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图》宫女佩戴的臂饰考辨
2014-07-25王祺明
王祺明
(绍兴文理学院 纺织服装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步辇图》宫女佩戴的臂饰考辨
王祺明
(绍兴文理学院 纺织服装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论述《步辇图》中宫女佩戴的臂饰是缠臂而不是跳脱.首先由唐诗说明该臂饰不在唐初盛行;再由唐初同期的墓室壁画说明该臂饰不使用在唐初窄袖衣上;最后由同期的卷轴画说明该臂饰的正确用法.由此说明《步辇图》的真伪,论述金缠臂臂饰的由来及后续发展变化.
《步辇图》;《簪花仕女图》;金缠臂;金跳脱
1 《步辇图》简述
《步辇图》描绘的是吐蕃赞普于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派其丞相禄东赞到长安,进见唐太宗,向文成公主求婚之事,为汉藏民族团结和好的著名历史故事.画中太宗坐步辇,由二宫女手扶.太宗戴折上斤,穿拓黄绫袍,腰红埕带,着乌皮六合靴,与史记记载相合.宫女衣小袖长裙,作“十二破”式,朱绿相间,上至胸部高出,也是隋代及唐初常见样式.加帔帛,用薄纱做成.穿小口条纹袴,穿透软锦靴,为唐初新装.戴长蛇式绕腕多匝的金镯,即唐诗中常提及的“金条脱”[1],又称“金跳脱”,如图1所示.
图1 步辇图
此图早在1981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中,沈从文就提出了质疑:用这个画册和阎立本作《步辇图》及《职贡图》等做比较,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列帝图》中帝王面貌衣着,多下笔肯定而又十分准确,点画间毫无疑滞之处.至于《步辇图》卷,围绕李世民腰舆近旁一簇宫女,面目用笔缺少肯定感,也即缺少性格和生命,还不如本图(《列帝图》陈文帝,作者注)二宫女神采自然.如同出一手,似不应差别如此鲜明[1].今人陈启伟在《名画说疑——陈佩秋访谈录》中,从唐朝和阎立本传世作品的时代风貌、线条特色、艺术水平、历代题跋、收藏印章、绢丝质地、历史背景、文物典章等多个方面,进行深入仔细研究、辨析后断然指出,《步辇图》是阎立本的伪作[2].
2 跳脱和缠臂
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引言部分提出了利用细节确定书画真伪的观点[1],现据此就《步辇图》的宫女臂饰说明图的真伪.沈从文在上文中确定宫女所戴的是长蛇式绕腕多匝的金镯,也即是唐诗中的“金条脱”,但此处沈老有误.此处金镯非金跳脱,而是金缠臂.《全唐诗》中金缠臂以臂钏字出现在诗人牛峤的诗里,而《全唐诗》关于金缠臂(臂钏)的诗只有他写的这一首《女冠子》:
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
月如眉,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
眼看惟恐化,魂荡欲相随.
玉趾回娇步,约佳期.
锦江烟水,卓女烧春浓美.
小檀霞,绣带芙蓉帐,金钗芍药花.
额黄侵腻发,臂钏透红纱.
柳暗莺啼处,认郎家.
星冠霞帔,住在蕊珠宫里.
佩丁当,明翠摇蝉翼,纤珪理宿妆.
醮坛春草昼绿,药院杏花香.
青鸟传心事,寄刘郎.
双飞双舞,春昼后园莺语.
卷罗帏,锦字书封了,银河雁过迟.
鸳鸯排宝帐,豆蔻绣连枝.
不语匀珠泪,落花时.
初唐至牛峤生活的年代,出现过许多优秀的诗人,其中不乏朝廷显贵,他们比较熟悉宫廷生活,如果《步辇图》确为唐相阎立本所绘,则宫女人人佩戴金缠臂较为普遍,怎会无人记述.《全唐诗》中与腕臂饰物相关的诗并不少见.从太宗时代起就有徐贤妃“腕摇金钏响”等的描述.其中金钏玉钏及条脱等不胜枚举,而“臂钏”一词独见于牛峤诗中,再结合现代的考古发现,以及五代史才见记载的情况,是否可以大胆推测金缠臂流行的年代应该就开始于牛峤生活的年代前后.《新五代史慕容彦超传》一书中有:“弘鲁乳母于泥中得金缠臂献彦超.”
金条脱不是金缠臂,《全唐诗话》中文宗与宰臣的对话可知金条脱是腕钏.腕:胳膊下端跟手掌相连的部位,也就是手掌与手前臂相连处最细的地方.《说文》无腕字,但从徐贤妃诗可知初唐已有腕字.《全唐诗话》是宋人所写,与唐相近,比较可信.《说文》“臂,手上也.”钏:镯子,套在手腕上的环状装饰品.《说文》无钏字,《新附》有之,云:“臂环也”.腕可以包涵在臂中,但却不能与臂互换使用.所有镯环都可以用钏来形容,但前面加上佩戴部位名称就有固定的含义.臂钏由腕钏发展而来,但有其独特的外形,因此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只可统称为臂饰.
金缠臂是臂钏的一种,又名缠臂金,是将金银条锤扁后根据腕至手臂的粗细盘旋成弹簧状.两端以金银丝缠绕固定,可调节松紧.佩戴时环圈大小相连,如金蛇紧缠于手臂之上.至目前为止考古发现并无唐代实物,但宋元明的墓葬都有发现,而史料记载是从五代开始的.
首先,金缠臂不是金条脱,跳脱应是腕钏的一种.《唐诗纪事》中:“一日,(唐文宗)问宰臣:‘古诗云:轻衫衬跳脱,跳脱为何物?’宰臣未对.上曰:‘即今之腕钏也.’”为何文宗会肯定跳脱为腕钏,而历来的观点却认为文宗有误.其原因之一是东汉繁钦《定情诗》“臂绕双跳脱”还是“腕饶双跳脱”的“腕臂”之争.查许慎的《说文》并无腕字,而有“臂,手上也.”从臂的注释来看似乎腕部是包含在臂中的.也就是说繁钦之臂绕也有可能是指腕绕,这或许就是后人常将其“臂”改作“腕”字的原因.
从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河北怀来北辛堡战国墓出土饰物,以0.5厘米粗的金丝盘绕三圈,形如弹簧,环径为4.2厘米,重20.2克,出土于主人身侧.内蒙古扎赍诺尔东汉女性墓出土饰物,以铜丝盘旋而成,直径约4.5厘米[3].取这两件饰物的直径作圆,得圆周约在14~15厘米,其长度刚好可紧扣于女性腕部.以上两件出土饰物表明,文宗的判断也不是没有根据的,从战国开始,条脱就是腕钏的形式之一.
明郑明选《秕言》:“唐宣宗尝作诗赐宫人,有金步摇,命场中对之.温庭筠对以玉条脱.”由此看来条脱的材质不光是金属还有玉质,而玉质的条脱明显不能绕臂多圈只可能是腕钏.
其次,金缠臂是臂钏吗?何为臂钏,《说文》:“臂,手上也”,也就是说臂钏应该是佩戴在臂部的饰物即手腕以上的部位.“钏”字的造型从金从川,其中“金”字表示材质,“川”字即象征着器物的形状.但《说文》无钏字,《新附》有之,云:“臂环也.”而钏也可解释为镯子,套在手腕上的环形装饰品,但这种解释的出现不会早于三国.三国曹植《美女篇》:“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诗中还是以“金环”描写腕部的饰物.
腕部的“环”以“钏”字出现可见于《南史`齐本纪》:“东昏侯为贵妃潘氏作琥珀钏一只,价百七十万.”白居易《盐商妇》:“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这些诗文中的钏已有镯子的含义.这样看来“钏”即有腕环之意又可作臂环解,与《说文》“臂”的注释相合,“臂钏”是否可以理解为套在整个手臂上的环的组合.从臂钏的来历看,明显是由单镯发展而来.古人戴手镯比较随意,既可戴在单手上,也可双手皆戴;数量上一只到多只皆可,从腕部一直戴到上臂.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就可以看到这种情况:在有些死者的双臂,各套有五六只手镯.手镯式样完全一致,惟口径有所差异,由小至大,并列成圆筒状.吉林榆树大坡老河深古墓出土的手镯,情况与此相同,它是以九个手镯组合为一体的臂饰,出土时重叠在一起,排列有序.后世以此为基础将腕部与臂部的环(手镯)合并制作在一起,就形成一件新的饰物——臂钏.这就是说臂钏的结构基础还是以环为主,与金缠臂的“臂”有吻合之义,表明两者皆为臂饰,但与其“缠”字所表达的缠绕感不符.
1956年湖北武昌周家大湾隋墓出土女陶俑的腕臂部塑有数道螺纹,类似环形的臂钏,而相传为唐相阎立本所绘的《步辇图》中宫女亦佩戴有环形臂钏,从宫女将衣袖束在臂钏的情况看,臂钏与手臂间还是有一定空隙的.南朝刘孝绰〈咏姬人未肯出诗〉:“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全唐诗》徐贤妃〈赋北方有佳人〉:“腕摇金钏响,步摇玉环鸣.”虞世南〈中妇织流黄〉:“衣香遂举袖,钏动应鸣梭.”诗中“钏”都因裸戴于手臂上相互碰撞而发出声响,更说明这类臂钏应该是多个环组合,并且环与环之间、环与手臂之间有一定程度的空间距离,明显区别于用金属丝盘旋而成弹簧状的臂饰;因为由整根金属条或金属丝盘旋而成的饰物是不可能相互碰撞发出声响的,无论是战国与东汉墓葬实物,还是宋元明清的墓葬实物都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因此这些诗里所描写的臂钏应该不是金缠臂,那么五代所指的金缠臂是什么样的呢?将河北怀来北辛堡战国墓出土的跳脱与《簪花仕女图》贵妇手臂上所戴的饰物做个比较,可以发现两者在形状上有相近之处,都是以整根的金属丝缠绕而成.
3 平直纤长与圆浑丰满
《簪花仕女图》相传为唐周昉所绘,图中表现了春暖花开时几位贵妇在花园游玩的场景,参见图2.贵妇高髻纤裳首翘鬓朵,有明显的唐代中晚期风貌,又有某些北宋初始的特征,疑为承上启下之五代装束.其中有两位贵妇戴金缠臂.但将《步辇图》宫女与《簪花仕女图》中的贵妇相比较,可以发现两者佩戴金缠臂的方式完全不同:《步辇图》宫女双臂戴金缠臂是戴在衣袖之外,而《簪花仕女图》的贵妇则将金缠臂裸戴于手臂之上.
图2 簪花仕女图
不同的金缠臂戴法是随着时间推移风俗习惯产生了变化,还是两者服装有差异所以戴法不同?历来凡是举证此款饰物必定提及《步辇图》与《簪花仕女图》二图,且称其为金条脱,而金缠臂就是金条脱吗?从目前考古发掘的资料来看,金缠臂并无唐代实物,但在宋代墓葬多有发现,其主人非富既贵,而《步辇图》中的宫女却人手一副金缠臂,较为可疑.根据史料来看,关于金缠臂的记载也是从五代开始的.因此有必要对金缠臂的时代特征进行剖析.
五代仅有50年历史,与宋相近,这或许不难解释为何宋墓多有发现.《步辇图》描绘的是初唐的史实,如果金缠臂于五代出现,图中的金缠臂是从何而来;与《簪花仕女图》相比较,哪一个更接近史实?《步辇图》中宫女着装统一而且都戴金缠臂,显然是宫内的统一配置,但其服饰与旧唐书记载有明显出入.初唐妇女着装仍如隋制,上穿窄袖短襦,下着裙腰束至腋下的紧身长裙,外穿半袖(也叫半臂),一般为短袖,长与腰齐.短襦的长袖窄小而包裹手臂,而金缠臂则是一种紧缠手臂的饰物.如果宫女要将金缠臂裸戴于手臂上,再穿着窄袖短襦,金缠臂会使衣袖隆起,既不舒服也没有装饰效果.
仅从这点看《步辇图》的描写似乎合情合理.但实际上金缠臂是从单镯类演变而来,从外表看仍是多个环形镯的组合.其佩戴方法应该与单镯相仿,不应该有较大改变.另外初唐宫女服装面料多是丝、棉、麻、羊毛类制成,这些天然材质面料抗皱性较差,将金缠臂束在袖外,就会使自腕到前手臂中部的袖子褶皱不堪.而且《步辇图》所描绘的史实发生在冬季,宫女抬辇出行只着单衣本身就较可疑.据《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女史则半袖裙襦”.而《步辇图》中宫女不穿半袖反而统一用金缠臂束住袖子,这样的戴法使此图中的金缠臂非常醒目,却为何不见《旧唐书·舆服志》记载.
图3 七女侍图(640年杨温墓)
《旧唐书卷四十五·舆服志二十五》中,六尚、宝林、御女、采女、女官等服,礼衣通用杂色,制与上同,唯无首饰.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有关唐永泰公主墓壁画中妇女的描述:“所有宫女,均无耳环手镯及金翠首饰.这一点相当重要,反映唐代前期宫廷妇女装束还比较朴素.”[1]而这种情况并不独见于永泰公主墓.图3是乾陵陪葬的杨温墓的壁画,也没有首饰[4].综合以上内容来看,《步辇图》宫女佩戴金缠臂疑点较多.另外该画之宫女绘法,流露较重的明清风格,其所着服饰有刻意将唐代元素集合之嫌,不分初中晚期唐代服饰的流行差异.而且图中的金缠臂与《簪花仕女图》贵妇手臂上的金缠臂相比,似乎已失去原有的装饰作用而更象是卡住袖口的工具.就这点而言,两图的艺术性有着天壤之别.《簪花仕女图》的服饰有明显的唐代风貌,但这样的打扮和装束又区别于唐代服饰,不见于唐代实物,而见于五代十国的文字记载中,发髻高耸,浓晕蛾翅眉,着沙衣长裙,裙带束至乳下高腰处等.但贵妇穿着的纱衣和裙子的款式以及穿衣裙的方法,与南唐女供养人图敦煌莫高窟壁画的贵妇穿着的服装相似,只是在厚薄上有些差异.
谢稚柳先生的《鉴余杂稿》在论述《簪花仕女图》的时代特征时明确指出:“它正显示着晚于唐代不远的一种新兴风貌而还与唐的传统保持着较亲密的关系.这样,可以说《簪花仕女图》所表现的应该是大周以后南唐贵族妇女所流行的打扮装束,而它的画笔,正是南唐的时代艺术特征.”孙机先生也初步证明《簪花仕女图》为五代之作.如果《步辇图》有误,而《簪花仕女图》又是五代之作,是否可以推断其中之金缠臂应为五代之物呢?
唐代贵族妇女的服装经历了由窄小逐渐向宽松肥大演变的过程,特别是安禄山事变之后,整个社会出现厌胡之态,而这种表现直接影响了当时社会的服装流行趋势.本来自盛唐开始服装已向宽大发展,至此胡服被弃,汉服重新回归,其衣风就完全走向宽松肥大和开放,发展到五代终于出现了《簪花仕女图》中将完全透明纱衣赤身穿着的现象,其大胆和奢侈之风几乎到了极致.在五代这样崇尚唐代习俗的气氛中,与服饰相关的一切均有较大发展.金缠臂应该就是服饰发展后的产物之一,它显然是以金条脱的外形和制作工艺为基础产生的新兴饰物.比较《簪花仕女图》内的贵妇,有的戴金缠臂,有的戴镯钏;从服饰搭配的角度看,纱衣内戴金缠臂的形象似乎更丰满些.全唐诗唐末五代诗人牛峤“臂钏透红纱”,与《簪花侍女图》中仕女着纱衣戴臂饰的情况相符.这表明金缠臂在唐末五代出现时仍以臂钏为名.对金缠臂最早的记载是新五代史,但新五代史是宋人编撰的.因此被称为金缠臂应是宋朝的事,其后就取代臂钏之名见于后代文字中.宋苏轼《寒具》:“夜来春睡浓于酒,压褊佳人缠臂金”.清宣鼎《夜雨秋灯录~青天百日》:“附以缠臂之金,搔头之玉,……聊为匡壁添光”.王韬《淞滨琐话》:“珠缀额,金缠臂,绣衣文褓.”
4 结语
综上所述,由宫女的配饰细节说明《步辇图》就是伪作,配饰细节最能说明问题.由此可见臂饰大约在魏晋时期,出现臂钏之名.到了唐代,一般人已经弄不清“跳脱”是为何物.我们从唐代以后的诗文中常见“跳脱”之名.臂钏的佩戴部位,最初多在手臂,即手腕以上部位,它与专门佩戴在腕部的手镯是有区别的.大约在隋唐年间,跳脱的地位逐渐下降,最后落实到手腕部位,遂变成一件腕饰.宋、元、明诸代的跳脱,也以戴在腕部为主.关于跳脱的具体形制,两千年间变化不大:通常以锤扁的金银条为之,绕制成盘旋状.跳脱的表面还有花、素之分.
[1]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223-224,287.
[2]陈启伟.名画说疑[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2.
[3]高春明.中国服侍名物考[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489-495.
[4]张志攀.昭陵唐墓壁画[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35.
(责任编辑 邓颖)
2013-11-27
王祺明(1968-),男,浙江绍兴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服装史论与服装工效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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