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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儿

2014-07-30周云和

江南 2014年4期
关键词:酒仙书记

周云和

一、苦练杀敌本领

酒仙儿经常到处海侃神吹:喝酒有职称。酒徒虽然爱喝酒,但上不了台面,算见习生。酒鬼是喝烂酒的人,饿老鸹见了死泥鳅,啥子酒都喝,一喝就醉,这种只能算低级职称。酒仙儿就是我们这种“四球”人:不小心杯子就倒满球了,没警没觉就喝干球了,稍不留神就喝醉球了,喝醉了就日疯倒癫的,姓啥子都不清楚球了,算中级吧。酒仙就幺不倒台了,瞟皮看起来只比酒仙儿少了一个“儿”字,但却是高级职称,专家教授级别。酒仙喝好酒,有节制,喝不醉,比如我师傅,只要是酒,鼻子一闻,舌尖一舔,啥子牌子,哪里产的,好多度,一口就说出来了。

酒仙儿本名查勇,老家滥池乡下,没参加工作以前,滴酒不沾。原因么,想起父亲喝醉的样子,他就想吐。他父亲是一个典型的酒鬼,经常在乡场上喝醉酒,倒在大路边上,死狗一样。过路的人见了,就给他母亲带信。母亲听见了,脸色一垮,大声抱怨:经常跟他说,少喝点马尿水,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猪都教得出来,就是人教不出来。然后找人借滑竿,叫他同哥哥一路去抬。哥哥十三岁,他不到十岁。母亲抬一头,他两弟兄抬一头。嗨佐嗨佐,扑爬礼拜,抬回家后,撂在铺里,真的像一条死狗,软瘫瘫地,人事不省。要是吐了一身,母亲还得烧水给他洗,找衣裳裤子给他换。见父亲这个样子,他心里暗暗发誓,一辈子不喝酒。再说当时他家里穷,兄弟姊妹多,也没得钱买酒喝。

不喝酒有好处,也要遇到很多尴尬。酒仙儿在农村时,没觉得啥子;考起宜宾农技校,毕业后分到本县大岭乡林业站当林业员后,问题像开了春的蛇,一条一条地钻出洞来了。酒是关卡通行证,酒是齿轮润滑剂,酒是感情联络员。县上联系业务,下乡跑林区,免不了吃喝往来。吃请可以不喝,请吃时不喝就显得主人不热情了。那一次跟惠站长去县林业局买冷松种子,很俏,请业务股的人酒桌子上通融。他不喝酒,惠站长会喝,但寡不敌众,一顿饭吃得乌天黑地。人家说种子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到,到了电话通知你们来拿。惠站长晓得人家酒没喝高兴,事情黄了,路上对酒仙儿好一顿抱怨:还指望你酒桌子上给我顶起来,结果狗屎糊不上墙;给你说,基层工作,喝酒是基本功,喝不来,你不要想办事。

其实酒仙儿也想喝,但望着酒杯,想起父亲那呕吐物,有一次家里的黄狗吃了都醉倒了,他就条件反射,直打干呕想吐。前次清明节,到黄泥坳去宣传森林防火,村主任请吃中午饭,村主任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给他敬酒,一手提酒瓶,一手端酒杯,站在他的身后,说我这么大的年纪了,给你敬酒,你不喝我就不走。一个要敬,一个不喝,双方都下不了台。惠站长说,是毒药你都喝了。他没办法,端起酒杯子,刚凑到嘴边抿着一点,父亲的呕吐物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他控制不住,竟然跑出屋翻肠倒吐。村主任的父亲说,看来你确实喝不来。

乡里有一个老大姐,在城里给酒仙儿介绍了一门亲事。农村娃儿能讨城里姑娘,睡着都笑醒了。一见面,姑娘鼓眼鼓眼,高高长长的;抿嘴一笑,脸上那两个酒窝儿,一漩一漩的,像在逗他:来嘛,这里装满了酒,喝嘛!嘿嘿,好爽眼哟。可是,相过亲后就没了下文。酒仙儿按捺不住,觍着脸问老大姐对方意见如何,老大姐说,姑娘没说啥子,未来岳父说喝不来酒,今后哪个陪他喝呢?算了。酒仙儿听罢,气得砰一声倒在床上,忧郁地想,看来不学喝酒不行。爬起床去乡政府旁边那个小卖店买回两瓶酒,想试着学喝。刚拧开瓶盖,一股酒气冲进鼻孔,他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父亲吐了一地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他怔住了:我就不相信喝不来酒就讨不到婆娘!把瓶盖拧上,放在床脚下;不是放,是用脚踢进去的。

农村有一句话很恶毒:爬开!酒仙儿没想到自己会享受到这个待遇,并且是一个不起眼的村民。自己好歹是一个乡镇干部嘛!

那天,龙溪村红长顺和黄二林闹山林纠纷,红长顺越界砍黄二林的树子,黄二林出面干涉,红长顺反而把黄二林打了。黄二林拿着林权证到乡林业站上访,要求红长顺赔礼道歉,付医药费。惠站长安排他去调查处理。他认识红长顺,爱赶流流场,在乡政府旁边那个苍蝇馆子一起吃过一次饭,心想有这个交情,红长顺肯定会买他的面子。

去,红长顺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喝寡酒;料定来找他,肯定是同黄二林纠纷的事。果不其然。红长顺二话没说,顺手拿过一瓶酒,往酒仙儿面前一蹾:你先把这个喝了再来说。酒仙儿说:你晓得我不会喝。红长顺横了一脸的鄙视与傲气,很不耐烦,手一挥,像赶一只屎苍蝇道:不会喝就给我爬开,不要打搅我的雅兴,叫会喝的人来!然后二郎腿一跷,喝他的酒,正眼不看酒仙儿一眼。酒仙儿真想把酒瓶子一把抓来跟他砸到地上,但他性格温和,何况是来解决问题的,忍了忍,继续说事。红长顺聋子一样,全当没听着,独自喝他的酒,屁都不放一个。酒仙儿心里的气,鬼头风一样扑腾,又不敢发出来。以前出去解决林权纠纷,都是惠站长带着;这一次安排他单独去,分明带有考验的意思,自己千万不能屙软蛋,给领导留下工作能力差的印象。然而出师不利!县林业股喝酒的场面,村主任父亲敬酒的身影,城里那姑娘的酒窝……争先恐后跑到眼前调笑嘲弄他;一个叫斗志的东西,在酒仙儿心底慢慢生根,发芽,拔节,上长。他咬牙切齿地对红长顺说:好吧,你等着。扭头走了。

酒仙儿回到乡上,寝室门一关,趴下身子,从床脚下刨出那两瓶灰尘繁荣的酒,拿帕子擦干净,拧开,从屋角踢出痰盂,一手拿酒瓶,一手端痰盂,背靠床铺,决心苦练杀敌本领。父亲的呕吐物,又电影一样在眼前播放起来。他告诫自己,为争一口气,只要不要命,哪怕是一堆臭狗屎,都一口吃了!

他闭了眼睛,猛喝了一口,寡辣辣的,海椒水一样。他强迫自己,不能吐,是刀是铁都吞了。咽下喉咙,如同一团火滚进心窝子里,很难受。忍了忍,又来一口,哈,没有第一口辣口烧心了。几大口落肚,心窝子里就有火焰往外喷,屋子也跟着旋转起来。考验人意志和耐力的时候到了,坚持住,不吐不下火线。屋子陀螺一样旋转起来,双脚也像踩在烂泥窖里直往下陷,不禁咚一声倒在床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哈哈,居然没喝吐,居然喝下半瓶,居然有喝酒的天赋。

上帝用了七天创造人类世界,酒仙儿用了一周练好杀敌本领,背包里装了酒,心里装了气,又去了龙溪村,找到红长顺:你不是叫我喊会喝的人来吗?人来了。

红长顺扭着脖子四处看了一圈问:人呢?

酒仙儿说:就在你面前。

你不是不会喝嘛?

和尚都是人学的。

酒仙儿特意打听了红长顺的酒量,烂酒,也老者儿做爱——绵得,可以跟你喝个一天半天,但真正酒量超不过半斤。他从背包里摸出酒说:来嘛,我们对拼,你先干后醉,我替你去给黄二林赔礼道歉,付医药费;我先干后醉,你乖乖地去给黄二林赔礼道歉,把医药费付了。拿碗来。

红长顺眼睛绿光光地望着他,迟迟疑疑地拿出两个大碗来。酒仙儿拧开酒瓶盖子,灯儿灯儿灯儿地倒了两碗,叫红长顺先端。红长顺端了一碗。酒仙儿端起另外一碗,给红长顺碰了一下,像口干慌了喝水一样,几大口就干了。红长顺喝了两小口,吃惊地望着酒仙儿。酒仙儿说,望着我干啥子,认不到啊?喝!

红长顺喝不得急酒,又没有菜下,喝了半碗就有一点打鲠了。酒仙儿把喝干的空碗递在他眼前晃了晃:快点喝,喝干了又好倒!红长顺直翻白眼,说:不喝了。酒仙儿说:好嘛,那你跟我一路去给人家把歉道了,医药费付了,我们再回来接着慢慢喝。

红长顺犹犹豫豫想反悔。

酒仙儿又从背包头摸出一瓶酒蹾在桌子上:做人耿直点嗄。你要是打退堂鼓,那好,我就把这个事交给乡派出所,通过司法程序解决,到时候你不要说我们熟人熟事的,没给你面子。

红长顺内心极不情愿,但讲理自己理亏,喝酒又斗不过酒仙儿,只好跟酒仙儿一路去改尾绞。

二、“埋地雷”

酒仙儿很快喝出了名。新调来的乡党委楼书记,听乡党政办主任说酒仙儿喝酒厉害,表示怀疑:是不是哟?

一天下午上班,惠站长叫住他,不咸不淡地说:楼书记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酒仙儿一听书记叫他,仿佛有一只叫作高兴的野兔,跑来咚一声撞在胸口上。他看了一眼惠站长,见惠站长架了二郎腿,眼睛看着报纸,目光则翻过报纸上沿,瞟他脸上表情;见他正在望着他,目光如伸出头的王八见了明晃晃的菜刀,迅速缩进了报纸里。酒仙儿于是很识趣地说:他有啥子事要做,应该指示你,你安排我才合乎程序。你去吧,我不去。听酒仙儿这样说,惠站长似乎松了一口气,报纸往办公桌上一撂,放下架着的腿,脸现愉悦之色道:楼书记点名叫你去,你就去吧。酒仙儿知道自己的心理战打赢了,装出一副拉猪上杀场的样子,很不情愿地去了。

楼书记,你找我?酒仙儿站在楼书记办公室门口,满脸诚惶诚恐。领导在一般工作人员眼里都是神。别说才来的新书记,就是调走了的老书记,相处一年多,也从来没有直接找过他。

嗯。进来吧。楼书记正在看一份文件,抬头瞟了酒仙儿一眼说。

酒仙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楼书记一指对面那张三座长条木椅道:交给你一个特殊任务,听说你喝酒可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我看看你的酒量,茶几上有酒,你把它喝了。

酒仙儿一看,酒都是醉八仙,三瓶,放在茶几上,旁边有一个牛眼杯子,一包高县盐花生。他担心楼书记在用这种方式理抹他,眼光在酒瓶与楼书记之间游弋,不敢轻举妄动。楼书记从座位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一瓶给他倒了一杯:小伙子,别客气,把看家的本事都给我拿出来,喝!

酒仙儿闹清楚楼书记不是理抹他,但也要不卑不亢,不能在书记面前小孙子一样,畏畏怯怯猥猥琐琐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酒仙儿学的是喝跟斗酒,大杯地倒,一口干了,又倒起,一个钟头不到,两个瓶子底朝天。最后一瓶喝了一半,酒仙儿说:楼书记,我还是给你留一点来看瓶子。楼书记说:不用。酒仙儿说好嘛。眨一下眼睛,最后一瓶也底朝天。

楼书记走过来,在酒仙儿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竖起大拇指道:小伙子,不,兄弟,你真行!再来一瓶咋样?

酒仙儿摆摆手:不行了。窜窜跌跌跑回办公室,惠站长见了,惊身站起:楼书记叫你去做啥子?酒仙儿两腮努着猴儿包,用指头指指,做了一个喝酒动作,咚一声关上门,拉过门背后打扫卫生的小木桶,一阵哇哇大吐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软在椅子上,太阳落窝很久了,才站起身打扫战场回家去。

第二天晚上,酒仙儿被正式派上用场,楼书记、固乡长带他去陪县财政局计局长等几位部门领导“联络感情”。

酒桌子上,楼书记说:各位领导晓得,大岭是一个穷得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县里派我去那里,裘书记专门找我谈话,要一年打基础,两年见成效,三年翻一番。翻不翻得了一番,取决于计局长这个靠山支持的力度大不大。来,为了取得计局长为首的各位局长的支持,先薄酒一杯,表示敬意。

计局长清楚楼书记和固乡长的酒量,两个加起来,不外乎一斤吧,他一个人就可以喝一斤多;瞄了一眼酒仙儿,看那个斯斯文文的样子,根本不像喝酒的人;何况他还有两个副局长、一个办公室主任做后盾,便端起酒杯,有一点居高临下道:支持力度大不大,就看酒喝得高不高兴。

酒过三巡,计局长说:你不是要我们支持吗?我提一个建议,分南北派,你们乡上为一派,我们财政局为一派。他招手叫服务员找来两个二两五的钢化杯子,朵朵朵朵地倒了满满两杯酒,端一杯放在楼书记面前,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道:免得哪个说哪个吃了亏,我们各自内部消化;消化完了,再来第二杯;你把我喝得竖起进来,横着出去,明天我就给你支一个招。

楼书记以反对之名,行诱敌深入之实:不,你晓得我们没得战斗力,又少你们一个人,不是存心不支持我的工作吗?这样,打乱来分。要不,你们划一个人给我们。

计局长说:不能打破单位建制。

楼书记说:那就三人三杯,四人四杯内部消化。

计局长说:我晓得你是一个爽快人,咋个跟我两个斤斤计较起来了?

楼书记似乎迫于无奈:好嘛,恭敬不如从命。

结果可以想象。喝完第三瓶的时候,计局长就有一些招架不住。第四瓶才喝掉半瓶,突然发现桌子上不见了计局长。大家很诧异,呃,计局长呢?咋个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嗯,不对!忙低头往桌子底下看,他软在地上坐着,头靠在桌子脚脚上。从此,“喝失踪”成了一个笑话,在山泉县官场传扬开去;朋友之间喝酒提劲,就说“把你喝失踪”;同时在山泉县官场传扬开去的,还有一句话,即后来计局长说楼书记有意“埋地雷”,预埋了酒仙儿这样一颗酒地雷。

计局长没有失言,给大岭乡支了一个招:向县里要资金,必须凭项目;我给你们推荐一个酿酒项目,你们论证,把资料报上来,同时报分管副县长,我给你们协调落实资金。

酒仙儿呢,半月后乡党委发出通知,任命他为乡林业站副站长。

有人恭贺酒仙儿,说他喝酒立功,请客请客。酒仙儿嘴里啊啊啊地应着,心里明白,他被提拔当副站长,与喝酒有关,但并非全是喝酒的原因,应该是楼书记出于对面子的需要。酒仙儿懂得规矩,官场喝酒讲对等,兵对兵,将对将;你是将,屈尊跟对方的兵喝,是抬举对方;你拿兵跟对方的将喝,则是对人家的藐视和不尊重。那天晚上,楼书记见计局长带的三个人是副局长和局办公室主任,不好意思把酒仙儿介绍给计局长一行。计局长主动指着酒仙儿问楼书记,这位兄弟是?楼书记脸泛尴尬之色,含糊其词道,我们乡上的得力干将。后来酒桌上他是以得力干将的名义给大家喝酒的。现在他被提拔了,楼书记带得出手了,也好向人介绍了:查站长。

酒仙儿当了副站长,按理仍接受惠站长领导,但楼书记跟惠站长明确道:编制在林业站,工作上直接听从我安排。失掉得力助手,扫把倒了都要自己亲手去扶起来,惠站长心里很不愉快,背地里说酒仙儿翻门槛跳墙,找对靠山了。

更让惠站长不安逸的是,酒仙儿工作直接受楼书记差遣后,楼书记有一些需要乡林业站办理的事,有时便叫酒仙儿转达。酒仙儿很不好处。不转达,又是楼书记的指示;转达吧,有一点位居惠站长之上的味道。一次,楼书记带着他正要到县里去喝酒跑项目,出乡政府大门,被两个村民拦着,说退耕还林补助不合理。楼书记大为光火,叫他们去找惠站长处理。两个村民说惠站长是日款货,给他反映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说解决解决,一年多了还是没解决。楼书记指示酒仙儿,你马上去叫惠站长来处理。酒仙儿跳梭梭去林业站找到惠站长。惠站长杵了他一鼻子灰:你也是林业站的人,去处理了就是。

话一出口,惠站长意识到自己这一句话说得不妥当。酒仙儿现在是楼书记身边的人,要是他原话说给楼书记听,楼书记不高兴,拿小鞋给他穿,自己不是茅厕坎上打电筒——找屎(死)?惠站长顿时觉得,酒仙儿是楼书记埋在他身边的一颗工作上的地雷,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闷了闷,叫住已经转背要走的酒仙儿,给自己找了台阶:算了,你忙,还是我去处理吧。

三、老楼的“光辉历程”

酒仙儿跟着楼书记南征北战,几乎晚晚上转战山泉城内,与县里政要和有关部门领导厮拼,打下很多漂亮仗,为乡里赢得诸多方面的特殊关照与另类呵护。

很多人与惠站长的看法一致,见酒仙儿一天到晚上一路下一路地跟在楼书记屁股后面转,认为是楼书记的心腹、红人。其实人们对酒仙儿有偏见,甚至误会。酒仙儿是一个“我自己长得有脑壳”的人,为人处事有他的是非评判标准。他父亲是酒鬼,但爱交朋结友,事理比一般农民明白得多。酒仙儿参加工作去报到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在桌子上,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娃儿哩,在外工作,你要给我记死两点,一个是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拿工资的时候手不要抖;二一个是要实实在在做事,不管当老百姓还是当官,你要大家记住你,说你好,就要做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摆在那里,搞不得虚圈套。酒仙儿牢记父亲的教诲,去领工资的时候,都用手摸着第二颗纽子问自己:这个月做的工作,对得起领的工资不?喝酒呢,他回家时曾问父亲该不该,父亲说,你给乡里争取利益,争取到了兴办实事,给乡里经济发展带来好处,有啥子不该呢?所以,他才跟着楼书记一路到处喝酒,骨子里并不是想巴结领导,寻找靠山谋求升官发财。

开始,酒仙儿很崇拜楼书记,脑袋瓜转得快,点子多,县里上上下下玩得风车儿一样转。可近距离接触一段时间后,觉得华而不实,爱搞父亲说的虚圈套。楼书记来乡上,下车伊始,就是把乡政府大门口挂的党委、政府、人大主席团,以及有关站、所、点等牌子统统换掉,说宋体字横的那一横细了,不好看;受牵连的还有各类文件、简报头字等。他从县里请了一位蓄着长头发、说是著名美工师的人来,全部重新设计,说黑体字庄重大气,全部用黑体字;字号多大,字间距几厘几毫,全部作出深入细致的要求。酒仙儿望着新换后的挂牌,质疑像赶闹的浮头鱼争相浮上心头:这黑不溜秋的,有啥子好看嘛,根本没有原来的爽眼,完全花了冤枉钱。还要把乡里公章也换成黑体字。去雕章时雕章的说,公章全国统一字体,就连哪一级公章直径多少毫米都有明确规定,这个不能换。公章才免遭磨难。

接着对乡政府进行全面粉刷。才全部粉刷不久的啊,白得亮光光的,哪里不好嘛,楼书记说那个白得不纯正。居然还要把乡政府大门重新开过,责令五户挡住新开大门视线的人家限期搬开。酒仙儿听说后,如同针尖在心子上扎了一下。他回想起那天进城楼书记找风水先生的事,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楼书记叫他去陪县委办公室主任喝酒的路上,酒仙儿几次想问楼书记,这门不改不行吗?如同尿涨了死死憋住不屙一样,费了很大的劲才憋住话没问。

反响最强烈的事,是把政府大门口左侧那棵上百年的大黄桷树砍了。树下,乡里干部家属大人娃儿,周围的村民,最爱在那里闲耍。特别是热天,绿荫匝地,漆副乡长、韦主任、惠站长的家属都是农村人,在那里各占一个位置,摆小摊摊卖茶、凉水、冰粉、双河凉糕一类,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形成大岭乡一道独特景观。酒仙儿没事也爱往树下站。下乡回来,口干了,两分钱一杯凉水,五分钱一杯茶,一角钱一碗凉糕。韦主任家属的漏子水正宗量足;漆副乡长家属的漏子水里加得有糖精,吃起来味道不周正;惠站长家属的凉糕舍不得放糖,你喊她加一点,像割她身上的肉。酒仙儿很犯难,都是乡上干部的家属,吃一个不吃一个怕得罪人,便一个小摊吃一次。树砍了,小摊摆不成了,一眼望去,光天地坝;落进眼里,是不远处那个苍蝇飞舞的厕所,他像一件贵重的东西丢失了,心慊慊的一片迷茫。那天,酒仙儿又跟楼书记一道,在去陪县计委周主任喝酒的路上,涨慌的尿实在憋不住了,转山延水地提到那棵黄桷树,群众都说不该砍。楼书记回答出人意料:免得那些婆娘没得事,就伙起在树下,斑鸠日老鸹,叽叽呱呱说是道非。后来在会上楼书记则是这样说的,我支持固乡长把黄桷树砍了的决策。大家想想吧,大岭乡之所以这样穷,一棵树子就把乡政府荫着了,经济咋个发展得起来?竟把一个死人脑壳拿给固乡长提。固乡长居然没有辩白。酒仙儿知道,固乡长很软弱,在强势的楼书记面前说不起话。按理,乡长应该主抓经济工作,可楼书记来了后,对工作重新作了分工,每个党委委员都要主抓一个经济发展项目;乡长只抓农村工作,说大岭乡是农业乡,农业抓好了,一切就抓好了。

乡政府靠金沙江边,离乡政府两公里处有一条河沟,涨大水时要绕道两三公里。上一任书记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找县交通局要钱修了一座桥,资金有限,桥当然修得不高大雄伟。楼书记对此做了批评,说缺乏战略眼光,桥修得矮蹄塌爬,纯粹像小娃儿玩家家。他还看见有老鼠钻进了桥缝,说有严重安全隐患,本着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高度负责,必须拆了重建。政府与桥之间隔着一座山,他发出豪言壮语,要打隧道来接通。乡政府对面石板滩上有一座烈士坟,烈士为解放时期青峰寺剿匪捐躯。楼书记说要弘扬烈士不怕牺牲精神,将它作为“大岭精神”凝聚全乡人民思想,重修烈士坟场;烈士的称谓太一般化了,要叫作“反法西斯勇士”。说着粑粑要米做,乡里没有企业支撑,农税、计生罚款提留有限,唯有两手向上要。酒仙儿的观点是,只要要得到钱,多跑几趟路,多醉几台酒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来的钱,要用在刀口上,用在发展经济上。而现在呢,醉生醉死地喝酒,要来一点钱,尽搞一些虚圈套、花架子,酒仙儿由此产生了看法。楼书记再喊去喝酒时,他心里打鲠,就不像原来那样,哪怕晚上睡下床了,一翻身爬起来就去了;现在只要不是上班时间,就找借口,能推则推,能躲则躲。

为什么要推要躲?二十多年后,国家一个电力集团,在金沙江上修了一座大型水电站,山泉县是主要淹没区和移民大县,县里请我去写一个报告文学,做一个历史记载。县委金书记说:酒仙儿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建议你一定采访他一下。我说好。去采访酒仙儿时,他说首先喝喝酒联络联络感情,特意请了“我师傅”楼书记来陪。酒桌子上,他以嘲弄调侃的语气,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昔日风光无限的楼书记,坐了几年“鸡圈”出来后,现在做一些小生意谋生的老楼的“光辉历程”,我想大体能反映出当年酒仙儿的内心世界。

那天上桌子坐定,服务员给我斟酒,只倒了大半杯。酒仙儿说:哎呀,酒满敬人,舍不得吗?我给周作家第一次见面,倒鼓眼。我不懂:啥子鼓眼哟?他说:写文章是一门学问,倒酒也是一门学问,深奥得很。给你讲嘛,倒得酒杯子堆尖尖还不漫不洒,就是鼓眼;倒来平着杯口,是单眼皮;还差一点才倒满,是双眼皮。我说:真的名堂还多。他说:名堂多?告诉你,站着喝是形式主义,坐着喝是官僚主义,慢慢喝是享乐主义,一口喝干是奢靡之风。我说:你这不是叫人不喝吗?他说:咋个不让你喝呢?来吧。说着,把酒杯伸到我面前,干!我说: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好不好?他说:酒都不喝,说明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不接受你的采访。

我真的不会喝酒,酒仙儿的话,让我感到有一种刀架在脖子上的逼人气势,喝不好,不喝也不好。两难间,老楼主动站起身来给我解围:周作家不会喝,就不要强迫他喝,这才叫作尊重人。你实在要叫他喝,我帮他喝。

这句话,老楼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酒仙儿说好嘛好嘛,那周作家就以茶代酒。他同酒桌子上几个人一一碰了杯,一口干掉后说,我师傅一辈子就爱搞虚圈套。给你说吧,周作家,刚才我喊我师傅来喝酒,他说,唉呀,我已经吃过夜饭了。我说,来陪周作家,县上请他来给我们写一本移民的书。他似乎很不情愿,软绵绵地说,要得嘛。其实呢,他跑得比哪个都快。你看,从我们办公室到“杨老五大酒店” ——其实是一家苍蝇馆子——少说一点五里路有嘛。我们坐车子都还没有到,我师傅就已经在这桌子上周武郑王地坐起了。

老楼讪讪地说:我散步刚好散到这里。

啥子刚好哟。我给你讲嘛,周作家,他刚到大岭乡当书记的时候,带我到县里去,把县财政局计局长“喝失踪”后,计局长给乡上推荐了一个酿酒项目,生产紫杉酒。产品出来后,我师傅把我们召集起来开大会推销,隆重得很哟,喊我们要一律穿西装,打领带,还要白衬衣,不然不准进会场。大会开始,我师傅发表重要讲话,那嗓门,嗨呀,文款款地说,就是声震屋宇,响遏行云,余音三日不绝于耳;土头干脑地说,就是屎苍蝇,嗡嗡嗡,围在耳朵边边上转。我师傅挥着手说,紫杉酒,它的主要原料是紫杉膏。啥子又叫作紫杉膏呢?现在我告诉大家,紫杉膏由来自青藏高原的一种稀有树种紫杉树精心提炼而成。它的功能非常神奇,是癌症的克星,凡是喝了紫杉酒的人,有癌的可以治癌,没癌的可以对癌细胞直接形成包围圈,让癌细胞攻不破。哎哟,日你个鬼,攻不破,不得了哟。当时会场好几百人,黑压压的一片,开始都闹哄哄的,听他那样一说,唬一刀砍下去一样,齐斩斩清风雅静了,掉一根针在地上都像打大雷,一个二个听神了,全部傻儿一样望着他,差一点就把会场上的人,全部整成老年痴呆。我的第一反应是,哎呀五粮液遭了,紫杉酒有这么大的功效,今后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喝紫杉酒去了,哪个还去喝你那五粮液?都不喝五粮液了,你那五粮液卖给球大哥啊?所以,后来他在会上讲一些啥子我都不晓得了,我就想啊想啊,要不要给五粮液的老总王国春打一个电话,说大岭乡要雄起抢夺五粮液的生意喽?我当时思想斗争非常激烈。说,我就成了大岭乡的内奸,对不起大岭人民;不说,五粮液是宜宾最大的企业,打一个喷嚏宜宾财政就要得一场重感冒,我对不起宜宾人民。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要不要说的时候,就听我师傅操着普通话大声宣布,今天这个会,是一个成功的大会,圆满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大会以后,大家不要走了,都去品尝紫杉酒。大家一听要喝紫杉酒,眼珠子像一千瓦的电灯泡,唰一声都亮了。我本来晚上要回家吃夜饭的,老丈人生日,任保管专门打了招呼的。但是这面又有紫杉酒喝,经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觉得还是喝紫杉酒好,有癌先把癌治了,这是大事,身体第一;没癌先把包围圈形成起了再说。我就给任保管带口信回去说,实在对不起,上级来了人,有重要接待任务。坐上桌子,拧开瓶盖,一人一杯。还剩半瓶,我说哎呀不好意思,一人喝一杯就够了,喝多了浪费。还剩下这点,我婆娘已经怀起娃儿了,我拿回家去,等娃儿一出世,管他妈的是男是女,先灌他一调羹,把防癌的包围圈给他形成起了再说,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一桌子人听得哈哈大笑。老楼在我这个生人面前,显得有一些不自在,搛了一片猪耳朵放进嘴里嚼着说:当时提倡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我们千辛万苦开发出了这个酒,当然要大力宣传嘛。

哎呀宣传,你少说一点。酒仙儿一嘴抢过话头,后来乡里作出两个决定,一个是为了全乡人民的身体健康,远离癌症,都要喝紫杉酒;不喝紫杉酒的,捏着鼻子灌都要灌他两调羹;按任务摊派到各村组,一月一人限量购买一瓶。二一个是推销猪儿饲料。我师傅口才真的很好,树上的麻雀都哄得下来亲嘴。他亲自执笔,给县委、县政府写了一个报告,提出宏伟目标万千元工程,就是农民收入每户一年上万元,交税上千元,主要发动全乡家家户户喂猪儿。得到县委、县政府的肯定后,万千元工程就启动了。喂猪儿一年哪里有那么多收入呢?当然是科学养猪,喂配方饲料。乡里办了一个大型的猪儿饲料厂,配方饲料生产出来后,我师傅就在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我们的猪儿饲料好得很哟,由当归、红枣、红花等三十四种中草药精心配制而成,猪儿吃了,只听见长得嚓嚓嚓地响。当时我想,皮子都长得嚓嚓嚓地响,不崩开吗?不晓得里面加没加得有人参、虫草、虎骨; 那么好的东西,不要说猪儿要吃,老子都要吃;我这样瘦的,肯定长得胖。心想,我师傅喊大家把紫杉酒喝了,走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发一包猪儿饲料,叫大家拿回家去品尝品尝。结果没发,我就以建议的方式,给我师傅委婉地提出了这个要求。我师傅用普通话拖腔拖调地回答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我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建议说:这样吧,不说给参加会议的人都发一包,你给乡里的干部每人发一包嘛。我师傅仍然用普通话回答我,这也是不可能的。当时我都迷进去了,没有反问我师傅一句,既然那么贵重的,农民买得起吗?乡里还决定说是唯一指定产品,先款后货;没得钱的,可以贷款。嗨哟农民抢购猪儿饲料的场面火爆得很哟,把厂大门都挤垮了。结果呢,请来生产紫杉酒的高级酿酒师,是我师傅的姑爷;生产猪儿饲料的高级专家,是我师傅的舅子;猪儿没喂肥,把我师傅的姑爷、舅子喂肥了。

老楼干干地笑笑:一个是亲戚,但另外一个是朋友介绍来的熟人。反正后来事情已经揭穿了,我也不瞒你们。我这一辈子还是当过几天不大不小的官,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凡是在一个地方穷折腾的人,十有八九都心术不正,都是想往自己包包头捞点东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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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洋相惹祸

酒仙儿告诉我,跟他师傅混的那一阵子,最大的收获,是在城头混到一个婆娘,虽说长得不乖,但实惠,好用。当然,这是酒仙儿作践自己老婆说的。他老婆那时是县农资公司仓库保管员,姓任,大家叫她任保管。酒仙儿也跟着单位的人喊她任保管。在耍朋友的时候,酒仙儿主动表示愿意接受领导:我爱喝酒,今后你要把我管起来,你喊喝我就喝,你喊不喝我就不喝。

任保管放弃领导权:要乖自己乖,嘴巴生在你身上,我不会管你。

睡到一张床上后,情况发生逆转。任保管主动争取领导权:你少在外面烂酒嗄,经常喝得酒醉麻坛的,一身酒臭,不准挨着我睡。

朋友们开酒仙儿的玩笑说:每次回家,任保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酒仙儿闻嘴巴,看他在外面喝没喝酒。

酒仙儿则想方设法摆脱领导:你不是说嘴巴生在我身上,你管不到那么多吗?

朋友们又开酒仙儿的玩笑: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喝醉了回家,任保管找棍子打他,他唬一声钻到床脚底下躲着。任保管拿棍子在床边上拍得叭叭叭响,大声喊道,你给老娘出来。酒仙儿雄赳赳地说,我说不出来就不出来,看你敢把我怎么样!

不过,这两件事流传面比较广,我至少听到县里三个人提说过。

那时县城主要烧蜂窝煤。蜂窝煤厂生意红火,送煤的忙得脚底朝天,晚上都在送。一天,酒仙儿家里的蜂窝煤烧完了,任保管叫他找拉蜂窝煤的人送。那时不像现在有手机,公用电话都很少,酒仙儿得去蜂窝煤厂找拉煤的人送。走在路上,遇到朋友叫他去喝酒。他去了,忘了找人送蜂窝煤。出门没带钥匙,晚上回家,任保管很生气,不给他开门。他没得办法,说不给我开门算了,我去打旅馆就是,反正旅馆费又不是用到我一个人的钱。假装囊囊囊地走了,一会儿又轻脚轻手地走回来,轻轻地敲门。任保管问:哪个?他变腔变调地说,送蜂窝煤的。哦,你等着。任保管穿衣起床打开门,他像一只耗子,唰一声就从虚开的门缝缝里进去了。

人,一次被你哄,他不晓得,不为过;二次被你哄,他是马大哈,不善于吸取教训;三次还要被你哄,那就是瓜娃子,傻儿了。后来又有一天晚上,他喝了酒回去,摸钥匙开门;没有,才想起搁在办公桌上没拿走。天冷,估计任保管在被窝里睡得热热和和的,不得给他打开。他灵机一动,故伎重演,轻轻敲门。任保管问:哪个?酒仙儿捏着鼻子答:送蜂窝煤的。任保管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心头说,送卵蜂窝煤;嘴里则甜蜜蜜地说:哎呀,谢谢你,我睡了,你把蜂窝煤放在门口就是了。酒仙儿一怔,这死婆娘不上钩,咋个办?又捏住鼻子说:我要现款现货。没想到任保管还是不愠不恼地说:对不起,我的蜂窝煤还没有烧完,你拉起走,我烧完了再找你拉。

另一件事是酒仙儿喝酒出了名,以酒会友,酒朋友多起来了,有时一晚上要喝两三处。一天,几个朋友在同乐酒楼喝酒,他喝得二麻二麻的了,突然想起还答应得另外一个酒局,慌忙站起身给大家赔礼道歉:哎哟,对不起大家,我还答应得一处,我得去应付一下。这样,我把这一杯干了。说完,脖子一仰,干掉酒,杯子橐一声蹾在桌子上面,偏翘打翘地走了。

下楼,他招了一个三轮车。车夫问你到哪里?酒仙儿说同乐酒楼。车夫糊涂了,这里不就是同乐酒楼吗?为了挣钱,也没点穿,拉起酒仙儿转了一圈回到同乐酒楼门口说:到了。酒仙儿下了车,车费两元,他掏了一张五元的递给三轮车夫,大方地说,不要补了。晕乎乎地爬上楼,走进刚才吃饭的那间屋子自己走后空下来的位子上,拱手给大家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来迟了;本来都说先走一步的,他们硬要拉着我喝几杯才走。这样,我先自责一杯,再打一个通庄补起。大家哈哈哈地笑着说:好啊!酒仙儿拿过酒瓶和用过的酒杯,朵朵朵地边倒边说,大家看着嗄,我倒一个鼓眼。一口干掉后,把通庄打完,尿涨了,说:我去方便一下。跑进厕所,痛痛快快地方便起来。突然抬起头,看见一个女的,埋头蹲在另一个坑上,他大声干涉人家:这是男厕所,女的出去。实际上他闹了大笑话,跑到女厕所去了;没检查自己的错误,见女的还蹲在那里,头埋得更低了,立眉立眼地又补了一句:是不是不走哟?你不走我走了嗄。

当晚回家,酒仙儿更是洋相百出,衣裳裤子都没脱就倒下床睡了。一会儿酒力发作,他控制不住,要呕吐。任保管见了,翻身起床给他端痰盂接。他见了,以为是酒杯,说,那样大的杯子啊,要得个球;服务员,杯子大了,换小的!任保管冒火了,恶暴暴地说:痰盂。酒仙儿说:哦,这还差不多。呕吐过后,任保管端去厕所里倒掉,拧水龙头冲洗。酒仙儿听见水声,以为在酒桌子上,有人在给他倒酒,忙制止道:我不喝了,你们哪个倒哪个喝。任保管听见了,骂他:没得事,努力喝,醉死了好重新投胎。睡到半夜,尿又涨了,起床到厕所去解,胜利完成之后,出来随手带厕所门关,衣裳角角被门夹住了。他以为下桌子了,还有人拉着喝酒不准走,就说:朋友,今天算了嘛,明天再喝!任保管听见了,气不是,笑不是,第二天出来摆给朋友们听,朋友们笑得喘不过气:你这一辈子福气好啊,家里有一个活宝。

酒仙儿这是借酒浇愁。朋友们在同乐喝酒,是安慰他。他才参加工作没几年,不圆滑,更不会逢场作戏,对楼书记所作所为看不惯,直接表露出来;楼书记叫他披挂出征,他就推三阻四,拿任保管做挡箭牌说:就像牛儿一样,以前可以漫坡漫塆,想朝哪里跑就朝哪里跑;现在被任保管拴上了牛鼻索,想跑都跑不脱了。

还有更硬的理由:百年大计,我有大工程要做,任保管叫我要忌忌嘴。

楼书记就有意见了:哼哼,我堂堂一个乡党委书记,你小小一个工作员,喊你一路去喝酒,是看得起你;你箢箕装狗,不识抬举,要跟我两个五啦六的,我随便拈两砣骨头敬你,起手便易的事。就有意冷淡酒仙儿,工作上设门槛,还给酒仙儿量身定制纪律。任保管身怀有“朵”了,大岭乡离县城十公里路,酒仙儿住在城里,骑摩托车早出晚归。楼书记便抓纪律整顿,要求工作人员除星期天节假日外,一律住在乡上,方便工作和接待群众,否则经济惩罚。酒仙儿很郁闷,觉得一个单位就像一池子水。水干净,一身尘土汗垢都会给你洗得干干净净;水龌龊,你干干净净的身子反而会被洗得稀脏。同乐酒楼喝酒的这个晚上,就是他想到一周没回家了,何况又是周末,抓紧做完手里的事,提前走了十分钟。结果被楼书记查了岗罚了款,朋友们在同乐酒楼设酒局安慰他:哎呀,就当请我们喝了一台酒嘛。

其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把楼书记同酒仙儿的关系,搞得炸药库点燃导火绳一样紧张。

县上领导喊破嗓子要大力调整农村产业结构,楼书记听说橙林县这一项工作抓得好,特别是有一个叫大岩镇的地方,自然环境条件跟大岭乡差不多,但人家大力发展经济林木,取得很好效益,楼书记直接出面组织全乡各村的书记、村长,包了一辆中巴车去考察。乡林业站唱主角,惠站长安排酒仙儿管后勤。到了橙林县,晚宿团林山大酒店,大家对楼书记建议:坐了一百多公里的车,腰酸腿痛的,是不是好好地喝一台酒?还请了县林业局陆局长一路去的,楼书记碍于面子说:好嘛。

找了一家有特色的馆子,大家放开喝,酒仙儿兴致很高,喝得晕晕乎乎,回到宾馆,衣裳裤子都没有脱,趴在床铺头就睡了。睡了一会儿,忽然醒过来,发觉包包不在了,心一沉,这还得了啊?这次考察的一万多元生活费,全部装在包包里的,搞掉了大家喝西北风啊?起床到处找,一间屋翻箱倒柜找遍了,都没找到。惊动了大家,有的找保安,有的报案。警察来了,问了情况,调宾馆监控录像,没发现有盗窃行径的可疑人员。掉出租车上了?从监控录像中查着了送酒仙儿回来的那辆的士,马上通知交警按车牌号查找司机。很快把的士司机找来了,问他车上掉得有包包没有?司机吓得直打抖抖,说他是送了这位客人;他走后,车上没看见有包包;要是有,他会交出来的。警察详细询问了酒仙儿的情况,酒仙儿喝麻了,说不具体,只知道钱包掉了。警察跟着酒仙儿进房间找,发现包包藏在铺盖底下。原来,酒仙儿喝醉酒后,怕钱包掉了,把它塞进被盖下面,趴在上面压着睡觉。满屋都找了,唯独没有把铺盖揭开来看。包包找到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却又派生出了一件事。在查看监控录像时,发现楼书记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上楼梯拐进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吃早饭,大家快要吃过了,楼书记才摸起来吃。大家晓得书记晚上劳累了,心照不宣,不好开他的玩笑。唯有陆局长含而不露,问楼书记,呃,昨晚上的事你晓得不?酒仙儿怕楼书记说他失职,本来楼书记就不安逸他,要是拿这一件说事,他就吃不完兜着走。因此,掉钱包的事,他叫大家帮着在楼书记面前瞒着,没有惊动楼书记。楼书记听陆局长这样一问,脸一下红了,晓得自己的事穿帮了,假装镇定地说,啥子事吗?我喝了酒回房间后,有一个女同学来找我摆龙门阵,没注意外面有啥子事。陆局长说你的啥子女同学哟,年龄相差那么大,她好会保养的啊,你把她的驻颜之术请教来告诉我,我也叫你嫂子学学养养颜如何?

橙林县城离大岩镇还有三十多公里,吃过早饭,大家带上行李,都上了中巴车等着走,楼书记才咵咵咵地拉着一个拖杆箱出来。总台服务员喊住他:你是312房间的客人吧?你还有一个自费项目没有结账。楼书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啥子自费项目没结账哦?服务员说:一只安全套,一元钱。楼书记恨不得地下裂开一道缝子钻进去,摸出五元丢在吧台上,拉着拖杆箱做贼一样慌慌张张往车上走。前脚刚跨上车,服务员后脚撵了上来,叫住楼书记说:安全套一个只要一元,你给了五元,还要补你四元。

楼书记歪嘴婆娘照镜子,非但没有自我反省,反而把这个账记在酒仙儿头上,怪酒仙儿不小心,惊动四邻;要是他不出那个洋相,自己就不会丢这一个丑。酒仙儿从间接渠道知道楼书记的这个看法后,吓出了一身冷汗;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下矮桩求情,楼书记还是没有放过他,质疑他在报账时,叫宾馆多撕发票多报账。酒仙儿气得没法,哪里有这种事嘛:我父亲教育过我,不该说的不说,不该要的不要,我丝毫不敢违背父亲说的话。楼书记冷笑道哄鬼哟。很快传出酒仙儿贪污公款的事,责令酒仙儿停职检查,从灵魂深处深挖细查自己的坏思想。这一切,楼书记没有出面,出面的是惠站长。惠站长记恨着酒仙儿翻门槛跳墙的事哩,不是楼书记信任你,上一路下一路跟着他到处吃福席吗,看你们怎么狗咬狗了呢。酒仙儿出社会,第一次遇到如此险恶人心,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先人说过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话,心想,你楼某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怕你都要得,惹不起躲得起。不是要学习大岩镇的经验吗?人家林业站的技术人员们,都分别下乡蹲点指导村组栽树种果,发展经济林木,我主动要求下村蹲点做事总不会错,何况我本身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学的专业也对口。于是给惠站长说,要去乡村蹲点,争取抓出实效来。惠站长把这个事给楼书记作了汇报,楼书记闷了闷,嗯地装了一声猪叫,算是同意。

于是,酒仙儿去了一个叫青峰村的地方蹲点。

五、英雄酒

那天晚上,酒仙儿请我在杨老五大酒店喝过酒后,我们移师怡心茶坊喝茶。

我问酒仙儿:你怎么叫老楼是师傅呢?讽刺他是心术不正、善于假公济私、搞虚圈套、把好处往自己包包头揣的老手?

酒仙儿呵呵一笑道,酒桌子上开玩笑的。原来有一个钻井队,在八面坡钻井。下班了,钻井队有两个姑娘晚饭吃了去散步,见一条母狗走草,先是一条小牙狗,去给母狗亲热,母狗爱理不理,最后龇了小牙狗一嘴。小牙狗见高攀不上,灰溜溜地走了。这时来了一条大牙狗,雄赳赳气昂昂的,在母狗屁股后面闻了两下,两条前腿腾空一扬,落在了母狗后背上,几耸几耸就把事情搞好了。岁数稍大一点的那个姑娘说,你看这个才是师傅。被旁边铲田坎的一个农民听见了,拿出来摆,这个事就传开了。当然,我叫他师傅,不排除有以他为鉴,人生不要像他那样摔跟头的意思。

哦。听说你去青峰村蹲点得很不错?

当然。我这一辈子过得最愉快的,要算那几年。从家里来说,早出晚归,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从工作来说,跟农民打交道,用不着提防啥子,只要你给他们实实在在办事,他们就认可你;你给他一寸恩,他会报你一丈情。喝酒也耿直,坐下喝,喝了醉,醉了睡;不像官场上,喝一点酒啵,讲级别,讲礼数,讲客套,稍不注意就会出娄子。给你说,一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死死记得,梁二婶的豆花儿,又白又嫩,木江菜叶拌烧青海椒舂烂做蘸水,那个味道,要好周正有好周正。特别是耿幺娘家的猪头肉,火炕楼上煍着,我们说下乡搜集黑材料,就是说的这个东西。明火一烧,刮来煮起,切起巴掌大一块一块的,黄金绀色的,透亮,喷香,嚼起又化渣;吃一块肉,喝一口酒,哪个味道,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说你不要把口水给我说出来了。听说楼书记到青峰村去,不要说喊他喝酒,饭都没得人喊他吃?

嘿嘿。酒仙儿喝了一口茶说。有这个事。他下乡去检查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和退耕还林工作,村组干部们晓得了,找借口有的出差,有的走亲戚,想方设法躲避他。不躲不避的,指使一些群众,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拦着他解决,哪家的鸡儿啄了一嘴我家的菜叶叶,哪家的鸭儿又踩倒了我家一根秧苗苗。那时的村组干部基本上没得补助,他想卖官帽子都卖不脱。大家讨厌他的原因,一个是他来乡里搞的那一些花圈套,穷折腾,如摊派各村社买紫杉酒、猪儿饲料等,严重伤害了群众的感情。二一个是村民们晓得楼书记给我过不去,有意给我打抱不平。所以,吃饭时间到了,挂口叫他吃饭的人都没有。我看不过去了,私下找人咬耳朵,给我一个面子,村里才安排生活,有好酒好菜也不拿出来;还拿话损他:哎呀楼书记,我们这个地方穷,等在你伟大英明正确的领导下,发了家致了富,再好好地款待你来补起嗄。

作为一个乡镇干部,到农村去群众不喊你吃饭喝酒,这种人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边感慨地说着,边起身拿开水瓶往酒仙儿茶杯里续水转移话题:呃,听金书记说,你调到雪山乡去,报到时喝过一台英雄酒,是咋个一回事?

酒仙儿喝了一口茶,吐掉一丝茶渣说:我在青峰村蹲点抓产业结构调整,同退耕还林密切结合起来,干出了成绩,成了全县的样板,被提拔到雪山乡当副乡长,分管农业。上任那一天,我是赶客车去的。中午朋友们给我饯行,喝多了一点,头一晚上又没有睡好,刚上车还坚持得住;快要到雪山乡的时候,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也就十多分钟光景。在派出所门口下车,章所长见我腰皮带上只有一个手机空套子,问我的手机呢?我一摸,呃,刚才都在啊?章所长摸出手机一打,说关机,证明被人摸了。我说好啊,在你的地盘上落的,你得迅速给我找回来,要是这一期间领导有事找我找不到,出了事你要负责嗄。章所长说:我问事得事嗦。他随即给当地那群二杆子娃儿的头儿丁巴眼打了一个电话去,叫他帮着清一下,是不是他兄弟伙干的。没多久,丁巴眼回电话说,是他一个兄弟拿了。章所长说,你抓紧还回来。丁巴眼说,还你可以,但我们要请你和查乡长喝一台酒,当面说清楚,不能报复。章所长问我,去不去?我说,怕啥子呢,好难得遇到这种机会哟。我和章所长去了,他带了枪。去一看,嚯哟,那个阵势,摆了满当当的三桌,全是一些二杆子娃儿,有劳改释放的,有吸毒的,有有案底暂时没被处理的。手机用一根索索儿拴着,吊在一把尖刀上,插在正中间那张桌子上面。我伸手去拿,一个脸相横蛮的二杆子娃儿伸手挡住说,不忙,你得拿话出来说嗄。好嘛,我说嘛。我说,我这个人是讲义气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古人说,男不和女斗,水不和山斗,民不和官斗。各位说得到一条路上,今后在政策原则范围内,有一个大凡小事,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量帮忙。要是有意为难我,给我设局子使绊子,你们可以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查某人红眉毛绿眼睛,也是一个不怕人的角色;哪个敢给我拧一颗螺丝钉,我随便给他拧两颗螺丝钉。至于今天这一件事,我们算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过了就算了,我不会叫章所长追究哪个人拿的手机,更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丁巴眼说,查哥讲义气,耿直,今后有啥子事,尽管打招呼,我们兄弟伙一定给你扎起!丁巴眼杀了那个伸手挡着不准我拿手机的人一眼说,把手机还给查哥。那人让开手,抽下刀,取了手机,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我的手上。丁巴眼端起酒杯子说,今天我们兄弟伙给查哥接风,多有冒犯,请查哥海涵。大家把酒杯子端起来,请查哥提议开杯。我说,好,为我们以后和平相处,来,干杯。之后,他们轮流敬我,我来者不拒。然后我也一一回敬了他们一杯。这两排炮打完,就是几十杯酒,但我没有醉。这时候,一个娃儿跑过来,还要敬我的酒。我不是喝不下去,要是朋友,一醉方休;给这一伙二杆子娃儿喝,醉了值不得。我说不喝了。那个娃儿脸一绷,眼一鼓,把杯子咚一声蹾在桌子上说,他们敬你你喝,老子敬你你不喝,啥子意思嘛?嚯哟,头发不剃,给我雄起。我掉头一看,旁边有一件啤酒,顺手抓起一瓶,在桌子边上叭一声把瓶颈子搁断,操起来抵着他的喉咙说,你敢给老子咋个嘛?你敢动,老子马上给你弄进来。三桌人唬一声全部站了起来。章所长唰一声把枪摸出来说,全部给老子坐下去!你们咋个嘛,要翻天了?他们愣了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一个二个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我把啤酒瓶子在桌子上一筑,大声道,不喝了,随便你们要咋个,老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随时奉陪。撂下这一句话,我跟章所长一招手,睃都没有睃他们一眼,手一背,昂首挺胸走了。

酒仙儿眼睛有一点瞟,山泉县一带称之为打枪眼;个子高,身坯薄,但此刻我忽然觉得,他是一个相貌堂堂、高大魁梧、让人仰视的硬汉子。

哎哟,那一台酒,要是我不去喝,一软,就要被他们踩在脚下,根本不要想在雪山乡立住脚。酒仙儿说,喝了过后,这一伙二杆子娃儿,晓得我查某人不好惹,都不敢找我的麻烦;他们在哪里闹事,我一出面制止,他们都认账。记得有一次,宜宾一个大企业老总的兄弟,到我们乡开发一个项目,开一辆豪华轿车来,倒车的时候,把一户人家才打好还没干的水泥敞坝碾烂了。按理,你赔一点损失,给过三五十元钱就完了;但他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不理睬人家,开起车子就想走。这时,当地两个二杆子娃儿看见了,认为发财的机会来了,站出来挡着车不准走。那个老总的兄弟立即打电话,叫来工地上的十几个民工,说给我打,打伤了医,打死了埋,不就是钱吗,没有啥子了不起!两个二杆子娃儿也打电话叫人。很快,二三十个二杆子娃儿骑着摩托车,拿着钢管棒棒来了,把他们围了起来。老总的兄弟吓得缩在车子头不敢出来。三四个二杆子娃儿拿着棒棒叭叭叭地敲着车头说,你不是要打吗?出来打,出来打。我当时正有事,接到乡综治办李主任的电话,说不得了喽,要出大事了,向我紧急求援。我说这个工作不是我分管。李主任说,我跟书记请示过了,书记说只有你去才镇得住堂子。没办法,乡上的工作,职责不分,眉毛胡子一把抓,要不得;小葱拌豆腐,分得一清二白的,也要不得。于是,我下楼骑起摩托车,唔嘟嘟地开起去。嚯哟,那阵势真的不得了,一个二个瞪眉鼓眼的,你剜我一眼,我剜你一眼,恨不得把对方杀了。我把两个二杆子娃儿的头儿找到一旁说,你把你的兄弟伙招呼着,迅速撤离;要是出了事,我叫你猫吃糍粑——脱不了爪爪。他说,是他幺不倒台,他要打。我们今天陪他打,看他打得赢好多。我说,这个事不要计较那么多了,赶快把你的兄弟伙喊起走,晚上找一个地方喝酒。他问哪个出钱买单?我说当然是我掏腰包。他说,不行,龟儿子不是说他钱多吗,必须他掏才行。李主任在旁边听见,过去跟那个老总的兄弟商量。老总兄弟说,这个酒钱当然该自己来出。——嗐,现时代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要是我当初怕他们,不敢去喝他们的酒,这个事要这样清风雅静地处理下来,那才是癞哈蟆要吃天鹅肉——妄想。

六、龟命该绝

酒仙儿曾在酒桌子上,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得意地给我讲:哎呀,周作家,我还是三言两语,给你描绘一下我这个人的形象。说话虽然粗鲁一点,但始终没有忘记父亲教育我的话,办事还是很有原则性的,心术还是正的;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态度也是摆得端正的。我是个性情中人,不大注意形象,尤其是下班以后更不注重,酒酒儿一喝,敢把衣裳脱来搭在肩膀上,打光胴胴在街上走。有人说我,你在机关工作,要注意形象,人家女同胞看见了成何体统?但是没得办法呀,群众认可我这个样子,说是正常现象,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拦着围着找我咨询反映问题。不像我师傅,只要他嘴巴下面那颗纽子没扣好,群众就要说他,喝醉了,喝醉了。反过来我像我师傅一样,把衣裳纽子扣好,很规范地在街上走,群众就会说,你看你看,这狗日的酒仙儿昨晚上喝醉了,今天在街上发神经;就像开会,哪一次不迟到,领导就会骂我,龟儿今天不正常一样。这就是反差,很强烈,值得研究。

酒仙儿有一个习惯动作,喝了酒回家,爱把衣裳捞起来,拍得嘣嘣地逗儿子淘淘:儿子,你来听,老汉肚皮头装的是啥子?淘淘把耳朵贴在他的肚皮上听,然后仰脸道:叮咚叮咚的,心子在跳。酒仙儿说:不对,叮当儿叮当儿的,老汉这是酒坛子,装的是酒晓得啵?今后长大买不买酒给老汉喝?淘淘说:不。酒仙儿问:为啥?淘淘说:妈妈说喝酒不好。酒仙儿说:你妈哄你的。不好,咋个老汉这么喜欢呢?怎么你爷爷、你外公也爱喝呢?记住,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酒仙儿爱酒,说冷天喝酒热和,热天喝酒凉快,不冷不热的天气喝酒最安逸;高兴时喝酒助兴,不高兴时喝酒解愁,无忧无愁时最适合喝酒消遣……他总是找得到那么多说法来喝;就像当官的要收拾你,总给你找得出来几条理由一样。

这话,是后来任保管对我说的。

任保管骂过酒仙儿两句最恶毒的话。一句是:你一天到晚努力喝嘛,总有一天你要栽倒在酒上。

事实证明,任保管不是头发长,见识短,而真的是眼光独到。

酒仙儿一二十年的副科级,凭他工作的能力、处事的魄力、为人的亲和力,当个书记乡长不说绰绰有余,至少说得上够格;只因爱喝酒,一直升不上去。有两次组织要提拔他,就像投篮,球投进篮圈里了,在边框上滚了几转,又从篮圈外面掉下去了。

雪山乡党委书记调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乡长当了书记,酒仙儿是第一副乡长,论胡子排轮子顺理成章该他了;何况书记、乡长也在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面前鼎力推荐他当乡长,事情定了下来。

乡召开人代会选举,他头一晚上下村调解一起民事纠纷。调解好后,村里好歹要留他喝酒。他喝得烂醉,半夜过后才回家,天快亮了才勉强迷糊过去,但去乡上上班的闹钟又响了。他吃了几口任保管给他下的面,匆匆忙忙包包一提就去了客车站,心想赶半个钟头、十五公里、五角钱的车,便到了乡上。客车已经启程了,他忙拍车门,叫停一下。司机停车开门。后排还有空位,他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脑壳里面像装了一盆浆糊,黏乎乎地转不动,眼皮子直往下坠。好吧,抓紧时间眯半个钟头,赶车睡觉两不误。

那时可以下车的时候买票,他突然听见售票员说到站了,请买票。睁开眼睛,一个女的,胸前吊着票箱,手里拿着车票,站在他的面前。他立即掏了五角钱递过去,说不用撕票,起身要走。售票员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盯着他说:三元。他糊涂了:我每次赶到这里都是五角钱车费,你要收三元?敲棒棒啊?售票员也很糊涂:每次五角?你是不是混糖锅盔吃惯了?堂堂副乡长,被人指斥吃混糖锅盔,脸色挂不住,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我人大面大的,你这几分钱都开不起啊?你把价格表拿出来,看有没有你这样宰客的。争执起来,司机走过来问他:你到哪里?酒仙儿说:雪山乡。司机噗一声笑起来了:你方向都赶错了,赶到古桥镇来了。他一激灵:哎呀,糟了!他要在会上作乡政府工作报告的呀!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传呼机刚刚兴起,还没有普及;又不像现在有小车和的士,只有下车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去乡里,说赶错了车误了事。那面乡政府秘书接到电话,说选举已经结束了;你把大家急死了,一等不来,二等还是不来;乡里到处打电话找你,还派人找了任保管,任保管说你出门了的,但是乡里人影影儿都见不到。负责指导换届选举的县委组织部田副部长立即向县委紧急报告,书记冒火了,居然关键时候出现如此荒唐的事,无组织无纪律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拿第二候选人取代他参加乡长选举。

都还好,组织没有一棒棒把他打死,还是给他保留了副乡长位置。

十年后,他已经从雪山乡副乡长位置,调县扶贫移民局当了五年副局长了,局长提拔为县委常委兼县委办主任,组织考虑到扶贫与移民两项工作政策性强,资金管理严格,对人政治素质和业务素质要求高,向县委金书记推荐酒仙儿。有朋友听了,愿意掏钱,让他找有关领导活动活动,系一根保险绳。他说靠这种行为捞官当,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一个人,能力水平摆在那里,真心实意要做事的领导是看得见的;要是领导眼睛瞎,看不见,也没有必要与这种人为伍。

新调任山泉县的金书记,是真心实意想做事的。他听各方面反映酒仙儿不错。为了缓解城内交通压力,需要修一条绕城公路。多年来,麒麟村几十户村民,用塑料软管在县城背后的麒麟山笕水吃,修公路会切断村民的塑料软管,二十七户村民没水吃,反映十分强烈。县里请来有关专家论证,建议在公路下方修一座水塔,开通自来水;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这部分村民长期饮用水问题。但整个工程做下来要四百万元,没有预算,哪里开支?讨论来,讨论去,这一边公路停工了,施工单位说超过五天就要索讨违约金;而建水塔开通自来水,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行,那一边村民又在等水煮饭,远水难救近火,怎么办?酒仙儿出席会议,说我来谈一点个人意见。首先你们说的大前提就错了,目前我们不是解决村民们长久饮水问题,是救急,解决眼前问题,不能停了村民们的水。二是根本没有资金来修水塔开通自来水,把精力耗费在这上面,谈得再多都是一锅白水。主持会议的白副县长说:坐着说话不嫌腰痛,那你提一个解决办法,不花多少钱,又能保证村民有水吃,还不让施工队伍停工讨要违约金。参会者都把眼睛放在酒仙儿身上,看他如何回答白副县长的话。酒仙儿说:这样吧,你给我一万元钱,我保证明天施工队伍正常施工,保证不用修水塔开通自来水,保证村民们有水吃,不会找政府说事。白副县长一听,一万元的钱,解决四百万元的事,还能让工程正常进展,不信。说:军中无戏言,出了问题怎么办?酒仙儿说:要是你给了我一万元钱,我没把问题解决好,这么多人在场可以见证,我愿意拿党籍公职担保,接受组织处分。关键是一万元好久到位?白副县长说:下午四点。白副县长叫公路建设指挥部立即准备好钱,按时交给酒仙儿。下午四点,酒仙儿得到钱后,立即叫村主任通知二十七户村民,每户来一个户主开会。会上,酒仙说,各位父老乡亲,县上修绕城公路,影响到你们家里用水,请你们多多理解支持。请问你们笕水的塑料软管子买时花了多少钱?有的说五六十元,有的说一百出头。酒仙儿点点头:再多也没有哪家超过一百五十元。我看过,你们很多塑料管子已经老化得换了,这样,我每家补助你们三百元,你们多准备几个缸缸钵钵,估计一天要用多少水,晚上去接通把水笕来贮好;白天把塑料软管断开,让他们施工。至于今后长期饮用水问题,我叫施工队伍在公路下面修涵洞,让你们的塑料软管子从涵洞穿过,丝毫不影响你们笕水,你们觉得如何?大家说只要有水吃就没得关系。你看,酒仙儿一万元解决了四百万元的问题,还丝毫没有影响到工程进展。

修绕城公路还涉及到一个征地拆迁问题。麒麟村群众对补偿标准极不满意,串联好要到市委、市政府上访。县扶贫移民局对口联系城郊镇,酒仙儿是责任人。晚上十一点,镇里书记镇长汗爬水流地找到酒仙儿,说情况紧急,咋个整?酒仙儿仔细询问了情况,叫书记镇长别急,回去好好睡觉。书记镇长说,这牵涉到影响县里形象的大问题,开不得半点玩笑。酒仙儿说,既然你找我,就是信任我;既然信任我,就请你们放心;要是我没把事情摆平,就对不起你们的信任。书记说,要我们镇上咋个配合?酒仙儿摆摆手说不用。乡长说,我们去喝一会儿夜啤酒如何?酒仙儿说,等我把这个事情处理好了,再开开心心地去喝。书记镇长点点头,又给酒仙儿拧了一颗螺丝说,拜托你了,绝对放不得黄嗄。书记镇长走后,他立即给县扶贫移民局他分管的科室人员打了几个电话,叫他们明天早晨六点准时到岔路口一起去执行紧急任务。天刚麻麻亮,他们就到了麒麟村。那一些正准备上车去上访的村民见了酒仙儿,问:查局长,你这样早来做啥子哟?酒仙儿说:昨天晚上,县长把我喊去狠狠地批了一顿,说我作风浮躁,不清楚群众所思所想,要我深入到群众中来,把你们当前对党委、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收集起来上报给他们。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把你们这里作为第一个了解意见的点,想听一听你们对县乡党委、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上访的人听了,找上级不外乎是去反映问题,况且反映了还不是批转来当地党委、政府解决;现在县里既然已经重视了,主动下来了解了,我们还耽搁时间花费车费去上访做啥子呢?就这样,酒仙儿把上访的事解决在萌芽状态。金书记觉得酒仙儿足智多谋,现在热点难点问题多,正需要这种人,便想找他聊聊,对任用的干部做到心中有数。

金书记给酒仙儿打去电话,酒仙儿正在酒桌子上激烈酣战。朋友提醒酒仙儿手机响了,酒仙儿摸出那个用了大半年的翻盖摩托罗拉凑近耳朵大声问:哪个?金书记的声音低而软:我金心平啊。酒仙儿没听清楚:哪个咹?金书记仍然保持原来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我金心平啊。酒仙儿没好气地说:金心平,卵心平。合上手机盖子,喝他的酒。

第二天上班,县扶贫移民局召开局领导班子紧急会议。酒仙儿优哉游哉地走进局长办公室,盛局长严厉地望了他一眼说开会了,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说一个事。昨天晚上,县委金书记给我们班子里一位同志打电话,这位同志不但不接书记的电话,还公然骂他。金书记打电话质问我,县扶贫移民局是不是要搞独立王国了?叫我们局要召开领导班子会,好好地整顿一下这种目无领导、目无组织的行为。希望这位同志主动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一说,具体是咋个一回事。

三个副局长、办公室主任你望我我望你,像刀剑交锋嘡然作响的目光里,满是莫名其妙。

看来这格式要我提醒一句才行。盛局长喝了一口茶,问酒仙儿,查局长,你查查你的手机,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尾号是4567的电话。

酒仙儿摸出手机,打开查看:有。

盛局长说:你不知道这个电话是哪个打的吗?

酒仙儿说:不知道。

盛局长说: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金书记打的。

酒仙儿晓得草鞋鼻子踢来挂起了,说:你们晓得我的,一、存不来手机号码;二、眼睛有点问题,接电话时从来不看是哪个打来的;三、他打电话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像女人一样,日绵绵地说啥子金心平,还啊啊啊的。大家晓得,现在同名同姓的人多,我晓得是哪个金心平呢?何况现在阶级斗争复杂,大家都晓得,市里才发生过两起骗子打电话诈骗领导干部的事,要是有人冒充金心平打电话给我行骗呢?我心目中只有金书记,要是他说是金书记,我敢不接吗?要是哪个敢冒充金书记,我还可以立即到公安局报案。

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忍不住笑了。盛局长冷着脸,想说他狡辩,担心言辞过重,磨了锋芒软了声音问:你的意思金书记找你找错了?

酒仙儿说:我没有说找错了,我只是认为我有支配业余时间的权利。酒仙儿不安逸盛局长一本正经、兔子当成老虎打的样子;他当副局长时,盛局长还是县委办的一个科员,没想到几下就蹿到他头顶上去了,所以酒仙儿说:请你把我上面说的原话转达金书记,要是我耽误了什么工作,该背书该作检讨该受惩罚,全部责任与局里无头,与在座各位无关,我个人负责。

金书记听了盛局长的汇报,沉默了一阵说: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好嘛。

再有本事,骄傲自大,管束不住,把这种人提拔起来,不是自找罪受?于是,金书记把提拔酒仙儿的念头,像烧红的铁放进冷水里,?一声冷却了。

酒仙儿不知道金书记打电话找他,是有喜事降临。及至两年后,无数事实证明,酒仙儿除爱喝一点酒、酒后爱闹笑话爱失态外,工作上确实是一把好手,再难再棘手的事,他都能处理得巴巴适适,金书记还是打算把他用起来。可组织部查档案,副科提正科,县委规定,年龄不超四十五周岁,他已经四十五岁半了。一次酒桌上,金书记不无遗憾地对酒仙儿说:想提拔你的时候,你傲兮傲兮的,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等你认得到金心平的时候,又超过提拔的年龄了。唉,不说了。你这一辈子,乌龟吃巴豆子,龟命该绝。

七、破戒

世界上只有喝不完的酒,没有醉不倒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我爱酒如命,好像不喝酒就活不下去了;其实哪个都晓得,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很多场合,我还是不咋个想喝。任保管也经常骂得我烟都烧不燃。戒了几次,戒不掉。闹了一个糜烂性胃炎,胃切除了三分之一,医生说再不戒酒,后果不堪设想。为了保命,我痛下决心强行戒酒,但后来还是破了戒。你想想,这种情境,我能不喝吗?

在怡心茶坊红杏杏的灯光下,酒仙儿喝了一口茶,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酒仙儿说话一直精精神神的,声音三月的春光一样亮堂;但给我讲述破戒的事时,竟然神态黯然,语气低沉,仿佛触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隐秘的痛处。

酒仙儿说:前年三月,市里下达“三不准”封库令,凡金沙江水电站淹没区内,不准新建、扩建、改建项目,不准开发土地和修建房屋及其他设施,不准新栽各种多年生经济作物和林木。当时市、县都特别强调农村产业结构调整,乡里多次组织外出考察,结合金沙江河谷热量充沛的天然优势,全乡决定大力发展龙眼、椪柑和茶叶。农民的积极性不高,乡里做工作,反复动员,垫钱买回树苗,叫大家拿去栽种,等今后有了收益再给乡里树苗钱。村民们有的拉回去栽了,有的还没有拉回去栽,就在这个时候封库令下来了。水电站究竟修不修,好久修,还是一个未知数,不可能全乡停止发展来等啊;你十年八年不修,我十年八年不发展啊?当时淹没水位线又没有明确划出来,只隔两百米定一个点,群众不清楚,有的栽到线下去了。市里领导批评,说村民们抢种抢栽,叫统统把栽下去的扯来烧掉;不然,实物指标调查也不算数。移民们说,树苗子可以扯,钱是乡里出的,我不给树苗钱就行了;我还花费了很多工程栽下去,也不要这个工程钱了,包括请人的工资我都认账;但你还要叫我再花时间去扯,这个我做不到,要扯你乡里来扯。石確窝钱家,一家人栽了二十来亩龙眼,活路忙时请人,苗子钱不算,工程钱就花了一万多元,结果有一半的苗子栽在了淹没线下。叫他扯,他当然不扯,说,你政府号召栽的;当时又没有划出淹没水位线,哪里栽得,哪里栽不得,我咋个晓得?

还有修房子的,封库令前沙石鹅宝儿早准备好了,有的已经动工修建了,突然叫人家停下来不准修了,损失又不赔,不要说移民,我都想不通。我在红岩村看到,志成南一家人,那个情况才叫恼火,恼火得我都找不到说啥子话来安慰人家。一家七个人,一间正屋,一间睡屋,一间灶房。儿女一天天长大,住不下,连灶房也夹了半间安了一张床。大儿子要结婚,就把外面檐坎上齐滴水夹了一间做灶房,把原来的灶房腾给大儿子做新房。二一个是女儿,嫁出去了。三一个是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也要结婚了,揣着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回家来,买了河沙、鹅宝儿、预制板等,准备建一座一楼一底的房子。刚把老房子拆开,基脚打好,封库令来了。那个味道才长哟,我们去了解情况的那天,正好下雨,到处烂泥窖窖,一脚踩下去,鞋子就陷进去了,扯都扯不脱。房子拆了,没有住处,用塑料布搭了两个临时棚棚,竹子绑的床,离地面只有几公分高,又没有电。志成南生病了,睡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蜷成一团。见我们去了,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咚一声跪在泥浆里,给我们磕头,眼泪汪汪地对望着我说:“领导,我们不是不听政府的号召,存心要给政府唱对台戏。我家里这个样子,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住不成住,睡不成睡。现在水电站还没开始修,我们还不晓得算不算移民;就算是,少说一点,总还要等过两三年才移得了吧,这两三年我家人的日子咋个过?”我是心肠硬的人,一辈子哪个看见过我流眼泪?但当时我都忍不住,眼窝子一热,眼泪水差一点就流了出来。我赶紧控制住,伸手把他扶起来,安慰他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他揩了一下滚出来的眼泪水说:“是不是这样办,房子我还是修起走,只是不修原来想的两层楼了,修一层暂时住着。今后我移走的时候,拆了就是,不要政府一分钱赔偿好不好?要是你们怕我说话不算话,我跟你们写一个字据,你们捏着都可以。”

我真的不晓得该咋个回答,说修吧,我敢开这个政策的口子啊?领导在大会上讲得清清楚楚,贯彻执行封库令,要雷厉风行,不折不扣;对执行不力的单位和个人,将追究责任,严肃查处。我不可能睁着眼睛跳岩,把饭碗打倒。说不准修吧,老百姓那个处境太具体了,并且提出的理由应该说也很正当。我想,是不是乡政府解决一点房子给他住?但又不敢,你解决了一家,另外的就跟着找起来了;甚至不困难的,当成一种政策,一种福利,也跟着来找,乡里哪里有这一笔开支?何况我还不是乡政府的人,无权决定乡里的支出。咋个办呢?转身走了不管,肯定志成南对党和政府更寒心;管,要政策没政策,要钱没钱,我又咋个管呢?不是自吹,在基层干部当中,我还算应变能力强的,第一次尝到一筹莫展、山穷水尽的味道。我见志成南冷得脸青面黑,浑身直打筛壳子,这不加重他的病情吗?摸出身上的几百元钱,说是政府的慰问金,让志成南去买一点药吃。衣暖身子酒暖心,我突然想在他家里喝一台酒。又摸出了一点钱,叫跟我一路去的小张,在路边上那个幺店子去买点酒和下酒菜来。小张两眼一瞪提醒我,你的胃有问题,喝不得酒。我说我晓得,现在管不到那么多了,按我说的去办。就这样,我破了戒,放开陪志成南一家人喝了一台酒,算是给他一点心理安慰吧。

酒仙儿说到这里,样子还深深地陷在往事回忆中拔不出来,喝了一口茶,冷了半晌道:政策覆盖不到,我只有用感情去覆盖。那天我喝得烂醉如泥,路上摔了好几跟头,头脸鼻子都是泥巴。回到家,任保管好一顿臭骂:我的话不听,医生的话也不听。喝喝喝,总有一天喝死球你!

这是任保管骂酒仙儿两句最恶毒的话中的第二句,事后应验了任保管确实是乌鸦嘴,酒仙儿最后真的死在了酒的问题上。

八、酒战

我正在同酒仙儿聊他破戒的事,他的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他边说边摸出手机,也不看屏幕显示哪个打来的,翻开盖子就凑在耳朵旁边——看来习惯难改,还没汲取那一次得罪金书记的教训——问:请问哪一位啊?

他的手机声音很大,我都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我金心平啊。哦,不,你只认得到金书记,认不到金心平。我是金书记啊。

哦哦哦。书记大人,啥子贵干,请指示。

好吧,我直接指示你一个事,后天移民实物调查登记签字截止了,麒麟村还有二十五户移民没有签字,派了很多人去都做不通工作,就当帮我的忙,你去把这个尾绞解了。

唉,书记,你咋个尽拿蜡烛给我坐哟?

你平时不是牛逼哄哄的,吹你是咬铜嚼铁的钢牙巴吗?

呃,书记,你纯粹冤枉好人。我好久讲过这种高脚白?你另请高明吧。

你不要给我讲价钱了,后天晚上我在杨老五大酒店,酒倒来冷起等你来交账。

按过电话,酒仙儿对着我苦笑了一下道:又是在逼牯牛下儿!

我问:实物调查登记签字好重要的吗?

酒仙儿说:当然重要。它是以后对移民们进行补偿的依据,必须经移民签字认可,丝毫不亚于一场炮火纷飞的攻坚战。只要有一户移民不签,实物调查任务就完不成。市里强调得紧,必须如期完成,水电站建设才能如期推进;哪个环节堵起了,要追究领导的政治责任。县里为了按时完成,启动奖励机制,规定凡期限内签字的移民,每户奖励两千元。但实物调查又是一项最容易扯筋角孽的事,移民们稍微对调查不满意,哪根树苗没清点到,哪个地角丈量少了,就拒绝签字,甚至跟你玩失踪,一走了之。麒麟村地处城郊,情况复杂,签字率最低;并且,骨头越啃到最后越硬,剩下的这二十多户,县里都啃不下,叫我去啃,难度之大,可以想象。

后来,我特意问过金书记,你为什么要钦点酒仙儿去麒麟村改尾绞?

凭我对他的了解。金书记笑笑说,他的群众基础好,敢脸红脖子粗地给移民争取合法权益。比如每棵特大树增加补偿一千元钱,房屋的竹楼、燕儿窝折半算房屋面积等等,他都立下了汗马功劳。涉及到很多移民切身利益问题,我们跟上级汇报,与业主方谈判,往往不能奏效,酒仙儿反正是提拔不了的,影响不到他的前途,我们就把他带去“埋地雷”,唱黑脸,往往能促进问题得到很好解决。有一件事情,影响很大。封库令后,遗留下来很多问题,像村民们不能继续栽种多年生果木,但村民又种下去了;上面要求制止抢种抢栽,栽下去的,无条件地铲除并不予补偿。这当然会伤害到移民利益。酒仙儿对口联系城郊镇,叫要给移民补偿,不然就不扯。他大小是一个领导干部啊,居然敢这样说。县里抓了他制止抢种抢栽不力的反面典型,叫他到县里召开的大会上作检讨。他说又不是拉出去枪毙,检讨就检讨。镇里领导下去对移民们说,你们晓得啵,查局长为了你们的事,在县里的大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检讨,好丢人哟。移民们听说后过意不去,主动把栽下去的果木茶苗扯了。结果反面典型倒成了制止抢种抢栽的先进。

还有,这个人是做实事的。还是封库令后的事,移民们正在修建的房屋,必须立即停止修建,志成南的事你听说过吧?像他这样房子拆了,去哪里住呢?酒仙儿就找有房屋空起的,或者没有空的,但比较宽敞,可以挤一部分出来的村民勾兑,喝酒感情联络,妥善解决好了无房户的问题。对那一些买来河沙、鹅宝儿、预制板堆起准备修房子,封库令下达后修不成了,按政策又不能补助的,当时正在修绕城公路,酒仙儿就去同施工方老板喝酒协调:反正你们修公路也要用河沙、鹅宝儿,桥涵有时也要用预制板,是不是帮移民一个忙,叫他们把买来堆起的建材处理给你们?给你们说,村民们的河沙、鹅宝儿,堆了一段时间的,经过雨水冲洗,泥浆杂质没有了,质量比你们去买的好。施工单位想:我不多花钱,买了质量上乘的建材,又做了顺水人情,当然乐意。所以啊,村民们很信服他,走到乡下去,比我这个县委书记还受群众尊敬。

我笑笑说:你这叫知人善任。

那天酒仙儿奉令去麒麟村“啃骨头”,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采访机会,便征求他的意见:我跟你一路去看看可以吗?

酒仙儿呵呵一笑:好呀,你去给我助阵,求之不得哩。

酒仙儿接着给城郊镇雷书记打去电话:你把麒麟村还没有签字的二十五户移民名单,马上派人送一个给我,明天下午我要把这一些移民请来开一个座谈会,镇里的会议室给我留下来。另外,给我找几个酒量好的人,顺便把我师傅请到嗄,明天晚上听候调遣;还给我物色两个女干部,要年轻漂亮的,等我派工。

第二天下午,酒仙儿召开了二十五户没有签字移民的座谈会。他还拿我说事,给移民们介绍,这是金书记请来给县里写书的周作家,他要把今天下午的事全部写进书中。要想流芳千古的,你们就好好配合我的工作,把字签了;要想遗臭万年的,你们就给我两个扯横筋,给周作家当反面典型。我真心希望大家从大局出发,把字签了,既流芳千古,又可以得到两千元的奖金;要是顶着不签,遗臭万年不说,最后还不是要签,还得不到奖金,钎担挑钢钵——两头滑脱。这样,你们究竟有哪一些具体问题,给我慢慢讲一讲,我能解决的当场解决;解决不了的,我收集起来汇总后统一给县上反映。

一个汉子,五十来岁,穿着泥巴色塑料拖鞋,一件和尚领汗衫已失去本来面目,他打头炮:不是你给我打电话,哪个龟儿才来开会。我祖祖辈辈打渔为生,现在要我们迁到外地去种庄稼。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老了还要我出家。这都不说,我或赊或借,好不容易凑了二十多万元,造了一条渔船,不列入实调,说是可动产,叫我搬起走就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搬到哪里去?花了一大把钱,打烂做柴烧?

另一个男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眼珠子有一点鼓,上身穿蓝绿相混T恤,下身是一条灰色短裤,接下了话头:我九十年代,花了很多工夫,把责任田挖来砌了堡坎做鱼塘养鱼,每年少说点也有万把元收入,一家四个人养鱼生活。实物调查时,说我那水域面积达不到鱼塘要求,只能算鱼池,只有堡坎才能登记补偿,两三千元就把我打发了。我当时都花了五千多元。这样整,还要不要人活?

还有一个胖男人,满面油光,桩桩头发,略显粗俗:这个字你叫我咋个签?啊,大家晓得的,我修的房子,啊,原来底楼做餐馆生意,二楼以上是仓库和住宿。后来生意好了,啊,我把二楼腾出来做生意,已经经营几年了,啊,实物调查,说我那二楼只能算住房,不能算营业房,啊,天底下哪里有这个道理?不全部算,啊,你算一半总可以。

一个齐耳短发、样子精干泼辣的女人,站起身来说:迁一座祖坟,才补助四百元,过年拿麻秆糖打发小娃儿啊?起坟总得要请几个人吧?就算朋友帮忙,你总得要办生活,烟总要买几包,酒总要买几瓶,现在物价又贵,这是一。自己的祖先人,不可能用一块帕子包起,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坑埋了就是,总得要买一个枋子,买一块地嘛。枋子两三千元一个,地也要三五千元一穴;要是修坟山,立碑修墓,轻飘飘就要上万元。我一家人祖坟二三十座,补偿的钱还不够迁一座,剩下的咋个迁?

有趣的是这个男人,应该不到四十岁,身材单薄,模样斯文,白点子真丝T恤扎进铁灰色下装里。他起身唰一声拉开一个提包拉链,从里面取出大小不一的一沓红本本,一个一个地排在桌子上后说:我是县信鸽协会会长,先给大家展示一下我的鸽子参加各种比赛得到的奖状。说罢他翻开捏着两个边缘向大家展示道,这张是前年参加哈尔滨邀请赛获得的,亚军,奖金一万元。然后放下,又拿起另一个翻开像前面一样向大家展示说,这张是去年参加济南第二十五届全国信鸽大赛获得的,冠军,奖金一万五千元。这张是今年三月参加四川蜀中杯比赛得到的。这张是前不久参加五地市蓝天杯友谊赛得到的。哎呀,还有很多张,时间紧,就不一一展示了。我只问一句,现在建水电站,我们搬了家,我的鸽子喂不家了,只有当菜鸽杀来吃,这个损失,你政府该不该作出适当赔偿?

我坐在酒仙儿旁边,见他不停地记着,每个人讲完,他没有表态,脸上汪着笑,叫大家接着说,有什么意见统统都说完。我一边听,一边心猿意马,按我的理解能力做着判断。我认为,移民们提的意见,除那位信鸽协会会长提的问题稍微理偏一点外,其余我觉得都很理正。不修水电站,人们安居乐业,过自己平静的生活;水库一修,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的生活被搅得波翻浪滚,不说多给移民们一点补偿,至少要让他们不吃亏嘛。包括那位信鸽协会会长,我没有喂过鸽子,但儿时的一个玩伴喂过,确实搬过家后,鸽子就找不到新住的地方了。人家辛辛苦苦精心饲养的宠物,变成了废品,适当给一点赔偿,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移民们言辞激烈,诉说着心中苦衷,夹插着镇里参会干部们对一些问题的补充询问和解释,以及干部与移民之间的争辩,甚至有几次要不是酒仙儿出面制止,差一点吵起架来。快六点了,移民们还在争着抢着说,问题都很尖锐,大多数都是政策覆盖不到、又确确实实是移民们的实际难处,酒仙儿拍拍桌子,说我来讲几句。

酒仙儿说:大家提的问题,其实县里早就收集到了。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县里夹在中间,处的地位也十分尴尬。你们有问题,可以找县里说;当然,不是说你们不该找。态度端正的,像今天这样,平心静气,一一地给我们提出来;态度不好的,动不动就张开嘴巴妈天娘地地乱骂,好像县里不作为,领导们都是吃饭不管事的一帮混蛋。我们不好宣传,领导们也在弓起背背到上面给你们争取有关政策,像你们的房子燕儿窝纳入实物调查范围,特大树给予特殊补助,竹楼拆半算面积,三合土敞坝酌情登记等等。领导在上面给你们争取政策的时候,也挨了很多骂,说他们不坚持原则,不按政策办事,不讲政治,不顾全大局,地方保护主义等等。你们有怨气还可以发泄,领导们有怨气敢对哪个发泄呢?只有哑巴吃黄连。

酒仙儿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又来说政策吧。国家制定一个政策,中国这么大,面积这么宽,情况千差万别,制定时只能是宏观的,从大处着眼,不可能把所有实际情况,不分巨细全部像口袋一样装在其中,这就会出现很多政策覆盖不到的问题。像一个家庭煮饭,爷爷奶奶牙齿不好,吃得软一点;孙儿孙女牙齿好,吃得硬一点;妈、老汉觉得软很了硬很了都不行,最好不软不硬。因此,这个饭随便你咋个煮,都不会让每个家庭成员满意。咋个办?制定原则,讲孝道,煮软一点;讲爱幼,煮硬一点;干脆一样不讲,听煮饭人的,煮什么吃什么。何况,情况是活的,每天都在发展变化,你本来喜欢吃干饭,但今天天气热,又干了活路,汗水流得多,就会想吃稀饭;你喜欢吃稀饭,今天干的是重活,吃稀饭不经饿,你就想吃干饭。

酒仙儿摸出手机,边看上面显示的时间边接着道:我敢说,再有天大本事的人,也制定不出十全十美的政策;再能干的婆娘,也煮不出全家老小一致说好的饭。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希望讲宽容,讲包涵,讲理解,讲顾全大局;饭煮硬了,爷爷奶奶将究一点儿,泡一点汤,慢慢地多嚼一会儿;煮软了,吃了不经饿,孙儿孙女想着这是敬孝长辈,多吃半碗一碗就行了,或者饿了加个餐也行。这就是说,大家都要将就一点,像买菜一样,你喊的是价,两块钱一斤;我还的是钱,一元如何?不行,好,这样,取一个中间数,一元五角钱一斤,这不就成交了?当然,大家今天提的问题,我不是叫去理解包容就不管了,等我下去梳理一下,提出我的处理意见,给县上领导汇报,让县上领导再向上面反映,看能不能争取到一些特殊政策,来解决你们的特殊问题,尽量把饭煮得对大家味口一点。但我得首先申明,一是这要时间;二是不一定就能争取到;三是即便争取到了,也不能说就能把大家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解决得十分圆满。你们要高姿态一点,根据水电站建设进度安排,明天实物调查签字结束,进入下一个环节。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按时把字签了,奖励的钱不多,但买酒还是能喝上几台的。大家不能说,哦,我要吃干饭,你煮的是稀饭,必须重新给我煮成干饭,不然我就绝食。

酒仙儿折断话,看移民们的反应。大家犹犹豫豫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签,也没有说不签。

酒仙儿向我掉过头:周作家,如何,你给大家讲几句哇?

我忙摆手道:谢谢,我是来学习的。

酒仙儿说:周作家谦虚嗦。那好吧,时间已经六点多了,耽搁了大家的晚饭时间。这样,都不要走了,我请客,去杨老五大酒店,吃一个工作餐。

那个长相斯文的县信鸽协会会长说:你那是公款,群众的血汗钱,我们不去。

酒仙儿说:冤枉好人,我私人掏包包请的嗄。走走走,一个都不能少。

会长说:好嘛,你私人掏包包,我们就去。

满满三大桌还搭角。酒仙儿首先提议干了一杯后,他挨轮子一人敬了一杯。我暗自估量了一下,那是五钱的牛眼睛杯子,这一排炮打下来,少说点也有一斤酒。

我坐在酒仙儿左手边。又喝了一阵后,我见他眼睛探照灯似的扫了一眼几张桌子,镇里的几个人是分开座的,不断地给移民们敬酒,气氛热烈融洽。酒仙儿给镇里雷书记招了招手。雷书记走过来,他凑近雷书记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雷书记连连点头说好。

眨一个眼睛,进来两个女子,年轻,漂亮,时髦,笑眯眯的,站在屋子中间。像年轻时候的巩俐那个,手里拿了一沓纸;像章子怡那个,手里拿着一支笔。包括我在内,一屋的眼光,苍蝇一样飞来落在她两个人百看不厌的身上。

酒仙儿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端着站起身道:各位大的哥哥小的弟弟,我们都是早不看见晚看见的人。会上我不好说,现在我告诉大家,你们的实物调查签字任务,县里是交给了我的。要是完不成,扣工资奖金都无所谓;要是饭碗打倒了,婆娘娃儿跟着我没得饭吃就恼火了,相信大家不会看着我落到这步田地吧。所以,我请来了两个镇上的工作人员小宪和小屠帮忙,拿来了表和笔,我陪她俩一个一个地来找各位哥子兄弟,不想看到我妻离子散的,麻烦把字签了好吗?为了感谢大家,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倒一个鼓眼干了,然后再一一敬大家一个鼓眼。

酒仙儿像扔一颗花生米在嘴里一样,头一仰,干了杯中酒,杯口对着大家照照,然后一手拿酒瓶,一手拿杯子,带着小宪和小屠,从座谈会上我听见他发言比较温和的那个移民开始,给他斟满酒说:请老兄多多关照。碰杯干了说谢谢后,像巩俐一样的小宪从左边把表递到移民面前,像章子怡一样的小屠从右边递过笔。那移民愣了愣,犹犹豫豫地接过笔和表,细细地看了一阵,在户主签字栏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小宪小屠接过表和笔道:谢谢。

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那种氛围之下,前面的人都签了,后面的人不好不签。

签完之后,酒仙儿回到自己的座位说:各位哥子兄弟,今天大家很给我面子,为了表达谢意,我再干三杯。之后,我们分南北派,我和镇上六个人为一派,你们二十五个移民为一派。一瓶一瓶地对喝,哪一派先有人喝失踪,算哪一派输。

我为酒仙儿捏了一把汗。两个通庄下来,加上喝的一些散杯,两斤酒有多无少。我想起他对我说过饮酒过度,胃糜烂割掉了三分之一,还有重度酒精肝,担心这样喝下去不行,何况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跟移民认真喝了。于是,我把我喝的那一瓶矿泉水,倒进一个空酒瓶里,他找酒瓶时我趁机递给了他。他倒了一杯一喝,眉毛一皱,咂咂嘴,说这一瓶酒度数不够,放下酒瓶,重新要了一瓶酒,边倒边说:我这人为人做事只讲两个字,耿直。

他接着连续干了三杯。

九、最后的担心

听到酒仙儿生病住院的消息,虽然我知道,像他那样贪杯的人,这是早迟的事,但我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我心里有一个结,老楼在大岭乡当党委书记时,那样不待见酒仙儿;据说送老楼坐“鸡圈”,惠站长是功臣,酒仙儿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一对冤家,如今居然成为朋友,包括那天晚上同二十五户移民喝酒,酒仙儿都特意把老楼叫了来,我想这背后肯定有故事,准备找老楼摆摆。电话一打通,老楼就说:你晓得啵,酒仙儿挨了,胃癌晚期。

如同大冬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老楼说:就是那天晚上跟麒麟村移民喝酒喝进医院的。

是吗?那天晚上,酒桌酣战结果,双方大部分人“喝失踪”。酒仙儿醉得一塌糊涂,走路偏偏跷跷的还坚持要送我回宾馆。我说我送你。客气了好一阵,最后他说好好好,新生活,各管各。没想到他竟然管到了医院。

我去宜宾二医院肿瘤科看望他,是一个下午,天下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寒风刀子一样直往人的骨缝里戳。我拉上羽绒服拉链。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十四病室十四床。进屋,酒仙儿见了我,手拐子直往枕头上撑,样子要坐起来。我忙把买来送他的一束鲜花放在床头柜上,伸手压住他的肩头:别动,躺下躺下。

他喘了一口气,放下手拐子躺下去。

我帮他牵铺盖盖好说:不要把输液管弄掉了。

老楼在医院陪他,给我倒来一杯开水。我握在手里,看酒仙儿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干起了一层白壳壳;才几天时间,人亦瘦得变了形。我征求他的意见:喝点水吗?他淡淡地笑笑说:不喝。我问:感觉如何?他说:比那天晚上好多了。你晓得啵,那天晚上我之所以要那样死喝,是我太高兴了。他说着又要坐起来。我说:别动,我把床给你摇起来。

我把床摇起来,让他半躺半坐后,他又接着断了的话头道:二十五户人,从县到村出动了上百人次,前前后后给他们磨了一个多月的嘴巴皮都没有磨下来,我一台酒,中间插了一个美人计,把他们全部拿下了,那种高兴,不,狂喜的心情,常人根本无法理解。我认为,这是我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

歇了歇,酒仙儿又说:哦,对了,那天晚上回家,我还有一个收获,医好了一个疯子的病。

老楼笑着接过话:他出够了洋相,还好意思拿出来跟周作家炫耀。咋个的呢?街上有一个女疯子,经常跑来睡在他们宿舍楼底下。那晚上他回家去,又看见那个女疯子睡在那里。他以为到家了,是婆娘睡在那里,倒下去就挨着她睡了。女疯子见了,爬起身飞叉叉地跑了,边跑边骂:妈哟,狗日的比老娘还疯得凶点。女疯子过了两天回来,居然不疯了,说是她疯了的时候,神经是张开的;经他一吓,神经就闭拢了。

我听得哈哈大笑。同病室十三床病人和可能是护理他的女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是虎死不倒威。酒仙儿又来了精神:唉呀,大哥不要说二哥,你的笑话还不是多。反正躺在病床上没得事,周作家,我给你摆一个嘛,拜托你一定要写进书头嗄。

酒仙儿侧了侧身子摆了起来:你晓得我师傅原来当官的时候,好风光哟,每次讲话,都是掌声不断;只要掌声不断,我师傅就越讲越兴奋,口若悬河,从天亮讲到天黑都不累。这就养成了听掌声的习惯,开会要是没点掌声,我师傅就要骂人。后来坐“鸡圈”后,就再也听不到掌声了;但我师傅又迷恋掌声,叭叭叭的那个味道,听起好安逸好爽快好振奋人心哟。他想听掌声想得来像猫爪爪抓心子。下了台的人,哪个还会给他鼓掌呢,只有自己制造。咋个制造呢?他老家门口有一条河沟,大点一步都跨得过去。他异想天开,哼,老子去扎来修来一个水电站,隆隆重重地搞一个剪彩仪式,多请一些人来捧场,老子好酒好烟招待,拿人手短,吃人口软,没说叫你拍两个巴巴掌,你还好意思说不。他很快就筹备好了开工剪彩仪式。大家都晓得,凡是仪式都是白天搞,哪个晚上搞嘛。我师傅偏偏要晚上搞。咋个的呢,白天嘈杂,掌声传不到好远;晚上清静,传得远。嚯哟,我师傅巴不得传十万八千里,最好全天下的人都能听见。看的期会是晚上十二点,他红地毯铺起,搭了讲台,安了喇叭。他不喝酒讲不出来话,一口干了四两枸杞酒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第一句话就是兄弟伙,现在我宣布,大沟头水电站现在正式开工了!接着火炮一放,大家巴巴掌一拍,那个阵势,不得了哟!周围的老百姓被闹醒了,骂,深更半夜的,哪个龟儿子在发神经?下细一听,哦,是掌声;再听,是热烈的掌声;又听,是雷鸣般的掌声;伸长耳朵最后一听,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嚯哟,不得了啊,可以跟人民大会堂媲美了,结果水电站刚开工,就说遇上国际形势不好,全球都在闹金融危机;国内又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霜冻雨雪灾害,暂时不修了。

又是一屋的开怀大笑。

好你个酒仙儿!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精神不倒,讲得起笑话。我笑过之后,调整了一下情绪,想起两个冤家如今如何成为朋友的,忍不住问酒仙儿:唉,你们两个原来在大岭乡工作的时候,不很和谐合拍,现在又怎么成为狐朋狗友的呢?

酒仙儿淡淡一笑道:回答你这个问题很简单。我喝了一辈子酒,喝出了一个很深的体会,你要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天请他喝酒。我喝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就怪他当初天天叫我喝酒,喝上了瘾。现在我要报复他,有酒喝的时候,当然要把他拉上垫背。

老楼道:当着周作家的面,你喝成今天这个样子,责任不要往我身上推嗄。我没有捏着你的鼻子,撬开你的嘴巴灌过你的酒。周作家,他不是胃糜烂切除了三分之一后,医生叫他戒酒吗,我给你讲,他戒了酒后,就像丢了魂一样,走路蔫败败的没得元气。在酒桌子上,见我们喝酒,眼睛都落进我们酒杯子里了。开始我见他老是张起鼻孔呼呼呼地吸气,还以为他感冒了,后来才晓得,他在吸酒气气。我们有意馋他,喝一口酒,咂咂嘴皮子,这酒好安逸哟。他喉咙管一滑一滑的,直吞口水。我逗他,你拿筷子蘸一点来尝嘛。他真的就拿筷子蘸来尝,说,嗯,真的安逸。就给自己找理由了,人,不要光图活数量,更要活质量;喜欢的东西不吃,活一百岁又咋个嘛!管你妈的哟,不喝酒,进医院医好来做啥子呢?说着,他端起杯子就要喝。我一见,慌了神,咋个敢不遵医嘱,拿老命开玩笑呢?伸手抢他的杯子,不准他喝。他呢,一闪身,颈子一抬,嚯儿一声,就把一钢化杯酒吞下去了。我的妈,二两五呀。

酒仙儿说:狗日一些坏蛋,有意整我。

老楼说:整你,说穿了,跟我一样,意志薄弱,禁不住诱惑。

两个正在对掐,护士来给输液瓶加药了。加罢,吩咐酒仙儿明天早晨抽饿血做化验,先不要吃早饭。然后出了门。

护士前脚走,后脚进来三个人。前面一个女人,五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一件浅绿色羽绒服,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四五的小伙子,一个不算漂亮、但五官却很端正的姑娘。酒仙儿指着我向他们介绍道:这是周作家,写书的。

又指着他们向我介绍:这个是我娃儿淘淘,这个是他的女朋友小固。淘淘、小固同声道:周叔叔好。之后,小固用一个纸杯子,倒了小半杯开水,兑了一些矿泉水在里面,找起棉签来,样子要给酒仙儿打湿嘴唇。

酒仙儿没给小固机会,指着在床头柜上放保温桶的女人对我说:她是任管保,管我这个人的保管,可惜没管好。

任保管没好气地说:没管好,你不是说嘴巴生在你身上,要喝把你没得办法吗?我是不是经常给你说,少喝一点,再有应酬,适而可止。你不听。你怕我硬是好爱你的,不是想到你喝死了,我难得另起炉灶,哪个龟儿子才管你。结果呢,嫌我管紧了,抛弃我们两娘母,要一个人去花天酒地了。给你说,没有那样简单,想撂下我两娘母一个人跑了,我撵到阴曹地府都不会放过你。

听了这话,我心里五味俱呈。淘淘听出了母亲的话外音,怕引起父亲伤心,大声道:老汉,不要听妈说的。你想,我七八岁的时候,你出去喝酒,喝醉了从一个一丈多高的坎坎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长瘫瘫地躺在地上,看见的人都吓坏了,以为你摔死了,结果你没有摔死。我读初二那年,你跟龙叔叔一起去可久村喝酒,醉得没得办法了,你和龙叔叔不听人家劝,坚持要开车回来,结果路上出了车祸,龙叔叔撞死了,以为你已必死无疑了,结果你汗毛都没伤到一根。上前年,你喝醉酒回家,路上钥匙落了,打不开门,我跟妈两个到外公家里去了,没有回来,你倒在门口就睡了,又是落雪天啊,天亮了,楼上的人走门口过,看见你那个样子躺在地上,以为你冷死了,拖你,你酒醉麻坛地刨开人家的手说,不要动我。你看,你没有死。我给你说,你命硬,死不了。

酒仙儿挣扎着要坐直身子。我说,别动,我再把床给你摇起来一点就行了。

摇起来后,酒仙儿几乎坐直了身子,把一只手放在铺盖面上说:娃儿呢,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早迟的事,给你讲,老子不怕死。之所以还死不下去,是这一段时间,差不多天天都在落雨,有的时候还落得很大,到土地坳公墓去的那一条路,是黄泥巴路,县里说打成水泥路,缺钱,一直没有打起,肯定烂得来像泥鳅背一样了,我担心你们抬起我去埋的时候麻烦。等天晴了,路不溜了,我再死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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