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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愿

2014-07-25周子湘

延河 2014年7期
关键词:婆婆医院母亲

周子湘

吴双至今记得从东街走到民政局的路上,米色的连衣裙被风扬起,拂过路旁小黄花的情景。小黄花惨淡地开在花坛中,她像平常上班一样和来往的人打招呼。她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的话,可每个人都是一副忙碌的样子,无暇对别人的事情表示关心或者好奇。

凯德的车早已停在民政局门口,他在车上冷冷地抽烟。看见她来,他走下车,看了她一眼眼神又快速转开了,走进大厅办手续。当一个小红本拿到手里,他仰头看了一眼,仿佛天上有人,在等着他,看着他了结一桩心事。

凯德的眼睛湿润起来,但吴双知道,这星点的泪光并不属于自己。丈夫带着庄严的表情发动汽车,快速开走了。吴双站在汽车扬起的灰尘中,掏出手机打电话:“妈妈,如你所愿,我离婚了。”

黑暗中两条白色的鱼翻滚在燥热的汗浪中。凯德的手指一寸一寸丈量着鱼的身体,像偷袭的士兵慢慢靠近势在必得的堡垒。可鱼身僵硬,城堡丝毫没有愿意打开城门的迹象。

手指的每一寸靠近,都让吴双紧张战栗。

凯德气喘如牛地坐起来:“我有那么可怕吗?你为什么不停地发抖?我是魔鬼吗?你让我觉得自己没意思透了!”他开始找衣服,迅速套在头上,一只袖子穿反了,吴双想为他捋过来,被他一把挡开,袖子被硬生生塞进胳膊里,针脚连接处绷得紧紧的,即将开裂。

很明显,他要她,要了才更愿意娶她。她在朦朦胧胧中有三分醉意,可三分醉意之外是七分清醒,她始终无法接受他。凯德的身体一靠近自己,吴双就忍不住警惕起来,身体紧紧绷成一张弓,时刻保持防御的姿态。

凯德的脸因为气愤和羞辱依然涨红着。他背对着吴双,心里恼火极了。第一次碰她她就哭了。她哭什么?我是野兽吗?轻手轻脚对她,她倒像忍受他的兽行似的,紧闭着眼睛,身体僵硬笔直得如同死人。他要替她脱下衣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流——她就是要把他弄得那么下作。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他本想用轻柔的抚摸唤醒她,可她更加僵硬,隐忍,一声不吭。他白费了力气,弄得自己气喘吁吁,却如同强奸犯一般。他快气疯了,不断质问着:我真的是禽兽不如吗?

禽兽不如。吴双脑子里的黑洞被瞬间打开,应声露出另一张男人的脸,带着热烘烘的汗臭要把她往下拉。血流得那样阔气,从一个十四岁女孩的身子下面流出来,流成一股小河。吴双吓坏了,胡乱用手抹擦着,惊恐地跑出家门。漆黑的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狂奔着,要急于脱离他的视线。脑后散落着一蓬乱发,邻居出来观看,以为街口的疯子又在夜里胡闹。吴双不是一个善跑的女孩,无论她多么疯狂地奔跑,都跑不掉两胯之间的那点疼痛。

凯德的呼吸平缓下来,冷静了一会儿对吴双说:“我们并不合适,不要结婚了。”

“不,我们一定要结婚。你娶我吧。”灯光下吴双的眼睛饱含光泽,有一池湖水住在她的眼睛里,她睫毛一抖,湖水会随时滑落眼眶。凯德忍不住伸手去接,他受不了这毫无来由的温柔。

那么气恼,可当她蹲下身子系上自己的皮鞋带时,凯德看见她无领的衣服向后退去,露出发际后面软软的、胎毛似的头发,那软软的头发和一截脖子让他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想从地上把她抱起来。

他总是对她认真生不起气来。从一年前吴双抱着本子像小学生一样听凯德讲他们公司所需要的广告效果起,凯德就觉得这个女人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的心搅乱。果然,新世纪广告公司的文案吴双认真地用笔记录下凯德的要求,公司开业要定做三十个水座刀旗,每面旗子上印着“皇冠珠宝”四个字,字的上面是一顶金灿灿的皇冠。开业前,旗子送来了,每面旗上金灿灿的皇冠都搬家到了字下面。

凯德的火腾地冒上来,头懵懵地晕,怎么给董事长交代?他在人群里找到吴双,她竟然毫无觉察地在帮忙抬旗杆。

“吴双,皇冠为什么放到了字下面?”

快速翻本子。

“你说要有一顶皇冠,没有说放在字上面还是放在字下面。”

“我当时很清楚地说皇冠要放在字上面。”

“那……现在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

凯德的声音一高,吴双就低着头抠指甲,一句话不说。他真恨新世纪广告公司的阴险,如果派一个身高马大的男文案过来,他完全有理由索赔。可偏偏派过来一个又瘦又小的她,他怎么对她发火呢?发了火她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他后来知道吴双非常害怕丢掉这份工作,所以看见他便小心翼翼地躲着走。她越躲着他,他越生气。可慢慢地生气变成了一种兴趣,他动不动打电话让她来办公室谈谈关于赔偿皇冠在字下面的事。

吴双不管多忙,会立刻放下手头要写的文案赶过来。她坐在凯德的办公室里微微低着头,鼻尖上细小的汗珠冒着热气。凯德觉得这个女人很有趣,明明害怕却从不找借口逃避,他扯东扯西地说着一堆废话,她却看不出来他根本没有打算让她赔偿。

“真的不用赔偿了?”吴双一脸天真地看着凯德。凯德越发觉得有意思。成熟性感的女人固然令人迷恋,但纯真的女人是尖锐的。凯德因为其中的纯真而不设防,这样的女人又是具有杀伤力的。真性情的女人,总是容易带给人爱情的感觉。

当吴双知道不用赔偿后,就如释重负地从凯德的视线里消失了。凯德的小火苗再次跳蹿起来,这个女人,一听说不用赔偿就立刻走人了?手机关机,他打电话到广告公司,同事告诉他吴双请假了,吴双的母亲病了。

吴双没想到凯德会提着一盒街口会宾楼的酱骨头找到自己的家。他一脚高一脚低地绕过小区路上的狗屎走过来的时候,吴双就知道他不是为赔偿的事来的。

吴双愿意见到凯德却又害怕见到他。他没有把事情捅到主管那里,帮她保住饭碗,他眼睛里蹿出的小火苗坦白了心里的一切。

可母亲看见他怎么办?整整十年,家里没有来过男人。就连上学时追求吴双的男同学,也被母亲一一击退。大二时,吴双是校报编辑,一次周末回家,拿了冬天换下的被子回家洗,对吴双颇有好感的另一位编辑主动送她回家。男孩扛着沉甸甸的被子走进家,母亲依门框站着,冷冷打量着男孩,一句话不说。

男孩的浑身上下贴满母亲的眼睛,不自在地快速擦着汗。吴双拿了毛巾递给男孩,母亲忽然惊讶地说:“呦,你们还真是熟悉啊,现在一条毛巾都两个人用了。”男孩的脸像倒了油漆,刷地红了,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了,我不热。”

吴双跑进厕所,狠狠地撕扯着毛巾,面对母亲,她一句反击的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她十九岁了,这种突兀显露的话令她尴尬极了。

吃饭时,母亲安静得发冷,不说一句话。男孩因为领教了厉害,断不敢说一句话。他只是低头扒米饭,吴双看不下去,小声说:“你吃点菜吧。”母亲打量着男孩的饭碗,夹起一筷子竹笋炒肉放进他的碗里:“小伙子,你家是哪里的?”男孩被问到家乡很高兴:“我家是桂林的。”母亲说:“桂林好地方啊!吴双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到时候嫁到桂林,就天天吃得到真正的竹笋,不用再吃我用竹笋罐头炒的菜了。”

男孩的饭碗啪地掉在桌子上,吴双的眼泪涌上来,羞愤地说:“妈,彭佳只是我的普通同学,他只是看我扛不动被子,帮我送被子。”“学校里那么多女同学,个个都扛不动被子,他还挨个送回家?”母亲不依不饶地质问。彭佳是男孩,男孩面子最重要,他提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吴双追出门,彭佳早已不见踪影。

在学校里再碰见彭佳,吴双想上前解释,可彭佳故意躲着吴双。直到毕业,彭佳再没有和吴双说过一句话。

与男人的对立,并不是从彭佳开始的。1984年,吴双刚出生,父亲就出车祸去世了。母亲回到娘家,和姥姥一起抚养着吴双。吴双从睁开眼,她的世界里就全是女人。母亲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吴双,上班,下班,回家,做饭,别人家晚上是爸爸、妈妈、孩子一家三口看电视,吴双家是姥姥、妈妈、孩子一家三口看电视。吴双很小就听人说母亲“恪守妇道”。院子里的三姑六婆指着自家的媳妇,最爱拿母亲做样板:“你看看人家许萍,这么多年没见过一个男人从家里出来过,这才是女人家的样子!”母亲对这样的夸赞很受用,更加勤谨地照顾姥姥,看护吴双。晚上和吴双躺在一个被窝里,母亲问吴双:“双儿,你长大了和谁过啊?”吴双天真地笑着说:“我和妈妈一起过!”母亲用力亲吻着吴双的脸蛋:“对,和妈妈一起过!”

男人都是臭的,脏的,吴双像家里一尘不染的地面一样保持着自己思想的纯洁性和空白性。邻居小男孩来找吴双玩,带来“见面礼”,一根棒棒糖,一把玩具手枪,都被母亲扔进了垃圾筐。“你看看他们有多脏,这糖是他们舔过一口才给你的,手枪上全是他们的脏爪子印,不要他们的东西,扔了!”

扔了,把凯德带来的酱骨头扔了!吴双的脑子里嗡一声响,她扭头去看母亲,仿佛母亲正翕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命令她。可母亲并没有把酱骨头扔出去,反而接过包装盒,让凯德进来坐。

凯德是热情的男人,体察不到屋子里异样的气氛。他正为找到吴双而兴奋着,夸耀自己仅凭吴双同事的描述就能找到她的家。他说,这是男人天生的方向感。男人天生的方向感?吴双头一次听说这样的理论,好奇地盯着凯德看。

凯德被这双眼睛看得失去了方向感。那眼睛里幼童一样的好奇心直逼他心,他陷落在自我构想的情节中,在饭桌上自说自答,完全忽略了母亲的清冷和吴双的担心。吴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被凯德捕捉到了。他笑着说:“吴双,为什么你的眼睛里藏着忧郁,总让我情不自禁想进去看看?”吴双看着眼前这个笑意浓厚的男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人总是被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所诱惑。多么美好的一张脸,笑有什么不好呢?如果能天天看着他笑,为什么不呢?他并不脏,也不臭,吴双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像有一只秋千,摇荡起来,秋千越悬越高,让她的灵魂出了窍。

“阿姨得了什么病?我们带她去医院看看。”凯德具有天生的善意和主动性,他竟然握起吴双的一只手,问吴双请假在家的原因。“我没有病,只是头疼不舒服。”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凯德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凯德拉吴双的那只手。

吴双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但凯德是在气氛宽松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并不认为年轻人在父母面前拉手有什么不妥,他笑着说:“阿姨没病就好,我和吴双就不担心了。”他已经主动把吴双和自己划在了一起。吴双觉得温暖,却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

但是吴双始终无法接受凯德的身体。她那么僵硬,任凭凯德温柔的抚摸,身体终究干涸得如一口枯井,没有一丝井水流出,干燥而惶恐。

这口井在十四岁那年被过早地开采,捣毁过了。十四岁,吴双平静的生活被瞬间打破,院子里三姑六婆指指点点的话语里多了夸张的惊恐:“不得了了,许萍妈去菜场买菜摔倒了!”

“许萍妈摔下去的时候,叫一声,脆得和切瓜一样,坐下去就再没起来!”

“许萍妈今后是走不成路了,偏瘫医院是不会轻易放出来的,放出来腿也废了……”

母亲搬到医院和姥姥住在了一起,家里的活涨潮一样多起来。姥姥拉在床上了,浸着大小便的衣裤一盆盆摆在家里,地上失去了往日的洁净,多了怎么也拖不去的尿骚味。姥姥的牙咬不动医院的饭了,母亲每天天不亮起床,做好一大锅饭,舀了最嫩软的部分,剩下一锅是吴双的午饭和晚饭。

母亲失去了往日的安静,变得急躁起来,她刚刚洗好的衣服还在等雨停,吴双却从医院里又抱回两包新的脏衣服。每天两三趟骑着自行车在医院与家之间奔波,母亲舍不得坐车,腿就骑得肿起来,脚像发面糕一样又虚又酸。医院的药费单像厕所里的草纸,很快攒了一盒子。家里的吃穿用度紧缩起来,不再去早市买油条,母亲每天切几片馒头,抹上一点豆腐乳,换成新的早点。

院子里有好心的女人给母亲介绍对象,母亲想也没想拒绝了。可女人又说:“你不为自己想,要为这个家想。你一个女人有多大的力气伺候一个瘫痪的老人?还有你家吴双,哪个身子不用你管,哪张嘴不要钱?除了吃饭就是吃药,你一个人工资有多少?”母亲犹豫了,女人走后,她抱着吴双坐在床上大声哭泣,她要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她是多么骄傲清冷的人,如今要为了这个家招一个男人进来,母亲心里的清洁被破坏了。

母亲问吴双:“双儿,你会怪妈妈吗?”

吴双哭得抽抽噎噎:“不怪妈妈,妈妈一个人太辛苦了。”

黎天远是粮店的售货员,他力气大得要死,扛着姥姥的脏衣服就像扛着一袋大米,一手叉腰,和玩一样。母亲再婚后,他果然成了母亲的帮手,家里的经济也宽裕起来。可母亲始终对他不冷不热,一年有半年时间住在医院里。

黎天远抱住吴双的时候,母亲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住了。那双粗糙的大手上结实的硬茧在十四岁女孩的身体上滑动,浓重的烟味和热烘烘的汗气喷在吴双脸上,那双手摸过吴双的头发嘴唇脖子,哆哆嗦嗦伸进她的衣领,衣领里刚刚隆起的小山丘一样的两团小包被那双手握住紧紧一揪,猛然松开,蛇一样在吴双的衣服里继续滑行,伸向她的两腿之间。

吴双的心脏剧烈狂跳着,她完全乱了步伐,也许以每分钟两百下的速度敲着鼓。吴双一遍一遍推着那双手,小小的身体剧烈抖动着,可身体被死死压住,黎天远颤抖着说:“别怕,爸爸……只是想看看你……”

他一把扯下吴双的衣服,吴双白而小的身体暴露在灯光下。灯光下是黎天远因为兴奋而扭成一团的五官,吴双立刻拿起床头的课本遮住自己的身体。一本初中二年级的数学书覆盖住自己的胸部,平时令她厌烦的数学此时成了吴双的救星,她大颗的眼泪滴落在书上,可书被轻而易举地扔在了地上。满地都是一页一页破碎的数学符号。

“你已经十四岁了……你要明白爸爸的苦……”黎天远声音颤抖着说,“不要叫,吴双,你长大就明白了……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你妈和你姥姥过,她不管我的苦……”吴双最后连哭和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家里只有她和黎天远。

吴双从家里跑出来,跑累了,一个人坐在夜路上发呆。她无法怨恨母亲。母亲有母亲的苦。她需要一个人为她分担沉重的担子……

吴双只想逃,离开这个家,走得越远越好。黎天远后来升作粮站站长,因为贪污被抓去坐牢。吴双终于考上大学,从此长期住校,极少回家。

凯德能带吴双离开这个家,她太珍惜这个天天能让自己看见笑的男人了,她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她愿意为他做一切。她蹲下身子为凯德系好鞋带说:“我们一定要结婚。你娶我吧。”

婚后吴双度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轻松时光,她蜷缩的小小的心脏第一次舒展开来。凯德的家里是可以睡懒觉而不被打扰的。公公婆婆早晨起得比他俩还晚,家里没有人专门负责做早饭,吴双和凯德各自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买早点。公公遛鸟在路边买着吃,婆婆用保温杯装了油茶跳完广场舞在公园里吃早餐。

一家人各干各的事情,互不干扰。吴双从小养成的清洁习惯在凯德家没有用武之地。婆婆从未像母亲一样一遍一遍拖地,只有周末,她会拿起拖把象征性地拖一拖。吴双每天拖地都被她劝止住了:“你们上班忙,下班多玩会,去看电视吧,地板就是用来踩的,不用每天拖。”

婚后的凯德并无变化,他依然会赖在婆婆的怀里像个孩子。他不惧怕父母,甚至还会直呼他们的名字“教训”他俩。过年休假,凯德问今年去哪里玩?公公说:“去北京吧,北京是首都。”婆婆立刻反对:“去海南,海南能游泳。”凯德拍着桌子说:“凯军同志,请你关注新闻,北京雾霾这么严重,谁去北京度假?吕秀莲同志,请你也放宽眼界,过年是海南旅游旺季,酒店吃饭都成问题,要去看人海吗?”

公公和婆婆立刻不吭气了,等着凯德最终的决定意见。这在吴双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吴双从来不敢反驳母亲的意见,更不要提直呼母亲的名字,即使是开玩笑,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何况,母亲何时和她开过玩笑呢?母亲辛劳而无趣的一生里,除了和姥姥在一起,就是埋头干活。度假这种事情,吴双是从小想也不敢想的。

在去往成都的路上,凯德和吴双换着开车。吴双开车的时候,从反光镜里看到凯德坐在车后座上,靠在婆婆的肩膀上睡着了。吴双看着,想起自己多久没有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睡过觉了。五岁?十岁?十四岁之后,一切的记忆都是灰色而模糊的。在成都吃火锅,凯德会夹起菜喂吴双一口,再喂婆婆一口,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对家和母亲的依赖让他保持心态的年轻,让他乐意接受两个女人的照顾并照顾她们,家庭的宽松气氛令他留恋。在妻子与母亲之间,他不愿做出选择。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他也是愿意的。

可吴双不愿意,她好不容易逃离旧家是希望拥有自己的新家。哪怕一间小小的屋子,只要属于她和凯德两个人就好,可凯德并没有搬出来住的意思。他摸着吴双的头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一家人和睦在一起。”吴双说:“我想要我们自己的家。”凯德笑了,他的笑永远那么明亮:“这里不是你的家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小傻瓜。”吴双不再说什么,她知道凯德并不能理解她的话,她希望拥有独立完整的凯德,而不是与人分享,就像她逃离自己的家,逃离母亲的控制。凯德也是在自己母亲控制下不完整的人。

婆婆是洒脱惯了的人,吃饭从不忌口。她爱吃荤腥,在成都顿顿是油腻猛辣的火锅,回到家后便常犯困。凯德逗她:“妈,你怎么还睡,不去跳广场舞了?你是越来越懒了,可是带你在成都吃得太好了,让猪油蒙了心?哈哈!”婆婆恹恹地笑笑,不理凯德,倒头又去睡觉。睡着睡着,口水就流了一身,公公用纸巾擦着说她:“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一样流口水?是想吃刘记的灌汤包了吧?”婆婆点点头。公公起身去买包子,却被婆婆拉住了:“我自己去买。”

婆婆自从出门买包子,就再没有回家。凯德和吴双在离包子铺一条街的地方找到跌坐在花坛里的婆婆。婆婆忽然口齿不清地说:“石头……绊了下……”她想往起站,却始终站不起来。凯德和吴双把她扶起来,她身子一沉屁股就往下滑,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弹。

婆婆被直接送到了医院。医生问凯德:“病人嗜睡有多久了?”凯德说有好一阵了。医生说:“血管堵塞会引起嗜睡,高粘血症病人吃饭一定要忌口。”

“高粘血症?”

“不是,是中风。”

“中风?”

“中风以后病人的行为能力、记忆能力、判断能力都会逐渐减退。”

吴双过起了和母亲一样的生活,她抱着婆婆的脏衣服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婆婆拉在床上了,浸着大小便的衣裤一盆盆摆在家里,洗衣服的水溅在地板上,泼洒出她从小就熟悉的尿骚味。婆婆被医生禁止吃油腻的食物,吴双每天天不亮起床,做好一锅饭,舀了最嫩软的部分,先送到医院再去上班。

一切记忆从体内苏醒,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流程……十四岁一夜之间回来了。凯德像母亲一样把医院当成家。医院里有姥姥,医院就是母亲的家。现在医院里有婆婆,医院就是凯德的家。凯德受不了母亲下半生要坐在轮椅上的现实,他拉着婆婆的手,一遍遍和她说话,想躺在她的怀里任性,可婆婆无精打采地看着他,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为什么这个男人要在她的怀里落眼泪?

也许母亲也曾像凯德这样伏在姥姥的怀里落眼泪?吴双不敢想下去。

凯德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赶往医院,同病房的老太太不住地夸他,指着他对自己的儿子说:“你看看都是儿子,人家对自己妈多好,多亲!你呢,十天半个月也不来看我一次。”吴双一眨眼回到十四岁的病房,满病房的人都夸母亲孝顺。那时候爱管闲事的人多,隔壁床老太太的老头,还专门写了封表扬信送到家属院里,居委会主任当天晚上开会讨论,把一面“五好家庭好女儿”的奖状送到了无双家。

母亲抱着奖状就哭了。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和“恪守妇道”,终于有了回报和认可。她是单位上、家属院里的楷模,只要居委会开大会,母亲一定是被请上讲台的人。

奖状是母亲的命根子,奖状不见的那天,母亲翻箱倒柜地寻找,她大声喊着吴双的名字:“双儿,双儿!奖状哪儿去了?”吴双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拿起一个馒头,匆匆上学走了。

放学一进门,母亲发呆地坐在板凳上,手里捧着几片撕碎的纸,红红黄黄,是奖状的尸体。“双儿,奖状碎了,谁把它撕了?”吴双狠狠地咬着嘴唇,嘴唇被咬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但只要稍一用力,那血就会随时喷涌而出。

“是……是你?双儿?”

沉默。

“为什么啊双儿,为什么啊?”母亲哇地哭出来。

“我恨奖状,我恨奖状!我不要奖状,我要你回家!”吴双的嘴唇终于被咬破了,血像三月的桃花,开在她稚气的脸上。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让我失望透了!”母亲狠狠给了吴双一巴掌,她的眼神是阴郁、清冷、愤怒、失望的复杂混合体,吴双看着,全身立刻冷起来。她一下收了哭声,惊恐地看着母亲,不敢说一句话。

凯德也不回家了。回家就是换件衣服,要么转身去医院,要么就是和朋友出去喝酒。吴双开始主动接近凯德。以前都是凯德主动进攻,但现在每天晚上吴双洗完澡,换上低胸的睡衣,趴在凯德身上,凯德也毫无反应。

“吴双,我妈还在医院里,我实在没有心情。”凯德并不看吴双,转身睡去。吴双愣愣地坐在灯光里,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有看过这个男人笑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把他拉回来,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当初那个带自己逃离压抑家庭的人,如今自己也深陷泥潭。

她并不责怪他,她怎么会责怪他呢?她是如此珍惜他,珍惜他的眉毛、眼睛,他的笑容。吴双轻轻抚摸着这个已经睡去的男人,这是世界上头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宝物,没有人给过她如此踏实、安全、轻松的感觉,她怎么可能舍得让他离开呢?傻话。他只是遇到困难了,他那么开朗明亮的一个人,如今变得沉默、焦虑,她应该帮帮他,帮他恢复成为以前的凯德。

下午吴双来医院换凯德回家吃饭。吴双推着婆婆的轮椅,走出医院大门,婆婆猛一出大门,有点疑惑,不安地看着吴双。吴双低下头笑着说:“妈,每天都吃一样的饭,烦不烦啊?今天我带你去吃灌汤包好不好?”婆婆已经按医院的规定吃素很久,嘴里没有一点滋味,一听到灌汤包三个字,她的眼睛亮起来,用手拍了下轮椅说:“好啊,好!”

“那我们就走快一点去好不好?”

“好……好!”

一辆水泥罐车从路对面开过来。司机后来在看守所里大声分辨:“那个女人推着一个老太太,跑着冲出来,跑着跑着,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把轮椅扔了出去。”

天亮前,吴双必须叫醒凯德,替凯德找好衣服,系好皮鞋带。他们要去民政局,早点去,不排队。太阳升起的时候,还有一场官司等着吴双。吴双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街上的人真多啊,她轻轻叹出一口气。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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