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碎片
2014-07-26徯晗
断想与追忆
老是做恶梦。午休时在梦中被人全身肢解了,屠者还问我要不要亲自去看看我那副剩下的骨头,又问我是不是埋了,等我还未反应过来,自己那副尸骨的幻像已出现。一场惊吓便醒了过来,双臂竟是恶麻酥酥的。梦里觉着自己是怀着孕的。奇怪的是,人活着居然可以看到自己被肢解的骨头而一点也不觉吃惊。我无法从释梦学的角度去寻找某一原理来为自己获得一个圆满的解释。想,只能是心理的日益恐慌和情绪的压迫所致。
然则,有什么总是我在竭力加以逃避的。我也说不清,只感觉着缺憾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仿佛只是潜伏在身边的某种气息,看不见,却被实实在在地感知着……
我们——我和我的丈夫,很少一起靠在床头深入地谈论过什么,尤其是生活琐事以外的那些抽象的东西,我们也无需一起就着咖啡和浓茶读书,互相朗读和倾听,或者谈一个共同感兴趣的哲学问题……这些都是不需要的。我们之间只需要日子,只有日子。累了就睡觉,睡前谈谈我们的家,还需要什么,应该有什么,或者房子,或者我们的孩子,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谈。而那些艰涩的与活着本身也许并不重要的话题,尤其是那些本身已从世俗的生活中游离出去的只与人的思想和灵魂有关的问题是不需要的。它曾经很重要地出现在我的生话中,但那已是一些逝去的风景,是一些感伤的、疼痛的阴影和芒,触摸它,我只有疼痛和悲伤。人的一生,注定得为某些事某些人付出代价,注定得埋藏掉心灵的某一部分甚至全部。有多少令人痛惜的美丽,消弥在年轻的过错中啊!最后,我们都不得不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将所有的伤口覆盖,甚至遗忘。如果我们不这样,而是将它暴露在与我们相处的亲密的人眼下,则对我们的亲人是残酷和不公平的,尤其是我们的爱人和孩子!他们没有理由承担我们自己的罪与罚。
可是,当我们的心灵在某些安静的时候苏醒过来,面对亘古无言的天空和我们正在苍老和朽败的生命,我们怎能克制自己的双眸发黯,甚至流泪?缅怀,有时它就是一种更无情的扼杀。对于旧事的追忆,就是对于伤口的翻检。我们不得不被动地不无悲哀地接受命运赋给我们的一切。认可,并沉默下去。
很久以来,我几乎不读书,尤其避免思考。思考对我来说,不啻于一种残忍的自戕。那些思想者的独白和呼喊,它们在空中传播,却再也穿不透我的耳膜。我们麻木地匍匐在大地上,绕过这些灼人的声音,就像绕过一道道有杀伤力的电波,这是一种悲哀抑或幸运?这是一种更恒久的麻木抑或更深刻的觉醒?
我只知道,我们要活下去。活在芸芸众生中,为了喂养我们的粮食和藏身的房屋。我们要喂养我们的孩子,喂养一种生命的痛苦的延续。这是我们所有的祈盼。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渴望我们的孩子,渴望他的到来,仿佛他的到来将使我的一切得到转移,甚至苦难。当我孤注一掷,忘情地为了孩子的到来付出一切时,我将不再关怀自己的存在、痛苦和思想。这也许恰恰是通过血液的传导进入另一条生命中?这是卑劣的逃避吗?把这一切转嫁给将要出生的孩子,让他来承受这无尽的生命的痉孪与痛苦,让他像我一样在年轻时犯下永无补救的过失?
人类生命的延续,其本质是人类苦难的延续。生命是苦难,是罪。我们是逆着神的旨意存在的,因为,活着,便是对死神的抗逆。我们注定在罚中结束自己。
祈盼与渴望
深夜醒来,似乎又有了思考的空间。思考已是很久以前习惯的事。首先想到了房子。房子就是家园。从某种意义上说,房子是人类的家园。但它必须归属于某一个个体时,它才具备家园的意义。因为没有房子而不得不忍受被雇佣的痛苦,忍受欺辱与盘剥,以求给自己贫薄的肉身换得些许的容匿空间。
颠沛、劳作、漂泊,这种种形而下的痛苦,是我们的肉身所无法规避的现实的苦痛。我们(指我们这一类人,漂泊者,失去自由、出卖心智与劳力的异乡人),是一群真正意义上的流浪者。流浪,不同于迁徙。后者意味着家园的搬迁,意味着你的脚步踏上异地时,你可以重建家园。或者说迁徙者可以在异地重建家园。而流浪者是不行的。房子是肉身的栖居之所,正如精神是灵魂的归依之地。
我的一生是行走的一生。其实,真正有过流浪体验的人都知道,“流浪”是一个充满沧桑的字眼,而不是代表“浪漫”。流浪,是对家园的背弃。虽然我一生都在背弃家园,可我所有的愿望都是为了寻找回归家园的路。而“家园”只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幻想。在永远的途中,通往家园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通往天堂的路。在那里,上帝带着宽容和仁爱的微笑在天堂的入口迎候我们,我们所有有限的存在都是虚妄的。上帝是何其地智慧与残酷,以他的无限性规定了我们的有限性,以他的高居在上俯视我们的欲罢不能,我们的无望与挣扎。西绪绋斯的命运永远在指向我们的终极存在……
无时不在痛苦的分裂与剥离中。为了能暂时的居住下来,让疼痛和抽搐的肉身有所遮蔽,心灵不得不忍受更多的挤压和伤害,忍受唯利是图的资本者恣意的践踏——他们摆出一副施者所惯有的权威与骄横,这是一个财富的霸权时代,一个伪资本家们(权力分配与资源配置的不合理交配孕育出来的体制的肥大胎儿:弱智、冷酷、贪婪)粉墨登场的时代。为了生计,我们成为活的工具,不再有思考的空间,行动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我们一度视作生命的自由和快乐变得无足轻重——利益成为标示我们的存在的唯一价值尺度。生存的形而下状况剥蚀了我们独立时代的敏感心灵,我们逐步成为在痛苦与灾难面前的麻木看客。
在异地,我们不得不为了生计而战斗。卑下的生存最大限度地激发了我们内心所有的冷漠与仇恨,善、悲悯与爱逐渐消隐在我们的生活中……
可是,我们依然在寻找和渴求,否则我们何以承受此岸漫漫一生的苦难?活着,是如此的痛苦,可我们还得活下去,活在自己的孤独与荒凉中。我们依旧在荒凉中祈盼,祈盼彼岸的平等与幸福。可彼岸存在吗?它在我们的虚构中,像一个美丽的幻景,一个空幻的目标,召唤着我们早已疲惫的脚步,一步步向生的末端靠近。其间,我们还不得不借助繁衍来增强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我们制造一份责任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好为一个可以触摸的真实的目标活下去——劳作、奋斗,以使自身的痛苦得以在一条新生命那里得到转移和延续。生育,这是你一生中必经的河流。生生世世。
逃逸与沉默
思考是件痛苦而可怕的事,尤其是无望的思考——你的诘问永远没有回答。你不能改变一切,已有的和将有的。你无望地看到世界依然如此!你的诉说和诘问在它固有的存在面前显得那样苍白和无意义。时间依然在向前,世界只遵循时间的法则,每一秒钟都在程序中运行。在时间里,我们老去,我们一步步逼近死亡,我们所有的痛苦和享乐都将失去意义,死亡是我们永恒的前景。
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必死而放弃生的努力。因为阳光是永在的,在黑夜的另一面,它是我们心灵的依靠与慰籍。生命就像一段有限的刑期,我们在囹圄中期待每一天的到来和消失。阳光,是我们永远的渴望。
我渴望阳光,渴望阳光一般的心灵和思想。渴望被灼伤,让那些在长久的潮湿和阴暗的环境里滋生出的毒瘤在阳光的炙烤下死去。在苦难的芸芸众生中,我愿意充当那受难的耶酥。爱所有人,不恨;热爱纯粹,热爱所有的真、善、美。但是,我的罪恶是如此深重,无论我怎样努力地濯洗,周遭浓烈的浊气很快就会浸染我业已干净的肉身与灵魂。于是,对孤独的渴望,对宁静与幽闭的渴望,顽强地占据着我的心灵。我只能在罪中逃逸,面对这个世界我只能保持可耻的沉默。
沉默。用沉默的眼睛注视,用沉默的耳朵倾听,用沉默的思想思想。在沉默中守望。是谁,使得我们从心理上失去了个人的自由?是谁,在吞噬我们心灵的快乐与宁静?我们眼看着自己的私人空间被越来越多社会性的东西(信息、物质、技术与科学形成的新的规则与秩序)所侵占,“个人”逐渐演化成为一种心灵的渴望和理想追求。不正是我们把刀举向了自己吗?
科学的秩序取代了人性的秩序,社会的已然改变了我们个人的需求并成为个人的必然。时代的无序与物化、工具化把我们推出了个人的心灵之外,我看到我们的普遍处境。普遍处境,一个纠缠着现代人的生存与命运的与艾滋同义的绝症话题。
我们注定得为“现代性”付出代价。
徯晗,著名作家,现居广东广州。责任编校:晓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