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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爱情

2014-07-25周燕芬

延河 2014年7期
关键词:外公爱情母亲

周燕芬

写下这个题目,起因是前一阵子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父母爱情》。这部长篇剧集是央视黄金段播出的,但我看得也是断断续续,因为这是一天之中家庭主妇最忙的时间,也算是我们家庭生活的黄金段,我很难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我系着围裙转锅台还不忘瞭一眼剧情的样子,不时引来家里老少爷们的讥笑。忘了谁说的,要让男人懂得女人,比让动物懂得女人更难。

“父母爱情”这四个字在我心里放了好久好久了,电视剧没有完整看,小说原著我却是熟悉的。大概是1999年吧,我在武汉读博士,两人的宿舍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脑,也没有电视可看,午睡之前我习惯听一会儿半导体,偶然听到了小说连播《父母爱情》,是山东军旅女作家刘静的作品。作家将自己的生活体验传达为睿智的人生感悟,笔墨自由而生动,其轻松幽默的口语化表达,非常适合广播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勾起了我这个游学在外的老学生的思乡之情,自从弄文学为职业,我很少对一部小说这样入迷了。后来再没关注过刘静的创作,收听小说连播这个习惯也变成武汉记忆的一部分。偶尔看到电视上播出质量低劣的年代剧,就纳闷影视界怎么无人发现《父母爱情》来改编一下?这两天网上搜索才知道,刘静自《父母爱情》一举成名,这些年创作颇丰。并且《父母爱情》一早就被姜文看中,买下了影视版权,因此才一直未被搬上荧屏。果然,好小说大家都认得。

大约有那么一代人因为一种特定的经历和境遇所致,他们的人生道路包括情感状态都是极其相似的,部队大院生活就是这样,这也是我敏感和钟情这类题材作品的主要原因。小时候,关于父母的故事特别是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对我们来说是个久远的秘密,甚至是不能言说的禁忌,虽然我们就是这个秘密和禁忌的直接产物。伴随着子女们长大成人和父母的渐渐老去,秘密慢慢被揭开,惊叹“原来如此”之后发现有人开始写他们一代人的故事了。看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再看了《父母爱情》,感慨之余也告诉自己,我父母的故事已经被别人写过了,写完了。

部队大院里盛产多子女家庭,父亲进城后再婚和老夫少妻的婚姻模式也比较普遍。革命虽然让出身贫苦的农家子弟荣升为共和国军官,却根本没有去除掉他们骨子里男尊女卑和多子多福的旧观念,妻子们一旦随军,就成了专职的生育员。加上军区大院里的特权供给,不用担心孩子的喂养问题,一家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混着长大,混着读个初高中,一身军装一穿就打发着当兵去了。我常反省,自己性格中那些粗放的东西是不是也与这种生长环境有关呢?

《父母爱情》中的安杰是资产阶级小姐,我的母亲则是农家长女。外公粗通文墨,又因木匠手艺而在乡里一带有些威望。外公这点有限的见识使得母亲有了外出读书的机会,父亲遇见母亲的时候,17岁的母亲正是米脂中学的初中生,已经长足了个头,很有进步女青年的范儿。建国初期的父亲时任米脂杨家沟区委书记,并很快进城当了米脂兵役局局长,正是马力当前运势通达的时候。父母的婚事不知是否有组织撮合的意思,总之是经过同事牵线的。父亲第一次去米中找母亲,恰巧碰到母亲在台子上表演歌剧《刘胡兰》,这使得相亲见面也有了些戏剧性。父亲说他当时一眼就看中了母亲,扭身回到单位让同事给外公传话他要提亲。这时候我的亲外婆已经病逝,外公刚刚娶进了新外婆,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是,他们合计好了巴不得早早嫁掉她,好卸掉养活她还要供她念书的负担。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外公看好这个女婿,觉得姑娘攀了高枝儿,肯定能过上好日子,自己以后也就有了依靠。因为前后两个外婆都没有给外公生下儿子,这是外公说不出的一块心病,潜意识中他可能把长女当儿子养了,这是我的猜测。无论如何,外公的城府和谋略在乡下人当中算是出色的,他不但一口答应了亲事,并两相隐瞒了他认为不该提前暴露的一些实情。所以,父母的婚姻,一半属自由恋爱,一半还是家长包办,也算是那个时代里挺特色的一种婚姻模式吧。

母亲先是被蒙在鼓里,等知道情形已经是迎娶在即了。外公把她拉到父亲面前说,愿意嫁就能继续念书,不愿意就回乡下另找婆家,家里也供不起你念书了。这个选择太致命了,等于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母亲瞪着父亲说,你答应让我念书?我要一直念,还要念高中。父亲赶紧答应,没问题,一直念,我供你。母亲真的很天真,但也不能说父亲没有兑现承诺。实际情况是,婚后不久母亲就怀了大姐,她硬是坚持到初中毕业,上高中却成了永远的梦想。我80年代上大学时巧遇一位校领导是母亲的初中同学,他回忆说,你妈妈很聪明的,在学校里很活跃,挺着大肚子还非要上体育课,跑啊跳啊让大家很担心,她却不在乎,回去生孩子后再没见着她了。母亲是个倔强要强的女子,我能想象到她离开学校时是多么无奈多么不甘心啊。

在新婚的洞房里,母亲才知道父亲曾有婚史,父亲也才知道母亲仅有十七岁,但缘分已经铸就,母亲的委屈和不平让她从此占据了家庭的强势地位。父亲生性敦厚温和,虽然是因为外公的原因欺瞒了母亲,但他一生都觉得亏欠母亲,于是事事让着母亲,也努力想让母亲过得幸福。婚后的最初几年,母亲除了生育,还有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我的几个姐姐都曾寄养在农村奶妈家,一直到我的哥哥——家中唯一的男孩出生,父亲决定让母亲辞职回家养儿子。父亲那次少有的专断把母亲彻底拉回了家庭,虽然这条“罪状”后来经常挂在母亲嘴边,但母亲毕竟是顺从了。哥哥在家中的特殊位置是一出生就定了的,母亲也知道儿子不能再送奶妈,必须自己亲手抚养才行。既然已变成家庭妇女,母亲也就像小说中的安杰一样“破罐子破摔”,索性再生几个,于是哥哥之后又有我和两个妹妹。父母很遗憾再没捞着个儿子,却以人口数量取胜成了部队大院里有名的“大户人家”。记得那时候有亲戚和熟人来找,走进院子只要问孩子最多的人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会准确无误地指引到我家来,甚至我们家搬出军区大院很多年后,坊间流传的依然是周家一个儿子和众多女儿的故事。父亲在外带兵,母亲在家带娃,从我眼里看去,父亲带兵是相当地安逸,而母亲养育我们一群子女,却是万分地辛劳。父亲当然明了一切,他能做的,就是下了军区小灶,把每月特供给他的四十斤细粮带回家来,让孩子们的伙食能够有所改善;再就是任由母亲一手掌管家庭,并且以身作则,确立和不断巩固着母亲在家中的一元化领导地位。

和平时代的所谓带兵,不过是常年开会和偶尔演习两件事,对于从战火硝烟中走过来的父亲这一代军人来说,活下来并且高寿,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更何况还拥有一个圆满兴旺的大家庭。父亲非常知足,任职期间按部就班地工作,对人事的是非长短充耳不闻,始终游离于部队的权力角逐之外。得令提前离休时,父亲也毫无怨言,摘下领章帽徽回归农民本色,在家开辟了菜园子,喂养了一群鸡,帮助母亲操持家务,竟比上班时还忙了许多。母亲一生吃苦耐劳却是烈性脾气,父亲则是一味忍耐,我见过的最大反抗是扔下饭碗一走了之,晚上回家,母亲火气已消,父亲全当没事发生一样照常睡觉。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的原因,记忆中有几年母亲很是闹腾,孩子们稍有犯错,随手拎起笤帚或棍子解决,连宝贝儿子也不例外。父亲总是持骑墙态度,一看母亲神色不对,就让我们赶快认错免得挨打,危急关头父亲会像老母鸡一样伸开双臂护着孩子,母亲的棍棒就不分轻重地落在了父亲的背上。私下里我们常嘀咕,人家家都是严父慈母,我们家怎么反了,妈妈为啥那么厉害,爸爸还是解放军呢,怎么就成了“妻管严”呢。

那是在母亲过世以后父亲和我聊起当年,父亲说,你妈这辈子跟了我,没享福净吃苦了,我不是怕她,是想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过得顺气些。父亲又说,你妈是个好女人,脾气不好但心善明理,如果她能有你们现在的条件,她也不会一辈子憋在家里,我们家数你妈的功劳大。母亲在世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苦能吃,罪能受,气不能受。是父亲的宽让和忍耐,使母亲一生虽然吃苦受累,却获得了当家做主、发挥个人意志的精神自由;也因为父亲的支持和信赖,使母亲在儿女们面前有了威严,得到了儿女们的敬重和爱戴。母亲是一个为家庭奉献了自己的女人,虽然她一生从无停止过抱怨,但当她看到儿女们齐刷刷地长大并各成方圆,其实又非常满足和自豪于自己的奉献。母亲是一个感受能力很强的人,她对自己尊严和价值的自觉,超出了那个时代一般的家庭妇女,这对我们这些随群长大的女儿们,有着长久的深刻的影响。我完全不知道父母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相互有过什么样的情感表达,但我知道,父亲确实以他独有的方式,让母亲得到了她的幸福。

对世间最难说清楚的爱情这个词,至少存在广义和狭义两种不同的理解,以狭义的角度看,我们上一代人的婚姻生活大多不算作爱情,他们以组建家庭、传宗接代为目的而走在一起,又以亲情的力量将婚姻维持到老。我一直觉得父母的婚姻也概莫能外,也曾深为他们这一代人不懂爱情而悲哀。我的改变是在1994年,父亲曾陪母亲来西安看病两个多月,这是自打我读大学离开家和父母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母亲不知是因为年老还是病重虚弱的缘故,她的火爆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乖顺得像个孩子,注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那般温暖慈爱。倒是父亲变得多事而且固执,他为母亲的病情而着急上火,对医院对我们的安排统统不满,若和母亲有了争执,最终让步的反而是母亲。母亲手术后准备回老家,有一天上午,父亲突然说要出去走走,我们都没当回事,只叮嘱他早点回来,没想到直到晚饭还不见父亲,那时候没有手机也联系不上,大家都宽慰母亲说父亲熟悉西安,不会有事。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坚持站在玻璃窗前,紧盯着院子大门。当母亲叫着说:回来啦,你爸回来啦。我赶快跑过去,果然看见父亲甩着手臂走路的样子出现在大门里,我听到母亲骂了一句“死老汉”,只见欢快的泪水顺着母亲苍白的脸颊奔流而下。我曾无数次地经见过母亲的眼泪,这一次,真是无比地震撼了我。

父亲进得家门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任凭怎么问都不说自己去了哪里,后来他才告诉我说:我知道你妈的病不好,我想再去钟楼转一转,恐怕这次回去再来不了西安了。那时候我家住在和平门外的李家村,父亲一人步行去了钟楼,在楼上不知呆了多长时间,然后下楼又步行回来,父亲纵然有当兵行军练就的走路功夫,但是那一年,父亲已经76岁了。

刘静的《父母爱情》结尾那一句写得意味深长:“我就想不明白,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到底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擦肩而过的呢?”小说写了完全不搭界的两种家庭背景,完全不般配的一对适婚男女,被时代潮流裹挟在一起了。在父母一辈子的婚姻战争中,从性格教养和生活习惯的相互不容,相互对抗,到相互影响,相互改造乃至相互滋润,就在他们相互靠近的刹那间,却擦肩而过了。这是我认为小说最精彩最夺人的地方,作家用一个不落俗套的有关爱情婚姻的见解,挽救了一部可能落入俗套的小说。如果说理想的爱情一定是两性之间灵与肉的高度融合,那么这种“擦肩而过”则传达着爱情难以抵达终极理想的永恒困惑。这么一部热闹又好看的小说,蕴含着如此形而上的爱情思考,这可能给改编电视剧带来了一个难题。刘静亲自操刀编剧,小说家看起来深谙电视剧的入俗法则,剧本增加了很大的篇幅强化表现父母老年以来相濡以沫的生活,成功地赚取了人民大众的眼泪。坐在电视机前讨论小说和电视剧孰高孰低是极不明智的,当我看到白发苍苍的海军司令扑向老伴儿安杰的病床时,我脑子里同时出现了老父亲和母亲生离死别的场景,我的情绪也几近失控,被感动得泪水涟涟。多么不相匹配的两个人!怎样阴错阳差的缘分,让他们相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和他们共同拥有的儿女亲情,凝结出的专属于他们的那份血肉情感,难道这不可以称之为——或者已经就是——爱情?!

我的母亲61岁病逝。就像母亲自己所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就被老天看见了。老天为何不让母亲这样的好人多过一些好日子,我不得而知。父亲则从此开始不信医药,将余下的生命交还给自然,18年后,父亲寿终正寝安然离世。送父亲上山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母亲期盼的眼神,看到她终于等回父亲时,那欢欣奔涌的泪水。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父亲辞世已经一周年了,在离别18年后再相聚的这一年里,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过得好吗?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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