者,均采地方戏平剧化,平剧话剧化,话剧文明戏化,错认目标……致有此怪现象也。四维儿童剧团主持者为冯玉昆,颇能接受新花样,而保持平剧固有之美点。”

十一月八日

录《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十《拜月亭》【扑灯蛾】:“自亲不见影,自亲不见影,他人怎相庇?”“既然读诗书,恻隐心怎不周急?”“也,我是孤男,你是寡女,厮赶着教人猜疑。”“乱军中谁来问你?”“缓绉间,语言须是要支持。”

又卷三《拜月亭》【豆叶黄】:“你一身眼下,见在谁行?”“我随着秀士凄身,他是我的家长。”“谁为媒妁,甚人主张?”“人在那乱离时节,人在那乱离时节,怎选得高门,厮对相当。”两词活脱如对话。

又卷五十七《拜月亭》【山坡羊】:“那日遭兵燹,兄妹移家迁汴。乱军中拆散雁行,两下里追寻不见,叫瑞莲,有个佳人忽偶然,相随同到招商店,合卺曾凭媒妁言。交欢,谁知一病缠,堪怜,分开凤与鸾。”叙述简洁生动。

又同卷《拜月亭》【二郎神慢】:“拜新月,宝鼎中明香满爇,愿抛闪下男儿疾效睹些,则再同欢同悦。”“悄悄轻将衣袂拽,却不道小鬼头春心动也。”“那娇怯,无言俯首红晕满腮颊。”用白描夹写动作。

十一月九日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六十四《琵琶记》【孝顺儿】:“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谁人簸扬做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米在他方没寻处,怎地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地教奴供瞻得公婆甘旨。”用明喻,词显意明,而旨能曲达深入。

又卷五十《琵琶记》【三仙桥】:“一从他们死后,要相逢,不能够,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像,教我未写泪先流。写,写不出他苦心头,描,描不出他饥症候,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双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弊垢。若画作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我待画他个庞儿带厚,他可又饥荒消瘦。我待画他庞儿展颔,他自来常恁皱。若画出来真是丑,那更我心忧,也做不出他欢容笑口。只见他两月稍优游,其余的都是愁。我只记得他形衰貌朽,便做他联儿收,也认不出是当初父母。纵认不出他蔡伯喈当初的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两极开阖,转折之妙,而用笔浅出,能质实而委婉,此其所长也。

午后观中外文艺联络社主办之漫画木刻展览会,其所附陕西年画、门神、窗花剪纸,命名曰民间艺术,非客观之民间艺术也。徐迟(文学家)今日撰文,褒古元(版画家)而贬新波(版画家),未免主观之见。复观傅抱石画展,傅画已臻绝高境界,其产量与努力,均令人拜倒。

十一月十日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六十三《白兔记》【锁南枝】:“星月朗,傍四更,窗前犬吠鸡又鸣。哥嫂太无情,罚奴磨麦到天明。想刘郎去,没信音,磨房中冷清清,风儿吹得冷冰冰。”写景叙事,简单明了,是民间作品的长处。

又卷三十一《白兔记》【雁过沙】:“衙内问我甚情怀,也曾穿着绣罗鞋,不曾挑水街头卖,贞节妇女怎肯做事歹。被无知兄嫂忒毒害,双亲早丧十六载。”三词惟第一阕稍含蓄,二三阕则质实如话。

又卷五十《白兔记》【香罗带】:“娘行免泪零,听吾说事因,俺爹爹管军又管民,军中挨问姓刘人,也!教他取你,免伊泪零。多只数日少半旬,异日说冤恨,报取薄幸人。苦也天天,甚日得母子团圆说事因。”(“免泪零”“说事因”两见,“人”韵亦两叶,词不修饰,亦民间作品本色也。

又卷二十四《白兔记》【望儿歌】:“我在沙陀,受狼狈了是没极奈何,感李太公领归我,他把嫡亲女,招我为夫妇;二老双双都亡过,被大舅争强,把我鸾凤都耽误。儿来问我,剖剖心肠,在磨房中,生下你儿一个。”

又卷二十四《荆钗记》【斗黑麻】:“自古姻缘,事非偶然,五百年来,赤绳系牵。儿今去,听教言,孝顺姑障,数问寒喧,灯前泪涟,生离各一天。有日归宁,有日归宁,吾心始安。”母送女嫁,絮絮叨叨之语,如自口出。

又卷六十三《荆钗记》【锁南枝】:“休发怒,免心焦,一言望乞听奴告,这聘礼荆钗休恁看得小,非是金非是宝,将来聘伊家,一似孟德耀。”善写儿女情怀。

又卷四《荆钗记》【傍妆台】:“意悬悬,倚门终日,望得眼儿穿,自他赴选历鏖战,杳无个音信传。多应他在京得中选,因此无暇修书返家园。他既登金榜,怎不锦旋?教人心下转萦牵。”(悬念之情,写来逼真)。

十一月十一日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四十九《荆钗记》【梁州序】四阕:“家私迭等,良田千顷,富豪场振瓯城(温州)。他也不曾婚娶,专挽我来求亲,恁的钱物昌盛。”“愧我家寒,自料难厮称。”“这段因缘料想是前定,入镜缘何不顺情,休得要恁执性。”

“他有雕鞍金镫,重烟列鼎,肯娶我裙布钗荆?况又房奁不整,反被那人相轻。”“虽是你房奁不整,他见你恭容自然相钦敬。”“严父将奴先已许书生,君子一言岂变更,实不敢奉尊命。”

“你爹娘俱已应承,问侄女缘何不肯?恁推三阻四,莫不是行浊言清?”“枉自将奴凌并,便刎下头来,断然不依听。”“论我作伐,宅第尽传名,十处说亲九处成,谁似你假惺惺。”

“做媒的个个夸能,也多有言不相应,信着你,都被误了终身。”“你那合穷合苦,没福分,丫头,敢来强厮挺?”“姑娘何必恁生憎,出语伤人,你好不三省?荣枯事,总由命。”

姑娘作伐,侄女辞婚,由逼劝到相骂,步步紧急,声口如绘。此一大段对白(拟为唱),纯取生动白描,四阕词中,不运一典,《荆钗》之所长,概可知也。

十一月十二日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二十四《杀狗记》【下山虎】:“有一个醉汉倒在街坊,大雪纷纷下,看着惨伤。我好意教你开门,及早商量,笼些灯火,教他吃口滚汤,救人一命活,胜造七级浮屠福寿昌。若不开门后,倘或死亡,事累邻家遭祸殃。”

又卷十八《杀狗记》【竹马儿】二阕:“他教学昔日关张结义,不思量久后有头无尾,岂知他是调谎的,使虚心冷气,挑唆员外得如是。我官人,枉恁他多伶俐,落圈套怎不如,把骨肉下得轻弃。你好直恁地,不思量手足恩深,岂知同胞义,漫教人无语泪双垂,说着后心碎。”

“他两人专花言巧语,一杀地斗是搬非,每日里只会拖狗皮,那曾见回个筵席,双双长坐两边位,我官人结拜为兄弟,落得个甚便宜?夫和妇话不投机,他三个同结义,胜似亲的,糖甜蜜,更美,把亲生兄弟赶出去,你家富何济。”

又卷三十一《杀狗记》【锦缠道】:“我官人,近日来不知怎生偏向外人亲,每日里同饮同坐同行,把兄弟逐出受贫。娘行劝低死不听,杀狗扮人形,设着此计,必须改过心,愿得回心后,爱兄弟远别他人。”

《杀狗记》词用民间日常生活言语写出,所谓语言真实,形象具体,可于此中见之。岂其事用民间方言谚语,如“调谎”、“虚心冷气”、“拖狗皮”等,亦活脱自然,不比故做拼凑。“你家富何济”,作教训语结。“愿得回心后”、“何日劝得心意回”作期待语结,皆民间作品常用之例。

又卷三十一《杀狗记》【雁过声】四阕:“昨宵际晚时,见小叔背员外回归,穿一领百衲破衣,睚睚瘦得不中觑,铁心肠见了泪珠垂。”

“一饭未曾著筋,员外酒醒唱起,便道他偷了环儿,更不分说几句,便拳乱打逐出去,破窑内受苦伊怎知。”

“小叔知礼攻书,又怎肯怀着恶意,信他人搬喋是非,把亲生兄弟逐出去,每日劝解不听取。”

“同胞共乳,手足之义,割舍把他轻弃,将家产恃长不分取。小官人晓诗书,知礼义,尽让兄不肯说他,又何曾说是说非?论得来谁是谁不是,何日劝得心意回。”

又同卷《杀狗记》【普天乐】:“偶因观三国志曹操子曹丕的,因兄弟广记多才,七步成诗句,兄妒忌恐怕他夺位,定计施谋杀兄弟。我端详细察因依,兄杀弟有理,曹丕见识正合吾意。”以《三国志》引入,盖说书残存,此例皮黄多有。“有理”、“正合吾意”亦皮黄常用语也。

午后到文运会所召开之文化界月会,因曾与龚啸岚兄约,往观厉家班之《贩马记》也。京剧《贩马记》,较这弋腔《贩马记》做派失之粗疏,专以简省为能。其弋腔故派之残存,惟县令回家更衣,及避人私语时,夫人呼丫环倒茶似为平剧所不具,故上演时刻较弋腔为短也。湘剧易吹腔为皮黄,而做派细腻,则似与弋腔相匹。在龚家进晚餐,饭后,由啸岚兄招待,往第二川剧场观啸岚兄所编之《岳飞》演出。

十一月十三日

《荆钗记》【金莲子】:“休忧此生鸾镜缺,常言道,救人须救彻。”【东瓯令】:“夫妻不是同林鸟,限到各分别。”【绣衣郎】:“黄河自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凿井记》【桂花偏南枝】:“闻古人,说得好,要家和,须是大为小。”《节孝记》【一封歌】:“须记取,早知今日悔当初”。《寻亲记》【清江引】“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杀狗记》【七贤过关】:“你临危不见了赛关(羽)张(飞),方信道,打虎还须亲兄弟。”《金印记》【锁窗郎】:“休支,砂锅打破怎瞒人,你叫王婆卖我须知。”《拜月亭》【三叠排歌】:“无人来往冷清清,叫地不闻天怎应。”《意中缘》【懒针线】:“娘行休得再欺人,一误难教再误身,从今假药不沾唇,都只为说真方曾受医人困,因此上悔多成吝。只因误受当头棒,不觉逢僧敝脑门。”可知南词喜活用民间谚语。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五十《寻亲记》【女冠子】:“我妻借钱将文约去,又谁知中他谋计,虚填二十锭来胡觅,反说道不要利。君子爱财,取之有理,只怕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倒今教人怎生区处?”中人计谋,无法区处是骨干,活用民间俗语作评,是无计中的愤激语。

又卷六十三《卧冰记》【灞陵桥】:“若要我解劝时,日出在西方,落在东方去。吊桶如今落在他井里,早晚中了拖刀计。非是我硬心肠,学取傍洲例。喳,宁做到一不是,休做了两家不是。”前三用俗语是说很话,最后一用俗语是很心人世故语,亦内心之实供也。

又卷十五《琵琶记》【女冠子】:“相公只虑多娇女,怕跋涉千山万水。女生外向从来语,况既已做人妻,夫唱妇随,不须疑虑。这是蓝田种玉结亲误,今日船到江心补漏迟,想起此事费人区处。”(融俗语于文语中,乃用俗语最高手腕)

又卷十八《金印记》【芙蓉花】:“一株树开两样花,人面有高和下,懊恨当初,错把亲儿打,教三叔劝取孩儿,似鬼门前空占卦,休恨我年老爹娘,一笔都勾罢。”此懊恼解嘲语。

又卷三《孤儿记》【十五郎】:“人生不孝有三般,无后的极可怜,枉自有金银无数,漫荣华身贵显,奈没个子子孙孙,这家私与谁看管?劝你,将人比己一般,孤儿的且饶免。”不孝有三,亦如夫唱妇随,此民间习用成语之原自古书中来者。此阕极陈无后苦处,又出乡里识见。

又卷十《白兔记》【石榴花】:“非因小侄怒生嗔,哪得闲衣闲饭养闲人。又不会锄田车水与耕耘,夫妻两口长欢庆。因此逼写休书退了亲,叫个收生婆婆落了她身孕,刘穷(刘智远之贬称)若是身发迹。直待黄河水澄清。”闲衣闲饭兼闲人乃乡里常语,其作用亦无殊俗谚及用书中语。“黄河水澄清”,《荆钗记》【绣衣郎】亦用之。

《金雀记》【麻婆子】:“卷檐金顶缠棕帽,何必文章教儿曹。”《荆钗记》【水底鱼儿】:“白衣卿相,暮登天子堂,有等魍魉,本为田舍郎。”皆用兔园册子中语。

《寻亲记》【狮子序】“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彩楼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似落花有意随流水”,“常言道好事不在忙里。”《张协传奇》【狮子序】:“休烦恼,须待时至,常言道好事不在忙里。”

十一月十四日

读《桃华圣解搵日记》乙集(《越缦堂日记》之一)禁戏二则:

上谕:“御史秀文奏请严禁内城卖戏一折,京城内城地面,向不准设立戏园,近日东四牌楼竟有太华茶轩,隆福寺胡同竟有景太茶园登台演戏,并于斋戒忌辰日期公然演唱,实属有干例禁,着步军统领衙门严行禁止。七月十一日(同治九年八月二十日日记,录京报)。”又戊集,同治十一年五月初四日录邸钞。上谕:据御史袁承业奏,近闻太监在京城内外开列多铺,并蓄养胜春魁戏班,公然于园庄各处演戏等语。我朝纲纪严肃,从不准太监任意妄为,若如所奏各节,实属大干禁令,着总管内府大臣、步兵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一体严行查禁。并着嗣后随时稽查,如有前项情事,立即据实奏明,从严惩办。

十一月十五日

金龙四大王,江南龙神者,自元至今,相传金龙四大王或云神为谢绪,或云神兄弟四人,著灵河堤,累加封号,祠庙遍江淮,常见蛇身以行水,其类不一,或称公侯,或称将军。向来官南河者,遇河堤溃决,见有此等出,辄迎置之盘中,供奉于庙,盛张宴乐。自河督以下,皆敬祝惟谨。去年直隶大水,忽有此类,长短七八,至天津,李合肥(李鸿章)如河南故事礼之。于是畿辅哗言金龙四大王来矣。四月初,有一蛇至通州,通永道亦置之盘,供之古庙中,锁其扉,禁人出入,数日而蛇死。(戊集,同治十一年五月初四日记)

河神(金龙四大王等),上谕:“丁宝祯奏河神录迹显著,请加封建祠一折,山东贾庄决口,经丁宝祯督率在事员弁,实力堵筑,奇险迭生。仰赖神灵显应,大功告成,实深寅感。金龙四大王封号着礼部查照康熙二十三年加封天后成案办理。其黄大王、朱大王、栗大王、陈九龙将军、杨四将军、曹将军应加封号,着吏部一并议奏,并建立栗大王专祠以答神庥。”(甲集第二集,光绪元年三月十六日录邸钞。)

花鼓戏。 日记丙集,同治十年元月二十九日所记云:“上午抵上海。”二月初七日所记云:“夜偕诸子坐小车至小东门霓裳馆饮茶听歌,又诣景芳园听花鼓曲,三更归。”诸子者,诸桂山,盖其时上海有花鼓戏之公开唱演,故王韬《瀛壖杂志》,书成于同治十年,亦引《香鹭生海上十空曲》云:“花鼓新腔送,卖眼春心动”(花鼓戏)也。

十一月十六日

包公案。《艺文类聚》引《益部耆旧传》曰:“严遒为扬州剌史,行部,闻道旁女子哭声不哀,问之云:夫遭烧死。遒敕吏舆尸到,令人守尸,曰,当有物自往。吏曰:有蝇聚头所。遒令披视,得铁锤贯顶,考问,以淫杀夫。按陶宗仪(元末明初文学家)《辍耕录》,载元姚忠肃公天福,勘县令妻顶颅钉迹事,与此略同。今里俗语小说又附会以为包孝肃事。”(《桃华圣解搵日记》巳集,同治十一年十九日记)

汤裱背。昔日在“横塘”汤家山有大冢,丰碑巍然,石马罗列,洵之士人,则汤氏之坟,即《鸣凤记》中所演之汤裱背也。余大骇,急读其碑,则成化某年制赠大兴县汤渭父母诰敕,未识汤渭即东楼(严嵩子世藩)之客否?合山贾祸事,曩于说部中得其详,今忘之矣。坟侧又有一碑,碑已不存,以意度之,有碑者,渭父母坟,无碑者,渭坟也。(光绪甲申九月二十四日,二十二日买船下乡至横塘州)

十一月二十六日

借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廖字人也,号柴舟,曲江人,清顺治元年生,康熙四十四年卒。录卷三文一篇:

汤中丞毁五通淫祠记:去苏州城西二十里为上方山,又名楞加山,上有五通神祠。相传太母一产五子,殁为神,能祸福人,俗称为五圣,又称五殿灵公。吴俗淫而信鬼,故祀五通神惟尤盛。自岁至除夕,殆无虚日,虽严寒酷暑,载鼓吹、牲帛往赛祷,络绎不绝。五通固喜淫妇女,被所魅者甚众。从前妇女入祠者,相戒不得艳装,近则冶容玄服,钗耳纵横,男女杂踏,往往目成。兼之奸巫淫尼,拦从闺阃,竞相煸惑,若以淫诲淫,遂至有不堪言者。吴中之风俗盖如此。康熙己巳岁,公以副都御史巡抚江南,适诸生李某有女为五通神淫×死,仇控于公,公出示禁祀五通。未几,值太母诞辰,祀事之盛,喧动四邻。公闻之震怒,躬率有司民壮抵祠,取诸神像尽投之水火,并檄发所属,敢有匿五通神像而私事者以死罪论。具疏上闻,永行禁止。……嗣是吴俗为之少变。……高台城西公汤姓,讳斌,号潜庵,睢阳人。

十一月二十七日

借读长洲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录六则:

灵石县韩侯岭,汾霍之间,古称重险。人称岭之险,亚于四天门。淮阴侯祠(韩信)在岭脊,庙后高×。相传汉高(祖)自代还,吕后杀韩信,送其首葬此。门外有两石像,意者,其为吕后与审食其,亦犹后庙之有秦桧夫妇吁!(光绪壬寅三月二十日)

曲沃县浍水桥桥平如砥,水涸为田,麦苗正秀,中间流一线,浅不容刀。相传秦人赴长城之役,其妻孟姜送寒衣,经侯马南浍河,水涨难济,手拍南岩而哭,浍(水)为之浅云。(同上二十八日)

平梁府七十里萧关口,亦名金佛峡。下坡有关侯庙,两庑右祀杨大郎,左祀杨七郎。杨延昭(杨六郎)足迹未尝渡陇,又安得有杨七郎耶?里人以萧关讹为三关口,又以小说镇守三关附会之,殊可笑。(同上,四月十八日。按由此二十二里即六盘山)

……

阶州(武都县)岁科并考,使者三年始一致,故使至观者如堵墙,并争以小孩红布蒙头,从轿下过,谓之过关。男女皆负其子,环立以待。又有垂折叟,自知风烛将临,赧赧然鹭行蜷伏,愿出胯下。路人揶揄声、呵止声,又杂以儿啼声,真可捧腹。不知使者有三文夫子,皆死矣,×然无千,天下不祥人也,愧对父老矣!(光绪癸卯三月十八日)

周广文言:阶州产金线狂飙狮狨,其毛浓厚,可以为褥,大于猴,有高至四尺者。抱子行绝岭,跳跃如飞。人以火器击之,知不免,辄以其子而饲之,俟其饱,然后拱立待击。获其雄,雌者跪地哀鸣,亦可悯也。以猴为粮,群猴至,择其肥者,置一石于顶,余猴皆去。此猴惕息待食,无敢动。(同上,二十四日)

山丹峡中产石燕,其色黝然,石质似研材,张两翼,有纹如瓦腹微凸,喙尖而下钩,尾似剪,俨然如燕之将翔也。据云:“产岩洞,胎石中,剖而出之,可疗目疾。产亦可催生。”(光绪甲辰十月初一日)

西和县老关庙,塑像白面微须,与吾乡赤面长髯者不同。(光绪乙巳)

十二月十二日

本日《国民公报》载北平剧讯云:王瑶卿与程砚秋商洽,将合作演一至八本《雁门关》。余派老生杨宝森家藏有行将广陵散之秘本《祭风台》,此本与《借东风》不同,乃以鲁肃为主角,有即将排演意。荀慧生则重整香国剧团,长期出台,老生约王琴生合作。

十二月十五日

《中央日报》副刊有大闲一文,称武侯之值得敬爱,就在他有丰富的理智和热烈的感情,挥泪斩马谡的故事,是理智战胜感情的例。六出祁山是以生命献给国家的最崇高的感情表现。所以理智与感情的最高峰应该相交于一点。虽不据史料举例,而言极可取。

(责任编辑:邹世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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