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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棺材树

2014-07-30陈仓

江南 2014年4期
关键词:核桃树塔尔叔叔

陈仓

父亲仅剩最后一点力气

仅剩最后一束光的时候

他不写遗书,不交代后事

而是挖好墓穴,缝好老衣

酿好柿子酒,供送他的人饮用

他多年前就在房前屋后种下了泡桐

割好了漆

要给自己打棺材

随时准备着自己把自己埋掉

然后以一根草的形式

从头再来

——题记

一、棺材是下辈子的家

父亲竟然与人捉迷藏似的,躺在一口新打的棺材里。

我是清明节当天,从上海赶回塔尔坪的。从那块坟地经过的时候,还没有看见一点清明味儿,坟上不仅没有多少清明吊子,许多门头依然挂着一把大锁。这些年,别说清明节,就是春节,人回来得也越来越稀少,好多坟头长满了杂草,有些已经坍塌,像是孤魂野鬼似的。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在清明节这天扫墓了,如果不是父亲还在,几个埋在这里的亲人,还会有谁来照顾呢?

隔壁的大美人,举着几个清明吊子,正在迟迟地向坟地里赶。大美人是我的婶婶,我背地里不叫她婶婶,而是叫她大美人。比上次见到时,大美人的腰更弯了,头几乎勾到脚尖,走路像是个滚动的铁环,从她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年让人慌乱的影子。

大美人说,找不见你爹对吗?恐怕又栽树去了,他这辈子除了树,对谁也没有真心过。

我说,他对婶婶挺好的吧?

大美人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投错了胎,若是变成一棵树,哪怕歪脖子树,那就享福了。

待在塔尔坪,父亲做什么都是喜欢的,喜欢割麦子收庄稼,喜欢爬山采药,上树摘野果子,就是什么都不干的时候,他也喜欢一边抽着烟,一边钻到庄稼地里,捉几只虫子,拔几根杂草,虫子与杂草也没有的时候,他就把那些长歪了的庄稼苗子扶一扶。麦黄之前,在饭前饭后有丁点空闲,他就听着快黄快割的鸟叫声,然后搓一支麦穗子,在嘴里咬着,看看是不是壮浆了。有那么一阵子,特别是年纪还小,我们几个有点忌妒起那些虫子与杂草了,虽然父亲一见它们,就把它们给清除掉了,但是他总笑呵呵的。姐姐曾经说,咱爹还没有给我捉过头上的虱子呢。随着父亲年龄越来越大,不晓得什么原因,也许为了养家糊口,他更喜欢的还是塔尔坪的树。

他几乎一年四季,都与各种各样的树形影不离。那些可以卖钱、可以盖房子、可以打家具、可以烧火、可以撑起鸟窝的形形色色的树,成了父亲的一种信仰。塔尔坪有人信佛,祈求来生能够过上好日子;有人信耶稣,希望下辈子能上天堂;但是父亲信树,信的是什么呢?是生生不息吗?一个农民与树之间,不会发生什么出奇的事情,无非像任何一种信仰一样,父亲几十年间,总在不断地重复着栽树、养树、砍树,然后再栽树、养树、砍树这样单纯的生活。到晚年的时候,父亲栽树的目的,好像只为了打棺材。

父亲常常指着一副棺材说,它是这辈子的棺材,不就是下辈子的家吗?

太阳快掉下山了,把整个塔尔坪弄得有些刺眼,尤其那一棵棵站在房前屋后的树,一边摇晃着一边把自己的影子拉长,夕阳像是一把把斧子,把树一棵棵砍倒了,最后塔尔坪就没有一棵树了,只剩下一个躺在地上的无边的黑夜。直到塔尔坪即将被黑夜淹没,父亲还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远地跑到村口接着我。

我的父亲他竟然死活不见了。

二、我家院门是一棵树

每次回塔尔坪时,我家院门都是虚掩的,大门也是虚掩的。

这种虚掩着的感觉真好,不像在上海,我每次出门,都得反复把门锁好,钥匙转好几圈子,几乎天天下楼了,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少拧了半圈,忘记把防盗门反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无论再闷热的天,都得把窗子关好,插上。楼下到处都贴着告示,提醒大家小偷多,要多加防备,即使如此也常常失窃。唯一安宁的日子就是过年,可以大胆地开窗透透气,看烟花,因为只有大年三十、初一两天,是没有小偷的。因为小偷也要过年,也得图个好心情,就给自己放假了。到了初二,你得赶紧把门窗再关好,小偷已经不像早些年,一直玩到十六,他们初二就开始出手了。

每次我轻轻推开院门,院门就吱呀一声,这种声音感觉也不错。只有木门才有这样的声音,如果是城里的防盗门,全是钢板的,关上或者推开,只能听到哐当声,那声音冷冷的很刺耳,很无情。很像大家常听到的,犯人出监狱或者进监狱,那道铁门在犯人身后的声音。

说到我家院门,不得不介绍一下父亲的树了。

早些年,一棵树就有一扇门那么粗,一扇门仅用一块木板就足了。我家院门一扇子估计有五尺宽,五寸厚,纯粹是橡木的。这么粗的树,我跑遍了大江南北,包括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好像还没有见到过。上海有几棵银杏树,特别是千年古镇朱家角的街口,那树已经活了几百年,已经成了文物,四周用铁栅栏拦着,保护了起来。但是比起我家的院门,那真是小巫见大巫,树孙子见了树儿子。

还有我家院门的味儿,老远闻着就香喷喷的,这恐怕就是家的感觉了。小时候,还无法形容是个啥味儿,到上海后有一次去参观一家葡萄酒厂,在他们的酒窖里看到一个个大木桶,就闻到了我家院门的这股子陈年味儿,有点红酒香,又有点咖啡香。准确地说,像在上海某个古老的酒吧里,一个女人一边品着红酒一边喝着咖啡,见了你就把嘴巴贴过来,亲你一下的那种感觉。

我们一帮小伙伴,最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喜欢挨家挨户地,从人家门缝朝里看,有时候会看到小媳妇奶孩子时,掏出的一对白花花的大奶子,有时候也能看到有些大丫头,光天化日之下,在院子里一件件脱了衣衫,坐在木盆子中间洗澡,那胳膊大腿白得像冬天的雪地,让人睁不开眼睛。塔尔坪那时有个大美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方圆几百里地的男人都想和她睡觉,却不愿娶她做媳妇。她瓜子脸,皮肤白,颈子长,尤其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一笑起来十分俊俏。

有一年秋天,家里人全去地里干活了,她却一个人在自家院子,从井里打了几桶水烧温了,然后开始洗澡。大美人竟然不用木盆子,估计是嫌小,而是拿出大皇桶。大皇桶有十个木盆子那么大,是专门用来点豆腐的。她不仅用大皇桶,而且在温水里不泡艾叶,而放了一大把花瓣。等花瓣散开了,飘出一股股香味,我们才认出是山上的野菊花。这时,我们才晓得,为什么在路上碰到她,身上总能闻出一股香味,常常招来一只只蝴蝶,落在她的肩膀上。她躺到皇桶里双腿一伸,就漂在水中了,只露出半个头。正是中午,阳光一照,那水就是透明的,几乎可以看清楚她的整个身子。

塔尔坪每家每户的院门,如果家里还有人守着的话,和我家一样都是虚掩着的。到每家院门外,我们并不推门进去,只从门缝朝里看。一旦推门进去,就把人家的好事搅了,我们什么也看不成了。家家院门上,基本都有几条缝,两扇门中间的那条最宽,旁边还有一些小缝,是门板之间炸开的。每天放学后,我们去看门缝之前,都是要举行撒尿比赛的,谁尿得最远,中间那条大缝就归谁。所以大家在学校时,一下课就趴到小河边,咕嘟咕嘟地喝一肚子水,却不上茅坑,一直憋到放学比赛的时候。

每次基本我都是第一,可以从小河这边尿到小河对面。一是我尿得远,二是我们那条小河实在太小了,不足一丈宽,除了春夏两季河里有水,其余时间都是干的。其实我有个小秘密,我尿得远不是喝水喝出来的。我也试着喝过一肚子水,每次下课都喝,把人撑得直打冷丁,还没有放学就尿裤子了。夏天尿裤子还好受点,除了有点尿臊味;冬天尿裤子实在太冷了,有时候裤裆里会结冰茬子。后来我从一个丫头的辫子上,抢到一根橡皮筋,偷偷地绑着自己的小鸡鸡。因为这个丫头用橡皮筋扎着时,那马尾巴就翘得特别高,像是一只好斗的大公鸡。

这个效果十分好,每次我成了第一,各家各户最宽的门缝就归我了。所以,我看到的总会比别人多,他们有时候只能看到一条白光,而我看到的是一道白一道黑,有时候还会有一道红。那个大美人洗着,搓着,有时候还在揉,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跟自己有仇似的。这些只有我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屏声静气地看着。旁边有个小伙伴,他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像是一根钉进门里的钉子,悄悄地问,你们看到没有,她身上怎么会有一条缝呢?另一个小伙伴说,哪里是缝呀,是嘴唇吧?她有两个嘴唇呢,上边一个下边一个。

我看得最清楚,我说,肯定不是嘴唇,如果是嘴唇的话,应该有牙齿的,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牙齿?一个小伙伴说,老人没有牙齿,小婴儿也没有牙齿呀。我说,她是老人吗?她是小婴儿吗?两个小伙伴说,那也是,所以那只能是一条缝了。

大美人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杨树,树顶上有一个喜鹊窝。有两只喜鹊不安地站在树梢上,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不停地喳喳叫着,似乎闻到了野菊花的味道,也许看到水里有虫子,或者它们冲着大美人的缝缝去的。其中一只,忽然朝着大美人俯冲而下。大美人正在陶醉中,突然被啄了一下,不晓得啄到了什么。只听到她尖叫一声,就从水里跑了出来。说实话,那一刻我被吓着了,闭上了眼睛。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大美人已经穿好了衣衫,从家里扛了一根长竹竿,朝着杨树上的喜鹊挥了过去,几下子就把喜鹊窝给捅掉了。

有点跑题了。还是说说我家的院门吧。我家的院门是没有炸缝缝的,像是我们看到过的好多女人,塔尔坪好多女人洗澡时,我们都没有看到过大美人那样的缝缝。我问过父亲,别人家的院门为什么都炸开了几条小缝,我们家怎么会严丝合缝的,什么也没有呢?父亲就很得意地说,还能有什么原因?小树做的,太嫩呀,如果是老树做的,肯定就没有缝缝了。

父亲的这个解释我是信的,因为大美人年龄小,所以她就有个水淋淋的缝缝,而其他老奶奶老了,就没有这个缝缝了。

父亲还说,我们这个院门啊,是我自己做的。父亲介绍,他十六岁那年,兄弟几个分家,他仅分到了两个半碗。那时候刚刚与母亲成亲,两个碗自己用,另半个碗就用来喂猫了。一旦家里来一个客人,只好把那只猫碗抢回来自己用。若是家里来了两个客人,只能等客人吃完了再说。所以在塔尔坪,有等客人吃完了主人才吃饭的习惯,一是碗不够用,二是锅里的饭不多,只能先紧着客人。一旦客人说,一起吃嘛,母亲就会说,我们吃过了。其实不是吃过了,是没有碗了,也不够吃了。

之外还分给父亲一间房子,是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的房子。解放前,我们家原来是大地主,方圆几十里的地,都是我们家的。解放后虽然统统被没收了,但是家底还在,起码有一院子大房子,还有埋在地底下的几罐子银元。但是分家时,兄弟几个你争我抢的,就剩下父亲这点了。父亲心善,但有志气,干脆彻底另立门户,靠着大院子再接了一个小院子,把分得的一间房子围了进去。

那时我姐弟几个,都还没有来到世上,山是公家的,树也是公家的,都是毫无用途的,所以任你砍多少别人是毫不干涉的。父亲跑遍了塔尔坪所有的大山小山,找到最大的一棵树运回来,做了这个独一无二的院门。

父亲说,我现在是快八十岁了,你一减就晓得了,这院门有六十年了。父亲介绍说,塔尔坪原来十分封闭,像是个原始森林,满山遍野都是几个人抱不住的大树,中间还有成群的野猪、野羊、野鹿,当然还有狼。本来山就高,树长得太大了,把太阳都给遮住了,不但庄稼不好种,晒个衣服呀什么的,也不方便。有时候,大树无缘无故一倒,拦在山路上,翻都翻不过去,把人就给堵死了。所以人们最恨这些树了,他们把树不叫树,统统地叫老不死的。不像现在,这么大个树要卖掉,一年油盐就差不多了。

他说着说着,就摸着院门的纹路说,一扇门就一块木板,你来数数这纹路,有两百多道,就是两百多年呢,我们家这块门板,是用两百多年的大树做的。而且是橡木,这么大个橡木,你想想,太阳能扳得过它?虫子能啃得动它?别说是一条缝缝了,你就是用斧子破,怕也是破不开的吧?

我家院门只有两扇之间的一条缝,再没有第二条缝缝了。每次小伙伴们挨家挨户看过去的时候,谁他姐的屁股大,谁他妈的奶子大,谁他妹妹双腿间还没有长草,我都是一清二楚的。唯独我的姐姐,他们谁也没有看到过,我自然也没有看到过。因为每次,我们家唯一一条门缝缝是归我的,我背对着门缝一站,然后对他们说,到下一家吧,这里结束了!

有人不服气。有个小伙伴,有次偷偷跑过来,朝我家院子里看,被我发现了。我就会把门一推,给他来一个四仰八叉,再吐几口口水。所以,我们塔尔坪的小伙伴基本对我是服服帖帖的,如果他不听话,我就会把他姐姐呀妹妹呀的小秘密,告诉那些色眯眯的老光棍。

我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一个姐姐出嫁后,哥哥翻车死了,有那么几年,我放学回家后,父亲总不在家里,要么把牛弄丢了,找牛去了;要么挖药走得太远,天黑前赶不回来。当然,村里也有一点不好的说法,说是被一些隐居在深山中的狐狸精给迷住了。所以我面对的,基本是两道虚掩着的大门。由于院子太深,房子里又太清冷,每次回家父亲若是不在,我连院子都懒得进去,于是开始数我家院门的木纹。父亲说,一道木纹代表一岁,我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少岁了。

有一次月亮比较大,我一口气数到了一百六十二道,还是没有数完。所以,树的岁数加上门的岁数,这院门应该近三百年了,也算是一个文物了吧?此后好多年,有好多文物贩子,跑来死活要买走我们家的院门,有出五千块的,也有出两万块的,父亲就是死活不卖。父亲说,你现在到山上看看,树孙子都没有一棵,这门恐怕在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了吧?

父亲说得没错,从我能明确记事时起,塔尔坪就没有那么大的树了,恐怕连五十岁的大树都没有了吧?一九八二年还是一九八六年,塔尔坪的田地全部分到家了,山也一块块分到家了,山门就一点点开放了,所以树稍微大一点,就被源源不断地砍掉。最初是烧木炭,后来直接卖木头,后来是卖木板,后来就是卖香菇木耳这些小东西。但是无论树如何变化,父亲自己的树,却永远是塔尔坪最大的。

父亲说,我不就是一棵树吗,树是为我们活着的,所以我们不能亏待了它们。

三、我们给树洗澡去吧

真正将塔尔坪之树纳入我生命一部分的,可能是八岁,也许是十岁。只记得哥哥还没有出事,姐姐也没有出嫁。

有一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上基本被大雪盖住了。一天早上,吃完早饭,父亲把一把斧头磨得光亮,然后笑着对我说,喜娃,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说,干什么呢?我要喂牛呀。因为上山是很苦的,特别是冬天,到山上砍柴或者挖药,翻过几座山总会累出一身汗水。等汗水流完了,再经冷风一吹,有时候会在下巴上结成冰,那种一冷一热的感觉简直比刀子割还痛。每上一次山,耳朵就会长冻疮,手脚和脸都会开裂子。裂子开得大了,稍一出力就会流血,能看到里边白花花的骨头。所以没有几个孩子大冬天的,特别是下过雪后愿意上山的。

父亲说,上山砍树呀。

我说,砍树干什么呢?

父亲说,给树洗澡呀。

我说,爹呀,你骗人,只能给人洗澡,哪有给树洗澡的。而且树又不脏,怎么洗呢?

父亲说,你看看,树是不是黑色的?

我说,叶子是绿的,树是黑的。

父亲说,树一烧是不是会冒烟?烟很呛人?

我说,是呀,能把人熏个大花脸。

父亲说,那就对了,树比人脏多了,所以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帮我给树洗澡吧。

在冬天里,我唯一高兴的事情,就是洗澡了。夏天天气暖和,可以在小河里洗。但是冬天,河都结冰了,如果能在家里烧一大皇桶的热水,在热水里泡一泡,那真是暖和极了。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在我们塔尔坪,女人可以天天洗澡,而男人只在一年的过年前,正正经经地就洗一次澡。我们这些小伙伴们更是可怜,有时候过年都洗不到一次。问大人,大人说,你们夏天在河里不是洗过了吗?我们说,现在已经冬天了呀。大人说,那离夏天就不远了。我问过父亲,塔尔坪又不缺水,为什么不喜欢让我们洗澡呢?父亲说,烧水不要柴火呀?按照父亲的意思,是舍不得柴火,也就是心疼树,柴火一般都是小树苗子。

所以一听到给树洗澡,我可积极了。我说,我不会呀。

父亲说,你看看就会了,我可以教你的。

我是带着好奇的心态,在腰上别了一把小斧头跟着父亲上山的。这座山在我家背后的山沟沟里,名字叫刺沟,要爬六里远的山坡,一直爬到只有山没有沟的时候,才算是真正上山了。我和父亲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才发现小河到这里已经断流了,有些悬崖上还有水,但是已经结成了冰茬子,像是门前山洞里的钟乳石。

我说,爹,你肯定是骗我的,这里没有水,拿什么给树洗澡?而且也没有盆子吧?

父亲说,我怎么会骗你呢?人洗澡要用水、用盆子,树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着满山的白雪说,你要拿雪给树擦身子吗?

父亲说,肯定不是的,拿雪给树洗澡,不是冻死它了?你跟着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反正我是你爹,不会骗你的。

我们一步三滑地赶到一座山顶的时候,这里的树大起来了,也茂密起来了。明显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地盘了。父亲看到了我的怀疑,就说,这是你舅舅家的山,他们嫌这地方太远了,就送给我们家了。

父亲来到一棵大树下,抡起斧头就砍了起来,父亲边砍边说,喜娃,你是不是很喜欢上学?

我说,是呀,人家都背着书包了,那个小哑巴都念书了。

父亲说,我也想送你上学啊,多念书以后就有盼头了。但是我们家穷,你哥哥姐姐上学要钱,你再上学也要钱呀。我今天没有骗你,我们是来烧炭来了,烧炭不就是用火给树洗澡吗?但是我也骗了你,洗澡多有意思呀,这里摸摸那里搓搓的,像你们从门缝里看到的一样,最多就是被喜鹊啄一下。但是烧炭很苦的,要砍树,要断树,要鼓窑,要装窑,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还要背炭去卖,差不多有三十六道手续呢。我们今天来烧炭,就是想给你攒学费呢。

我说,烧炭就是烧炭,怎么会是洗澡呢?

父亲说,给人洗澡拿水,给树洗澡就得拿火。我考考你吧,若是给蚯蚓洗澡,用什么呢?

我想了半天说,也用火吗?

父亲说,用火不就把它给烧焦了?给蚯蚓洗澡就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钻就干净了。

我说,我们这次上山给树洗澡,真是为了让我上学?

父亲说,那还有假,不为了让你上学,我拉上你干什么呢?

我说,塔尔坪的人都说了,你这是为了大美人。

我所说的大美人,其实就是那个有条缝缝的大美人。之所以人人都惦记着她,又不想娶她,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但又不是寡妇,也不是黄花大闺女。按照村里人私下里传说,她被一个有妻儿的男人给睡了,而且还怀了孽障,跑到外地流掉了。有人说睡她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父亲,也有人说是我舅舅。有人说根本不是别人,是她自己把自己给睡了。我们小伙伴问过大人,大人说,尽瞎扯,她是人,又不是地里种的苞谷,自己扬花自己抽穗,能把自己的肚子整大了?传来传去,目光还是停在我父亲身上,依据是大美人遇到父亲时不一样,大美人遇到旁人,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是直直的,但是每次遇到我父亲,头一低,眼睛一耷拉,眼睛是长了钩的,尤其擦身而过,大美人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她笑眯眯的,给人感觉她的屁股上后脑勺子上,睁着几百只眼睛似的。

当时母亲还在世,母亲去世之前,这个大美人已经嫁给了我家隔壁的远房叔叔,成了与我家一墙之隔的婶婶,但是我不叫她婶婶,还是叫她大美人。

父亲听了,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我儿子,人家乱说,你可不能乱说呀。

我说,大美人喜欢洗澡,所以你要烧炭回去给她烤火对不对?

父亲说,我也不瞒你,你婶婶最近生病了,整天咳嗽得不行,她开了几味草药,用柴火熬药被烟一熏,咳嗽得更厉害了。我们这次烧炭,到时候会匀给她一点,但是真正的想法还是为了你能上学。

父亲说着,一棵碗口粗的橡树,就被父亲砍倒了。听到父亲的话,我心里有一丝丝温暖,像是自己刚刚泡在温水里,给自己洗了一个澡似的。于是提起斧头,把父亲砍倒的大树的枝桠一根根修掉。我虽然没有烧过炭,但是我晓得,烧炭只能用树干。树梢是不能烧炭的,只能让它们长木耳,或者让它们烂掉。

到下午天黑之前,父亲就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树,而我也修了二十多棵枝桠。第二天,父亲提着一把斧头上山的时候,我也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头磨了磨,跟在父亲的后边。父亲冲着我笑了笑,有几个小伙伴问我,你上山干什么呢?

我说,我去给树洗澡呀。

小伙伴说,有屁股看吗?

我说,当然有了,每棵树有好几个白屁股呢。我想把他们一齐哄上山,让他们给我帮忙砍树,却被他们家大人给挡住了,说是树屁股就是树桩,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把前一天砍好的树,一棵棵断成一截一截的树桩。把这些树桩从低到高、从高到低一根根竖排起来。等排完了,用树枝子烧起一摊大火,山上的泥巴就松了,雪就化掉了,然后稍微和一和。用稀泥顺着竖排的树桩一糊,上边再铺一层厚土,留下两个窑门,一个烟囱,一个点火口,这炭窑就算装好了。再从点火口一烧,等窑里的树烧着了,再把点火口用泥巴一封,只留一个烟囱。第一窑木炭烧好后,炭窑就十分坚固了,像是陕北人住着的窑洞,再烧第二窑炭时,直接钻进去,装上树桩便好了。

一窑炭点着后,父亲会不停地进山,从山脚下看看那股袅袅的黑烟,就晓得什么时候烧好了,什么时候需要出炭了。那股黑烟,会越烧越白,慢慢就像雾一样,最终断烟的时候,就是出炭的时候。我与父亲一起烧的第一窑炭,正好赶上后半夜出炭。

在黑咕隆咚地赶往山上的路上,父亲说,你今天就可以看到给树洗澡后是什么样子了。

我说,会不会与大美人出盆时一样,身上水珠子掉得噼里啪啦的?

虽然大美人已经嫁给了叔叔,但是我们几个小伙伴还是喜欢叫她大美人,因为她当时实在长得太漂亮了,叫婶婶的话,有点让人不甘心。父亲笑着说,你这娃,见过几次?

我说,原来夏天隔两天就会看到,她嫁给叔叔后为什么就不洗澡了?

父亲说,恐怕她觉得身上不脏了吧?或者她觉得太脏了洗不洗无所谓了。

我说,爹呀,我跟你说,她下边还有个缝缝,有人说是嘴巴,有人说是口子,到底是什么呀?父亲一听,忙指责我说,这是小娃要晓得的吗?

我说,小娃怎么了?

父亲说,小娃用不着这个东西,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我们摸黑赶到山上,父亲用泥巴封住了烟囱,先把左边的窑门打开,把一个大铁耙子伸进窑里,这个铁耙子与猪八戒用的铁耙子不一样。那个傻瓜用的是九个齿的,父亲出炭用的是四个齿的。铁耙子全是铁的,估计有二十斤重,从窑里钩出一截一截通红的木炭。父亲把这一截截木炭放入先前挖好的泥坑里,然后撒上泥巴。

我站在旁边不停地搓着手。我看到过无数的树,什么树都有,有丝密树,有椿苗树,有漆树,有核桃树。却是第一次看到刚刚烧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没有浓烟,也没有一丁点的黑色,它干净得真像是刚刚洗过澡的大美人。其实,大美人再洗,总有一些地方是黑色的,也不可能通体都是透明的,所以说大美人也没有木炭这么干净。

父亲说,你来试试吧?

我慌乱地把大铁耙子伸进了窑里,我感觉自己靠近的不是一截截木炭,而是刚刚洗完澡的、一身水珠的那个大美人。父亲点燃一锅烟,跑到旁边抽着,他笑眯眯地说,我没有骗你吧?我说,没有。父亲说,是不是洗得很干净?我说,比大美人用菊花水洗得还干净呢。

父亲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抽了抽鼻子说,有点香味,木炭竟然发出了火的香味。

父亲说,这就对了,等会还有更香的呢。说着,父亲就拿来一个铁锨,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两个苞谷棒子,剥了,然后用铁锨在木炭火上翻来翻去,炒起了苞谷花。不一会儿,整个山上就飘起了苞谷花的香味。

旁边的树林子中间开始沙沙地响。我问父亲,是什么呢?父亲说,可能是野猪吧,也可能是野牛,它们闻到苞谷花的味道,想吃呢。那时候,我们塔尔坪的树林子中,确实有这些野物,狐狸啊梅花鹿啊什么的,比较少,但基本都碰见过。我说,它们会不会冲过来咬我们呀?

四周黑漆漆的,有腐烂的树木闪动的磷火,晃动得更加让人不安。但是父亲说,你别怕,它们最怕的就是火了,你看看这些木炭红通通的,恐怕它们连眼睛都睁不开呢。果然,这些动物开始围着炭窑转圈子,转几圈就悄悄地走开了,有些可能是转晕了,有些可能是被炭火照花了眼睛,所以就咕嘟一声滚下了山坡。

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一生中最脆最香的苞谷花。多年以后,当我跑到上海的时候,才晓得城里人不叫这个,而是叫爆米花。城里人的爆米花,简直像一堆塑料泡沫,而父亲在木炭火上炒的苞谷花,放入嘴中轻轻一嚼就碎,不但香脆无比,还能发出咯蹦咯嘣的响声,尤其在幽静的夜晚听上去十分生动。

出完第一窑炭,把火红的木炭用泥巴埋好,天空已经大亮了,又开始下起了大雪,木炭很快就灭了冷了。父亲装了一背篓还是热乎乎的木炭,直接背回了家。一部分堆在我家厨房里,一部分偷偷地送给了隔壁的大美人。从那天起,大美人家飘来一股草药味道,其中就有好闻的甘草,不清楚大美人在烤着木炭火洗澡,还是用木炭火在熬着中药。反正她咳嗽的声音慢慢地轻了小了,冬天过后到春天的时候,大美人的病就痊愈了。

把木炭背回家,我发现又变黑了,比树还要黑,可以用来写字。在上学的时候,父亲就拿木炭给我制成了炭笔,让我在地板上写字。

我问父亲,洗完澡的树为什么又黑了呢?是不是变得更脏了?

父亲说,没有呀,只不过它睡着了。

说着,父亲铲了一锨子新烧的木炭,为我们烧了一炉子木炭火。平常大多数时候,烤火都是用柴火,柴火会冒出滚滚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熏得人直流眼泪。但是木炭不会,一旦烧着了,醒了,它会冒出蓝色的小火苗,一直红通通地烧下去,直到变成一把灰烬。

塔尔坪的木炭越来越少,所以随后好几年冬天,我们家的木炭都没有舍得用,只是谁家需要熬汤药的时候,就来向父亲讨一点,我们自己过年的时候也会搭一炉旺旺的木炭火,等着邻居们来串门子,当然父亲最想等待的,也许是隔壁的大美人了。

无论过去多少年,当城里人与乡下人,均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时候,我还是一直相信父亲的说法,木炭是洗过澡的树,能用火洗澡的东西,它一定是最干净的。

四、父亲的树和女人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落单了。他一有空闲的时候,就往前后左右的山沟沟里钻,当然是进山砍柴呀摘木耳呀之类的,基本都与树木有关,就是大雪封山也挡不住他。天气好的时候,趁着下山的当儿,就去人家门口坐坐,抽一袋烟,晒晒太阳;天气不好的时候,则说是烤个手呀之类的。看上去是歇会儿,人家感觉他是冲着哪家哪户的女人去的。

所以,父亲每次进山都会招来人家的妒恨,妒恨的当然是这家的男人了。一看到父亲从山路上往山里钻,男人们就不敢出门了,他们得守着自己的女人才行。父亲很勤快,几乎天天都要钻山的,下雨了他就去摘木耳,下雪了他就去拾一把干柴;夏天时,他要去山上挖天麻;秋天时,他则去采摘金银花、连翘和五味子。除了大年三十与初一,每天他都会朝山上钻一次。他一勤快,那些家里有女人的男人,他们就得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赖在家里,这些男人天长日久都变成了懒汉。方圆上百里,父亲便成了最勤快的人。

那些女人天天拿父亲做模范,来教育自己的男人说,你看看人家咋不怕冷?咋不怕雹子?

那些男人就辩解说,不是我们怕这怕那,是怕人家把咱当贼娃子,他那人是很勤快,勤快着干啥呢?天天到山上偷砍人家的树,偷挖人家的药。

时间一长,无论谁家的树被人偷了,地里的苞谷棒子被人掰了,都统统赖在父亲头上了。塔尔坪人对父亲的评价总是分成两派,一派全是男人,提到他就咬牙切齿的。另一派全是女人,但是她们被男人呵斥过后,就不敢再吱声了。她们嘴上不说,每每想到父亲,心里就美滋滋的,恨自己当初咋没有嫁给这个男人呢。有几个女人,看到自己男人,扶个犁摇摇摆摆的,挑粪倒尿立不起桶子,更别说上山砍房梁,断树烧炭,抡锤打油。而且又怕太阳晒,又怕风雨淋,恨得她们在心里寻思着,自己男人为啥不早死呢?自己乐于当个寡妇,好投靠到别个男人的怀里,比如正打着光棍的父亲。

奇怪的是,越是懒的,越被女人咒的,越病歪歪的,这样的男人虽说小毛病不断,天天咳嗽呀头晕呀一大堆,却并没有什么大事,活得倒更加安生长寿了。按照塔尔坪人总结下来,要么是因为不经风,吃苦少,睡得多,要么懒人毛病多,这些小毛小病都是装出来的,所以个个都活个七十八十的。

有个懒男人没有活到这么大岁数,仅仅活到五十六十就死了。他在众多男人中间,是最懒最懒的一个,懒到什么程度呢?有人取笑,他呀,想跟婆娘睡个觉吧,连婆娘的裤带也懒得解掉,与婆娘亲个嘴吧,他懒得舌头也不伸一下。

这个男人住在我家隔壁,论辈分我叫他叔叔,不过是远房的。这个叔叔因为懒,一直打光棍到近四十,大家一致以为他这辈子娶不到媳妇,哪怕就是死了男人的老寡妇,恐怕也轮不到他头上。但是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他不仅娶了媳妇,而且是塔尔坪最美的。这个媳妇不是别人,就是我们一直从门缝里看得直流口水的大美人。大美人嫁给叔叔时,已经三十好几了,没有请媒婆子,没有抬花轿,更没有拜堂。

有一天早上,叔叔与平常一样,他起床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各家各户都端着碗,蹲在院子外边的墙角,一边晒太阳一边吃早饭。但是这天早上,与平常不一样,叔叔眯着睡意蒙眬的眼睛,把大门吱咛一声拉开,开始给左邻右舍散糖果。

大家就问,有什么喜事吗?

叔叔就笑着说,娶媳妇了呀。

有人说,你是不是做梦啊?

叔叔就回过头指指身后说,你看看这个人是梦吗?梦中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吗?

大家一看,叔叔背后果然多了个人,竟然是塔尔坪的大美人。大美人这时站在叔叔家的大门里边,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拿着一把梳子,在梳着自己拖到屁股后边的头发。叔叔把大美人拉到身边说,我们一起给大家鞠个躬,就算拜堂吧。大美人不吱声,也不配合,一扭身子从叔叔身边溜开了。

有人低声说,你这是和她睡觉了,不算娶媳妇了。

叔叔说,有这么明目张胆地睡觉吗?

有人低声说,她被人睡过一百次,岂不是嫁了一百次?你没有看到,人家不承认呢。

叔叔说,哪里不承认?是不好意思,这叫小媳妇害羞,你们不要没吃到李子,就说酸。

叔叔又说,不是媳妇她能给我提尿壶?这时,大美人已经梳完了头,绾了两根大辫子,从叔叔家提出一个尿壶,径直去了茅坑。茅坑里传来两阵子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前一个是大美人在倒尿壶,后一个声音小了点,恐怕是大美人在蹲坑。

不管叔叔怎么说,大家还是不相信。但是大美人自那天起,果然没有离开叔叔家。叔叔家屋顶上那根烟囱开始准时冒烟了,叔叔家几亩庄稼地不再荒芜了,叔叔家院里院外也洒扫得清清亮亮。不仅如此,过了几年,大美人接二连三地怀孕了,给叔叔生了一个个大胖小子。

大美人嫁给了叔叔,这让塔尔坪好多男人郁闷了很久,各种说法也特别多。有人说,是叔叔把人家给骗去的;有人说,是大美人又怀了孽种,叔叔只是一个垫背的。传得最多的,是和父亲有关,说大美人不嫁猪不嫁狗,偏偏嫁给了塔尔坪这个懒汉,是冲着父亲去的,两家就隔一道墙,来往比较方便,大美人起码可以天天在父亲面前晃来晃去。

我们两家确实就一墙之隔,从院墙的豁口,能看到对方的院子,而且他家睡觉的一扇窗子,就朝着我家院子开着。我与他家孩子躲猫猫,经常就把窗子一揭,轻而易举就钻了过去。有一次,大中午的,看到父亲满面桃花,从窗子里跳了出来,我就问他和谁在躲猫猫吗?父亲很恼火地说,躲你个头呀,小孩子别乱说,我拾东西去了。

叔叔虽然很懒,却出奇地聪明,他会制作猎枪。他制作的猎枪威力无比,下大雪的时候一枪就可以把野猪放翻了。原来我们塔尔坪打猎,是可以从县武装部借枪的,专门拿来狩猎保护庄稼的。因为每到秋天,野猪就会把山里的庄稼,一片片地给吃光吃尽,所以上边每年都会发枪,让大家打猎。有一次,大家拿着借来的几杆枪,把三头野猪围在了一块地里,打肯定是打中了,没有想到给野猪挠了痒痒。野猪不但没有死,而且发了疯,直朝着人扑过来。其中就有这个叔叔,他来不及逃,只好一下子爬上了一棵树。野猪三下五除二,就把树给咬掉了大半边,叔叔一时吓坏了,幸好怀里抱着枪,里边还有一颗子弹,他顶着这头野猪的头,嘭地补了一枪,这头野猪才死翘翘了。

叔叔死里逃生后,就开始研究制作新枪了。三个月后他制出了第一杆猎枪,枪把枪栓与武装部的基本差不多,只是这杆猎枪的枪膛要深要大,枪管也要粗。枪膛里装着的不是子弹,而是从架子车上拆下来的一把滚珠,还有几根两寸长的钢条。叔叔制好枪,扛着枪满塔尔坪地吆喝人,再上山去打野猪。但是他们上次被吓着了,也不相信叔叔。

有人说,你制作的枪哪能与国家的比?国家的枪是在军工厂制的,是能上前线打小日本的。

叔叔说,国家的枪打仗比我厉害,那是因为打人,不见得能打野猪,上次你们看到了,球用不顶。

有人说,你的枪关键时候若是打不响怎么办?我们肯定就被野猪给啃掉了。

叔叔无奈地说,我可以试给你们看。

一帮人围着叔叔,跑到叔叔家门口,看叔叔试枪。叔叔装好黑火药,装好滚珠,再装了三根钢条,然后端着他的猎枪,对着自己家槽上的大肥猪,嘭地放了一枪。

他家槽上有头两百多斤的大肥猪,刚刚吃完了食,正在猪圈里撒欢儿,只听到嘭的一声,就被一下子放倒了,不像是挨了一枪,而像是被掀翻了,四脚朝天,连哼一声都没有,就呜呼掉了。身上被滚珠、钢条射出了无数个眼眼,汩汩地朝外流着血。

随后,塔尔坪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封山的时候正是打猎的好时光,大家可以从雪地上的脚印子,很容易发现野猪的踪迹,然后几个人端着猎枪守着,几个人顺着脚印子朝前赶,把野猪直接赶到枪口上。那天,用叔叔的猎枪不到两个小时,仅仅放了一枪,就打死了一头野猪,有三百多斤,而且是个母的。叔叔的名声从此大震,人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老枪。

叔叔会造枪,也会修理收音机,但是他地里活从来不干,家里的水也不挑一桶,一年四季他就干一件事情,就是到冬天了,与大家一起到山上打一回猎。开始每年都会打到野猪,每家可以分点野猪肉,但是后来国家对枪支管得紧,野猪呀这些东西还变成了保护动物,所以枪被收缴了,猎也不准打了,叔叔就彻底变成了懒汉,天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以至于他脖子被睡歪了,老枪的绰号被人们改成了老歪。

叔叔老歪不长寿,是懒人中的特例,他的死传说很多,有人说大美人是狐狸精变的,是被大美人给吸干了,所以死时瘦成了麻秆。但是具体的死法,据父亲说,还是与懒有关系。父亲说,叔叔爱睡觉,而且喜欢躺在床上,一边呼呼地大睡一边呼呼地抽烟,一抽就是半夜三更。有天晚上,黑灯瞎火起来抽烟,打火机死活打不着,叔叔就揭开对着我家院子的窗子,大声喊叫着,要我父亲去借个火。

父亲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有用打火机给他点烟,而是直接从窗口给他递了一瓶子汽油。按照父亲的说法,叔叔烟瘾犯了,加上又懒,又在睡梦中,所以拔开瓶塞子,不往打火机里灌,而是直接用打火机去点汽油瓶子。汽油瓶子被点着了,火大得超出了人的想象,但是他并没有忙着灭火,仍然一边呼呼大睡,一边呼呼抽烟。等一袋烟抽完了,汽油瓶子早被烧破了,汽油泼了叔叔一身,人被活活烧死了。

别人都说,父亲与大美人之间,顺理成章不必钻窗子了吧?但是最后,大美人一口咬死了,哪怕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不会嫁给父亲了。大家问原因的时候,大美人就说,这个人啊,小气得要死,女人在他手里就是一根草,还没有一根椽子房梁重要呢。后来才明白,这桩好事之所以泡汤了,问题竟然出在几棵树上。

在山林没有划到户的时候,我家就有一块自留山,只有半座山的样子。我家的自留山与别人家的自留山相比,不算是一坐好山,土不厚,也不向阳,一年四季晒不到半拉子太阳。山上有两个悬崖,只能长歪脖子,啥用都没有,就是烧柴,疙瘩柴也劈不开。但是在塔尔坪,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哪座山是我家的了,因为别人家的山自然生长,而我们家的山是被修理过的。

父亲有事没事,喜欢提着斧头,把每一棵树,或大或小,或直或歪,把旁枝末节都给修一修,而且把树下的杂草割了,缠着的葛条给砍了,整个山上是清清亮亮的。如果有谁把牛放到我们家山上,父亲怕吃了山上的小树苗子,或者是树籽,他就拿树枝朝人家牛屁股里一插,那牛就疯了似的跑得没影了。我们家的山就像是一个丫头,给梳过头扎过辫子似的,一棵棵树慢慢就长精神了。所以我们家山上的树长得比人家快了,也比人家直了。

叔叔被汽油烧死后不久,家里又起过一次火,把三间房子全给烧穿了,房梁椽子一根没剩。有阴阳先生来看过风水,说是水能克火,一定得在院子里打口井,保管从此太平无事。房子起火那天,大美人与几个儿子正好不在,火是父亲最先发现的,是从房子里烧起来的,当时对着我家院子的那扇窗子,像个大烟囱直冒黑烟。父亲却并没有理会,以为是正常的,因为刮恶风的时候,黑烟倒灌是正常的。

房子烧掉后,大美人加上几个儿子没处落脚,就先借住到我们家了,几个孩子跟我挤一个屋子,大美人跟姐姐挤一个屋子。整个塔尔坪人都以为,从此应该变成一家人了。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叔叔与房子着火,其实都与父亲有关系。他们分析,叔叔当时只想借个火,你却给人家递一瓶子汽油;明明房子着火了,你不及时吆喝人提水灭火,还照样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刮树皮。这两样,不是明摆着的,要把大美人往自己家里逼嘛。

父亲听了,只嘿嘿一笑说,老天爷是长眼睛的,满天星星就是老天爷的眼睛,你以为老天爷是瞎子呀。

不晓得父亲说的是啥个意思,是说老天爷可以作证,他与此事无关呢,还是说老天爷看到了他的苦,故意来化解他来了?反正大美人开始是站在父亲一边的,每次有人开玩笑,她就把长辫子朝屁股后边一甩,板起脸说,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嚼啥子舌头,杀人是要偿命的,放火是要坐牢的。

父亲与大美人闹翻后,大美人就改口了。她见人就把长辫子从屁股后边拉出来,一边解开一边恶狠狠地说,他以为我不晓得呀,火不是他直接放的,那又会是谁放的?我们家又不是一把干柴,为啥一连就起了两把火?他以为我是猪呀牛呀,把我赶到一个圈子里,就会跟着他跑圈圈呀。不可能,我家哪怕一片瓦不剩那也不可能。

他们从推窗相望,到相见眼红,原因已经说了,仅仅为了几棵树而已。放在其他老光棍身上,比天上掉馅饼还乐呵,铁定成了一桩美事。叔叔去世的时候,大美人虽然已过四十,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但还是瓜子脸,辫子照样拖到屁股后,皮肤照样白白的,脖子还像长颈鹿。而且照样喜欢唱几曲花鼓戏,坐在河边搓衣服或者在灶头做饭时,经常哼上那么一曲两曲。不但招男人,连树梢的麻雀也招,叽叽喳喳地乱飞。每次她在屋里哼哼的时候,父亲若是坐在院子里,必定是吹着口哨配合着。

叔叔去世后,大美人比起姑娘时候,更加惹人招人了,因为顾忌没有了。无论是成家的男人还是小伙子,谁都巴不得搂在怀里。但是父亲,却把送到嘴边的大肥肉,白白让狗叼走了。塔尔坪人一说起这事,就啧啧地说,送到床上的货,一下子就没有了,真是太可惜了。

也有人说,那两把火不是自己烧起来的,也不是父亲故意放的,而是大美人自己放的。原因是叔叔与房子烧掉后,婶婶一点都不伤心,很乐意住到我们家来似的,也许这就是她多年盼的。

与父亲往一张床上一躺,一个女人这辈子也算有了着落。关键几个儿子不是个办法,常在别人锅里吃饭,在别人家床上睡觉,总觉得是后爹养的,比人低一头。一旦长大了,要娶婆娘成家了,也得有房子吧。

于是有天晚上,大美人钻到父亲的房里,跟父亲商量,说是原房基上都长兔子了,想把几间房子重新盖起来。父亲说,好呀,迟早也得盖吧。大美人很感动地说,这得靠你呢。父亲说,请人呀,换工呀,你都别管了,那房子烧成一堆灰了,我和点泥巴,烧点砖瓦也能解决,只是没有一根椽子,没有一根房梁,也没有门窗户扇的,倒是有点难处。大美人说,所以说得靠你呀,我们家的山上你晓得,老歪天生懒散,山上不长树,就是有几棵树,没到碗口粗,他砍也懒得砍,活着就被卖掉了,换了油盐与烟叶子。

父亲已经明白,大美人说是靠他,不是要靠他张罗,是要砍我们家山上的树,所以父亲不再吱声了。随后一段时间,大美人一提盖房子的事情,父亲就打马虎眼,要么说天寒地冻的不能动土,等立春后吧;要么说现在正收麦子,哪能请到工匠呀,麦收后吧;要么说,春夏两季的树是绿的,脆得很,得等立秋后了。

被大美人逼得紧了,父亲就说,我家山上的树还小呢,得再长长。

大美人明白父亲一直绕圈子,是心疼自己家的树,舍不得自己家的树。她有一阵子不搭理父亲,也不再朝他的房间钻了,但是父亲软硬不吃。有一天晚上,都到后半夜了,大美人趁着上茅坑的机会,悄悄从姐姐房间溜出来,一下子钻到父亲的被窝里骂着,你个挨刀子的,你不想我,我可想你了。父亲蒙蒙眬眬地说,谁呀,这是谁呀?已经被大美人抓住了骑在身子下边了。

父亲想翻身,被大美人快马加鞭地给按住了。大美人一边摸索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房子不盖都长草了,那三个儿子不是你的,怀他们的时候我心里是想着你的,所以他们也是你亲儿子呢。父亲忍受不住,正想翻身骑在上边,只听到大美人呻吟着说,我晓得,你是舍不得你家山上的那些树呢。

听到这句话,父亲像是被谁打了一针,或者是被谁从头上浇了一瓢冷水,一下子僵住了。真像正在骑马狂奔时,突然发现了一个悬崖,于是一拉缰绳,停在悬崖边上。父亲见人惦记着我们家的树,一下子蔫掉了,大美人一时失控,哭着跑开了。父亲也不追,也不哄,还有些恼火地说,那些树我花了多少心思,修了多少年了,除了给我家喜娃盖房子,阎王老子也别想!

第二天,大美人就带着她的几个儿子,用老房子上剩下的几块旧木板,在废墟上搭了一个临时的棚子,然后支了两张床,从我们家搬了出去。有人骂父亲,把人家睡都睡了,弄几棵树都舍不得,真是个王八蛋。也有人问,不就几棵树吗?你砍掉了,三年五年又能长上来一批,何必呢?

其实父亲有自己的苦衷。我们家山上的树,大多数是松树,如果砍掉盖三间房子的椽子、房梁、柱子,基本全有了。但是一旦砍掉了,要想再长起来,没有个十年八年的,那根本不能成材。因为松树与橡树呀枥树呀不一样,砍掉的树桩是不会再发芽子的,只能靠着松树上落下的松树籽。大松树砍光了,就没有松树籽了,长起来更慢了。我们家的房子,下大雨的时候,也开始漏水了,隔个几年也得翻盖了。

父亲最后说,关键呀,那两棵最粗的,能做柱子的,是我留给自己打棺材的!其他事情可以等,棺材不能等呀。

这话传到大美人的耳朵里,大美人就哼了一声说,他可以用那些树打十副棺材,自己用不了,就留给家里人好了。

大美人一家四口住在棚子里,无论下雨下雪都是一身湿。有一次,塔尔坪发生一场洪水,好多地被淹了,路也被冲断了,镇上干部来视察洪灾,看到大美人孤儿寡母的,十分不容易,就给拨了一笔款子,买了一批椽子房梁柱子,把大美人家的房子给盖起来了。房子仍然是三间泥砖大瓦房,地板上还铺了一层青砖,房顶上雕了两条龙。上房梁的那天,镇长还笑眯眯地买了一串鞭炮,提了一箱西凤酒、两条子香烟,像这房子不是替别人盖的,而是替自己盖的。

房子盖好后,我们发现其实与原来还是不一样的,最大的不一样是对着我家院子的那扇窗子没有了。

五、不同的树命运不同

我们塔尔坪什么树都长得挺欢的,房背后有梨树,房前边有柿子树,地边上有核桃树,山脚下有漆树,平缓点的山上有松树。向阳点的地方有橡树,上边结着绸绸的橡子,冬天滚得满山都是,是野猪过冬的好食物,这是塔尔坪野猪又肥又壮的原因。但是,我们那里不叫橡树,叫木耳树,因为不管枝呀梢的,砍下来一年半载就可以长黑木耳。还有毛栗树、海棠树、山楂树、杏子树,原先都是野生的,连梨树呀核桃树呀都是野生的,后来有意识地开始嫁接一点,慢慢就有家树了。

塔尔坪的每一种树命运是不同的,可能与父亲这些人的喜好有关。有用的树就会越长越多,越长越大,没点用处的树就会遭到白眼和抛弃。柳树长在城里,还可以在下边相个亲约个会,特别是月上柳梢的时候,更是有着不少的情调,但是柳树长在塔尔坪,也许百无一用吧,所以在塔尔坪无论在河边还是门前,绝对是没有柳树的,有一年姐姐出嫁,我想用柳树打一对椅子,给姐姐做嫁妆,死活就没有找到一棵柳树。没有柳树的地方,春天的感觉有点麻木,也少了一点浪漫气息,一轮圆月升到松树梢上,是不是有种被针扎的感觉?

塔尔坪也没有一棵槐树,后来进城了,发现郊区的小河边,有一种树很多,黑不溜秋的,平时不结果子,只是到了春天,就长一树细碎的白花,特别招惹蝴蝶与蜜蜂。跟着朋友一起,采下槐花大把大把地吃过,才晓得这花吃起来很香,有一点腥味,像是喂孩子的奶汁。这种奇妙的感觉,在塔尔坪是没有的。

塔尔坪现在最多的,是核桃树,不仅山上种,地边块头种,有些人连庄稼也不要了,直接种上了核桃树,因为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钱了,现在一斤核桃仁子已经卖到四十多块了,这足够父亲一个月的花销。漆树却十分相反,命运越来越惨,有一阵子到处都是,门前长得最粗的也是漆树,但是后来几乎绝种了。

漆树有个特点,皮肤长得细嫩点的人,比如隔壁的大美人,还有那些我们偷看过的丫头们,她们从下边经过一次,浑身就会痒痒一次,严重的还要起红斑。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枝叶的汁水,那肯定浑身会立马浮肿。就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树,在饥荒年月却全身上下尽是宝贝。

我姐姐出嫁打嫁妆时,父亲就拿着刀,把漆树的皮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割成关云长的眉毛似的,在眉心处扎进一个漏斗勺子,漏斗勺子下边再放一个碗,半天工夫就能割到一碗漆了。漆刚从树里流出来时,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等干了就黑漆漆的,可以照见人影儿。没有油漆的年代,家里所有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这些树漆刷的,好看得不得了,而且也没有甲醛。

漆树上还会结漆籽,到秋天的时候把一串串的漆籽摘下来,然后磨成粉,放到锅里一蒸,弄到油房里一压,就是漆油,是当年一日三餐主要的食用油。漆油一热就化了,一冷就结成了硬邦邦的大饼。我小时候,到十多岁前,很少吃到过菜油或者是猪油,基本都是吃漆油的。这种油吃着木木的,夏天时没啥大毛病,到冬天了,还没有吃完呢,已经结成块了,特别是到嘴里跟蜡一样,沾得牙缝里都是的。还有就是吃完饭,你不敢喝凉水,一喝凉水肚子就痛,恐怕是把肠子粘住了。

漆树的根上,特别一些烂根,有时候会长大树菇子,白里透红的,细细嫩嫩的,说实话看上去或者是吃起来,比我们偷看的大美人的舌头还要嫩,而且一个有半笼子那么大,几顿都吃不完。把它们撕个半盆子,撒点油盐放到锅里一炒,那真是鲜得很,也特别好嚼,感觉像是肉。刚出生的猪娃子,它的肉恐怕也没有那么嫩吧?不过也奇怪,我们从来都没有采到过大树菇子,每次雨过天晴后,父亲出去一转,多数时候就采到了。我们问起来,他笑着说,我能梦见它们呢,它们哪能躲过我呀。有一年,天灾,大树菇子一个也没有了,我们几个实在饿得慌,就采了另一种树菇子,不是漆树身上长的,回来让姐姐炒着一吃,全家人又是发烧,又是呕吐的,医生上门一检查,说是中毒了。让我们每人喝了十二碗开水,肚子都快炸掉了,才把小命保住了。

漆树后来慢慢消失的原因,大家恐怕已经清楚了。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为有了油漆,红的,黄的,绿的,随人选;漆油嘛,开始有猪油,后来有黄豆油,再后来又有菜籽油与芝麻油。漆油连猪都嫌了,随之油房也关了。如今唯一还让人惦记着的,还是漆树上长的大树菇子,实在太鲜太嫩太美了。不光是我这个走出塔尔坪走到大上海的人,吃过了山珍海味后还想它,就连仍在山里的父亲也觉得这是最好吃的。

如今在整个塔尔坪,只剩下三棵漆树了,全是父亲留下来的。照着他的意思是,什么家具都可以改用油漆,只有棺材是不能改的,还得用漆树上割下的漆。

父亲说,棺材是要埋到地下的,而且是要装尸骨的,你看看现在的油漆有这么黑吗?而且现在的油漆能经得住水浸虫子咬吗?

父亲的这个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因为树漆染的家具,不怕受潮,不生虫子。有一次修路,有一个祖坟要迁,大家把坟挖开,六七十年了,棺材还没有散架,还是黑黑光光的。把棺材板一揭,里边爬出一条大蛇,祖先的尸首除了胡子眉毛头发落光了,其余的竟然完整无缺。有人说是埋到了风水宝地上,当时父亲却说,这就是树漆的作用。

其实,父亲留下三棵漆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大树菇子,父亲经常会去三棵漆树下边看看,但是每次回来都是空手。父亲说,漆树少了,孤单了,就不生大树菇子了。

塔尔坪还有一种树比漆树更惨,如今几乎一棵也没有了,那就是桃树。按说桃树与杏树梨树是一路子的,但是其他树都活得好好的,我家房背后就有一棵梨树,房前边还有一棵杏树,每年春天就开一树树的白花,夏天了就会结一枝枝稠稠的果子。每到下了大暴雨或者刮了大风,我们都会争着去树下的,因为这时候能捡到一些半生不熟的杏子梨子,虽然多数是生虫子了的,吃起来也没啥味儿,但是可以趁机朝树根踹上几脚,摇下几个好的也是有可能的。

桃树可能与女人一般,自古红颜多薄命,在塔尔坪的历史上,是有过几棵桃树的。最大一棵桃树仍然是我们家的,是父亲自己亲自嫁接的五月桃。这棵桃树当时已经长到碗口粗了,就在我家院子外边。每年五月收麦子时,水蜜蜜的桃子就熟透了。这棵桃树虽然是我家的,长在我家的院墙根上,却在隔壁叔叔家的自留地边。桃树下晒不到阳光,就从来不长庄稼。那时叔叔还在世,按照叔叔当年的说法,连种子都捡不回了。

叔叔与父亲谈过几次,让把桃树枝子修一修。父亲可以修松树枝子,也可以修橡树枝子,但是修桃树枝子,无疑是修他的胳膊,少一根枝子来年就少结桃子。但是他说,树也是命呢,你修它的枝子,它会痛的。

叔叔说,你常进山砍树,那些树就不是命了?它们就不痛了?

父亲说,它们也是命,但是橡树松树与桃树的命不一样,我把橡树松树砍了,做成了家具什么的,它们命不在了,还是以另一种东西活着的,我把桃树砍了,它能干什么?

叔叔说,砍了可以打桃木梳子呀,或者是烧火呀。

父亲说,修几个细枝子能打梳子?烧火半顿饭也煮不熟吧?

叔叔说,你不砍不修也行,这棵树应该一家一半。

父亲说,那这块地也得一家一半。

叔叔一时更气了,拿起一把斧头把树砍了一条大口子。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让几个老人来评理,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很简单,人看老子,树看根,根长在谁家地儿上,就是谁家的,他家老母鸡还跑到我家院子里找食呢,是不是这老母鸡下了蛋也一家一半?

理虽然没有评出,第二年夏天,这棵桃树却死了。大家都明白,是叔叔害死的。因为那年春天,开过一树桃花之后,从四面八方爬来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在这棵桃树根下欢天喜地地爬进爬出,来了一拨又一拨,开始咬上一块花瓣儿就走了,后来干脆大家只来不走,在这里打了洞,安了家,吃了睡,睡了吃,把这里当成蚂蚁的宫殿了。到夏天,只结了几个病歪歪的黄脸儿,然后树根被蚂蚁掏空了,树眼睛一闭干巴巴地枯掉了。

父亲对我说,蚂蚁从哪来的?是你叔叔招来的。

我说,他又不是蚂蚁王,他哪来这么大本事呀。

父亲说,你尝尝桃树下边的泥巴吧,是不是甜甜的?我抓了一撮泥巴,放在舌尖上,果然甜丝丝的。我说,像是放了红糖。父亲说,这就对了,蚂蚁比你们这些小孩子更喜欢吃糖,那个懒人他在桃树根下埋红糖了。

我是相信父亲的,因为别说是红糖,就是我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马上就会招来一群蚂蚁。针对这事,叔叔他呵呵一笑说,这蚂蚁是活的,谁能说清楚是从谁家跑出来的呢?

桃树本身也会渗出一种黏黏的东西,这种东西都是蚂蚁虫子的美味儿。而且桃树不会长得太大,也不会长得太长时间,是果树里比较短命的,是我们塔尔坪桃树绝种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家的那棵桃树死后,父亲却并不砍掉它,一直让它竖在那里。有人问,树都死了,你还不砍掉当柴火呀?父亲说,人死了得埋掉,树死了也得埋吧?我这是在祭它呢。

父亲实质是故意的,因为有这棵树在,虽然枯了干了,还会有蚂蚁与虫子跑来,它们吃不到什么残羹剩饭,但是那些老母鸡却喜欢吃蚂蚁与虫子,所以树下那块地成了一群鸡的天下,它们在那里扑腾着,刨着,啄着。吃完了蚂蚁与虫子,还要吃吃旁边地里的青苗,所以叔叔家这块地就荒得更加厉害了。无奈叔叔就扔石头砸鸡,多数时候一砸就飞,不砸就来,有次真把人家一只老母鸡砸死了,还得赔人家一只小的。

如今这桃树的树桩还在,桃树是薄命的,但是它的尸骨却很顽强,已经竖了十几年了。我想,有人能用红糖把桃树给毒死,父亲肯定有办法让桃树死而不灭,也许他真的喜欢这棵树,真想悼念这棵树吧?

六、核桃树将是我的故乡

回过头说说父亲的核桃树吧,正应了“母凭子贵”这句古话。

自我记事时起,对核桃树就印象深刻,原因是塔尔坪的村口就有一棵大核桃树,有什么大事小事大家就聚集在树下。父亲作为地主崽子,一头老牛拉稀了,不怪屁眼眼,而要把父亲拉到树下批斗;烧砖烧瓦什么的,瓦不蓝,砖不硬,不怪窑匠,而要把父亲拉到树下认罪。每次有人断喝一声,父亲就说,在呢,我错了。但是主动认错也不行,人家会说,我们没有绑你,你自己就低头了,罪加一等;如果站着不动,人家又会说,你想蒙混过关吧?

不过核桃树下大部分时候是开心的,比如放电影呀耍杂技呀分粮食呀,样样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但是我最痛恨的是,它长得太直了,太高了,太粗了。枝桠够不着,爬又爬不上去。想摘几个青壳核桃剜剜不行,想上去掏个喜鹊窝更不行。树上的喜鹊窝有筛子那么大,每次喜鹊跑出来黑压压一片。有一次在核桃树下放电影,放的好像是《红高粱》,电影里唢呐一吹,鞭炮一放,喜鹊误以为真有人结婚了,于是一古脑地飞出来,喳喳地叫个不停,把电影里的声音全给遮挡住了,大家什么都没有听清,只晓得姜文在高粱地里,把巩俐的裤子给脱了,还有小孩子往酒缸里撒尿,酿出的酒更加好喝。

我恨它,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每次往树下一站,头一抬,喜鹊屎就拉我头上了。我后来借了一根杆子,想把这个喜鹊窝给捅掉,除了拉屎之患外,还想捅下几个喜鹊蛋,可比鸡蛋还好吃。不等我跑到树下,父亲却赶来了,夺过杆子,朝我抽了过来。父亲说,喜鹊是专门给人报喜的,哪是随便欺负的?

我说,它朝我头上拉屎。

父亲说,你不站在下边,屎能拉到你头上?

我说,大家都站在下边,它只往我头上拉。

父亲说,你站下边每次都干啥?人家畜生也灵性着呢,这么大个喜鹊窝给你捅掉了,它们到哪里睡觉去?

我说,塔尔坪的树多着呢。

父亲说,其他的树小,能承受得起?如果分到几个树上,那不就分家了?再说了,为什么这棵核桃树长得好,每年核桃结得稠?因为喜鹊的屎呀尿呀撒下来,在给树上肥料呢。

我说,原来这样啊。

父亲说,当然了,喜鹊是什么鸟?是好鸟,它把屎拉到你头上,是你娃有福气。

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打下了一片天地,父亲把功劳归于喜鹊,不管有没有道理,塔尔坪的孩子们从此喜欢站在这棵核桃树下,一个个抬着头,希望有一摊黏乎乎的臭烘烘的东西,能够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塔尔坪原来的房子,是用泥巴糊起来的,也有用石头垒起来的,不牢靠,而且透风。村里有个姓马的货郎担子,一年到头挑着一堆针头线脑的,到处跑。跑了几年挣了钱,见了不少世面,开始把自家的土房子扒了,第一个用红砖盖了房子。不是楼房,是红砖房。我们塔尔坪当时能烧砖,只能烧青砖,专门用来造墓的。货郎担子家用的是红砖,塔尔坪根本倒不出毛坯,也烧不出这种红砖,所以他们家的红砖,是从县城拉过来的,花了不少血本。

马家的房子盖起来,确实好看,红红的外墙,里面刷上石灰,既干净又漂亮。所以塔尔坪兴起了这种红房子,但是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办法到县城拉红砖。这个姓马的货郎担子,脑瓜子灵醒,干脆请了工匠,买了一套机器,在塔尔坪烧红砖。红砖与青砖不同,对泥巴的黏度要求不一样。工匠把塔尔坪的山山岭岭的泥巴都挖遍了,最后发现只有一块地方符合要求,就是村口大核桃树下。

马家把这块地花钱买了下来,然后开始挖泥巴,还真把红砖给烧出来了。塔尔坪的红砖少了运费,比县城便宜好多,所以卖得很火,这块地很快给挖出了一个大坑。这棵核桃树就遭殃了,四周被掏空了,几个大树根也被挖断了,从此一蹶不振,上边的喜鹊慢慢冷清了,天上下个雪呀挂个彩虹呀,也懒得喳喳叫了,不几年窝就空了,几十只喜鹊都没了踪影,不知死活。几根大点的枝桠慢慢枯了,被人砍回家当成了柴火,像是一个没手没脚的残疾人。最后树心也烂出一个大洞,深不见底,常有黄鼠狼出没,恐怕在里边安家了吧?

这棵核桃树落难的时候,核桃在塔尔坪虽然稀奇,但是还不值钱,只是过年呀结婚呀,当成喜果子每人发上几个,大家一起砸着图个热闹。所以,大家对这棵核桃树并不放在心上,在分树到户的时候,就被村里给忘记了。但是父亲并没有忘记它,他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山上挖土,一担担地挑下来,整整挑了三个月的时间,把那个大坑给填上了。

有人说,人家挖的坑关你什么事情呀,用得着你来填?父亲说,你们看看,下雨积了这么深的水,臭烘烘的,像口黑井似的,掉进去不给淹死了?这么一说,不多久还真有孩子掉进去,险些给淹死了。有人说,你不会是图这棵核桃树吧?你就是把它救活了,没枝没桠的,也结不出核桃呀。父亲说,它好像还有一口气呢,大家都是它看着长大的,我试试看看吧。

等父亲把这个黑坑填完了,又和了一堆泥巴,里边加了牛粪,灌进了那个树洞。泥巴开始灌进去的时候,还真从里边逃出两只小黄鼠狼,巴掌那么大,一看就是刚刚生的。父亲还把核桃树上有疤的,有缝的,烂了的地方,全用泥巴糊了一层。有人说,你这是干啥呀?父亲说,我这是给树包扎呢。有人就笑,你以为你是医生?

父亲这个办法还真有效,第一年春上,风一吹,雨一下,这棵核桃树就抽出了新芽芽,不多,但是挺有生气的。第二年、第三年,这些芽芽就开始疯长起来,不几年又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核桃树了,自然慢慢就开始长核桃了。起初只能打个十斤八斤的,到后来就是一百斤两百斤了。又有两只喜鹊,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上边搭了窝,生了一群儿女,开始喳喳叫了。

当父亲把这棵核桃树救活之后,塔尔坪的山门也全打开了,整天有人到山里收山货。起初收药材,慢慢就收起核桃了。这里的核桃个大,壳薄,仁子白,每年最吃香的,就是核桃了。从七月份开始,核桃还是嫩泡泡的时候,从上海、北京一带来的商人,就满山遍野吆喝起来。如今每斤青壳核桃两块一斤,核桃仁子是四十块一斤。父亲的这棵核桃树每年卖的钱,足足够他自己一年的花销。有人说,你这个人呀,又是填坑,又是糊洞的,原来图的就是这个呀。父亲还是不认账地说,它是一条命呢,你们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凉了?放电影的时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挂银幕了?

核桃树一值钱,人心就变了,不再那么单纯了。原来串个门子,无论大人孩子,主人都会抓几个核桃让大家吃,嘻嘻哈哈的;我们放牛的时候,每人身上别着一把小弯刀,从青壳核桃吃起,一直吃到光滑核桃,有时候还会摘一些,在山上挖个泥巴坑埋着,等冬天了再吃,哪晓得老鼠贼得很,我们一转身就给它们扒出来吃掉了。如今再串门子,除非是亲孙儿亲爹娘,大家哪舍得呀。别说是核桃了,连瓜子也没有了,恐怕是串门子少了的原因吧?大过年的,一样窝在家里,开门放了炮,然后再关上门,一家人吃了饭,自个喝了酒,就直接睡觉了。

这还没到头,为了核桃树呀边角地呀,闹出了不少矛盾。有骂人的,有打架的,有挖人祖坟的。有一年,父亲的几棵核桃树,核桃还没有熟透呢,半夜被人偷了。偷着干啥去了?卖光滑吧,里边是空瓢,没有人收,打核桃仁子更不用说,全是皮,没有肉。但是人家偷了,直接拿到西安市卖青壳,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让人剜着吃。城里人没有吃过,图个稀奇,一个青壳就卖一块钱。

这可把父亲气坏了,他晓得小偷还会再来,于是趁黑躲在核桃树下。小偷伸出杆子敲打了几下,核桃就噼里啪啦朝下掉,几个还落在自己头上,砸得自己眼冒金星。城里的小偷没见过世面,感觉核桃有拳头那么大,心想倒是十分稀奇,拿到西安应该卖五块钱一个。正欢喜间,一个更大的,砸在自己脑门上,一下子被砸晕了。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时,小偷还没醒过来,抬到医院一检查,成了植物人。父亲说,当时想拿小石子吓吓他,哪晓得小石子扔完了,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好扔了几个大石头。父亲很内疚,觉得自己出手太狠了点,于是有一天路过医院,他专门去看了看这个小偷,除了提着几斤红糖,还有几斤核桃。

为了核桃树,有人与父亲动过刀子,这个人就是隔壁的叔叔老歪。表面上好像是为了一棵核桃树,其实明眼人心里清楚,恐怕还是为了大美人。

惹事的这棵核桃树长在我们家的房后,房后的山又恰恰是叔叔家的自留山。树还小的时候,夹杂在其他树木之间,根本没有人发现这是一棵核桃树。等长到碗口粗的时候,特别是有一年结了厚厚一树核桃,大家突然才发现了它。等人们醒悟了,父亲已经给树填了一层土,已经修了几年的枝桠,这意思相当明白,这棵核桃树是有主儿的。

开始两年,核桃确实被父亲收了。第三年夏秋的样子,那天天气非常好,太阳暖和和的,父亲正在院子里刮树皮,突然有阵风一吹,房后的核桃树一摇,有两个核桃落到屋顶上,滚到了我们家院子里。叔叔家的那扇窗子开着,大美人正坐在窗子里边,朝鞋底上绣花。大美人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好美的光滑核桃呀。父亲说,你想吃吗?大美人说,你舍得呀?父亲说,不就两个核桃嘛,我身上的核桃蛋子给你两个我也舍得的。

父亲说着,把两个核桃朝门缝里一夹,剥出核桃仁子从窗口递了进去。大美人在绣喜鹊,腾不出手,于是嘴一伸,让父亲喂她。父亲一遍遍喂完了,这时才看到叔叔,正倚着他们家的房门,恶狠狠地看着。叔叔立即拿着杆子,朝我们家房后的核桃树一阵猛敲,把树叶子都一起敲掉了,有几根枝桠也被敲断了。

父亲说,你干什么呀?叔叔说,你眼睛瞎了?父亲说,这是我家的,我没有请你呀。叔叔说,你家的?你说过的,树要看根,这根明明长在我家山上。父亲说,这是我家房后,而且这树是我栽的,它小的时候你咋不说是你家的?叔叔说,你栽的?你在石头缝里栽树?你以为你是老鼠呀!

父亲没再说什么,叔叔在树下敲,他则提着笼子在树下捡。叔叔一急,就回家拿了一把刀,他这次不砍树,而是直接朝着父亲冲了过去,第一刀抡空了,第二刀一下子砍到石头上,把自己的手胳膊震麻了。大美人眼看着要出人命,就从窗子里跳了出来,拾起刀对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们是为一棵树吗?如果真是这样子的,我就用命换这棵树吧。

大美人说着,轻轻一抹,脖子就流血了。父亲把拾起来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叔叔则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说,娘娘的,心都被震碎了。

多年以后,父亲进入晚年的时候,他天天东看看西看看,对着几棵核桃树唉声叹气地说,我一死呀,那几座山,那几块地,那些核桃树,还不全归人家了。

父亲说的人家,其实指的是大美人家。大美人家几个儿子已经长大了,和当年的叔叔一般个个都是懒汉,所以既没有一个考上学的,也没有一个出门打工的,成了塔尔坪少有的年轻人。因为他们个个都懒,叫老大去挑桶水,老大就说怎么不叫老二去?叫老二去砍个柴,老二就说老大不是闲着吗?兄弟几个天天在那里比懒,比着比着一个比一个起得晚,一个比一个脖子更歪了。这苦了大美人,洗衣做饭种地上山,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干,有一年上山砍柴摔坏了腰,走路的时候必须勾着腰,一下子从塔尔坪第一大美人变成了罗锅子女人。

大美人把自己遭受的罪,开始全部归到父亲头上,恨得牙齿咬得咯嗞咯嗞地响,她觉得如果父亲大方一点,当初帮她把那几间房子盖了,那么他们如今就是一家人了,自己不可能落到这步田地。慢慢地,塔尔坪念书念得好的,陆续考上了大学,念书念不好但是勤快的,都陆续进城打工了,有蹲三轮的,有卖小吃的,实在什么都提不上手的,就到发廊里做一些无本的生意。大家至少是跑到西安,远的就像我跑到了上海。原先大家为了宅基地,为了自留山,吵得不可开交,随着一窝蜂地进了城,塔尔坪的院子就一家家地空了,地就成片成片地荒掉了。

大美人看到这些,就不再恨了,反而笑了。大美人从我家门前经过时,每次看到那扇总是虚掩着的院门,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因为她明白,再过几年,父亲一走呀,这个院子,院子周围的树,还有一座座山,全都归谁了?不就归自己几个儿子了?说不定呀,整个塔尔坪全都是她几个儿子的了。

对于父亲的担心,我安慰父亲说,你不能只顾着种麦子种洋芋,如果你种上核桃树呢?那别人恐怕想拔拔不掉,想占占不掉吧?父亲说,人家可以偷核桃呀。我安慰父亲说,有核桃了,你还怕我不回来?我向你保证,每年七月我就回来休假,顺便收收咱们家的核桃。

父亲一下子笑了。于是他赶紧跑到镇上,买了五十棵核桃苗子,把我们家原来种麦子种苞谷的地,全栽上了核桃树。还有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全栽了核桃树。他自己的墓头上,密密地栽了六棵。他一边栽,一边说,我栽下的不是树,而是家呀,你得答应我,我死了后,看在这些核桃树的面子上,你每年七月得回家一次。

我说,我保证一定回来,这些核桃值不少钱的。

父亲说,回来不要光顾着收核桃,顺便给我们这些死人上上坟。

我说,放心吧,爹。说完已经是泪眼婆娑了。

七、山上找不到抬死人的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塔尔坪好多人家的院墙上,用石灰刷了一条标语“要想富,先修路”,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很快就修通了,前七十里还铺了柏油,剩下十里开始是不通的,后来可以跑拖拉机,再后来从塔尔坪另一头绕个圈子,与几十里外的余家村接通了,到县城可以跑大卡车了。也许通了公路的原因吧,塔尔坪全都变了,山上的大树一棵棵消失了。

最早是卖炭,多数是橡树的。按照父亲的说法是给树洗澡,我与父亲一起给树洗过五年澡。新木炭是舍不得卖的,轻飘飘的不起秤,得在阁楼堆上两三年,为了让它们回潮,会在周围浇点水,几年下来分量会多出不少。没有修路前,我们会把木炭背到几十里外的大路边,卖给城里人拉回去过冬,记得一百斤十几块钱,不过那时候物价低,我上中学一学期就三块五毛钱的学杂费。等路修好后,能直接上门收购了,塔尔坪已经没有木炭了。

随后卖床板,人家只要松木的。那时候光我们家一年,就卖出去三十多副床板,整个塔尔坪至少有几百副床板,需要几百棵松树吧?当时觉得十分奇怪,世上有那么多人睡觉吗?要那么多床板干什么?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我们的床板都跑到哪里去了。

床板一般做成四尺宽,六尺五寸长,一寸二厚,背到一个叫三腰的地方,三腰是陕西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小镇,至少有六十里路吧。每副买多少钱忘记了。父亲每次都是鸡叫三遍时起程,是天最黑的时候,问为啥起那么早呢?父亲说,鸡一叫,就把鬼吓跑掉了。其实不然,因为早点赶到三腰,每副能多卖几毛钱。父亲每次从三腰回来,会从市场带点吃的,不是糖果什么的,而是几个小苹果,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顺人家的。

三腰那地方果园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果园,人家把大的全摘了,剩下几个青皮,乒乓球大小。父亲每次从果园边走,就去果园讨水喝,趁机让主人领着到果园里转转,说是学习学习,其实是冲着那些摘剩的苹果去的。有一年冬天,和父亲一起去三腰,我偷偷钻到人家苹果园,拔了一棵苹果树,想带回家栽起来。父亲训我,你这不是缺德吗?我说,你摘人家苹果就不缺德了?我偷一棵苹果树,省得你再偷人家苹果了。父亲很恼火地说,我那是偷吗?是捡好吧?

父亲把这棵苹果树,原地栽了起来,然后跑到主人家说,有苹果树卖吗?人家说,五块钱一棵,你随便拔吧,只要你能拔得动就行。父亲交了钱,再跑回果园里,把我偷的那棵苹果树带走了。回家后,父亲比我还用心,在院子中间挖了个大坑,把苹果树栽了进去,足足浇了三桶水,可惜的是地下全是乱石块,第二年发了几个芽芽后就死翘翘了。

还是说床板吧。为了节省树木,父亲有两个绝招,平常人脑瓜子再灵,是万万想不出来的。第一个绝招,那些曲里拐弯的松树,在父亲手里总是服服帖帖的。父亲可以顺着树木的曲度,用墨斗划出一条条曲线,这样就能多解几块板子。他把这些弯曲的板子,夹在直木板中间,两头用木条一钉,床板就是直的了。除非把床板拆了,不然根本发现不了。第二个绝招,你拿尺子一量,床板一寸二分厚,基本是有多余的。但事实不是,父亲的床板只有两边的两块板子是一寸二分的,中间的板子基本都是几分厚。

有人说,这不是哄人吗?父亲说,床板干什么用的?睡人用的,能睡觉就不是哄人。有人说,几分厚,能睡人吗?父亲就自己朝床板上一仰,闭着眼睛说:咋不能睡了?两三个人一张床怕也压不断吧?父亲又笑了说,如果在床上瞎折腾,响声肯定是免不了的。

床板卖了几年就没人收了,觉得应该人人都有床板了吧?后来才明白,其实是人家已经有席梦思了。

接下来,另一种东西吃香了,我们叫小料子。我就靠着这种小料子,成了塔尔坪的小富翁。它也是松树的,一寸二厚,两寸四宽,一尺二长,是我们石门镇木材厂收的,两毛钱一个。木材厂收了这种小料子,再请一帮木匠进行深加工,有人说最后制成了装手榴弹的箱子,多年以后我才晓得运到城里,当成了人家盖房子用的木地板。

因为木材厂离家近,就十里路,木材又小,所以每次放学,我就满山遍野找人家不要的树头树尾,当然有时候也偷砍人家几棵松树娃子,弄回家用墨斗打上线,踩在脚下一锛,然后十个八个地,背到木材厂去卖掉。第一批料子卖了两块多,回家把钱交给父亲,父亲说,你自己留着交学费吧。

我从那年起经济开始独立了,不但能够供自己上学,还存了七十多块钱。那时我十三四岁,应该相当于现在的七千块,是一个偏远农村的七千块,于是我成了塔尔坪牛逼哄哄的小富豪,村上好几个大姑娘小丫头,看我的眼神水溜溜的,她们看上的不是这些钱,是我赚钱的劲头。特别是河对面有个姓马的,比我大两岁吧,死活要嫁给我。父亲很高兴,我死活没同意。不是她长得不美,粗粗的大辫子,圆圆的大屁股,苹果一样的脸蛋子,我心想如果她脱光了洗澡,恐怕不比大美人年轻时差,只是我根本不晓得要女人有什么用处。

对塔尔坪所有树木家族毁灭性的打击,是在秦岭山中木耳香菇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塔尔坪,早就从大学毕业,到大上海混了。我到上海时,有人问你家哪里的?我说是陕西丹凤呀,人家就会说,呵,好地方,木耳香菇很好吃呀。才晓得,塔尔坪的木耳香菇早就混到上海了,做了人家城里人餐桌上的美味。

他们之所以说好,一是树木,树木是橡木的,天然就有一股子香味;二是没有污染,木耳香菇都是浸着露水长出来的;三是当地人不贪,香菇木耳都摘得早,香菇刚刚冒出蘑菇头,还是乳白色的,木耳还像一只只婴儿的小耳朵,就采摘掉了。不像有些地方,香菇都长巴掌大了,木耳都长成牛耳朵了,有的还掺了糖,掺水泥的也有。

小时候塔尔坪就有香菇木耳,都是自然长的,自从名声大了,有人发明了香菇菌木耳菌,把锯末子装在一个个葡萄糖瓶子里,培养出来的菌种。他们还教塔尔坪的人,把山上除了松树之外,包括橡树在内的杂树统统砍下来,在树身上啄出一个个眼眼,把这些菌种按进去。第二年夏天一下雨,就会长香菇木耳了,连续可以长上三年。自从人工点香菇木耳起,塔尔坪开始致富了,有人不但把自家山上大大小小的树砍了,还把别人家的树也买下来砍了,点了香菇木耳。塔尔坪几年时间就发财了,不过山上的树几年时间也被砍光了,连个像样的晾衣杆也找不到了。

父亲与大家一样,也点了香菇木耳,不过每年只点两个架,山上的树大部分还是好好的。

有人说,把树留着干什么呢?

父亲说,能干什么,生儿子呀。

有人说,你砍掉了,也能生儿子的。

父亲说,这样的儿子长得太慢了。

不晓得是父亲会算计,还是确实是出于对树木的珍惜,别人家山上树木砍光了,慢慢就一棵也砍不出来了,塔尔坪的木耳香菇就成了紧缺货。香菇不论斤了,而是论个卖了,一个花菇五块钱。价钱高得出奇,却只有父亲一个人有,这个价父亲仍然是不卖的。有人说,为什么呀?父亲说,还是生儿子呀。其实,他留着不是生儿子,是为了吃,自己是舍不得吃的,过年过节不吃半边,而是要留给我这个远走他乡的儿子。

我每次离开塔尔坪,父亲必定会装一些木耳香菇,还有一袋子上好的核桃,让我带回城里给领导吃,也给朋友们吃。城里的朋友晓得核桃是树上长的,却不晓得外边还有一层青壳;有位朋友的儿子有一次问,核桃是不是和土豆红薯一样,长在土里边?我一听就傻了眼,真不晓得城里孩子这是低智商呢,还是太过于幸福了?

香菇木耳价格涨了,大家却没有树可砍了,有人责怪父亲说,你这个人太精明了吧!

父亲说,不是我精明,是我担心呢,你们只顾着砍树弄钱,再过几年死人了,怕连打棺材板的树都找不到了。

父亲这句话说完没过多久,塔尔坪就死了一个人,才五十六十岁的样子,这个人就是叔叔,是被汽油活活烧死的。叔叔的棺材是早先预备着的,但是临到出殡那天,叔叔家山上却砍不到一棵能抬人的树。有几棵胳膊粗的松树,太脆,把棺材一抬,就咯咯叭叭地断了。

父亲跑到我们家山上,砍了两棵橡木,才把人给顺顺当当地抬出去埋了。

八、那口新棺材给了妈妈

塔尔坪如今还没有火葬,埋人还是要棺材。棺材在塔尔坪人心里,有时候跟房子一样重要,有时候比房子还重要。这辈子积德行善,不就为了下辈子吗?而棺材就是下辈子的容身之所。所以,房子可以迟点盖,淋点雨透点风没啥,若人死了还没有棺材,那不但要遭人笑话,尸骨就得晾上几天了。所以在塔尔坪,人一到四十五十的,基本会给自己把棺材打好预备着,以防不测。

没有人清楚,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自己的棺材的。但是父亲打下的第一副棺材是他四十不到一点。那时他还身强力壮,两腿一夹,能把一个大磨盘扔出一米远,挑东西一次能挑三百斤。如果背树,那更是不得了,一棵两丈长的大树,根本不用人去抬,他一个人就扛下山了。有一件事可以证明父亲身体好,就是一顿能吃七碗洋芋糊汤,外加五个馒头。这种饭量,总会吓着别人,有时候不敢请他干轻活。不过像一些重活,不请父亲还真不行,比如盖房子上梁,要图个顺当,父亲一个人把一根房梁扛着,在几丈高的墙上跑来跑去,就能把它稳稳当当地放到墙头。还有就是打油,用漆籽打油,或者是用菜籽打油,不请父亲去抡铁锤,起码每槽要少打一个油饼。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刚过,父亲提着两包红糖、两斤挂面,找了塔尔坪干净利索的王铁匠。王铁匠是个能人,原来不但是个铁匠,还又是个木匠,农忙前他就是铁匠,帮塔尔坪的人打镰刀锄头,冬天没啥事干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木匠,帮人打家具,当然也打棺材。谁也不清楚他的木匠活好,还是铁匠活好,反正大家都叫他王铁匠,后来没有人打铁了,他只是一个木匠了,人们见他还是叫他王铁匠。父亲请这个王铁匠去家里打一副寿木,给活人打的棺材叫寿木。

王铁匠问,给谁呢?

父亲说,还有谁,给自己呀。

王铁匠说,你几岁了?不是属虎的嘛?还没过四十吧?

父亲说,开春就四十了,黄泉路上无老少,有时候喝口凉水,也许命就没了。

王铁匠说,就你这身子起码再活个四十年,到那时寿木也四十年了,还不便宜了虫子?

父亲说,预备着总不会错的吧,再说了,山上好点的树越来越少了,谁晓得以后会是啥样子。

王铁匠提着刨子、凿子、墨斗等木器家伙,初二清早就赶到了我们家。他有点不情不愿的,一是大过年的,还没乐活够呢;二是从来没有给比自己小的人打过棺材。但是他一进院子,看到房檐下堆着的几根木料,他一下子眼睛就放光了。

王铁匠也是喜欢树木的,他喜欢树木的方式与父亲不同。父亲喜欢任何一种活着的树,只要看见这些树随风摇晃着,他就很高兴,感觉自己活着似的。王铁匠却喜欢那些砍下来的树,也就是死了的树,看到这些树能在自己手下死得其所,他就十分高兴了。

比如有人砍了桃树,如果让王铁匠打几只木梳,他就十分高兴,他认为桃树一旦砍了,只有做成木梳子,给女人们梳梳头,理理青丝,这就是最好的归宿。比如有人砍了梨树,如果让他打几只箱子,他就十分高兴,他认为梨树无论是木纹、颜色,还是味道,都适合打箱子,供小媳妇小姑娘们装一点针头线脑的,特别有意思。

如今父亲让王铁匠来打棺材,准备的木料既不是橡木的,也不是松木的,而是柏树。柏树长得慢,木质比石头还要硬,感觉像是铁,十年八年的根本打不成棺材,要想长到能打棺材的时候,恐怕至少得等个三十五十年。柏树活着时,上边会结一点果实,样子像是做调料用的大茴,味道也像是大茴。柏树砍掉后经过太阳一晒,就散发出一股子用大茴焖肉的味道。

王铁匠笑眯眯地说,你终于把它们砍掉了?

然后欢快地架起木料干活了,只有对着柏树干活的时候,王铁匠才感觉自己既是一个铁匠又是一个木匠。

在塔尔坪,前边已经说过了,没用的树是没有好下场的。所以塔尔坪的山上,是绝对没有柏树的,柏树除了长得慢外,根本打不成家具,就是烧柴吧,破不开,烧不烂。塔尔坪唯有三棵柏树,不在山上,而是长在老太爷的坟头上,有点松柏常青的味道。听王铁匠说,这三棵柏树不是鸟儿叼来的,也不是老太爷栽的,是我父亲栽的,是父亲三岁那年栽的。

父亲在老太爷坟头上栽柏树的时候,他只是个刚刚能把路走稳的小毛头。那是个清明节,父亲随着爷爷去给老太爷挂清明吊子,父亲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三棵小树秧子,还没有拇指粗,像是三根草,扒开刚刚解冻的泥巴,把三棵树栽在了坟头上。

爷爷当时就问,你栽树干什么呢?

父亲说,陪老太爷玩呀。

爷爷说,为啥不栽几棵好看一点的?栽柏树有什么用呀?

当时父亲的回答,让爷爷吃了一惊,觉得父亲长大后,应该是个怪物。

父亲说,柏树长大了,可以打棺材呀。

爷爷说,给谁打棺材呢?父亲的回答又让爷爷一惊,原以为这孩子孝顺,是给爷爷打棺材的。

但是父亲说,还有谁呀?给我自己呀。

爷爷说,你还小呀,才三岁呀。

父亲说,这树也小呀,等我长大了,树就长大了,打棺材要好大好大的树对吧?

这三棵柏树,在爷爷死之前,果然太小了,才碗口那么粗,根本就打不出一副棺材,爷爷的棺材只好在山上砍了橡树。这三棵柏树长到三十年的时候,已经有盆子那么粗了,足够打一副好棺材了。有几次,别人相中了,要买去,父亲死活不卖。其中县城有个当官的,据说是个副县长吧。他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本来想在城里买一副水晶棺材的。水晶棺材不会腐烂,而且透明的,很好看。但是他老父亲死活不同意,说水晶冷冰冰的,自己有风湿病,躺在里边腰腿不舒服,棺材既然要埋在土里,像种洋芋种苞谷一样,还是树木比较好。只有人往土里种木头的,没有谁往土里种水晶的。所以这个副县长,把方圆几百里都访遍了,最后相中了我们家的这三棵柏树。

当时他找到父亲,一开口就是一千块,父亲只是笑,不做声。他又加到两千块,父亲还是笑而不语。最后,他咬了咬牙,开出了五千块,然后对父亲说,这可以抵得上几两金子了。被他缠得不行了,父亲才说,你别说几两金子,就是一斤金子,也不能卖呀。

副县长说,为什么?不就是三棵树吗?

父亲说,你看它是三棵树,它确实是三棵树,但它又不是三棵树。

副县长说,别这么虚,不就是图钱吗?那就一万块吧,一棵三千多。

父亲摇摇头说,你晓得它是谁吗?它是我自己呢,谁会把自己卖掉呢。

副县长说,树就是树,就是长在坟头上的树。

父亲说,我三岁时就把自己栽在这里,我的根已经扎到先人的身子里了,每次看到它站在那里摇啊摇,我就把它当成自己了。

事后父亲说,除了舍不得外,你想想,钱多少都是可以赚的,但是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三岁的时候,再栽下这三棵柏树了。

父亲决定砍下这三棵柏树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砍树前的腊月初,父亲带着烟斗,一边抽烟,一边坐在树下,唠叨了整整一天一夜。唠叨的基本就是几句,柏树啊,我对不住你啊;柏树啊,我三岁时栽你时,我就说了,要给自己打棺材的;柏树啊,我过完年就奔四十了,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你们看我一颗牙齿都晃了,半边头发也白了。柏树啊,你们比我小三岁,已经三十七岁了,在塔尔坪已经没有三十七岁的树了吧?

那天下午,塔尔坪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整个山坡全部变成白色的了,把三棵柏树也给盖住了。这时候砍树是最好的,树比较结实,一般不会裂缝。父亲说,柏树呀,这是天意啊。说着,就回家把斧头反复磨了。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磨过斧头,一边磨一边用手试着。每试一次,大拇指都会割出一道口子,血流下来把磨刀水都染红了,但是他似乎还是不满意。

父亲提着斧头来到树下,抬头看了看树梢,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烧了一炷香。不晓得他这是在拜老太爷,还是在拜树。然后说,我把斧头磨快了,就是怕你们痛啊。说着,就老泪纵横地一下下扬起斧头,只用了两袋烟工夫,三棵柏树就砍好了。他也不请人,独自一棵棵扛回家,在院子里截了,独自一个人拉单锯,东边撤一下西边撤一下,把合抱粗的铁疙瘩解成了木板,整整耗费了半月时光。

王铁匠为父亲打棺材的那几天,总是笑眯眯的,而且两眼放光,感觉他面对的,不是几块柏树,而是自己奶子结实、屁股浑圆的女人。无论是锛,是刨,打卯,他都非常体贴入微。他有时候“啧啧”地自言自语,太硬了,世上有这么硬的木头吗?会不会是一块铁疙瘩呢?有时候摇摇头自言自语,太过瘾了,真是太过瘾了,这辈子不枉为木匠也不枉为铁匠了。

有一天,他正在给木板刨光,父亲挑水经过,他喊住父亲说,你站住,让我看看?他像是不认识父亲一样,死死地浑身上下盯了一圈。父亲觉得他怪怪的,就问,我咋的了?王铁匠说,我在想啊,你睡在这么好的棺材里,尸骨起码两百年是烂不掉的,恐怕要做神仙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神仙,原来就是你这个怂样子呀。

父亲说,这样就能当神仙了?那么多人去修行干啥?

王铁匠平时打一副棺材,最多需要十天工夫,这次却整整花了二十九天。年早过完了,到二月天了,雪已经开始融化了。父亲有些着急,总是围着转圈子,王铁匠就说,你不要催我啊。

父亲说,你慢慢来,慢工出细活嘛。

王铁匠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慢过。

父亲说,你又没闲着。

王铁匠说,不瞒你,一看到这些家伙,我心就怦怦地跳,我与自己婆娘上床,也没有这样过呢。

父亲说,这说明啥,说明你是个好木匠呀。

王铁匠说,仅仅是个好木匠吗?应该还是个好铁匠吧?

棺材打好那天,王铁匠有些恋恋不舍,这里摸摸,那里拍拍,好像这不是他打的。王铁匠对父亲说,你是个有福的人,这世上恐怕仅有一副了吧?父亲说,城里人没有棺材,咱们塔尔坪谁家没口棺材?王铁匠说,柏树棺材有吗?若是放几十年前,我也会栽几棵柏树,但是现在老了,来不及了。

父亲说,我还务了几棵柏树苗子,就送你吧,现在正是栽树的时候,你是长寿之人,肯定能等到的。万一哪天提前走了,把自己埋在这些四季常青的柏树下边,也应该不错吧?

王铁匠听了,竟然一下子哭了,泪眼婆娑地拉着父亲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

他临走时,等父亲递工钱的时候,他扬了扬手中的三棵小柏树苗子说,算了,工钱全在它们身上了,两下相抵了。

柏树棺材打好了,父亲跑了趟河南,弄来两桶桐油。因为我们塔尔坪的山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桐树,或许是桐树不服这里的水土,所以就从来没有自产的桐油。打家具呀什么的,都是往东八十里之外的河南,买桐油回来。父亲用桐油把棺材刷了一遍,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又刷一遍桐油,再晒干,整整刷了九遍晒了九遍。那几天,正是二三月间,天气十分晴好,雪也彻底化了。那口棺材在太阳底下一晒,就散发出十分好闻的味道,这股味道从院子里朝外飘着。

在整个塔尔坪都能闻到这股味道,害得大家不停地流口水,纷纷说,谁家用茴香煮腊肉啦。而且招来成群的花蝴蝶朝我们家院子里飞,有红的,有黑的,有蓝的,多数是白的。像是一只只前世的精灵,在房檐下翩翩起舞。蝴蝶在塔尔坪是不叫蝴蝶的,而叫洋叶。它们爬在棺材上,扇动翅膀的时候,真像一片片被风吹动的叶子,感觉被分解的木头又活过来了。

最后,父亲又爬上山,把留下来的几棵漆树割了,整整割了一水桶的黑漆,把棺材里里外外给染了。父亲看着这副完全打好的棺材,拍了拍,呵呵地笑了,似乎是拍了拍一个兄弟的肩膀。那时候母亲还在,看父亲得意的样子,就说,是棺材呢,你以为是家呀。

父亲说,它是这辈子的棺材,不就是下辈子的家吗?

母亲气呼呼地说,你有家了,你一个孤老子的家,我们这些人哪有家呀。

父亲一下子明白母亲这是忌妒呢,于是笑着说,如果我们两个一起死,就一起装进去,下辈子不就又成一家人了?

母亲一下子开心地说,才懒得和你下辈子呢,若是不一起死呢?

父亲说,哪谁先死就归谁吧。

这句话说了不到两年,母亲就生病去世了。生的什么病到死也没有查清楚,只是不停地呕吐,后来就开始吐血了。有人说是肝上的毛病,父亲说是胃上的毛病,草皮树根吃多了。医生开了好多草药,其中有一味是半夏。半夏在我们塔尔坪,庄稼地里到处都是的,有时候比小草还多,因为长得深,苗子小,是除不尽的。但是那年夏天,父亲几乎挖光了塔尔坪的半夏,母亲还是没有一点好转。

那时候,全塔尔坪的人,有病了不管大小,除了中药,还没有一个人吃过西药,也没有一个人进过医院。医院只有县城有,塔尔坪是没有一个医院的,只有一个会开草药的赤脚医生,不是祖传的,也没有拜过师,原来只是一个杀猪的。也许杀猪杀多了,对心肝脾肺的位置比较清楚,一听人说哪里哪里痛了,他就说这是心那是肝之类的,久而久之大家就把他当医生了,他自己也把自己当医生了,开始给大家开方子抓草药。

母亲病情加重的时候,记得已经十一月了,第一场雪已经下了,满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父亲背着母亲,死活要去县城,母亲死活不同意,说上医院要好多钱的,我们哪有钱呀。父亲说,还有粮食呢。母亲说,粮食可不能卖,要过冬的,不然孩子们就饿死了。父亲说,砸锅买铁我也得把你救活,不然我就没有婆娘了,孩子们就没有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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