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的“裙子”

韩怀仁

香！真香！

韦不二从大礼堂往外走的时候，有人在轻声赞叹着。

韦不二当然知道这不是在赞他，而是赞满院子盛开的桂花。

院子里的数百棵桂花树，像青春勃发的少男少女释放着身上无比充沛的激情一般，拼命地把浓香向外散发，一阵阵晚风从枝叶间穿过，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回荡。风到之处，也是桂花香到之处，沁人心脾的花香让人不由发出感叹：多么美好的仲秋夜啊！

然而，韦不二此刻却没有丝毫心旷神怡的感觉。他只觉得郁闷，觉得烦躁，但同时又很无奈。就好像在梦里那样，屎尿憋得人难以忍受，急需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方便一下，好容易看见了个树丛，刚要往进走，忽然发现里边正蹲着个女人，怕别人说耍流氓，赶快转身就跑，跑呀跑呀，谢天谢地，总算又看见了个能挡住他人视线的墙，谁知刚解开裤子，突然又来了两个戴红袖标的管理人员，只好又提起裤子……那个急那个火那个烦恼焦躁那个无可奈何呀！

韦不二现在就有做梦的感觉——不过不是为上厕所着急，而是为大卫的生殖器着急。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找件东西把大卫的生殖器给遮住！

世界上叫大卫的人很多，但是都没这个大卫有名。在中国，凡是具有初中文化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大卫的。因为在初中的美术课本上，就有这个大卫的头像，而且明确介绍说这是“欧洲文艺复兴三旗手”之一的米开朗琪罗的著名雕塑《大卫》像的一部分。

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大卫，是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健美男子，而中国的中学生在教材里所看到的那“一部分”，只是大卫的头。当然，大卫的这个头的艺术价值也相当的高，中国的中学生应该看，绝对应该看！但问题是，意大利的老米不是光雕了大卫的头，他还雕了大卫的下半身，雕下半身的时候自然没忘了雕生殖器，而且他雕刻那生殖器时非常认真，格外专注，丝毫没有敷衍了事。因为他雕出的大卫的生殖器是那样的逼真，那样的生动，那样富有生命魅力。甚至，那样的纯洁神圣。对，神圣！因为老米那个时候的心是纯洁而神圣的，因此他手下的作品——包括大卫的生殖器，也都透着纯洁神圣的光辉。

所以，《大卫》成了世界名作，米开朗琪罗成了世界级伟大的艺术家。几百年来，世界上数以亿计的人欣赏过老米的《大卫》，似乎没听说过有人要拿什么东西来把大卫的生殖器遮住。

然而，现在，有人要让韦不二必须找个东西来把大卫的“那玩意儿”盖住，否则韦不二创作的小品就无法上演。

他觉得这要求挺荒唐。的确，荒唐！太荒唐了！但是，他又不能说这要求荒唐，起码他不能当着“提要求者”的面说这要求荒唐。因为，第一，提出这要求的人是政治部的傅主任，是分管文艺会演这项工作的直接领导；第二，从某种意义上说，傅主任还是他韦不二的恩人——在韦不二人生的两个关键时刻，傅主任说的几句具有“兴邦丧邦”意义的话，对改变韦不二的人生境遇起了很大的作用。

傅主任第一次对韦不二有恩，是在评高级职称的时候。十八个够“高职”资格的人员中，只能有一部分可以直接任命（当时政策如此），而另一部分则只能获得“暂时资格”。假如连续两年得不到任命，那已经获取的“暂时资格”则自动取消，一切又得从头开始。韦不二当时排名第八，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担任评委，他们反复斟酌之后说：“公平地说，目前这十八个人中，也就前八位是真正过硬的。”主持高职评定工作的傅主任立即拍板：“那就只给前八位直接下命令，其余十位都是‘暂时资格”。当傅主任把这个“实底儿”悄悄透露给韦不二的时候，韦不二心中的感激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因为就是这关键的“拍板”，让当时身处多重困境中的韦不二的生活立马有了明显的改变：一直偏低的职务提前得到晋升，原来始终挥之不去的“被转业”的顾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傅主任第二次对韦不二有恩，是他出版了一部小说后，在单位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几位在学校说话颇有分量的人物，不但要求校组织对小说进行批判，而且还要给作者严厉处分。傅主任当时为了堵住那些攻击者的嘴，煞费苦心地召集了一次干部座谈会，并给韦不二出主意，让他找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著名作家陈先生为这本书写一个表扬性的评论。经过一番努力，最后终于风息浪止。韦不二的作品没有遭到批判，韦不二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理。毫无疑问，傅主任确实对韦不二有恩，且是大恩。

正是这个原因，使得韦不二心里觉得，遮住大卫生殖器的要求虽然挺荒唐，但他却不忍说“很荒唐”。不但不能说“很荒唐”，还得实实在在找个什么东西既可把大卫的“那玩意儿”遮住，又不影响演戏的效果。

可是，能找个什么东西呢？

他把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没想出来。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算了，放弃了！这个戏不演了！省得劳神费心还惹人说三道四，弄不好落个老公公背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

不过这念头也就闪了那么一下，很快他就摇头否定了。

他不甘心，因为他叫韦不二。

当初爹娘给他命名“不二”，本身就寄托着许多的含义。求学问道、处世为人要遵循“不二法门”，对亲人、对朋友、对爱情、对祖国、对人民要忠贞不贰。不学“二杆子”，不当“二球货”，重信守诺，说一不二，追求目标，专一不二……

把这个小品搬上舞台，是韦不二追求的一个目标，遇到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就扭头转向找另外的路，也太愧对“不二”这个名字了。

这个剧本，虽然与“字字看来都是血”不搭界，但也确实有点“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味道。如果把这个作品比作一个婴儿，那么这“孩子”在韦不二的“肚子”里已经“怀”了十多年了。

十年前，韦不二为了调查部队的基层文化建设情况，曾经去近三十个连队搞过调查。调查过程中，为了解部队干部战士的审美趣味与修养，他拿了一本《世界美术名作选》，让连队的官兵看。看到《孟特芳丹的回忆》《薇文荷公园》之类风景画的时候，大家都还感觉不错，虽然说不清那画的意思，但看着觉得还顺眼。看人物故事画如《伏尔加河的纤夫》《牧羊人的礼拜》《最后的晚餐》等作品时，尽管有一部分干部仍然说看不大懂，但也不觉得反感。韦不二问他们：“像这些画，你们组织战士欣赏过吗？”

干部们回答：“连我们自己都看不出多少意思来，让战士欣赏，还不是狗看星星一片明、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韦不二继续深入调研，他拿出另一本画册，翻出《拉奥孔》《系丝带的运动员》《思想者》《阿波罗和达芙妮》让那些连队干部看，最后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放在他们眼前。这时，他看见连长、指导员们的眼里都闪烁着惊慌的光芒，脸上的肌肉也变得有些僵硬，有的脸都红了。他们很快把目光从画上移开，转过头来有些惊愕地盯着韦不二。那表情，似乎对韦不二的军人身份也产生了怀疑。一个革命军人，怎么会珍藏这种玩意儿？

“这样的美术作品，你们欣赏吗？”韦不二问。

“欣赏？”基层军官们个个都大瞪着两眼，无一例外，问：“这种……”

后边的话他们没有说出来，但从他们惊诧甚至鄙视的眼神里，韦不二“听”出了那省略掉的潜台词：这种东西也叫“作品”？也配用“欣赏”这两个字？

韦不二继续问：“你们会允许战士看这些作品吗？”

这一回，如同某位指挥员下了口令似的，几位干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样流氓的东西怎么能让战士看？”

接下来，就是多少有些激愤的议论：“允许看这种东西，不就等于允许他们看黄色录像吗？”

“有谁敢把这种东西带到连队，我们绝对严惩不贷！”

“就是。如果不及时把偷看淫秽读物的苗头消灭在萌芽状态，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

韦不二心里一阵悲哀。天哪！《思想者》《大卫》这些在世界艺术史上产生过巨大影响，且受到普遍赞美的世界名作，在我们军队的基层军官的眼里，居然成了和黄色录像等量齐观的淫秽之物！

他采访了七十余位基层军官，除了五六个干部知道《大卫》是世界名作外，其他干部都认为那是绝不能让战士接触的淫秽之物。当韦不二告诉他们这是世界艺术瑰宝时，有的人嘴张得完全可以塞进一个大馒头，那表情告诉了韦不二他们的疑问：原来所谓的世界名作，就是这么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调研回来，韦不二感到很沉重。

连队干部的审美水平不高，整个连队的文化建设层次，肯定也高不到哪里去。凡是干部认为观看《大卫》就是流氓行为的连队，文化活动果然十分单调，除了打篮球、看革命电影外，就是组织大家唱《说打就打》《打靶归来》等不超过二十首军旅歌曲。战士们十分不满，但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好想。

要加强部队基层的文化建设，必须先提高基层军官的审美素养和水平！军校是军官的摇篮，也是部队文化工作的源头。刚入军校的学员，四年之后就是部队的排长、连长，要想让未来的军队基层文化建设上层次，首先要让目前的在校学员的审美素养得到提高。

他当时就想写个小品，名称就叫《走近大卫》。如果学校的业余演出队能演一演，也算是对学员进行一次审美教育吧。

然而，由于各种原因，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实事求是地说，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下，经过十多年时间的冲洗，人们的许多旧观念得到很大的改变。如今，在部队里如果有战士浏览印有大卫像的画册，连队干部不会再认为这是“思想意识不健康”的表现了。但是，这些美术名作之所以“名”，“名”在哪里？为什么“名”？却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怀”在韦不二腹中的“胎儿”，就时不时还有“跃跃欲生”的愿望。

正好今年有个机会，部队要搞一次大型文艺会演，要求各大单位必须创作一个拿手节目。韦不二很自然地想起了在腹中“潜藏”了十年之久的“胎儿”：《走近大卫》。

他把小品的创意以及故事框架，向会演领导小组和晚会导演组作了简要说明：走近《大卫》，就是走近先进的世界文化，能准确、正确地认识《大卫》，审美素养的提高自不待言。

小品的故事内核大致如下：

为了提高军人的审美素养，某部队决定组织一个“世界名作欣赏”系列活动。“开场锣鼓”就是美术名作欣赏——“走近大卫”，由一位出身美术世家且具有美术特长的军校学员担任主讲。这位学员为了让讲座直观生动，专门购买了一尊微缩《大卫》石膏像。然而，一位来自偏远地区，从小到大只知学习、考试且从未接触过世界美术名作的军校学员，看到了全身赤裸的《大卫》后非常吃惊，认为欣赏者在耍流氓，两人之间发生了一系列滑稽的冲突。最后，谜底揭穿，误会者明白了《大卫》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表示今后一定要多走近《大卫》，走近更多的世界名作，从而不断提高自己的审美素养与水平。

大家一致叫好，韦不二也相当自信，他说：“演出之后，效果肯定差不了！”

因为“胎儿”在腹中已经酝酿了十多年，所以剧本很快就写出来了。接下来，就是选演员开始排练。

当真要开始排练时，大家才发现了一个难题，这个戏的核心道具——《大卫》像还没有着落呢。韦不二原以为艺术品商店里多的是，谁知几路采购人员反馈回来的信息都一样：《维纳斯》有，《思想者》有，甚至《酒神》也有，偏偏就是没有《大卫》。

这个戏的矛盾焦点，就是如何看待全身赤裸一丝不挂连男性生殖器也都一览无余的大卫。所有的“包袱”都围绕着大卫的裸体而展开，然而没有那尊直观的大卫像，也就等于没有了这个戏。

韦不二不甘心，他亲自出马。他直接找到了西北著名的美术学院，他相信美术学院教学生画素描，一定会有那著名的《大卫》像的。

谁知事情出乎他的预料，美院也没有。美院的教授告诉他：“我们的素描课所用的《大卫》像，都只是个头像，从来没有用过全身像。”

他建议韦不二到学校的教具工厂去看看，看那里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韦不二马不停蹄，急急忙忙又来到美院教具厂。

教具厂的厂长也是一位雕塑家，他告诉韦不二，你想要的那种规格的大卫，外国有没有咱不好说，但在中国大陆，你是肯定找不到的。不光“西美”没有，就是北京的中央美院、南方的浙江美院，也都不会有！

韦不二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作为道具用的《大卫》，既要有和原作酷似的“形”与“神”，还要比较轻巧，便于演员在表演时搬动。不能大，但也不能太小。用医务室那个二十多厘米高半边肠子露在外边的橡胶人儿代替，肯定会让观众笑掉大牙，而用罗丹的《思想者》或米隆的《掷铁饼者》来代替，戏的“味道儿”则也会流失一半。所以，韦不二需要一个六十厘米高低的全身《大卫》石膏像。

厂长两手一摊，意思很明白，我们这里爱莫能助。

韦不二仍不甘心，又问，你能不能按照我们要求的尺寸，单独给我们制作一个呢？

厂长睁开一双并不很大的眼睛，把韦不二盯了足有五秒钟，他被韦不二的精神感动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厂长本身也很喜欢《大卫》，而且他还特别乐于创新。他看了韦不二几秒钟之后说：“你的建议不是不可行，只是制作难度很大。第一，微缩仿制，得有原作做参考。第二，即便我凭想象塑个泥像出来，还得‘翻模，有了模子后，才能在模子里制作石膏像。工序很多，十分麻烦……”

韦不二说：“我找人把画册上的图片放大到六十公分左右，你照着那图片来塑泥胎，如何？”

“可以试一试。但图片是平面的，要真塑出立体感，跟原作形似神似，就还得请个人体模特。我自己的劳务都不说了，人体模特儿的钱是必须付的。”

“请模特儿得多少钱？”

厂长说出了一个数字，尽管不算惊人，但还是超出了购买演出道具的支出范围。韦不二筹思片刻，说：“我来当人体模特儿行不？”

厂长眼睛又亮了一下，但他打量着韦不二的身材，有些犹豫。

韦不二连忙自赞自夸：“我虽然个头不是很高，但身体还是很健壮的。没准脱光了你一看，还真跟大卫的肌肉差不多呢。”

厂长眼睛里的光芒竟也像《奥尔良圣母》一样温柔慈祥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又一次被韦不二这种“为美献身”的精神感动了。

于是约好，三天之后韦不二来当模特儿。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春风暖洋洋的吹着，美院教具厂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外头，两株洋槐树上的花朵白雪似的开着，屋子里，两个对《大卫》有着真诚热爱的男人，开始了他们的神圣工作。

三天时间，厂长按照要求的尺寸塑好了“初形”。头颅脖颈躯干四肢，都已经安排得和米开朗琪罗的设计相差不远，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参照着韦不二的裸体，把微缩《大卫》身上肌肉的细节塑造出来。

不等厂长吩咐，韦不二麻利地把自己剥了个一丝不挂，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小木台，摆出了他已经欣赏过无数遍的《大卫》的姿势。

摆姿势的同时，他心里也升起了一种神圣的感觉。他想到了《圣经》中关于大卫王的传说，想到了冲破中世纪黑暗桎梏的文艺复兴运动，想到了人文主义思潮，想到了自己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述启蒙运动时的慷慨激昂，想到大卫的故事：当以色列军队被强大的敌军打得面临灭亡危险的时候，牧羊少年大卫去给在前沿阵地作战的哥哥送饭，看到敌军中的巨人哥利亚异常凶悍，本国的战士一个一个被他杀死，少年大卫怒火中烧，他取出了自己放牧羊群时常用的甩石器，裹上石子，像平时瞄准野狼一样瞄准了巨人哥利亚，让那石子带着复仇的火焰，直直向哥利亚的眼睛飞去。哥利亚一声惨叫，两只眼睛全瞎，敌军顿时阵脚大乱，以色列军队乘势攻杀……敌军被打败了，以色列国家保住了，亡国灭种的危险消除了，大卫成了保卫国家的英雄，大家拥戴他成为国王。

想到这些，韦不二豪情激荡，英雄气概顿生，一时间仿佛自己真成了保家卫国的英雄，成了以色列的大卫王。

温暖的春风从窗外吹进来，屋子里弥漫着洋槐花的浓香，韦不二深深地呼吸着香气，整个身心也像在香气里浸泡着一般。稍稍有些西斜的阳光从门楣上端的玻璃框里透进来，有几缕洒在韦不二赤裸的躯体上，仿佛给他挂上了几条金色的绶带。从对面的镜子里，韦不二看见自己左腿微微前伸，身子稍稍后倾，左臂有力弯曲，还真有几分大卫的雄姿与气韵呢。

厂长的眼睛在韦不二身上扫着，手却在微缩《大卫》像上动着，全神贯注地投入创作。是的，创作！不折不扣的二度创作！

半个多钟头后，厂长让韦不二略事休息，自己则仍然一刻不停地忙活着。韦不二仔细打量厂长手下的塑像，呀！一个浑身黑红的大卫，已经形神兼备地出现在眼前了！这样尺寸的《大卫》，全世界不敢妄断，目前在中国，还真是独一无二呢！

“太像了！像神了！”韦不二不住地赞叹着。

厂长的双手终于停了下来，仔细端详一阵后，他不紧不慢地说：“还说得过去。你再站一会儿，咱们马上收工。”

十几天之后，洁白的微缩《大卫》石膏像正式问世，无论是形体姿态还是神情气韵，都可以用“惟妙惟肖”来形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绕了九曲十八弯，难题总算圆满解决了。

韦不二想看看演员拿着“真大卫”演出的剧场效果，便组织了约二百名学员到剧场观看。

毫无疑问，效果好极了！

剧本安排的几个“包袱”都抖得十分响亮，几乎个个都引起全场观众一致的欢笑声。有好几个他们原以为并非笑点的细节，也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看完节目后大家都说：“太好了！太好了！又逗人乐，又能给人教育启发。”

韦不二信心大增，他坚信，这个戏不仅领导审查时会得到好评，而且会演时一定能够拿奖。

然而，他做梦都没想到，他一直认为艺术素养很高的傅主任，竟然对这出戏提出了“不同意见”。

正式审查演出后，傅主任把韦不二和导演组的几位负责人留下，很严肃地说：“这戏要表现的主题没错，创作动机也是良好的。”

听到这两句评语，韦不二心里十分欣慰，他看了看其他人，他们脸上也都带着满意的笑容。

“但是——”

一听到“但是”二字，韦不二的心突然提了起来。

“良好的创作动机并不一定能产生良好的社会效果。”傅主任说完这句话后稍稍地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下面将要说出的字句。

韦不二心想，从昨天带观众演出的剧场效果看，社会效果不错呀！但是他现在不能开口，他得听傅主任继续“指示”。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个戏最大的问题就是那个裸体塑像。太刺眼了！若是摆放在某个展览台上，没什么大关系，可是往舞台上一放，明晃晃的灯光一照，尤其是下边‘那玩意儿，不遮不掩，实在太丑……哦，太不雅观嘛。学员观众，有男有女，那样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成什么样子嘛！效果太不好了！”

韦不二听到这里真有些急了，他刚要申辩，傅主任的话又出口了：“当然，我知道，这全裸雕像是这个戏的‘核，没了这个‘核，戏剧矛盾就不会产生，许多‘包袱也就不存在了，这个戏看着也就没意思了。”

韦不二心里又得到了几许安慰，傅主任到底是懂艺术的，其他几位负责人也都交换了一下眼色，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但是，把这个塑像用上，又实在太刺眼……能不能换个道具，比如只用大卫的头像，成不成呢？”

虽然傅主任这种平等征求意见的态度让几位主创人员感动，但是——

韦不二不得不说话了，他尽量让语气平缓柔和一些。“那是肯定不行的。如果看见别人欣赏大卫头像就说人家是在耍流氓，那观众一定会认为说话的这个人不是缺乏审美修养，而是个精神病患者。”

有几个人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傅主任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俱乐部的张主任连忙补充一句：“这个戏矛盾的焦点，就是大卫的下半身，或者更直接地说，就是大卫的生殖器。说得再残酷一点，没有了大卫的下半身，也就没有这个戏了。”

傅主任毕竟是懂行的领导，他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能不能想个办法，既让观众看出这个雕像是全裸的，又不把‘那玩意儿暴露在外头，整个剧情没有大的变动，演出效果也基本不会受影响？”

韦不二和导演组的成员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如果实在想不出办法，那么——”主任又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坚定地说：“这个戏咱们宁可不演！”

话说到这个份上，主任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个难题，但是在难题面前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畏难而退，放弃这个小品的演出；要么，迎难而上，想个巧妙的法子遮住大卫的生殖器。

韦不二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主任，我们再想办法吧。”

主任走后，韦不二问几个负责人：“各位，有什么高招没有？”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看完之后都摇了摇头。

满院子桂花香钻进鼻孔，钻进肺腑，钻进耳朵，钻进每一个毛孔，准确地说，人的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浓浓的花香中，然而，韦不二没感到丝毫的舒畅或者惬意。他在为大卫生殖器上的遮饰物而发愁郁闷。

说心里话，他觉得主任提出的问题实在是太荒唐可笑了！米开朗琪罗当年雕刻大卫的时候，为什么不回避大卫的生殖器？《大卫》像的原作（加上底座）有五米多高，人家佛罗伦萨市政府特意把他放在市政大厅。想想看，市政大厅一天要接纳多少人？一月要接待多少人？一年……来来往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流如潮，就算意大利人的平均个头都是两米吧，那么当他们面对五米多高的《大卫》时，无疑都得仰视。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哪个人的眼睛能对大卫的生殖器视而不见？按照雕像的比例，那生殖器的尺寸难道能小得了？可是人家那么多人看了几百年，国家既没有消亡，民族也没有灭绝。什么道理？而我们“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居然不敢坦然面对大卫的生殖器？

米开朗琪罗为什么要雕刻大卫？雕刻大卫为什么不把他的生殖器掩饰起来？道理很简单，他就是要向世界证明，天地之间，人体是最美的，尤其是健美的男人！而不见了睾丸和阴茎的男人还能算是真正的男人吗？

文艺复兴就是借着复兴古希腊艺术的旗号，实现人权与神权的对抗。要冲破中世纪的宗教桎梏，首先要实现对人的肯定，而对人的肯定首先是对人体、人性的肯定。米开朗琪罗塑造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解放人类的思想！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勇敢正视大卫的生殖器了，我们的民族素质就提高了。

这些道理，戏里边的台词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傅主任不会没听到。可是他为什么……

韦不二自然又想起了两年前自己那本小说所引起的风波。那几个对他的小说兴师问罪的人物里，有一个是尽人皆知的大色鬼，他的好多风流韵事在校园里广为流传，但他却拿“小说中有性描写”为由来对韦不二进行鞭笞，大有不把作者“处理转业”誓不罢休的势头。当时傅主任真是为韦不二捏了一把汗哪！幸亏当时傅主任力排众议，才使得那几个“纯洁高尚者”偃旗息鼓了。那场风波虽是一场虚惊，但也让韦不二受了一阵煎熬。傅主任也许是怕再因所谓的“性问题”引起麻烦吧，所以才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理解主任的苦衷吧，按照他的要求把大卫“那玩意儿”遮住吧。

可是怎么个遮法儿呢？用什么来遮呢？

“老韦，进来喝一杯吧。”

韦不二听到有人叫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俱乐部张主任在路边的一家饭馆里向他招手，于是就走了进去。

落座后，张主任问：“还在为《大卫》的生殖器发愁呢？”

韦不二一声叹息：“是啊，想不出高招，这戏怕真演不成了。”

张主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别太发愁。我去要两瓶啤酒来。”

就在张主任起身的时候，门外吹进来了一阵晚风，把餐桌上那薄如蝉翼的塑料桌布吹得翻了上来。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塑料薄膜，想把它重新放好。就在把塑料薄膜放下去的一刹那，电光石火一般，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灵感，用这薄如蝉翼的塑料膜给大卫做一个“裙子”，不是啥问题都解决了吗？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兴奋地低声自语，惹得拿啤酒回来的张主任好生奇怪，问：“啥事把你激动成这样了？”

韦不二说：“我去向饭馆老板要个东西，回头再给你细说。”一边说着，一边就向饭馆的厨房跑去了。

老板和韦不二很熟，听说他要两张薄膜桌布，慷慨地说：“别说两张，十张八张你随便拿。那东西又不值钱。”

他拿着薄膜桌布回到张主任身边，咣咣咣咣喝完一瓶啤酒，把张主任买好的两个菜装进一次性饭盒，不容分说拉起张主任就往回走。张主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声问：“你到底是怎么啦？让主任的难题急疯了？”

韦不二笑着说：“我没疯。主任出的难题我找着解答的方法了。”

他们回到舞台上，抱出《大卫》像，韦不二用一张白色薄膜把《大卫》裹住，再给《大卫》腰里拴上一根细白线，然后便以剧中人物的口气说着台词：“你说我心里有鬼，不敢给你看？来来来——”随着三个“来”字，他把抱着的《大卫》直立在桌子上，“哗”一声把裹着的薄膜从上往下一拉，《大卫》赤裸的身体显露出来，而薄膜却在白线处下垂不再滑落，宛如给《大卫》穿了一袭半透明的白裙子，《大卫》的全裸依然清晰明白，而“那玩意儿”则被“裙子”遮掩得似有若无。

“好！”张主任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敏感部位遮住了，而全裸的形象还保持，喜剧效果也不受影响。“高！高家庄，实在是高！”张主任最后几句话是电影《地道战》里汉奸汤司令的台词。

韦不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大卫有了这件‘裙子，也许真的就能走上会演舞台面对观众了。唉！只是……”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