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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垛圆

2014-07-30邓宏顺

江南 2014年4期
关键词:堂叔堂弟草垛

邓宏顺

祸福的降临真的是没有一点儿预兆?不需要理由?也不讲究时间吗?

秋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一个瘪蔫的气球重又被吹得圆满起来。我在等待着那种重复过数次的喜悦的到来。蜷缩在壁脚的大黄狗突然站起来,龇牙咧嘴地从我背后跑过去,对着山湾里的下坡路狂叫起来,以为又是陌生人进村。

平时总有陌生人背着大包小包来村里用电动喇叭怪里怪气地吆喝,推销那些砍铁不缺的菜刀以及能叫爸爸、妈妈的皮娃娃和翻过来覆过去都能向前挺进的电动作战小坦克,大黄狗看不懂那些怪东西,就不喜欢他们。

今天来的不是陌生人。大黄狗看清楚了就不再叫,还迎上去舔他的手,和他嘘嘘地交谈起来。

狗一停止叫声,我就猜想是堂叔来了。忠实堂叔是该回老家来了,他今年怎么还不来呢?

正是星期六,大黄狗狂叫之前,我悠闲地坐在家门口欣赏这个季节的果实和颜色。天气很好,秋天的太阳到了下午更显得透亮,屋壁和草秆都照得能反射出一层浅浅的光芒。顺着光看去,还没有掉落下来的枣子,就在枣树上摇摆出一圈圈红亮,山风稍大一点的时候,枣蒂儿一松手,枣子就嘣咚嘣咚地落到我脚边,在地上高兴地弹跳几下又静躺下来。屋周围的庄稼和草木,在春天里尽情地开过花,到了这个季节,它们都在我面前展示出大大小小各种形状和颜色的果实。这样的季节让我享受着充实,也让我有了强烈的期盼和怀念,我期盼着忠实堂叔的到来,我怀念往年这个季节里那一排排圆圆的草垛。

在城里人看来,这山村是太偏远闭塞了一些,交通很不方便,出产一点山货都得靠肩挑手提到山下的公路上,然后才能到集市上卖钱。即便是我,从春至秋,也不无精神文化方面的孤独。但这里也还有很多好处,比如这森林覆盖率,比如这甜甜的空气和泉水,那是城里人根本无法享受到的;尤其秋收是一个非常让人怀念的季节,像忠实堂叔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到六十多岁才离开这儿的人,就更是如此,每到这个季节,他就一定要回到老家来住些日子。村里人都说忠实堂叔好贱,放着城里的热闹日子不过,偏偏怀念山村。只有我常常想,忠实堂叔一定是每年都要来享受一下这种到处都有收获的感受,他的童年、青年和壮年都是在这种到处都有收获的地方度过,所以,他在城里非常怀念这些……

果然是忠实堂叔来了。

忠实堂叔今年回老家的日子其实和往年差不多,过久的盼望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但他今年戴了鸭舌帽,人也胖了许多,这又的确和往年不同;还有,往年他都是用一根棍子担着东西回家,今年他背了旅行包,所以不能太怪大黄狗没有眼力,是忠实堂叔改变了他原来的形象,连我一时也感到有些眼生。

“老叔回来了?”我抑制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地招呼堂叔说。

“还不回来,心如油煎!”堂叔却很直率地说。

“你今年发福了,年轻了。”我说。

“天天吃好的,不劳动,像头猪,哪能不长肉呢!肉多了,筋包得太厚,使不上劲,一身都钝钝塞塞的,血也流不动了,举手抬脚都不轻巧了,所以,我是急着要回来!”

于是,堂叔进了我的屋,放下旅行包,取出些糖酒来放在饭桌上,说是给我的。我说:“你是老叔,还给我们晚辈带什么礼物啊!真是三斤鲤鱼——往倒提了!”

忠实堂叔说:“回来一次要住好多天,吵犯你们了!”

我女人给忠实堂叔搬来凳子,还要给他倒水时,忠实堂叔抢过杯子要自己找水喝,说我们把他太当客人招待,他反而不自在,他在老家还要住些日子。

忠实堂叔跟儿子在县城住过好些年了。他儿子干过很多行业,先是跟人家学装修,因为闻不惯油漆味,又改行学开麻将店;因为麻将店难熬夜,又跟人学盗墓卖古玩,被公安抓过后,现在据说是在和几个人合伙放什么高利贷,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很适应城市生活,生成就是城里人。忠实堂叔说过多次,城里生活也不见得什么都好,春来了看不见下种,秋到了看不见收获,街两边种的又都是不结果子的树木,日里夜里都有车子叫,白天晚上天都是亮的,没有早晚,没有季节,没有忙闲,没有苦,没有乐!如果不记数一下日子,真就不知道日子过到哪儿了。家里什么都靠钱买,虽然什么都不缺,但也什么都不多,一停电城里就乱套,一停水城里就闹事,大家都经不起一点儿折腾,也没有一点安稳感。心里老是虚虚恍恍的,不好受!所以,秋收一到,他就一定要回来看看。

每年在堂叔返城的时候,我们也一定送他一些禾花鲤鱼、大红枣、芝麻、绿豆和板栗之类的乡下特产,让他回县城后吃一段时间他喜欢的东西。

忠实堂叔从他六十几岁开始,这么十几年来,每到这个时候就必须回老家一趟,从第一次回老家开始,他就住在我们家。

忠实老叔原有自家的房子,现在房子也还在,但已经多年无人照管,瓦檐楼廊上,树叶落得太多的地方,让风吹来的种子和鸟儿叼来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小树;风霜雨雪热胀冷缩使瓦片碎了,掉下来不少,通了不少的天眼,下雨时雨滴汇成涓流从天眼里拉成长长的水丝,沿着屋梁屋柱往下流;开始那几年流水的屋柱屋梁到了天晴就长又大又白的菌子,几年之后,房子也就站不直立不稳了,屋柱往下一弯,房梁胡乱一歪,整个房子也就岌岌可危,人是不敢再进去住了。我当初完全是出于亲情才让忠实堂叔住进我家的,现在我和我女人也都习惯了,甚至到秋收时就念叨忠实堂叔。忠实堂叔也习惯了,在我家住下来,连自己的老房子也懒得去看一眼,反正废了,后人也不打算来这儿住,他就不去操这个闲心,真要是去看了,忠实堂叔还会难受,何况他的老房子还在沿小路走进去的山湾里。

忠实堂叔坐了,喝过茶水,就急着问:“今年禾还没有打完吧?”

“禾打完了!谷都晒过二道,车净进仓了。”我女人说。

“今年回来迟了?”忠实堂叔说。

“迟什么?不迟!是我们比往年收割得早了。现在种粮成本高卖价不高,我只做屋边几丘好田够自己吃就行,几天工夫就都收割回来了。”我说。

“一辈子做阳春,不回老家割几把禾,不在肩上压压担子,这人就像要废了!”忠实堂叔说。

这么说着话,我女人就端来两个木升子放在忠实堂叔面前。一个木升里是枣子,一个木升里是板栗。枣子有红的有白的,板栗也有红的和白的。忠实堂叔清楚,枣子是我自家门前的枣子,板栗也是我自家屋后山上的板栗。我女人免了客气话,并没有叫忠实堂叔尝尝,但忠实堂叔已经拿起来吃了。吃得并不多,枣子才吃了三颗,板栗才吃了一颗,我看见忠实堂叔咀嚼得非常慢,非常细,把自己古稀之年的所有日子和人生经历都掺和到这枣子、板栗中磨成浆进行着回味。

忠实堂叔嘴里咀嚼着枣子和板栗,眼睛却远远地望着满山上被秋霜染红的枫叶和那一层层像饭碗重叠起来的梯田。他若有所思地像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禾都打完了,怎么不见有一个稻草垛?”

我说:“现在村里就我们家还养着一头牛,其他人都不养牛了,买了小拖拉机犁田,不需要稻草,不堆那些稻草垛了。”

忠实堂叔说:“没有那些稻草垛,就不像秋收过后,就不像个富有的村子!”

我很理解忠实堂叔的情感,我说:“是的,以前秋收过后,村子周围到处都有一排排肥圆的稻草垛,狗和鸡最喜到草垛下嬉戏,到了冬天,孩子们就在草垛下捉迷藏或者罩麻雀。现在没有这些稻垛就缺少一种乡村的乐趣和味道。”

完全看得出来,回到老家吃自己熟悉的东西,听我这样的回答,忠实堂叔有一种难得的惬意,他脸上的皱纹显得很舒展,脸色也开始红润!

我陪忠实堂叔亲热地说了一个下午话,晚饭时,两人又喝了点酒。天黑后,我们还一边看电视一边谈话,电视里出什么内容,我们就跟着说什么。出反腐败内容时,就谈现在腐败问题老火了,再大的官也难治得好啊!出法制内容时就谈现在什么法都有,就是执法的人太不认真,一到当官人头上就执不下来;出动物世界时,又说动物社会有些地方和人差不多,也是弱肉强食;出军事内容时,我们又说,世界上有的国家派军队漂洋过海到人家门口去打仗,还说人家没有理,如果大家都莫打仗,把造先进杀人武器的钱都用在大家的生活上,这个世界那该多好啊!出农村养老、医保内容时,我们又说,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越来越好过……天地是乡村的天地,话题却是世界的话题,这都因为农村也能接收到和城里一样的信息。

第二天我起来得不算晏,因为我要赶到学校上课,但我起来时,忠实堂叔已经坐在家门口弯脚枣树下的木凳子上望天色。

“堂叔,你起那么早干吗?”我说。

“在县城里真要睡觉又睡不好,坐下来又打瞌睡;回老家,一觉睡到大天亮,精神就好!”忠实堂叔说。

“那你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说。

“你要给我安排点事做,不然,我是住不安心!”忠实堂叔说。

“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家里也没什么要帮忙的。你好好休息几天!”我说。

说过这些,我的女人就把洗脸水端来放在堂叔面前,让堂叔洗脸。堂叔说:“自家人你还把我当客了。”

我女人笑笑说:“你一年就只回来这么一回!你是老叔!”

我女人姓丁,话不多,尤其不说漂亮话;堂叔也清楚我女人待人很诚恳。

洗过脸,忠实堂叔就问我女人,油菜田犁过来了没有。我女人说,犁过来了。又问苞谷收回了没有,我女人说,也收回来了。问坡上还有什么庄稼没有收回来?我女人说,都收回来了。问山上还有柴要扛回来吗?我女人也说,没有。

忠实堂叔就感到自己手脚没有了放处。他很不高兴地看着我女人,那样子是在埋怨我女人没有说实话,不让他做事。于是,他不再问我女人,就自己扛了锄头去屋下面的地里挖地。

这块地春上种黄豆,秋冬种白菜,忠实堂叔清楚,豆类植物不吃肥,而白菜最需要肥力,这一种植计划已这样搭配无数年,年年都有好收成。

我洗过脸往学校赶路,到傍晚放学回家时,堂叔已把地全部挖了过来,把土整得很细,稍粗一点的石头都被他捡起来砌在地边,地边就镶嵌出一道细密的碎石花纹;地坎也锄得干净黄红,带草的土皮都被埋了地下,过些日子又能产生肥力。这自然非常要工时,而忠实堂叔就怕坐在家里抬头等饭吃,正好这么慢工细活地做。我走到地边时,忠实堂叔还在地里翘着屁股使劲地忙碌。

“老叔,要你住下来玩几天,你又挖地干什么?”

“做事比不做事好玩得多!”

“我跟我女人说过不要让你做事的!”

“丁妹不让我做,是我自己要做的!”

“你也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城里就是没有土地摸,我才感到两手空空的没味道!”

天不早了,我们说着话就往屋里走。我想,除了翻挖这小块菜地,忠实堂叔是再也不会找到事做了!

路上碰到一群蚂蚁,忠实堂叔蹲下去仔细地观看一番就说:“要下雨了!”

忠实堂叔对农业的物象和谚语知道得不少,他曾在村里当过多年队长。他看见桃竹笋长在竹娘中间,他就说:“今年桃竹娘抱儿,是个寒冬”,如果桃竹笋长在竹娘外边,他就说:“今年是暖冬”;他看到三月泡开花朝上的多,他就知道,今年夏天暴雨少,三月泡开花朝下的多,他就知道今年夏天暴雨多。他当队长的时候,还荣获过一顶怀化中方镇出品的尖顶光油斗笠,斗笠上写着四个大红洋漆字:“五好社员”。这顶斗笠让忠实堂叔戴了好几年,直到散了边都还被堂叔当着荣耀挂在屋壁当眼的地方。

忠实堂叔对于天气的观测是准确的。第二天,老天果然变了脸。太阳不出来,风也变冷,干卷的枣树叶、银杏叶、枫树叶都开始大把大把地飞落,屋门前的水沟里还落下不少的枣子和银杏果。忠实堂叔早早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把枣子和银杏果都捡起来,分别放成几小堆,然后叫我女人收进屋去。在他眼里,这些东西几乎是宝贝!

因为是星期天,我就起来得比平时晏了些。等到我和我女人起来,忠实堂叔不知去了哪里。见他的旅行包还在原处未动,我们才知道他没有走。

直到我洗过脸,忠实堂叔才挽袖扎裤地回来。我说:“堂叔,你一早去哪里了?”

忠实堂叔沉默了一会儿才批评我说:“你们还说没有事要做!天就要下雨了,田里的稻草都还没有堆成垛!”说这话时,忠实堂叔又瞪了我女人一眼,显然,他是连我女人也一同批评的!

这才让我明白,忠实堂叔是到屋下面的稻田转过一路才回来。我真想不到他这么会找事做,在我看来已经无事可做的日子里,他却能看到做不完的事!我说:“稻草嘛,淋湿了也没有事的。”

忠实堂叔说:“你到底是个教书人,不识农!稻草淋不得雨的!”

我说:“淋湿了出太阳它不又晒干了吗!”

忠实堂叔说:“我说你不识农你还不认输!淋湿了是可以再晒干,但湿过的稻草再晒干就明显不同,就都是霉节草!”

我说:“霉节就霉节,反正是给牛过冬!”

忠实堂叔说:“你真是不识农!你根本就不知道,霉节的稻草连牛都不喜欢吃!吃了也会生病!一个冬天几个月,没有好牛,明年春来犁田怎么办?”

我说:“村里人这几年都不用牛不养牛了,用小拖拉机犁田,就我们家我女人还支持我养着一头大黄牯。我们家也没有多少田要犁,养着一头牛也成了一种配相。”

忠实堂叔表扬我们说:“你们才像是农村人家!你以为养牛仅仅是为了犁田?养牛和买拖拉机完全是两回事!那拖拉机除了能犁田,它还能屙肥料吗?做阳春少得了肥料?化肥能抵得上农家肥?化肥只能把土地催瘦,农家肥才能把土地养肥!春来了,牛在栏里叫一声,哎呀,浑身都是劲,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这些事我还真是没去细想,他为自己骂哑了我而感到自豪!他说:“吃过饭,我们三人去把田里稻草堆成垛!”他的口气充满了当年生产队长的权力味,不容我们商议,没有回旋的余地!

堆稻草垛是苦活儿,要把散在各丘稻田的那么多稻草收集拢来,搬运到一起,然后堆草垛,出了汗的身上不可避免地要落进那些草尖谷末,有时候让人就像针刺一样地难受,让你拔都拔不掉。我说:“这几年我们都没有把稻草堆成垛了,要用时到田里拉几把回来就是!”

忠实堂叔说:“你就晓得偷懒!你是教书教得嫩皮细壳的,怕稻草尖儿捣你肉皮!”

我笑笑,还真让忠实堂叔说对了,就是怕干这个活!

吃过早饭,忠实堂叔拿了钎担和箩绳站在门口看了看天色,不留余地地说:“你怕干这活也得干!天就要下雨了!”

我说:“它下就下吧!稻草又不是粮食!”

忠实堂叔又骂我:“牛过冬没有稻草吃,你就得喂粮食!这不等于是粮食是什么?你们怕草尖儿捣肉皮,我一个人去!”

忠实堂叔说着就晃着钎担和箩绳走了。

我和我女人商量了一阵之后,只得跟在他后面赶。

我和我女人缓出门一步,来到稻田时,堂叔已经拉拢了一堆稻草。

堆草的地方是田角的一块小平地,那儿有一溜拦牛的长篱笆,一根高高的杉树还立在那儿,但树脚那个三角架已趴在地上,陈年的稻草已经腐烂成泥,泥里长出了高高的野油麻、蒲公英和矮矮的野草莓。忠实堂叔出门时没有带刀,他没有想到这地方会荒成这样,但他的脚力还很好,横一脚顺一脚就把那些茂密的肉质草本植物踩踏下去,踩得花絮乱飞,又将那个三脚架重新提升起来,然后就要开始堆草垛。

忠实堂叔责骂我们:“你是几年没有在这儿堆稻草垛了吧?”

我说:“是啊是啊!几年没有把稻草担到这儿堆成垛了。我怕费劲,就让稻草散落在田里,要用的时候就拉几把回家。”

忠实堂叔说:“那会浪费很多稻草的,每一把稻草的最外面一层都是被雨淋坏的。稻草上了树,堆成垛,就只有顶上那一层被雨淋坏,相比来说,浪费就少多了。”

我以前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些,忠实堂叔以前也这么说过,但我不在乎,还是不愿费那个劲,不愿把每丘田里的稻草都担来堆成稻草垛。于是我哄骗忠实堂叔说:“堂叔,我都已经不会堆那种稻草垛了。”

忠实堂叔说:“我今天教你!”

忠实堂叔把堆草的地方整理好,又去担草了,做得非常果决,让我没有纠正的可能!我女人看不过去了,就劝我说:“堂叔实在要堆草垛,我们就让他堆吧!”

于是,我们也跟着堂叔去担草。

周围的稻草越堆越高,人变得矮小起来。之后,忠实堂叔就开始堆草垛。他一边码一边教着我说:“堆草垛看似没有技巧,其实也有功夫的;有人堆的草垛过冬时雪一压就垮塌下来;有人堆的草垛虽然经得起雪压,但要扯下草来又非常费劲;我堆的草垛既不会垮下来,要用时又非常好扯。窍门就在于码草的功夫。”忠实堂叔一边码草一边认真教导我,但我却并不认真听他这些技术,而是在教我女人如何在手机上发照片,因为女儿要我们把家门口那棵枣树拍成照片发给她,想看看今年的枣树红成什么样了,她想枣树了,她已几年没有回家了。忠实堂叔有些不高兴,于是,做事就更显得有了一些抗争的兴奋!

我说:“堂叔,看你都累得满头大汗,脸如红纸了。歇歇吧!”

忠实堂叔说:“少闲话!快给我递稻草!还刚刚码得几圈?底子还刚码好就想歇息?别看你是个大男人,照你这么做事,在我当队长的时候,你只能评七分底!”

为了让堂叔高兴,我马上赞赏他说:“那是那是!现在要是人人还像你当队长时那么不分日夜地苦干,那稻谷都要堆得没地方走路了!”

忠实堂叔微笑了。

草垛很快成形了,像一个切掉半截的大西瓜。成型的草垛让忠实堂叔的位置越来越高,他像在高台玩杂技的演员,我突然不给他递稻草了。我坐在田角欣赏起周围那些庄稼地:金亮的苞谷破壳而出,饱满的豆粒躺在月芽儿一样的荚子里酣睡着,旌旗一样的高粱穗被秋风吹出一片一片优雅的舞姿。乌鸦、喜鹊、红嘴山雀、画眉、麻雀很多鸟儿飞到树枝上在我面前摆弄着它们亮丽的羽毛和喜悦的心情,或者躲在阴凉的树丛里闭上眼对着我们歌唱,它们唱着告诉世界,这日子,掉在田里的谷子和地里的苞谷、豆子很多,它们过得很快乐……

忠实堂叔说:“怎么不递稻草了?”

我说:“堂叔你下来!你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在那上面不安全,我不放心,我上来换你!”

忠实堂叔不仅不下来,还手脚更加麻利起来说:“你难道比我还行些?你虽然比我年轻二十几岁,但做这些事我还是比你行!”见我不再往上递草,忠实堂叔又催道:“你们快给我递草!”

于是,我和我女人又从两个方向把稻草一把一把地往上抛到他脚边。每一把稻草都像一架笨重的飞机从地上起飞,然后飘飘摇摇地往上飞到他眼前。忠实堂叔的确脚手麻利,往往是稻草把还在空中没落下的时刻,他就能稳稳准准地一把抓住往脚下压去。

每一个稻草垛全部完成后都是一个圆满的图形,像萝卜,像荸荠,像葫芦,但更像是一个肥圆的纱锭。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以前的乡村有很多这样的图形。忠实堂叔堆起这个美丽的草垛,使我眼前出现了无数稻草垛的美丽图形,使我回到了当年的乡村,使我拾回了童年的兴奋。我高兴地说:“堂叔,今年你回老家把稻草这么堆成垛,就真像个丰收年!”忠实堂叔更加高兴了,但也就在他高兴地直起腰来想歇歇时,他突然旋转起来,想抓的东西他抓不住了,他扑了个空,我们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就从草垛上栽了下来。我和我女人唤着堂叔,将他扶起来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摇动着右手,又指着脑壳,作出一种痛苦不堪的样子。忠实堂叔以前从没有什么老病缠身,我和我女人在忠实堂叔的脑壳上和身上仔细找伤痕,但什么伤痕也没有。这是一种什么病痛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猛烈?这么让人无法应对?

我只得把忠实堂叔尽快送往医院,我想,只要能尽快送到医院,就会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女人说:“给堂叔儿子先打个电话吧!”

我说:“是的是的!得先给他儿子打个电话。”

我女人说:“电话号码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儿子这些年不回老家来,也从没有电话联系过。

我女人说:“赶快问堂叔。”

我就喊:“堂叔,你把你儿子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忠实堂叔已经说不出话,连手势也做不起来。

我女人吓得满头大汗,我只得安慰我女人说:“赶快送他进医院!忠实堂叔身体向来很好,他这是得了急症,到了医院把病根查出来,吃点药马上就会好的。你别着急!”其实,我比我女人更着急!

我守着忠实堂叔,我女人回家取了银行卡。

公路还没有通到村里来,我马上背着忠实堂叔下山往公路上赶。我的精力高度集中,视线像铁钉一样一步一步往前移去。路旁有我家的黄牯牛在吃草我也不敢多看一眼,我只看自己脚下坑坑洼洼的土路。我以及跟在我后面的女人的脚步声都急促而沉重地落在我的听觉里。我时不时唤一声:“堂叔,你可要醒着啊,我们正在送你去医院!”

我女人也在后面不断地唤着:“堂叔,你醒着啊!我们去医院!”

但是,我感到事情越来越糟了,忠实堂叔开始还能用手轻轻抓着我的肩膀,还能往我的肩膀上使一点力气,现在他慢慢地松起手来往下滑了。这也让我背得越来越吃力,还在中途,我跟我女人说:“我实在是背不动了,休息一下吧。”

我女人说:“不能休息!我来接着背!越快越好!”

我又把忠实堂叔转移到我女人背上继续往前赶路。我女人虽说是女人,但因为我不大在家,平时家里很多体力活儿都是她干,所以力气不比我差,她一口气就将忠实堂叔背到了山下的公路边。

这是前几年政府搞“村村通”工程修的一条单行道水泥公路,相对于刚刚走过的通往我们村子的泥土山路,这条公路就显得非常宽大平坦了。我在路边拉了些稻草铺在路上,让忠实堂叔躺下。我说:“幸好修了这条水泥公路,要不然就拐场了!”

但我女人说:“有公路没车子也是空事!”

我说:“肯定会有车子从这儿过路,只要有车来,无论是客车货车拖拉机,我们就霸蛮上车,就是司机多要点钱我们也给!”

可是,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都不见有车路过,连拖拉机也没有。真是让人着急!我望着空幽幽的公路在阴深的山间延伸,那些茂密的树叶或者从公路上面罩下来,或者从公路下面长上来,把公路的空间挤得像条绿色拱成的空洞,鸟儿的叫声和傍着公路弯曲流着的溪水声简直有一点凄凉和阴森……

忠实堂叔每在稻草上扭动一下,我就发现他的手势像在画一个圆圆的草垛,我女人就禁不住要喊起来:“堂叔,你不要老记那草垛!你要醒着啊!我们已经到了公路上,只要一有车子,我们就能去医院。”

我女人一唤堂叔,我就更急。我不停地在公路上踱步,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哪怕细微的一点声音在很远的地方,我都能听得出来。这时候忠实堂叔吼叫了一声,鼻子里流出血来。我女人又急又怕,我突然想起了医院急救电话“120”,马上拨通了这个电话,果然那边接了,我说了病情的危急情况和病人所在地点后,医院就答应马上派车接人。真该谢天谢地!

忠实堂叔没有从那金色的稻草垛上栽倒下来之前,我家过的的确是非常惬意的日子,一儿一女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都在省城里打工,干的是些技术活,待遇都不错。我有一份固定工资,而我女人又勤快能干,家里年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猪肥牛壮。村里很多人都进城生活了,原来村里显得不多的田地一下显得宽裕起来,甚至稍远一点的田地因没有人耕种都放荒长了树木。近处的田地也由我爱种多少种多少,有的田地只要跟业主打个招呼就行,有的田地不打招呼种了,也没人来说三道四。瓜菜爱种哪儿种哪儿,屋前屋后种瓜种豆,藤蔓都爬上瓦背开花结果,秋天的时候,圆圆的肥南瓜、长长的胖冬瓜坐在瓦背上和壁脚边发红发白。真是宽天宽地,好生活得很!

如果不是在村里当老师,我很可能也跟着儿女们到县城里住了,我的儿女都要我去给他们带孩子。但村里偏远,没有别的老师肯来,从当民办老师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村里教书,还有几年就到龄退休,也就要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忠实堂叔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一时也想不清忠实堂叔这回会带给我们怎样的麻烦。

一个多小时后,医院救护车到了,把忠实堂叔抬上车,医生就开始抢救。医生告诉我,忠实堂叔是脑溢血。

我问病情重不重,医生说,重!很重!

我问医生到底重到何等程度,医生说,要到医院检查了才能有结论。

医生问:“是你父亲?”

我说:“不是,是我堂叔。”

医生说:“那他儿女呢?”

我:“他有个儿子,长期住在县城。”

医生说:“那他不住县城跑到这老乡里来干什么?”

我说:“人啊,魂在哪里他就离不开哪里!他平时也是跟着儿子住在县城的。每年一到秋收时节他就像寻找魂魄一样,一定要回老家来住一段时间,今年也是如此。他一回老家就住在我家里,又闲不住脚手,喜欢帮我们家做点事。今天他帮我堆稻草垛,堆得好好儿的,突然就从草垛上栽下来,就说不出话了。”

医生说:“脑溢血这种病就是这样,如风而来,所以又叫中风。死亡率很高!”

提到这个“死”字,我心就紧了。这种病非常危险,往往来不及抢救。这我知道。但我还是说:“堂叔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

医生说:“看样子是危险!看到了医院后的抢救情况如何吧。”

我问:“要是堂叔有生命危险那该怎么办呢?”

医生说:“你得马上通知老人家的儿子到医院来,一旦要做抢救手术就要亲人签字。”

我说:“我们没有他儿子电话,堂叔又说不出话,真要憋死人!”

医生说:“那就只有到了医院你们去找!”

我说:“好!到了医院,我们就去找他儿子。”

忠实堂叔送进急诊室后,我女人就赶快去银行提款,付了120车费,然后,哪儿要交款她就到窗口上去交。我就去找忠实堂叔的儿子。

忠实堂叔的儿子叫田德钱,他虽与我从无联系,但毕竟是地方的人在外面做事,平时还是经常在堂叔那儿打听着,知道他住在一个叫“遍地金”小区里。我找到遍地金小区的门卫打听,就得知田德钱住的楼栋号、单元号、楼层号和房号。但是,我找到德钱家门口敲了半天门却无任何回应。我又找回门卫问情况,门卫说:“这个业主很少在家里,但他老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在家看电视。”

我说:“他老父亲今天肯定不在家里看电视!”

门卫很认真地纠正说:“他老父亲平时天天都守在家里看电视不出去。这时候肯定也在家里看电视!”

我明白了忠实堂叔为什么那样想回老家来住几天,照这种生活,老人死在家里也是没人知道的!我又问门卫有没有田德钱的手机号码,门卫就问我是业主的什么人有什么事,还告诉我,现在社会上不务正业的人多得很,什么坏事儿都有人干,最近他们门卫工作有规定,不能随便泄露业主的个人信息,以防手机诈骗。我理解他们,城里住的都是不靠土地讨吃的人,他们的事总是很复杂!我一一说了紧急情况后,门卫觉得不把手机号告诉我,他就负不起这个责任。

我得了手机号就马上联系,果然是田德钱接了电话。我说:“我是你老家堂兄田德学。忠实堂叔得了急病,现在我们送他进县医院抢救了。请你马上赶到,如果要做手术,那就一定会要你签字。”

田德钱在手机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冷不热地说:“我正在为放贷的事跟人家打官司,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虽然联系上了德钱堂弟,但我关手机时很不愉快,哪有儿子听到父亲在医院里抢救,还要等到处理完手头的官司才去看父亲?哪有这么对待父亲的?这与我的期望明显有差距。但是,田德钱还是授权我处理抢救忠实堂叔一事,“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句话还是说得很爽快,也包含着亲情和信任,我又原谅了德钱堂弟。以前是那么好的兄弟,现在他肯定是忙得抽不开身来!

我回到医院,我女人还守在忠实堂叔病床前。检查结果出来了,颅内有大面积瘀血,同时下了病危通知。我马上又跟德钱堂弟打电话,告诉他忠实堂叔在医院的危急情况,并要德钱堂弟尽快赶到医院来。

德钱堂弟是深夜才赶到医院的。他不跟我和我女人说话,像不认识我们一样,走到病床前,揭开被子看见父亲垂危的样子他皱紧着眉头说:“爸,你从家里走出去可是好好的一个人啊!背那么多东西走路还是一阵风!”

这似乎是话中有话,这似乎是暗藏有下文,这似乎是暗藏着一种责任的划分,让我和我女人听起来很不舒服,但我俩都没有说什么,毕竟在忠实堂叔身上,德钱堂弟说的这些也都是事实。看看忠实堂叔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什么话都不想说。

我说:“叫你来医院,是要你来决定忠实堂叔做不做手术。”

德钱堂弟说:“这只能听医生的。”

当然要听医生的!我马上把德钱堂弟叫到医生那儿和医生见面,请医生跟德钱堂弟说清楚。医生跟我们商量说,像这种情,只有到上一级大医院去做开颅手术,县级医院无法进行;但病人年纪过大,病情也过于严重,经不起路上颠簸;而且手术后也很可能成为植物人。我问医生,如果不做手术呢?医生说,那就拖一天算一天。医生要我们作出选择,我想,这两种选择都让忠实堂叔面临死的威胁,我不敢表态,毕竟忠实堂叔不是我父亲。医生就要德钱堂弟作决定。

德钱堂弟却不跟医生谈做不做手术,像是胸有预案地坐下来,手里拿着手机和我说话,先是问父亲何时到了我们家,在家里吃过些什么东西,做过些什么事,是怎样得的病,是怎么送进医院的,又怎么进行抢救治疗的。我一一地详细作了回答,告诉他,忠实堂叔头天晚上喝了点酒,是帮我们堆稻草垛时突然栽了下来。有些地方我讲漏了,我女人又认真作了补充。

问过这些之后,德钱堂弟坐了会儿就说:“好吧,有你们在这里照顾,我就回家了。我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

我气得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怎能这么说话呢?我原以为我和我女人已经劳累了一整天,等到德钱堂弟来了,就可以休息一下。德钱堂弟的这个话实在让我感到意外,不说半句感谢我们的话,好像我们这样做是应该的。德钱堂弟要起身走时我才不得不说:“你就这么走了?”

德钱堂弟说:“你们辛苦吧!”

我忍不住说:“我们已经辛苦一整天了,现在应该你辛苦了!你应该留下来照顾你爸爸。”

德钱堂弟说:“有你们照顾是一样的,我很放心。”

极度疲倦已经让我思维显得迟钝,我还没有把这个话想明白,德钱堂弟就已出门走了。我本想追出去再说些话,但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好,怕把话说重了惹得兄弟不和,也就忍了,反正一天来最累人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忠实堂叔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有什么紧急情况,医生和护士就在这儿,我们也不过是睡不好觉而已,坚持一个晚上也要不了命。夜里把要说的事想明白,明天德钱堂弟来了再说也不迟。

但我想起德钱堂弟还没有对忠实堂叔做不做手术作出决定,我又追出病房,我看见德钱堂弟正从一楼楼梯口出来,我站在走廊上叫他:“堂叔的手术做不做,你还没有决定哪!”

德钱堂弟头也不抬地应道:“你决定就是!”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旁人口气。我还想问些话,德钱堂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大门口。

德钱堂弟这个答复虽然让我不理解,但我还是找医生反馈了意见,医生已不要求给忠实老人做手术。

忠实堂叔年纪这么大,病情又这么危急,手术成功率肯定有问题。因此,我们更加盼望德钱堂弟能来医院。

陪忠实堂叔过夜还是我们的事。我就和我女人在忠实堂叔床前守到天亮。我女人熬不住了,就躺在我怀里睡会儿,我熬不住了就靠在墙壁上躺会儿。我一睡着,就是满脑子的草垛圆,就是忠实堂叔堆稻草垛的剪影……秋天夜里的寒气从窗口吹进来,也透过墙壁侵过我的背心。一个强烈的喷嚏出来,我和我女人就都惊醒。正好天亮了,我们看着忠实堂叔经过一夜的救治还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就急着盼德钱堂弟到医院来,昨晚上想过的一些事,今天我得跟德钱堂弟说清楚。

吃过早饭,德钱堂弟没有来医院。

吃过中饭,德钱堂弟还没有来医院。

吃过晚饭,德钱堂弟仍没有来医院。

我就急了,一个电话打过去,德钱堂弟接了,说他忙着。

我忍不住说:“你再忙也不能不要父亲吧?”

德钱堂弟的声音终于变大了一些:“什么叫不要父亲呢?”

我说:“你父亲病成这个样子,就剩一口气没咽,你就这么打个转儿就不见人了?”

德钱堂弟说:“不是有你们在那儿守着吗?”

我口气也硬了一些说:“我们能代替你吗?你是他儿子啊!”

德钱堂弟说:“谁要你代替了?”

我越听越生气地说:“我还要回学校上课,你丁嫂还有那么多家务,我们不可能长期守在这儿。这陪护人,这医药费,你都得有个安排才是!”

德钱堂弟的口气陡然高亢起来:“你是说这陪人和医药费还要我来安排?”

我说:“你是他儿子,你不安排谁安排?”

德钱堂弟蔑笑一下说:“老兄,可惜你还当这么多年的老师!父亲是帮你家做事才伤成了这样,我不说你半句重话就已经是很够兄弟了,你还说得出口这种话?陪人和医药费还要我来安排?还要我来负责?”

我简直要气晕倒了。我不再说得出话来,关了手机哑过半天,不知道女人问我些什么。

“德钱刚才说什么了?”女人再问我时,我才告诉她:“德钱说,忠实堂叔是帮我们家里做事才伤成这样,这陪人和医药费都该由我们负责。”

我女人气怒得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又没有请他住我们家,又没有让他去做事,我给他住,给他吃喝,把他当长辈孝敬,最后还孝出祸害来了?”女人眼角浅,说着就泪水四溢。

我劝慰女人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德钱话是这么说,我想他总不能连父亲都不要了吧!电话里说不清这些事情,我们还是等他来医院了再说。”

我女人说:“他什么时候来?”

我又懵住了,刚才在电话里根本就没有说他什么时候来。我又只得再打电话给德钱堂弟,要他到医院里来。我真的想不通,为他父亲治病倒是要我求他来医院。这还不算,我求他来医院商量一下他还不答应。最后我心里一横才说:“你连医院都不肯来了,那我们也就回家了。我们看看你父亲丢在医院里没人照管是谁的责任!”

我以为德钱堂弟听了这个话会着急,不料他却说:“那好啊,老兄,那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的责任!”

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他占的是个什么理,这明明摆着是我们在做好事,他倒是得理不饶人的口气!

话是说得这么气鼓气胀,过后坐下来一想,德钱堂弟没有来,忠实堂叔没人照管,我们还是不敢走。如果我们走了,道理当然可以说出一大堆,但人情上过不去,说透彻点就是对不住忠实堂叔。德钱堂弟怎么说,怎么做,那是德钱堂弟的事,而忠实堂叔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一个不省人事的病人面前做得不合人情,我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

我女人说:“德钱不肯挨这儿了,我们老这么守着也不是个事。”

我说:“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堂叔他老人家丢在这儿没人管吧?”

我女人说:“是要有人管,但该谁管?亲生儿子都不管,难道还该远房侄儿来管了?”

我女人说得有理,但我又不能顺着我女人说;顺着这么说下去,那我们就该走人。我们一走,忠实堂叔怎么办?我只得劝慰女人说:“照顾忠实堂叔的责任肯定不是我们的,但既然是我们送他进医院,那也得把他交给他儿子我们才可以走人,如果没有交接,有什么变故的话,我们没有责任也会变得有责任。”

我女人说:“德钱他不来医院,我们怎么交接?”

我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不相信他真的会不来医院。”

我女人说:“他要真的不来呢?”

我说:“那我还得厚着脸皮去求他。”

我女人说:“真是背个万年时了!”

我安慰女人说:“人有旦夕祸福!后脑勺谁能看得见?在德钱面上想不通,我们往忠实堂叔面上想想。忠实堂叔在城里也是有吃有住,他每年秋收时节都一定要回老家,在我们家里住些日子,这是一份情!可惜忠实堂叔不能说话了,如果他能说话,他肯定要说我们对他的好处,一定要骂德钱堂弟这么做不对。”

我女人不再出声,脸上也好看了许多,刚才那些怒气消去了不少。

我继续说:“只要忠实堂叔病情好转,能说话了,他肯定就要德钱来照管他,我们就可以交接。”

我女人说:“堂叔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好转?要是不能好转呢?”

我说:“一个人把事情往好处想就像是往亮处走,会越走越亮;如果一个人老把事情往坏处想,那就像是往黑处走,越走越黑。”

我女人被我安慰住了,我自己心里却越来越不好想。我在想得没有出口的时候,走到病房外面的阳台上还是给德钱堂弟打了电话,要他一定要来医院一趟。

德钱堂弟说:“有空我自然会来。”

我说:“现在不是有空没空的问题,是你一定要来一趟!”

德钱堂弟说:“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呢?”

这种口气说话让我听起来想吐血!但我现在有求于他,我得忍让,得顺着他说话:“当然是有急事商量,不然,这么夜深了我还给你打电话?”

德钱堂弟说:“是有新问题要商量还是老问题要商量?”

我说:“新问题也好,老问题也好,你来了再说。有话总得见了面才能说清嘛!”

德钱堂弟终于答应说:“那好,我明天来。”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高兴起来,难道德钱堂弟答应来医院一趟是我值得高兴的理由?我女人在病床前打瞌睡,我摇醒她说:“德钱答应明天来医院。”我女人也显出一脸轻松来。

第二天我们等到9点多钟,德钱堂弟来了。我打量着他走进医院的样子就感到不舒服。他除了手里拿着手机外,什么也没有带。我仔细想想这也没有什么,反正忠实堂叔现在也是什么食物都吃不了。

德钱堂弟看了看忠实堂叔,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表情。他坐下来之后跟我说:“你要我来商量什么事?”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思考,我已经想清楚了,手术没有必要做了,也就不用再说这个问题,那么,就还有三个问题需要提出来:一是陪人问题;二是医药费问题;三是后事问题。在这三个问题中,后事还不宜提出,因为忠实堂叔还躺在病床上抢救,总不能做不好的兆头;医药费也不是大问题,忠实堂叔的户口虽然还在农村,但现在农村人也有了医保,进院时交了些钱,现在医院也没有催交;眼下最最着急的就是谁来陪护忠实堂叔的问题。我是不可能长时间在医院陪护忠实堂叔,学校只有我一个老师,教的是复式班,三个年级的所有课程都是我负责。那么,我女人呢?她也丢不得那个家,田地庄稼都放一边,猪牛鸡鸭这些活口一天都离不得她,那是张口就要吃的,一餐都缺少不得!这一次德钱堂弟来了,无论如何也要他来陪护,或者是他找人来陪护。

我跟德钱堂弟说:“堂叔现在虽然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有不少事情让我们着急,也需要商量,不过最重要的问题,也是燃眉之急的问题就是陪护人问题。忠实堂叔一辈子不容易,他到了这个样子,陪护他的亲人不能少!人为什么要养儿育女?就是到老得动不得时有个人照料。”我这个话自然有些敲打德钱堂弟的意思。

德钱堂弟说:“那当然!”他这个回应也好像有敲打我的意思。

我说:“学校里那么多学生等着我回去上课,你丁嫂有那么大个家要照管,猪牛鸡鸭都离不开她,现在就看你怎么安排。”

德钱堂弟说:“安排什么?”

我说:“陪护人啊!”

德钱堂弟说:“这应该由你来安排,怎么就由我来安排了呢?”

德钱堂弟这话还是让我不太明白。我说:“真由我来安排?”

德钱堂弟说:“那当然嘛!”

我用兄长的口气说:“那我就安排你来陪护。你作为儿子,应该尽到这份责任!”

德钱堂弟蔑笑一下说:“老兄,我可不是你教的那帮小学生,你安排我做什么我就老老实实做什么。”

德钱堂弟这个话味已经很不对劲了。我说:“我安排错了吗?”

德钱堂弟说:“大错特错!”

我问:“错哪儿了?”

德钱堂弟说:“如果我父亲在我家里病成这个样子,是我把他送进医院的,我会要你们在这儿陪护吗?挨都不会挨着你们!”

我想不到德钱堂弟会这样说话,这句话几乎把我打倒了!是啊,忠实堂叔是在我家病成这样的,是我们将他送进医院的。这都是事实。我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来回应德钱堂弟。幸好我女人给他顶上几句:“听你这么说话,那就该是堂叔自己的责任!我们又没有叫他回老家,我们好饭好菜招待他老人家,难道还惹了祸来了?”

我觉得我女人这句话回得不错,很有道理也很有力度,是该这么把责任说清楚。

但德钱堂弟说:“但是,你忘了,我父亲他是在为你家做事时从稻草垛上栽下来的!”

这时我接着我女人的意思往下说:“这也是堂叔自己要去做这个事,我们劝都劝不住!”

德钱堂弟说:“我现在只说既成事实!你们是劝阻还是安排他去做这些事,这有谁知道?我们只能讲证据,讲事实。”

我说:“德钱堂弟,听你这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法庭上和我打官司。我们每年都让忠实堂叔在家中住那么些日子,我们图个什么?不就因为是一份乡情嘛!”

德钱堂弟说:“我们今天不是上语文课,不讲什么乡情不乡情,不是讲故乡可不可爱。你不是叫我来决定我父亲的陪护人嘛?”

我说:“也是!那我们就不要讲乡情,我们讲忠实堂叔的陪护人。你是他儿子,难道你不该陪护你父亲,还该我们当侄儿的来陪护你父亲?”

德钱堂弟说:“你这个话就太不在理了。侄儿也好,儿子也好,那都是另外一回事,现在我们要讲的是:你是当事人!”

我说:“照你这么说,一定要我们陪护了?”

德钱堂弟说:“这是起码的。”

把德钱堂弟叫来商量出这么一个结果,让我心里像狗咬猫抓一样地难受。德钱堂弟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小时候,冬天下雪了,他就跟着我在那圆圆的稻草垛下用桐筛罩麻雀。我做好机关后拉上一根长长的鞋底线就回家来烤火,让他蹲在隐蔽处拉着那根长线等着麻雀进桐筛。他半天半天地蹲在那里,冷得清鼻涕长流,没有我的号令,他仍是一动不动。这些年他留在我的记忆里也都是他这种老实的样子,当初和以后这些年,我愿意接受忠实堂叔在我家里住下来,也与德钱堂弟留给我的这种老实印象不无关系。

这么些年,德钱堂弟没有回老家,没有打过交道了,现在听他说话,已完全不是以前那个德钱堂弟了。这也不怪,村里不是也没有了当年那些让麻雀过冬的稻草垛了嘛!既然如此,我也想自己不能钻进德钱的套子里。我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陪你父亲还只是起码的?那就还有别的事也要我们负责?”

德钱堂弟说:“这要到一步说一步。”

我气得拉着我女人说:“走!我们走!他儿子来了,难道我们还不能走?”

德钱堂弟冷笑一下说:“你们想走?说得好,我按兄弟关系处理;说得不好,那就别怪我依法办事!你们陪着我父亲,只是个经济问题,如果你不陪我父亲,我父亲因无人护理而出了意外,那恐怕就成了另外一个大问题!”

我相信德钱这个话是吓唬人的,我不是一个无见识的人,我不怕这种吓唬!我断定,我们走了,他肯定就会留下来。我拉上我女人走了。

但是,走到一楼楼梯口,我女人提醒我说:“我们还是躲这里看看德钱堂弟是不是留下来。如果他也走了,我们就还是得留下来。堂叔身边不能没有人照管,他是不省人事的人,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日子受难。”

我觉得我女人这个话在理,同时我还想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如果忠实堂叔没治了,去世了呢?如果德钱堂弟真要往我头上栽罪,那事情就更加复杂了。于是,我们在医院门口的饮食店里藏起来,从一个发饭菜的窗口偷偷地往医院大门口看去。那些老老少少的来往行人就都像在电视屏幕里出出进进。我女人比我还看得认真,她在我之前就发现德钱堂弟真的走出了医院。我们盯着德钱的背影,看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好远头也不回,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不能不深深一叹,跟我女人说:“他比我们心硬啊!”

我女人说:“既然他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守一夜堂叔。如果德钱返回了,我们可以再走。”

我同意我女人这意见,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不省人事的忠实堂叔受难。

我们又回到忠实堂叔的身边。忠实堂叔可能是心里难受,蹬掉了身上的被子,全身已裸露在外面。像他这种重病人是不能受凉的,而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我女人说:“幸好我们回来了。如果让忠实堂叔凉一夜,明天肯定就硬人了!”

我又强自镇静下来守着忠实堂叔,想些事情。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光亮而惬意的日子会被忠实堂叔带来的这种麻烦事揉搓得皱褶而紊乱。事情到了这一步,真是豆腐掉进灰里头——吹不脱拍不得!和德钱堂弟彻底闹翻嘛,看样子德钱堂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而且那样的话,忠实堂叔也会受苦受难;不彻底闹翻嘛,让德钱堂弟这么拖下去,我又实在是拖不起。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想过一遍之后,我还是不得不软下来。看在忠实堂叔的面子上,我想我只有跟德钱堂弟说好话,把我们的困难跟他说清楚,让他理解我们,原谅我们。

这样想定之后,我又厚着脸皮跟德钱堂弟打电话:“你父亲病成这样子,你真的狠心让他一个人躺在这里?”

德钱堂弟说:“陪护我父亲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说走就走了,你还说我狠心?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父亲因为没人陪护出现意外,比如从床上掉下来,那我们就只有法庭上见!”

德钱堂弟说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我只得缓和口气说:“你放心,我们已经回到病房,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你什么时候能到病房来?”

德钱堂弟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了就来了。”

我几乎是求着他说:“你明天来,我们还是要好好谈谈。”

德钱堂弟说:“谈什么呢?”

我说:“有很多话都想跟你说说。”

德钱堂弟说:“那好吧。”

现在德钱堂弟每次答应能来医院都让我们感到一阵轻松,一阵高兴。

一直等到下午,德钱堂弟来了。我想我一定要充分发挥我当教师这么多年的优势,利用我这张嘴巴说通德钱堂弟,让他接受我们的道理,让他理解我们的难处。我说:“你明白什么叫作故乡吗?故乡就是埋着亲人的地方!我们的祖先都埋在一个坟场上,我们同一个故乡,我们是多年的兄弟,你小时候还跟我在稻草垛下罩过麻雀……”

德钱堂弟打断我的话说:“你说这些毫不相干的事干什么?”

我说:“我说这些是为了取得你的理解,毕竟我们多年不在一起了,所以,我们需要重温一下乡情。”

德钱堂弟说:“有什么具体事你说,我还忙着要跟人家打官司。”

我说:“我在学校里教书,天天得给学生上课,这你是清楚的。我怎么能天天守在这里呢?你丁嫂还有那么多家务、农事要做,又怎么能天天守在这里呢?”

德钱堂弟说:“这个,我能理解你们。我并不是非要你们在这里陪护不可。”

德钱堂弟的这个话真让我和我女人刹那间心花怒放!我觉得德钱堂弟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股暖流涌过我的全身,我看见我的女人和我一样简直感激得要热泪盈眶。弟兄到底还是弟兄啊!我没有料到德钱堂弟话锋一转却说:“父亲到了这个样子,谁来陪护他都是一样的。你们完全可以请人来陪护!”

我和我女人又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我一时气得几乎关闭了思维。还是我女人反问了德钱堂弟一句:“你想要我们花钱请人?”

德钱堂弟说:“这不过是我的建议,当然你们自己在这里陪护更好,我更放心。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万一你们有事丢不开,花钱请人我也可以不计较,我也可以理解。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现在倒成德钱堂弟比我们宽容大度了。我决定不再含蓄,要把话再说得更直露一些。我说:“你或者你女人就不能来陪护你父亲?”

德钱堂弟说:“这不可能!我现在有几桩官司要跟人家打。我女人嘛,不瞒你说,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五六个了,不过,现在没有一个跟着我在一起生活。话又说回来,就是我请人来照顾我父亲,你也得开工资。这是法律责任问题!”

我女人一听这话就气得要爆炸一样。她大声叫骂起来:“德钱,我看你是打官司打疯了!动不动就跟我们用打官司的腔调说话!”

德钱堂弟盯着我女人说:“丁嫂,我不过说句实话你就受不了了?”

我说:“德钱堂弟,这个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说你有困难我倒好想些,你说你请人陪护你自己的父亲还要我开工钱?天下就没有这个理!”

德钱堂弟说:“我不过是先小人后君子,趁早把话说明了,免得以后的问题不好处理。这有什么不可以?”

我说:“你以后还想弄出什么问题?”

德钱堂弟说:“我当然希望以后没有问题,但有的问题不是想它没有它就能没有!”

我女人说:“那么,你父亲的陪护你是打算不插手、不挨边?”

德钱堂弟说:“这不该我插手,不该我挨边,我为什么要插手,要挨边?”

忠实堂叔身上的被子又被蹬掉了,我女人去把他盖上时,他又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是听了德钱堂弟的话发气还是他很痛苦很难受。德钱堂弟的底线越来越明晰地亮了出来,他是绝不可能陪护他父亲。面对忠实堂叔这样子,我只好在这个悬崖上退让一步说:“那你替代我们两天行吗?”

德钱堂弟说:“不行!如果我闲在家里无事,当然也可以,兄弟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但我很忙,对不起!”

如果是我亲弟弟,我一定会打他的耳光,可惜他不是!我气得不再愿意跟德钱堂弟多说话,我说:“你滚出去!”

德钱堂弟脾气好得让我吃惊,他看了一眼父亲就走了出去。

我跟我女人说:“现在只有我们自己顶住!看在忠实堂叔这份乡情,就是不要自己的家了,我们也得顶住!”

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好一会儿,我愤激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跟我女人说:“学校的课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现在只有你留在这里。”

我女人说:“那家里的事怎么办?”

我说:“还能怎么办?只有我一个人多辛苦些!”

我女人说:“真是祸从天降!”

我歪歪嘴巴,告诉我女人不要说这些难听的话,忠实堂叔看样子是不省人事,但也很可能他还听得见我们说话,只是他说不出话来。我们不要让他老人家伤心!我女人马上压低声音说:“那你每天就要早起来,喂了猪牛鸡鸭之后就赶学校去;晚上放了学就要赶回家,田地里的庄稼都不要管了,只把家里的活口喂养好,不要让它们饿了。人饿了会说话,会自己找吃的,它们不会!饿起来造孽!”

我想也只有这样了。我站在窗口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空中已经有了淡淡的暮霭,车子和人流在暮霭里匆忙地来去;鸽群已经在房檐间飞旋准备归窝了,可我回家的路还很远。这个时候,我家的鸡鸭一定都在家门口转悠,猪也肯定在栏里要食吃。还有明天就是星期一,我一定要赶到学校上课。我现在必须马上赶路。我跟我女人说:“那你留下来,我这就赶回家去。”

我女人的眼眶一下子红湿了。我说:“你要硬气点!碰到这事没有办法!星期五我再赶出来替你,你再回家两天,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帖你再出来接替我。我们轮流来!”

我女人说:“你这时回去又没客车。”

我说:“我租个私家车回去就是。”

我女人说:“那要上百多元钱哪!”

我说:“碰到这种事就只能把钱不上算!”

我出了医院在汽车站边上讲定一百五十元车费租了私家车回家。

感谢水泥公路让我们的车子走得不慢,到家里天还刚刚刹黑。鸡们鸭们已经过了在家门口转悠讨食的时间,都进笼去不再出声,只有猪听到主人来了,将两只前脚搭在栏门口站得高高地吼叫着。算起来它已经有一两天没进食了,栏门的柱子上已被它咬出了缺口,饥饿是肯定的!鸡鸭可以自由在外面翻虫子找吃的,而猪关在栏里出不来。我烧火煮了猪食之后,才想起我们背着忠实堂叔去医院那天在路上看见我们的黄牯牛在山上吃草,我到牛栏门口一看,牛没有进栏来。喂了猪食我再去找牛,牛躺在我们没有完全堆好的稻草垛下面亮着两眼在反刍。见了我,它马上站了起来,以为我是要接它进栏去。我本想把牛接进栏里去,但又想,我如果因为太忙忘记放它出来,它不就要受饥饿之苦了?这个季节,该收的庄稼都已收进家了,冬庄稼又还没有长出来,它也坏不了什么事,我干脆让它自由算了。我拍拍黄牯牛说:“你就躺这儿吧!饿了你就自己找草吃,吃饱了你又回这儿来休息,反正这稻草垛也是我们家里的。”黄牯牛仿佛听懂了我的话,我离开它之后,它身子一斜,屁股一趴,又在稻草垛下躺了。

牛的问题算是解决了,鸡鸭们反正饿不死,重点就是猪的问题。于是,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来给猪喂食,给鸡鸭撒几把苞谷,然后就往学校赶。学生们已经到校了,我像往日一样地上课。学生们都很小,他们不懂事,没能在我的言行神色里看出什么异样,没谁问问我家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也没有必要告诉还不懂事的他们。

如果在以前,上完一天课,学生们走了,我还要留在学校把一天的作业批改完才回家,第二天一到校就要把作业本发给学生。现在因为家中有禽畜要饲养,我不能在学校批改作业,只好把作业本提回家去,做完家务事后,再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行批改。

一大堆事做完之后,已经不早了,还有一大袋作业本等着批改。我正把作业本放在桌上准备批改时,女人来了电话。我急着问她忠实堂叔病情如何,她半天不说话。我再问时,她竟然哭了。我叫她不要哭,有什么为难的事就说。我女人说:“你叫我怎么说?”

我说:“你说什么都可以。”

我女人说:“别的都没有什么,就是小便要我接,我实在不方便。”

也怪我太粗心,我离开医院时过于匆忙,没有细想这些问题。但现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沉静地想了想说:“这也没有什么。你也是当奶奶当外婆的人,你就把忠实堂叔当自己的父亲。你这么一想,心里也就会顺当,心里一顺,什么东西也就不碍眼了。”

我女人说:“我如果不这么想,我哪还做得了这个事呢!”

我说:“那就好嘛!”

我还想问问详细情况,我女人又关了手机。我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最担心的是这个麻烦不知道何时才可以了断。这也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

我改完作业已经到了凌晨,一些鸟的怪叫声悠长悠长地飘浮在有了寒意的秋夜里。

这样的工作和生活坚持了一周,天天夜里一睡着,就被那些圆圆的草垛围着,它们能说话,能跳舞,能笑能哭,它们还能和我一起走路爬坡;它们一会儿在高高的天空,一会儿在茫茫的大山里……到了星期五我已经精疲力竭。因为要赶往县医院,上完最后一节课我不能再回家来喂养这些禽畜,我只得想些怪办法对付。

我放学赶往县医院后,天已经快黑了,我不让我女人回家,我女人坚持要回,她说:“我饿了都不要紧,不要饿了猪牛鸡鸭!”

我说:“我都安排好了,不会饿着它们。”

女人问我怎么安排的,我说,牛已经让它自由了,给鸡鸭都撒了很多苞谷,够它们吃一天,给猪圈里倒了一担红薯,它也可以吃两天。

女人听我这么说就更急,她说:“你以为它们真是人了?会一餐一餐地吃?”

我说:“它们就是一餐吃完了,也在肚子里。”

我女人无论如何坚持要回家,她还是回了。也是按我的办法,租的私人车。

我估计女人到家的时候给她打了电话。我女人说:“都是你做的好事,猪已经把一担生红薯吃得所剩无几。肚子胀得像气球,躺在那里像死的,竹板子打,它都起不来!”

我当时还以为我想出了个好法子,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坏结果!我跟女人说:“由它吧,现在人是大事!”

我女人说:“我得用热桐油给它温温肛,看它能不能松松气。”

我说:“你也别急,等到明天再看看情况吧。”

我女人说:“这么大一头猪啊!今年的年猪啊!”

忠实堂叔又把被子蹬下床了。我说我要给堂叔盖被子了。我女人说:“他蹬掉被子的时候,就是要小便,你就给他接好,夜壶就在床底下。”我女人摸出这个规律来了。

什么时候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揭开被子给忠实堂叔接小便才明白我的难处,我当时要我女人克服困难,把忠实堂叔当着自己的父亲看说得多么轻巧,当自己此刻要做起来时是多么地别扭,远不是说句话那么简易!我是一个男人,我做这事都如此别扭,何况我女人!难怪我女人在给我打电话时哭了起来。我越想越恨德钱堂弟,他实在是做得太不讲情理!我问自己在德钱堂弟面前是否过于软弱?过于迁就?我得在德钱堂弟面前改变一下自己的言行,应当让他明白我内心的愤怒,应当让他知道我也是说得出道理来推卸责任的。我不能再这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对他这种人,我应该针锋相对!

我决定过了这一夜,明天我就给德钱堂弟打电话,一定要他再来医院商量忠实堂叔的陪护问题,我一定要说出道理让德钱堂弟推脱不了!

可是凌晨三点,忠实堂叔的心脏监测仪发出惊叫,我马上请医生来看。医生立刻将忠实堂叔做了抢救,但是没有效果。医生说:“老人家已经走了!”

我拿起忠实堂叔的手一看,他的拳头已经捏成一个硬硬的稻草垛!我轻轻扳开他的手指,一个有血有肉的稻草垛消失了。

这些天的这些麻烦,相对于忠实堂叔的大去来说,我一下子感到都不值一提!忠实堂叔的去世让我突然感到巨大的空虚,感到很不适应。我抓住忠实堂叔的手哭了,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医生提醒我说:“你先别哭。你应该先把老人的儿子叫来处理后事。”

于是,我抹干眼泪给德钱堂弟打了电话,要他尽快赶到医院处理后事。同时我也给我女人打了电话,告诉她忠实堂叔已经去世……

我女人还在德钱堂弟之前赶到医院。她是连夜从家里赶来的,而德钱堂弟是天亮之后才赶到。可我和我女人没法处理忠实堂叔的后事,他儿子未到,我们不敢擅作主张。

德钱堂弟是医生开始查房时赶来的,他揭开被子看了看忠实堂叔说:“爸爸,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就这么走了啊!你要是不回老家去,不去帮人家堆那稻草垛,哪会是这个结果呢?你不还好好地活着?”

我和我女人也都哭着站在床着瞻仰着忠实堂叔的遗容。因抢救生命而放在他身上的医疗器械全都摘掉移走了,忠实堂叔已经躺得非常自然,恢复了原有相貌。我和德钱堂弟已经有了隔阂,说话已经很不随便,甚至是不想交谈。但在忠实堂叔床前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不得不开口说:“德钱堂弟,安排后事吧。”

德钱堂弟却转过脸来说:“你这个话说给谁听?”

我说:“我说给你听啊!”

德钱堂弟说:“现在是我要你安排后事!而不是你要我安排后事!”

我感到问题严重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德钱堂弟还会这么说话,气得我像胀破了的气球,好在我女人应了他一句:“他是你的父亲还是我们的父亲?德钱你回答我!”

德钱堂弟说:“他是我父亲!这又怎样?”

我女人说:“是你父亲为什么要我们来为他老人家办后事?”

我觉得我女人这两句话问得斩钉截铁,也正是我想问的。

德钱堂弟说:“正因为是我父亲,所以我才有权说,要你们为他办后事!”

我忍不住接了话:“德钱堂弟,你是不是还想说,忠实堂叔是因为帮我们家堆稻草垛才受的伤?告诉你,因为这个,我和我女人连家都不顾了在医院陪护忠实堂叔,凭天地良心说句话,我们也对得住他老人家!假若他老人家还能开口说话,他肯定要骂你的不是!”

德钱堂弟说:“我现在不跟你说假若,也不会再说我父亲是在给你家堆稻草垛才受伤。”

我心里顿时轻松了一下说:“这还差不多。”

德钱堂弟说:“现在我要说,给你家堆稻草垛是我父亲的死因!”

我心里又突然炸了一下,我说:“德钱堂弟,你到底要干什么?”

德钱堂弟说:“是我要干什么吗?我是什么都忍了,什么都由着你们。不是你提出安排我父亲的后事问题吗?我现在把话明说了:我父亲怎么受的伤,进院及不及时,用药恰不恰当,陪护尽不尽职,等等这些问题,我都可以看在我们兄弟情面上不细说了,但我父亲的后事必须由你全面负责!”

我实在忍无可忍地说:“德钱你太没良心!”

德钱却很冷静地说:“说事就说事,别动不动把良心挂在嘴上。什么是良心?要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帮你做工,难道还能说你是最有良心的人?”

我女人一听这话气得从凳子上溜滑下去,躺在地上不知道死活。我把我女人扶起来时,我也气得坐不稳身子。因为我不能让我女人气出危险来,我只得强自镇静下来说:“人在做,天在看!德钱你说这话你不怕遭报应?”

德钱反问我们:“你们说,我父亲的后事怎么办吧?再说具体一点,你们是放县殡仪馆里办还是拉回老家去办?我很好说话,这个完全听你们的意见,反正人已经死了,我可以不计较。”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眼前一片茫然!

德钱堂弟却很有耐心地开始做我们的工作:“你们不要想不通,这其实是个观念问题。我咨询过好几位有法律知识的人,他们都告诉我,我父亲是为你们家做事才导致这种后果,这责任当然应由你们来负。如果按你们的想法,由我来完成父亲的后事,那我实在想不通!想不通这还算是小事,问题是我成了法盲!成了无知的蠢卵!好好的一个父亲,给你们家堆草垛出了这样的事情,连命都丢了,落到谁头上都绝不会像我这样轻松地放过你们!难道我就是现在这些要求,你们还不能接受?还不肯接受?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就斯文不下去了。”

不知是否受气的原因,这些问题我一下子想不清楚,听起来,我不能说德钱讲得没有道理,但我知道,我们是坚决不能承认这个道理的!我让德钱堂弟把他的道理都说完,然后,我才问:“那么,忠实堂叔的后事是非得我们负责不可?”

德钱堂弟说:“那当然!”

我说:“那要是我们不负这个责呢?”

德钱堂弟说:“那就下一步再说!”

我说:“你下一步还要干什么?”

德钱堂弟说:“这其实是一个公了或者私了的问题。我们谈不好这事,那就是私了不成,下一步就只有公了。”

我说:“公了怎么了呢?”

德钱说:“那就复杂了,政府、公安和法院,都有可能介入!”

德钱堂弟说得非常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我深深体会到今天的德钱堂弟已非昨天在圆圆的草垛下罩麻雀的德钱堂弟!我明白,只要触及德钱堂弟说的这些机关,就会是让我非常麻烦的事情。我所熟悉的小学课本和我所能背诵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这些古文都不能对我解决目前问题有任何帮助,而是相反,潜意识里总让我在德钱堂弟面前往后撤退。但是,我相信我们没有错在哪儿,德钱堂弟这些要求,我们肯定不能答应。我虽然不知道德钱堂弟所谓的公了会是怎样一场较量,但我不得不跟他说:“忠实堂叔的后事无论如何不该我们办!你要公了那就公了吧!”我是给自己鼓了好一会儿劲才说这个硬话的,说的时候不怎么激动,说完后倒久久不能平静。我收拾行李对我女人说:“走!我们回家去!”

德钱堂弟不再说什么,只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我们。

我揭开忠实堂叔的被子看了看他,心里十分难过,如果不是德钱堂弟这样对待我们,我是一定要留下来协助德钱堂弟处理好忠实堂叔后事的。我现在完全是赌气要走,我深感自己对不起堂叔。我和我女人向忠实堂叔作了三个揖之后,含着泪水缓步退出病房。

我们走下楼梯,到二楼时,我和我女人不约而同地止步,她看看我,我看看她,都是一个意思,感到极为不安,又只得在休息椅上坐了一会儿!这种不安是德钱堂弟留给我们的,他在我们离开时竟然一个字儿不说。

我们走出医院大门时,突然被人拦住了。我抬眼一看,是公安的人。我真不相信德钱堂弟说的话会兑现得这么快!医院大门口进出的人很多,我相信公安要拦住的一定是别人。我说:“你们找谁?是找错人了吧?”

公安人员说:“我们是公安110。你是田德学吗?”

我懵了一会儿,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弄得如此清楚?我说:“是啊!”

公安人员说:“那就没有错!你跟我们走!”

我说:“去哪儿?”

公安人员重复说:“你跟我们走!”

我跟着公安人员走,我女人跟着我走。上楼梯,拐弯,过走廊,我们又回到忠实堂叔的病房。德钱堂弟坐在病房里得意地在大腿上玩着手机。公安人员揭开忠实堂叔的被子看了看,盖上,然后跟我说:“你今天必须把死者拉走!”

我愤愤不平地说:“你这是什么话?你知道死者是什么人,我是死者的什么人吗?”

公安人员说:“不知道这些就不会这么跟你说话!”

我说:“那你知道死者的儿子在这儿吗?”

公安人员说:“如果他儿子不在,我们怎么知道找你?”

这时候德钱堂弟才十分平静地说:“是我给110打的电话。情况是我向他们报告的。你也是我指给他们的。”

德钱堂弟真是不好惹了!我跟公安说:“死者的儿子在这里,为什么要我把死者拉走?”

公安人员说:“死者不是在帮你家做事时从稻草垛上栽下来的吗?”

我说:“是的,但他是因病才从稻草垛上栽下来。”

公安人员说:“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当时是不是在帮你家做事!”

我女人见了公安就不敢说话,只顾涕泪不断地哭。我辩说:“当时他是在帮我们家做事,但不是我要他做,是他自己要去做。”

公安人员说:“我们只要你承认他出事时确实是在帮你家做事,就得由你把死者拉走!其余的事,你们下一步再说!”

我说:“我拉到哪儿去?”

公安人员说:“拉到你家里去!”

我说:“拉到我家里干什么?”

公安人员说:“办后事啊!”

我惊疑:“为什么拉到我家里办后事?”

公安人员说:“你为死者办后事还能拉到别人家里去吗?”

我彻底明白了,这不仅是要我把忠实堂叔拉回我家里,还要为忠实堂叔办后事。这和德钱堂弟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这我不能接受,我坚决反对。我说:“他有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我来办这些事情?”

公安人员说:“我现在要你们做的是,赶快把死者拉走!当然,如果你们能商量好,无论谁能把死者拉走,我们都没有意见。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医院是公共场所,死者绝不能长时间放在医院,扰乱医院的正常秩序!”

公安人员的话像把病房清除了一遍,病房一下子显得非常沉静。过一会儿公安又问道:“你们谁把死者拉走?”

德钱堂弟说:“如果这些事该我做,我根本不会打电话跟你们说这些情况!”

公安人员得了这个明确表态,马上瞪着我说:“当然,如果死者儿子能承担这些事情,我们也不会断你来承担这些事情;现在,死者的儿子已经表明了态度,那么,这些事你就责无旁贷,你也推不掉!”

我说:“我想不通!”

公安说:“你想不通可以,我可以把道理跟你说通。”

于是,公安人员把德钱堂弟叫到门外去回避,然后跟我个别做工作说:“你们想不通这件事我完全可以理解。像这种事落到我头上,我也会想不通,也会觉得背时。但现在的问题不是你想得通想不通,而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们不能不当机立断!如果死者出事时不是帮你家做事,那自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你喽!既然死者是在帮你家做事时出的事,他儿子要你承担这个责任,我们拿什么理由来否定他的正当要求呢?”

我说:“请你允许我把出事的前后详细情况说说。”

公安说:“情况我们都清楚。死者舍不得老家,每年秋收时都要回老家一趟,一回老家就住在你家,住在你家就要帮你家做事……情况大致是这样吗?”

公安得来的情况肯定是德钱堂弟说的,德钱堂弟没有说假话,情况的确是这样,没有弄错。但没有弄错更让我感到麻烦,因为那就意味着公安的断定是有理由的,是正确的,是不可更改的!

果然公安就说:“如果你没有别的理由,你就趁早把死者拉走,不然,如果在医院闹出什么大事来,造成严重后果,那你就更加责任重大。你身为教师,如果我们把你铐了,关上十天半月,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讲台上给你的学生上课?”

我想起那些稚嫩的脸蛋坐在课堂上抬望着我的时刻,我想起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抬望着我的时刻,我禁不住热泪滚在脸上。

公安把我吓哭了,却把我女人吓得不哭了。我女人把我的一只手攥紧在怀里安慰我说:“你莫哭!我们把忠实堂叔拉回去办后事就是!忠实堂叔每年都要回老家来,这证明他舍不得老家,把他葬在老家也正合他的意思。”

我女人说的这些,其实也是我内心正在想着的,我非常感谢我女人能这样和我心心相印。但我心里怎么想都不顺,我大声哭诉着:“我想不通!”

我女人说:“我们不往别人身上想,也不往别的事上想,我们只往忠实堂叔的身上想,只往忠实堂叔的情分上想!”

公安人员说:“是啊是啊,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你难道还不如你女人的胸怀吗!”

我慢慢止住哭声,抹了一把泪水,朝忠实堂叔的床下看了看,我看见忠实堂叔脱在床下的那双解放鞋,我听到了我家大黄狗的叫声,我看到了他那双脚朝着我家亲切地走来,走进我的家门,走在我的壁脚,走在田塍上,走在地中间,走向那一排排圆圆的稻草垛……我终于回答公安人员说:“好,我们把忠实堂叔拉回去办后事。我要看看忠实堂叔的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个世上做人!”

公安人员又把德钱喊进病房来当着面说:“现在他们已经答应了,你就要好好配合,不要再弄出什么事儿来又给我们打电话啊!”

德钱堂弟说:“我能弄出什么事儿来?我只是提些正当要求。”

公安人员说:“没有谁说你的要求不正当!”

既然答应这样做了,我到店里买了两大团鞭炮,两床棉被,花高出两倍的运费租了农用车。做好这些准备之后,我正要把忠实堂叔背上农用车时,德钱堂弟却阻止我说:“我来背。这应该是我做儿子的事。”

我心里顿时一暖!

背尸是我最害怕的,我女人更是害怕!我没有想到德钱堂弟此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简直让我要忘掉他此前的一切冷漠和无情,那些消失的草垛圆仿佛又在我眼前出现。

公安人员似乎不太放心,他们一直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我们放过鞭炮,看着我们将忠实堂叔背上农用车放在车厢的担架上,等我们的车开走后,公安人员才一挥手上车走了。

我女人坐在驾驶室里,我和德钱堂弟坐在车厢里陪着忠实堂叔。

我和德钱堂弟没有任何话说,连眼神也没有相遇过,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我是似乎处于麻木状态,什么事好像都往脑子里塞,但又什么事都理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着忠实堂叔到家了,后事怎么办。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这么强迫,来得这么无法拒绝!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寿具还得去村里问人借,寿衣寿被也得新办,还得请道师、歌师,请抬灵柩的八大金刚……

农用车到达我们要到达的终点后停下来。司机要运费时,我和我女人故意拖延了一下,意思是看看德钱堂弟的反应。德钱堂弟若无其事,我怕司机不高兴,赶快跟我女人说;“既然答应给忠实堂叔办后事,你把这个钱付了。”

我们付了钱之后,又燃放了一大团鞭炮送农用车走。这是我们租农用车时,司机提出的驱邪要求,我当时答应过他的。然后,我和德钱堂弟抬着忠实堂叔沿着山路往上走。德钱堂弟抬前我抬后。因为往上走,抬后面要重一些。我女人跟在后面,我看不到她的神色,但我听得见她总是发出不愉快的哀叹,我知道她在哭,只是没有哭出声。因为前面就是德钱堂弟,我也不好劝慰我女人。

我们村子坐落在雪峰山的余脉里,高高的山坡让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的上坡路,但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粗重的呼吸之外,我们和躺在担架上的忠实堂叔没有区别。

我以为德钱堂弟会抬不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是尽力的。我看着他的脚在担架下走得很吃力,他驼着身子不停地喘着粗气。在这条路上,在这种时候,在这种状态下,我又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德钱堂弟。

到家后,我在我家的中堂里先摆上一块门板,将忠实堂叔摆放在门板上,再燃放鞭炮,烧上香纸,忠实堂叔回村的后事就正式开始。

我知道有几天时间不能去学校上课,我给中心小学校长打了电话,说明了家里突然遇到的特殊情况。校领导非常理解我的难处,要我安心处理此事,村小的课,他们派人来代。于是,我开始全心全意处理忠实堂叔的后事。

寿具是在村里六叔那儿借下的。老人自己准备的寿具本来都不肯借出,这一是因为有忌讳,除了老人自己过世时可以搬动外,平时是不移动寿具的;二是自己做的寿具都是实木杉树,没有空心,怕别人还的寿具没有原来的质量,最怕就是在空心树里加楔子。六叔很可能是因为忠实堂叔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上过不去,他才同意。道师和歌师不难,叫人去请就来,乡下已形成这种队伍。饭菜倒也不难,家里刚收了稻子,小菜也可以在村里买些来,只是荤菜让我们为难,因为还没到腊月,自己家里的肥猪才一百多斤;又因为猪肉又正是涨价时,我只得狠心把自己家那头没有长膘的猪杀了,再拿现钱去买些肉来。

锣鼓钹子唢呐一响,我和我女人已经忘了忠实堂叔的后事该不该由我们来办,而是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忠实堂叔的后事。附近那些老年人都拢来陪忠实老人守夜,他们或者随意坐在一个木坨上,或蹲在堂门口,他们谈论着忠实老人极不平凡的一生。说他这辈子不容易,当了多年队长,在集体生产的年月,生产队的好劳力都抽调出去修铁路,修水库,建工厂,留在生产队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小孩,但忠实堂叔带领这些人把队里的生产搞得很不错。那时候,别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分三毛钱就算不错,而他领导的队里一个劳动日能分六毛钱,最高的那年还分过八毛钱。还说每到冬闲,忠实堂叔还带领这些老老小小改溪造田,如今溪边的那几丘大田都是那时候新造出来的。当然也回忆起当年满山上到处都有的圆圆的稻草垛……随着这些回忆,大家又慨叹如今人把不少的田地放荒,叹惜那些废弃的木楼和消失的草垛圆。老人们在谈论中总是一边夸赞如今这社会好过日子,一边又感叹说,大家都不种田地,土地上不出产东西,都挤到城里去吃什么?到处都是打牌的人,你赚我的钱,我赚你的钱……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些来自乡间忧国忧民的议论,我越来越明白忠实堂叔为何每年秋收时节他要回老家小住,是因为他的辉煌全都留在这个村里?是因为他的人生意义全都留在这个村里?是他发现村里正在消失他曾经努力创造的文明?他回村是要找回他的辉煌,修补他的辉煌?只有在这个村里,他才体悟到人生的意义?是他的灵魂一直没有走,一直留在这个村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老家为忠实堂叔办他的后事,也就有了特别的意义!这么想着,我的内心又有了一种难得的安慰。

德钱堂弟也坐在灵堂的一角,但他一直在玩他的手机游戏,玩得很入迷,偶尔也有电话找他,他回的总是那些你死我活的话,不是见官就是进法院,或者请几个干掉谁谁谁。他是完全听不见这些议论,甚至听不见这些老人的声音。本来他也熟悉这些生活,但他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忠实堂叔的后事按照我们村的风俗办得很热闹,没有缺少任何一个仪式。村里人都问我和我女人:“后事办得这么热闹,德钱给了多少钱?”

那意思是德钱堂弟给了我们不少钱。我不愿意把德钱堂弟说坏,但是,说德钱堂弟好,我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也实在不愿意!我和我女人都很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得说:“钱不钱的,给忠实堂叔办完后事再说。”

直到把忠实堂叔热热闹闹安埋在他没有堆砌完的那棵草垛旁,我特地要人帮忙把他的坟丘堆垒成一座很高很大的黄黄的草垛形,我才把德钱堂弟叫到枣树下问他:“这个后事办得你满不满意?”

德钱堂弟点了点头,说满意。

我想,只要德钱堂弟有了这个话,往下的事就一定好说。我就应该和他谈谈办后事的开支问题。我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们把这次后事开支的全部账目都给你?”

德钱堂弟说:“账目给我干什么?我要这个账目没有用!”

我真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听不懂我的意思?我说:“办后事的这些开支你不打算承担?”

德钱说:“我承担办后事的开支,我还要你办后事?还拉到这里来办后事?要是我给父亲办后事那当然就在县殡仪馆了。”

我说:“那我问你,你还是忠实堂叔的儿子吗?”

德钱堂弟说:“不是他儿子我来这里作揖跪香干什么?”

我说:“你的命就这么好?父亲过世了,你只要在他灵前作作揖、跪跪香就行了?一分钱都不要出?”

德钱堂弟说:“这要看该不该出!不该出的钱,我就不能出!出了,我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懂法律的蠢卵!”

我说:“你分担一部分也不行?”

德钱堂弟说:“当然不行!”

我气得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原来懂法律的聪明能干卵就是这个样子!”

德钱堂弟的这个回话,实在太显得无情无义!

我女人用布袋子装了些绿豆、板栗、枣子从房里提出来,准备送给德钱堂弟,德钱堂弟今天要回城;以前忠实堂叔每次回老家返城时,我们也都是这样,我女人一定是把这件事做习惯了,现在她又提了这些农村特产来送给德钱堂弟。我一把抢过那些特产丢回房里说:“我宁愿给狗吃,狗还给我摆摆尾巴!”

德钱堂弟说:“你以为我还稀罕你们这些东西?”

我说:“你给我滚!现在忠实堂叔也入土为安了,我真想跟你法庭上见个高下,分个输赢!”

德钱堂弟说:“老兄,你不说法庭上见,我还不好说,也就算了;你既然说了这个话,那我就按你的意见办。”

我女人明白我发大火了,也不敢再多说话,呆呆地望着我。自从忠实堂叔出事以来,德钱堂弟的言行就让我难受!此前,我怕我们兄弟为这事吵起来对不住忠实堂叔,他虽然已经去世,但毕竟他尸骨未寒;现在忠实堂叔已经入土为安,我还怕什么?我不再忧虑这些,该说的话,我现在都得说出来,该发的气我现在也都得发出来!我已经憋了这么多天,我快要憋出病来了!我得在法律面前讨个公道,讨个明白!

我急着将办后事的全部开支的票据和账目拿到枣树下清理。我在手机上一笔一笔加起来,前前后后花掉了三万多元,家里的那点积蓄基本上花光。我把那些账单甩在满是枣核的地上,立刻就有大黑蚂蚁爬上账单来啃食留在纸面上的油腻和汗渍。在村里借用的桌、凳、盆、瓢用具还来不及退还原主,我感到非常沮丧,沮丧又扩大了我一身的疲惫。

德钱堂弟走后,我从下午三点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似乎是学校的学生将我吵醒,但我醒来又明明白白地想到,中心小学那边已经给我们村小派来了代课老师在上课,我用不着这么坐卧不宁。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给中心小学校领导再打电话说,我已经遇到了官司,请代课老师再延长一下代课时间。

校领导也表示同意,不过不能超过二十天。得了这个答复我很满意,我觉得校领导听我的叙述后,是在表示同情和支持我打这场官司。

我一直认为我在写作方面是见长的,这不是自我感觉,我教的学生进入中心小学读高年级时,语文成绩都不错,尤其写作突出,这是最好的例证。但是,当我写这个诉状时,由于这些天的搅扰,我老感到力不从心,脑子里储藏的那些字词,都不肯走近来,有走近的字词又不属于诉讼之列,又被我驱逐出去。搜肠刮肚地写了一天,才写出个草稿,又认真修改后再去法院立案。

我终于把德钱堂弟告上了法庭。

我接到镇上法庭的通知时精神陡涨,我趁此机会要出出这口恶气,把那些不该花去的钱从德钱堂弟那里要回来!我就不相信我读了这么多的书,又窝着这么一肚子的道理在法庭上就说不过德钱堂弟!

我去镇上法庭时,德钱堂弟已经坐在木沙发上玩手机,他只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进入他的手机世界,行如陌路,一点也没有感谢我为忠实堂叔办后事费力费钱的好意。

我坐下后,胖法官就开始法庭调查,问了些基本情况。

我的起诉书上一直强调说忠实堂叔不是因为我们要他做事才导致这种结果,所以,为忠实堂叔所花的钱不应由我负责,而应由死者的儿子负责!

胖法官要我们双方说说意见,有让我们协商解决的意思。

我说:“死者的医药费、丧葬费都由我们负责,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胖法官劝慰我说:“你也不能这样说。如果他父亲的死完全与你无关,他当然不会牵扯到你。”

我说:“法官,他父亲的死与我到底有多大关系?”

胖法官把德钱堂弟的手机拿过去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按了开关,叫我认真听。我立刻听到我和我女人的声音在手机里,把忠实堂叔在给我家堆稻草垛时从稻草垛上栽下来的经过都详细地说了。然后,胖法官问我:“这是不是你和你女人亲口说的?”

我记起来了,这是我和我女人送忠实堂叔进医院之后,在病房里跟德钱堂弟说的。我没有想到他会用手机录音。但我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后悔。我说:“事实本来如此,我们从不隐瞒。”

胖法官说:“只要这个事实属实,你就不能说忠实老人的死与你无关。”

我说:“忠实堂叔的死就是与我无关!”

德钱堂弟似乎是懒得说话的样子,不把我说的这些当回事,好像胖法官早已经给他表过什么态了,用不着他说话。

胖法官开导我说:“死者是从草垛上栽下来才变成这样,而当时死者就是在给你家堆草垛。这种因果关系非常明确,你不能说老人的死与你完全无关。”

我说:“关键问题是,并不是我要他去做这件事,是他自己要去的。”

胖法官说:“这个并不重要,即使重要也需要举证。被告举出了有效的证据,你有什么有效证据否定被告证据吗?”

我说:“我女人完全可以证明。”

胖法官说:“你女人和你是夫妻关系,她也是当事人,她不能作这个证。”

我说:“最清楚情况的人为何不能作证?”

胖法官说:“这是个法律问题,你不懂。当然,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学习一下法律的具体条款。”

我说:“无论你到哪里去说,或者对天发誓,我可以保证,的确不是我们叫忠实堂叔去堆稻草垛的。”

胖法官说:“我们法院不认天,不认地,也不认神!你拿不出有效证据来证明你没有责任,那你就有责任。这是其一。其二,退万步说,即使死者是自己要去做事,你明明知道他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也没有阻住他,没有对他采取有效的安全措施,就这一点而言,也不能说你没有过错,所以,也有责任。”

我没有想到自己一肚子的道理在胖法官面前一下显得如此软弱无力。我不服气,但又无力争辩。我跟胖法官说:“我想不通!”

胖法官和公安一个腔调,说:“暂时想不通没关系,不要着急。这种事情要是落到我头上,我也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因为这完全是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

胖法官这么一说,我心情又稍稍平静了一些。不过就在我心情稍稍平静时,胖法官又说:“被告还有一个要求,你也不能不考虑。”

我说:“他还有什么要求?”

胖法官说:“赔偿他三万元。”

我看见头顶上的吊灯和周围的桌椅都旋转起来。热热的血流直往我脑顶上冲击,血管膨胀到了极限。我马上半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我明白自己此刻最需要平静。一些血液慢慢地消散,全身松缓下来。我知道我渡过了一大险关,不然,我会和忠实堂叔一样突患脑溢血!

胖法官一定是看见我异常激怒的样子,他又劝慰我说:“我知道你会想不通,不过,你听我把理由都说出来,你再想想就会明白。”

我想,医药费和办后事的开支由我负责就已经让我在道理上无法接受,德钱堂弟这种要求还能有什么让我理解的理由?我说:“如果这种要求都还能找出让我承认的理由,那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找不出理由的事了!”

胖法官说:“是这样的:他父亲未死之前是天天在他家里帮他做事的,而现在,他父亲死了,他得请人做这些家务。请人当然就需要开支,所以,他提出赔偿请求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我说:“法官,照这么说,他父亲是我谋杀的?”

胖法官笑笑说:“那当然不是!被告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思。要是你谋杀他父亲,那就是刑事案子,那也就不会由我们来调解了。死者不仅不是你谋杀的,据你德钱堂弟说,你对死者还不错,每年秋天,死者回到老家都是你们家人接待他,负责他吃住,把他照顾得好好的。从感情上说,你们没有问题。但是,从法律上说,死者的直接死因是帮你们家做事,所以,被告提出的诉求,我们不好否认。”

看来,我们家对忠实堂叔的好,德钱堂弟已和胖法官如实说过,而胖法官清楚这些事实还这样说话,就更显得可怕。我已经不再提医药费和丧葬费的事了,但我说:“无论如何也不存在三万元的赔偿问题!”

胖法官说:“当然,这只是被告向法庭的诉求。我们还可以调解。比如给他赔偿两万元?甚至一万元?这都是可以考虑的。你也不要把话讲得太死,人心如铁,国法如炉嘛!什么事不是慢慢煮熟的?”

我说:“法官,既然你知道我待死者不错,为什么还要这样断案?”

胖法官说:“对人好不好,那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法律和感情是两回事。当然,有时候法律也会考虑感情问题的,但在感情和法律只能选择其中之一的时候,我们只能选择法律!这是我们的职业原因。”

我说:“你们这是什么法律?是要人学好的法律还是要人学坏的法律?”

胖法官说:“法律都只站在公正的立场上。”

我说:“这个诉求,我是坚决不会答应!”

胖法官说:“今天我只是给你们双方作一次调解。如果调解不好,你们再打官司也不迟。我这样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因为你是一位在职乡村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去上课,如果真要打起官司来,那可能就要花更多时间,我就怕你没有这个工夫。”

胖法官就是胖法官,他非常清楚什么地方是别人的痛处,他提到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我就明白我当然是没有时间来打这场不知何时为止的官司。我不得不软下来说:“能调解得好,我当然愿意!问题是他这个要求我无法接受!”

胖法官说:“调解还没有开始,你怎么知道他这个诉求你无法接受?所谓调解,就是双方都要有些让步,这样相向而行,就会渐行渐近,最后就能走到一起。你是当老师的人,是聪明人,能不能接受一件事情在于自己作出的比较和判断。如果这场官司到县法院、市中院打下去,你胜诉了,你也将损失你的教学工作和一笔经费;而如果你败诉,你不仅要损失你的教学工作,还将要承担比这个赔偿费更多的损失。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官司你很难胜诉。当然,法官不该这样跟你说话,我看你是一位乡村教师,可以理解我的一片诚心。你完全可以不听我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胖法官越是要我把他的话不当数,我越是要想想他这个话。胖法官这些似乎是法律之外的话倒让我有些心动。我越想他这些话意味越深刻,胖法官的话里有法律上的告知,更有感情和良心上的告知,尤其是胖法官的话语和眼神还暗含着我不要跟德钱这些人打官司的好意。但这毕竟是几万元的大事,我不能轻易地答应,起码我得问问我女人。

我走出法庭,在法院外的花坛边打了我女人的手机,我把来法院打官司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把胖法官的意思也说了一遍,最后,问我女人的意见。我女人果断得让我非常意外,我以为她一定不会同意这个意见,她却说:“胖法官说得对!我们宁愿赔点钱,把这场官司了断,千万别和德钱这些人再进法院。”

我说:“那得给人家赔钱哪!”

我女人说:“钱是人找的!”

我说:“那得几万元哪!”

我女人说:“就是卖牛也要把这桩官司了断!早了断早好!”

我回到法庭跟胖法官说:“我跟家人商量好了,同意你的调解。只要合情合理,我就签字同意。”

胖法官说:“田德钱,原告已经表态了,你的意见呢?”

德钱堂弟说:“我服从法庭调解。”

胖法官说:“那好,医药费、丧葬费由原告负责,原告再赔你一万元。怎么样?”

德钱堂弟说:“你先问原告的意见。”德钱此时又是一副不在乎钱的神态。

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牵痛,但我想想忠实堂叔连命都没有了,想想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想想我女人的话,我表示同意。

我和德钱堂弟在调解协议上签字后,限我十天内将一万元赔偿费送到法庭。

我的思维变得像是小孩子画在屋壁上的一团团涂鸦,没有规则,没有秩序,没有开始和结束,全是一团混乱!直到回家时下了客车走山路爬坡时,我才头脑渐渐清醒起来。忠实堂叔的医药费和丧葬费已经花去三万多,这个钱现在是一分都没有回来的,接着还要付给德钱堂弟一万元赔偿费,而且要在十天内交到法庭,还有在六叔那儿借的寿具也得还,一副好寿具起码得几千元,而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积蓄,我也不愿意连累儿女。

走到家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在门前那棵弯脚枣树下没有了一丝力气。大黄狗走过来,舔舔我的手掌和脚脖,我知道它是安慰我的意思。我问它:“你还记得那天一个戴鸭舌帽背旅行包的人来我们家,然后去给我们堆那圆圆的稻草垛吗……”

大黄狗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尾巴,也像是不愿意回忆这些往事。大黄狗的聪明让我得到一丝安慰。

我女人出来把我落满灰尘的黑挎包提进屋去,骂我说:“到家了还在门外坐着,像什么样子!”

我跟着女人进屋去,饭桌上已经饭熟菜香,还有我平时喝酒的小杯里酌了一杯酒。我说:“我不想吃饭。”

我女人说:“你病了?”

我说:“没病!气的!”

我女人说:“吃饭!”

我说:“忠实堂叔的医药费、丧葬费我们出了,德钱堂弟还不满足,还要我赔偿他一万元。我想不通!”

我女人说:“我宁愿赔一万断了这场官司!我不愿意和这种人再见面!”

我女人说得也对,我想到不需要再跟德钱堂弟见面,也不无一阵轻松。我说:“还要一万多,钱哪里来呢?”

我女人说:“把牛卖了。”

我说:“这头牛足可卖到一万几千元,钱数倒是够了,只是这头牛我有些舍不得。”

我女人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卖!把德钱的官司钱付了,我们就好过我们的安静日子!”

我没有想我女人已经想得如此成熟。

第二天,一声庞杂的金属撞击声突然在我的家门口散开来。我知道,这是牛屠夫来杀牛了,是杀牛的屠刀、尖刀、挂钩丢落家门口!

我想起忠实堂叔曾经说过的关于牛的那些好话,我想跟我女人说一句什么,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来。

牛屠夫正把大黄牯扳倒要割断喉咙。我蹲在门口那棵弯脚枣树下抽着烟,听着牛的最后一声长哞,烟圈儿升上去慢慢散淡在天空,透过那些烟圈,我又看见了忠实堂叔那座草垛一样的坟丘,我知道那是最后一个草垛圆,也是一个永远的草垛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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