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记
2014-07-25马叙
马叙
永嘉:山水闲章及其它
一、苍坡村,老人们的一席谈
苍坡村格局是“笔墨纸砚”。下午,三点。进村口,有一池塘。池塘边,有一亭子。亭子里,坐着若干老人。
洁白的白云在高空极缓慢地飘。午后的太阳把亭子的投影拉到了石头路上。亭子隔路对面是一小型超市,因是午后,生意清淡,店主干脆端一凳子坐在门前阴影中,既避阳又能吹到沿路而来的凉风。亭子里有两个老人,正在互相交谈,交谈声时高时低,声音高的是耳朵不好使的那个,声音低的是年岁相对轻一点的这个。另外的几个老人基本是听众,只听不说,当听到一些自认为重要的话语时,则发出惊叹的声音,有时,也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亭子里的老人们不知我的出现,就是知道了我的出现,但对他们而言,一个外人的出现,是几乎等于没有,等于空,等于看不见。因为一个外人(不是许多个)的出现,是外在的,是听不懂他们所谈论的村事的,是过客,坐一会就走的。
但是,我还是听懂了他们所谈论的事。声音低的那个老人问声音高的那个耳背老人,你儿女赚了那么多钱,也不把你接出去,只你独自一个人在家,也太冷清了。耳背老人说,他们太忙了啊,一直都是那么忙,我也不想去给他们凭空添麻烦。声音低的老人说,有钱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让老爸独自一个人过,又冷清,又可怜。这说话的声音比原先更低,这句话耳背老人没听到。我想,要是他听到的话,肯定会引起一场大吵。
亭子西南面是苍坡村的水塘,水面倒影着老人们的身影,一阵清风吹来,身影晃动,碎成重重叠叠的条状,这水塘是传说中的“墨砚”,象征诗书传家。这时,他们的话题涉及到了另一村里人的名字,“永美”(音),一个村里最有钱的人,是苍坡村财富的象征。这话题有关钱与村子的事。村里盖礼堂(宗祠?),修路,永美拿出三百万元钱。他得有一个多亿,其中一个人说。耳背老人说,不止不止,起码有好几个亿啊。讨论永美到底有多少资产成了一时的对话中心。这永美,对村里的贡献,可谓是大手笔,这一次捐出三百万,我想,应与苍坡村的村容村貌有关,也与苍坡村的诗书传家风尚有关。好的村风村容村貌,好的村民品质,让捐赠者捐得舒畅,捐得物有所值。其中另一位老人说,永美啊,还捐了隔壁村两百万呢。
这一句话在坐在亭子中的所有的老人中引起了震动。其实永美捐款的事(也包括捐邻村二百万,当然,这数字是民间的说法,真实的数字不得而知),村里人早就知道了,这么大的事,又是善事,全村都会知道。但是,永美为邻村捐款的事还是在老人中间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响。这就是说,永美做好事,已经不局限于自己所在的苍坡村,而扩大到了更广泛的本地范畴。财富在民间一直是神话,在苍坡村照样是神话。有了相当财富的人,会一直成为村里公共场所的人们的谈资。
老人们,除了谈论“永美”,还谈论了国家形势。再由国家形势转到本村的当官人。耳背老人一直把握着亭子间的话语权,每次谈论的主题都是他大声地引导出来。村里近代最大的官是一个在1949年前在解放军中当政委的,是师政委(或许是团政委)。有一次带警卫回苍坡村,又出苍坡村,留给如今村里老人们的谈资并不多。最后老人们又把话题再次聚到了耳背老人身上。老人说他的大儿子与小儿子,说他大儿子与小儿子的生意,这几年的生意都不错,就是太辛苦,离家太远太远(在最西北处),一年只回家一次,过了年又匆匆出远门。
苍坡村的中间人青年人,基本都外出经商、做事。守着村子的也就基本都是老人妇女,坊间的说法是3879部队,意思是留在村里的都是妇女及七十岁至九十多岁的老人。
说到苍坡村的本身,老人们还是兴奋的,骄傲的,因为时不时有前来游览的游客,虽然打扰了老人们平静的生活,打扰了村里的安宁,但是,村里也因此有活力起来,政府给村里的拔款也多了起来。但其中有一位老人,说,听说某某的画画得并不很好,怎么就在这里建展览室了呢?
我在亭子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后,起身离开。回头望,太阳把亭子的影子斜投在石头路面上,比原先的又拉长了许多。老人们还在继续谈论着。他们的谈兴正浓。
二、水墨长卷上的几颗闲章
雁荡山多是枯笔山水,山峰刚健峭立,奇异向天。与雁荡山咫尺比邻的楠溪江,则是水墨写意,轻柔湿润,意蕴绵长。它的流水,速度适中,快慢有序,整条楠溪江缓慢处几不见流动,湍激处,水声哗哗哗哗,却又有惊无险。撑竹筏的艄公,弯腰斜身,双手撑篙,质朴却固执,如狼毫笔触写于丝绸一样的江面。一组组茂林修竹,可坐狐仙水妖,偶一探面,妖娆迷人。近岸处,溪石铺展,渐渐没入江中,为水与岸作谦卑的过渡。有句话,我就是溪中的一颗卵石。说这话的人向人隐藏自己的个性,是个隐忍的人,向溪石称兄道弟。他的意思是,唉,我就是千千万万颗溪石中不起眼的一颗,你们不要注意我,不要注意我。这样,别人就掉转枪口打别的出头鸟去了。
楠溪江是一卷山水长卷,主干流全长145公里,两岸青山连绵,江边及江中有突兀而起的石桅岩、狮子岩。我要说的是盖在此长卷上几颗极有意味的闲章。因是长卷,因此闲章颇多。
1、三耕而静读。春来翻新土,种子入泥,栏肥填沟,谓春播春耕;继而收割早稻,犁田耙田,拔秧插秧,谓夏收夏种;继而晚稻金黄,割稻,打稻,晒谷,入仓,完成了一年农耕大计,谓秋收冬藏。这贯穿全年的农业三个阶段,我谓之为三耕。阅读诗书,则不分季节,灯下廊前田头,小儿青年,中年老年,身影安静,低首捧书,此情境,有点散乱又有点让人神往,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到冬日油灯下斜靠被窝里读诗书,这是一年又一年的坚持。这是民间一人读出(功成名就),千人跟进,渐渐地,好的传统也因此而形成。因此,此方闲章非芙蓉村莫属。这一方闲章,囊括了永嘉传统绵长的优秀的民间耕读家传。此情境,我谓之静读。因勤耕而自足,因读书而悟世悟道,也因此而财富渐积,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家事、村事和谐。一如古人言:忠孝传家远,诗书处世长。长居楠溪江畔的画楠溪山水长卷的画家、梅墨生的爱徒刘志,若再添闲章的话,我建议她刻一方“芙蓉洗衣妇”,芙蓉村中有一村路,路两边是清清的水渠,作一名挽起长裙,蹲在清水渠边洗衣的女人,感受芙蓉村的水之清明,从指掌间感受清水流速的抵达,看在水中漂着、散开的卟卟有声的衣衫,还有什么家务事情能比此时的感觉更好?也许有时洗着洗着,一发呆,会有一小件衣物随流水漂走,那直接是漂到天上去了。那天我坐在芙蓉亭的对面,看空架在水面的通向芙蓉亭的小石桥,水面水波荡漾,踏过小石桥的人的动态倒映在水波上,影子细碎,被水波描出,并渲染,这是芙蓉池上有意味的一刻。一个又一个的女子,从石桥上过去,又过来,她们的倒影不时出现在荡漾的水波上。芙蓉村,到底能刻几枚闲章呢?
2、岭上人家。闲章的字岭上人家,地名即闲章。这一方盖在楠溪江上游偏下处。岭上人家,原村庄名字是岭上村。现一律都叫岭上人家了。岭上人家位于公路的对面,中间隔一条楠溪江支流,不下雨时,流水三分之二从溪石底下潜流而过,三分之一流水在溪面上薄薄地流过。公路与村子之间由一条摇晃得厉害的铁索桥连接。站在公路上往对面看,岭上人家的农居依山而建,层层上升。每家每户都在房檐上挂上了红灯笼。于岭上人家而言,每天都是节日,客来人往,挑一家坐下。稍事休息,或拖一张竹椅出来,于午后的房檐下慵懒地靠着,半闭双眼,养精蓄锐,入梦一刻,神游八方。或坐而论道,装高深,装有知,与人面红耳赤争论,小赢即孩童一样开心。继而论而饮茶继而论而喝酒。喝酒吃的是农家菜,永嘉豆腐是必不可少,山头猪蹄是必不可少,野草做的青豆腐是必不可少,最必不可少的是中间上的一道大菜,这道大菜是烤全羊。烤全羊是岭上人家的特色名菜。待用巨大盘子盛着的烤全羊上桌时,吃客们的高潮到来了,所有的手蜂拥而出尽力掰开或一支羊腿或半个羊头或数根羊排或一块肥羊肉,瞪眼,抹胡子,竖着啃,横着咬,最后吃得一脸的油。其中大喝冰镇楠溪江啤酒,热闹而乱哄哄,大呼小叫!至此,岭上人家,这个看似脱俗的名词,沾满了欲望烟火,提供游客以最庸俗的享受。当然,于游客而言,此时,会脱口而出,呀,呀,多好啊!吃完了晚饭(一般游客到达此处都已是一日行程的最后,因此多在岭上人家吃晚餐),下得村来,经过晃晃悠悠的铁索桥回到公路这边,再回望岭上人家,家家红灯笼亮起,在幽暗的山坡上一片鲜亮,使得村子升腾起一片人间的温暖。岭上人家,这一方闲章,可盖在楠溪山水长卷的某一角,使得清泠的山水中也有一方俗世的快乐。
3、何处深山。这一方闲章是林坑村,它盖在楠溪江山水长卷东北角的深山密林处。我于十年前,2003年,到过一次林坑村。若是更早的早年,则需要步行一整天才能到达林坑村。2003年那次,从上塘乘车出发,一路颠簸,从大路拐小路,经沙头,经岩头,拐进一条乡村土路,一路尘埃滚滚,到达林坑时已经是满车尘土,浑身疲惫,它是温州最深的深山村落之一。站在村口处,于村子的下方,用疲惫的双眼看林坑村,一看就被它的质朴的形式牵动。大斜披的瓦檐低垂,压着幽暗的空间,村路曲折而上。我沿着这条路进入村子里,看到炊烟,看到家禽,看到山羊、番鸭。村民们偶尔出来,站在自家房前,不言语,看着陌生的路人走过。沿着这条村路,再往上,往上,则是更深的深山。那深山里,长着不知名的乔木,灌木,草本,或更为细小的(最小的也许仅比针尖大点)植物,住着不知名的飞禽和走兽。这之间,会有一些动物具灵性,懂情感,因此成精,成妖,在深山林密处,估且叫它们林妖或山妖。它们灰眼睛,红眼睛,蓝眼睛,棕色眼睛,灰色皮毛,棕色皮毛,黄色皮毛,白色皮毛。而飞禽精灵则会有彩色飞羽,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橙色的,靛青的。它们喝林坑后山更后山深处的珍珠露水,吃草尖,食山果,因此成妖。当人看不到时,它们婀娜多姿,眉目传情,颠鸾倒凤,媚倒一片山林。偶尔会迷人。当人进入密林深处,会被一种叫山魈的动物引入迷途而不能回返。所以外人走近密林得特别小心才是,不然的话,易被山林招了女婿。当我于2013年9月25日这次再来时,林坑依然,但道路令人出奇地好,高速下来驱车二十分钟即到林坑。林坑依然,它的住在密林深处的林妖还好么?希望已经开通的高速不会惊动它们,希望越来越多的游客不会惊动它们。让它们继续在密林深处婀娜多姿,眉目传情,颠鸾倒凤。继续不让人们看到它们。
4、水中央。这一方闲章是盖在楠溪江山水长卷中部水中央的狮子岩。前年楚尘从北京来,两夜雁荡山之后,一起到了狮子岩山庄。第二天大清早,四点五十,我起床。楠溪江的山水未醒,楚尘未醒,江中的船只未醒,农民家中的家畜、家禽未醒(公鸡除外)。我坐在楠溪江边,水雾升在江面。水雾是楠溪江夜间的薄衾,盖住江面让水底的鱼儿好做梦。楠溪江的水底的鱼会做什么梦呢?会梦见山妖吹箫蜻蜓恋爱无人的竹筏忧伤吗?会梦见楚尘从北京来到南溪江吗?会梦见汪曾祺、丛维熙、刘心武若干年前放筏楠溪吗?会梦见张志洲在北京反梦楠溪江吗?楠溪江水底的鱼,唯一不会梦见的是狮子岩,狮子岩离它们太近了,狮子岩与流水与林木青草相比太坚硬了。狮子岩一直在楠溪江中游的水中央,几万年来一直如此。只有在清晨近五点的时候,狮子岩是迷蒙的,柔软的,当然这是对此时坐在它对面的人而言,而不是对水底的鱼而言。薄雾环绕着狮子岩,让它面目柔和,诗情弥漫。
楠溪江山水长卷上的闲章远不止这四方,还有苍坡村、石桅岩、屿北村、陶公洞、石门水瀑。
在楠溪江,阅山水,读闲章,作闲人,写闲字,对文人来说,是一大享受,一如于岭上人家处吃烤全羊喝冰镇啤酒,不亦快哉!
三、9月26日上午的瓯北大街
9月26日上午。在梦江大酒店为流泉等朋友的诗集《佛灯》写序,写到一半,瓯江口潮水涨起,从十二楼望下去,潮水一片辽阔而闪亮。对岸的温州城,凌乱而具活力,此时,它正深陷危机之中。临近出海口的江边的节奏是潮水涨落的节奏,潮水影响着人的情绪。张潮时分,激情而具活力。特别是女人,有着天生的肉体与情绪的敏感,男人永远望尘莫及。即使是夜里也不例外。退潮时分,情绪会稍稍低落,其实也不是低落,只是与涨潮时分相对平静而已。
从十二层下来。脚一迈出酒店即进入阳光大道。进入阳光大道的瞬间,比身在梦江大酒店还梦幻。人身浮在一片光亮与喧嚣中。我自东往西走,左边是浩荡的瓯江口。与瓯江平行走了十余分钟。这之间,潮水又上涨了十公分,一如我的思绪,在阳光大道上被加热,我依次看到了新感觉娱乐会所、渔家餐厅阳光店、楼尚楼夏牛排馆瓯北店、红顶老汉烧鸡公、刘家香香辣馆。因是上午九点,这些店的店门虽然早已经开了,但是店内都是空空荡荡,几无一人,从大落地玻璃看进去,那些整洁的椅子、桌子、凳子,静谧而寂寞。潮水在继续上涨中。十分钟之后,我向右拐入了龙桥路。
这条路的风格与阳光大道迥然不同。龙桥路是俗气的、平庸的、生活的。早点摊旁边坐着半胖的吃早点的主妇(大都四十岁左右)。我走过一个早点摊,听到了主妇间的对话。一个偏瘦主妇说,听说阿伦(音)生意做不下去了,他老婆要与他离了。另一个胖主妇说,他老婆也真是,也不体谅他做事做得太辛苦,还与他离。现在生意哪有那么好做,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啊。偏瘦主妇说,是啊,是啊,阿伦人也不错的,就是钞票亏了许多。胖主妇说,世间钿财世间得,得了钿财就认人,失了钿财就离了,这人品也太差了。与嘈杂的市声相比,主妇们的声音并不高,若不仔细听,话语就会从耳边溜走。这时,另一处(距早点摊约十余米)的对话声突然冲过来压住了两个主妇的谈论。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对话。男人间的对话内容与时代与地域感情密切相关。六十多岁男说,听说江边那儿的房子又要拆迁了,每平方的赔偿又要涨了。五十多岁男说,唉,又要拆迁了啊,越拆越高越拆越高(指地价、房价)。六十多岁男说,那边店面的价格又有得涨了。因我是向前走的,他们的话很快就听不见了。龙桥路的世俗是杂乱的、温热的,它的深处与瓯北本地的民情息息相关,以至居民的每一次对话,都会涉及到经济、生活、情感信息。当我进入双塔路,瓯江口的潮水又上涨了几公分。街道两边的店面都忙碌了起来。因天空太亮(白云很白,蓝天很蓝),空气透明度很高,我再次慢慢地陷入失真之中。一个外乡人在瓯北的街道上是游离的。游离于当地的经济、生活、情感。游离于横平竖直的街道。
当我从罗浮大街返回到阳光大道,沿江边大堤行走,看到瓯江口的潮水波荡,仿佛要涨到天上去。那些去往对岸温州城或从温州城往瓯北开来的船只,缓慢地行驶在江面上,正在上涨的潮水,把瓯北充满了经济与生活的欲望,似一只年轻乳房,对着未来敞开,使这个时代的瓯北,有着某种无限的可能。
阳光大道宽阔时尚,江堤外面,潮水在继续上涨,闪亮,耀眼,使人恍惚。
柘荣:溪流与方言
一、溪水向西流
柘荣是什么地方?远在福建,却又近在很近处。远是出了浙江省,近是与浙江的泰顺县交着县界。
十岁到十八岁,十年时间,我一直生活在泰顺县一座高山上,住地海拔800多米。一年中半年时间浓雾弥漫。泰顺,地缘上更靠近福建闽北,它与闽北是山水相连,它的一条干流就发源于我所生活的这座高山上。对于水流向何处,当时作为孩子的我们是一直迷糊的。我们问大人,我们问,这溪水流向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同样是化为含混不清的,有的说,这溪水啊,流向平阳。有的说,溪水么,流向文成县啊。他们就是没有说要流向福建的。这座高山上的大人们的心理是,泰顺是浙江的,它的水又怎么会流向福建的呢?这支溪流的源头,在上佛洋林场高山群峰的南边山涧中。我见过它最初的泉眼,清澈的,发亮的,泉水从山间汩汩泛出,缓缓流向山去。那么,它的下游都经过什么地方呢?我最初所知道它经过的地方是:玉西——泗溪——下洋——风树岗——雪溪——南坑——仕阳。再远就不知道了。而在此之前,一直以为它汇入的是文成的删溪最终会流向飞云江出东海。但是,错了。其实它是流向福建的。从谷歌地图上搜索跟踪这条溪流,从仕阳(仕阳,一条百余步的石碇步,壮观地穿越于宽阔的溪面,牛过去,人过来,人过去,牛过来,或牛与人同一方向一同从壮观的石碇步上过溪。数百年来反复如此,如此反复!)——往下游开始,分别流经的是——静安渡——交溪——(绕过狮子岗)——园潭村——周厝——(这里开始叫白石溪)——(再下段叫富春溪)——最后是叫赛江——入东海。在这过程中,流水有急促,有浅滩、深潭,在泗溪上游是急促的,清浅的;在泗溪下游,则不断地有深潭阻滞,不断地减缓着流速。它这样夹带着这一流域的方言、习俗,夹带着山间消息,一路奔流而去。
那么,泰顺向西南方向流去的这支流水与柘荣的交集在哪里呢?柘荣境内两条溪,一条叫龙溪,一条叫管溪。另一条流经县城的是龙溪。龙溪自龙溪水库上游很远处发源,经龙溪水库,往下再流经——杉柴岚——橄榄坑——杨家盛——经上城村入县城——溪坪村——围着前山村绕一圈(此时,龙溪已经为县城留下了数个流量的洁净用水)——然后,再流出县城往西流经店头村,转向正北方向流淌——再婉转奔流一段路,在一个叫东坪的地方,与枯荣境内的另一支流水——管溪汇集,然后再向西在青葱与坭墙厝附近汇入交溪。在这里,柘荣的流水与泰顺的流水汇成同一江流水,两个群山林木紧相连的县份以流水的完全交集,形成了一种地缘上的紧密关系。然后就是支流水共同的流向——(绕过狮子岗)——园潭村——周厝——白石溪——富春溪——赛江——最后入东海。
柘荣县城就依溪而建,这一支龙溪流水,在这段流域显然把流速放缓到最低。这使得县城的居民看水的心情很放松,也很放心,安居乐业并不要很多的额外因素,只要温饱足够,只要龙溪的水缓缓地流,只要男人健壮,女人妩媚,足够了。
泰顺县与柘荣县,两个县境内的流水,在群山之间回环后,向西流淌,出县境后才折向南方。
绵长的流水具有回环往复的叙事感。在泰顺境内的叙事,是轻盈的、歌唱般的。带着村落、放牛孩子、劳作者与林间的消息:牛饿了,牛饱了。树叶黄了,树叶落了。雨来了,雨停了。在柘荣境内的叙事也有着同样的品质,深秋了,晒番薯米了。冬到了,太敌了(杀猪了)。某个住么侬(妇女)看上了某一个朵摸嫩(男人)了……
到了柘荣县的最西边,到了白石溪后,是这两支水的汇合之时,这时的溪流放缓了速度,因此多了叙事上的深沉感:一个族群的兴衰,一个村庄的缓慢扩展,山民们的生活习俗的缓慢变迁……越往下游就是如此。
站在柘荣县城河滨东路,龙溪水流速缓慢,它将要绕过山前村、广福寺向西流去。河滨东路上的行人神闲气定,看得出他们眼前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即使有要做的事,也不急。也似这一河段的流水,安宁,缓慢。三年前在泰顺泗溪镇,看到溪畔的山民,也是如此安宁,放松。是否相近的山水风格孕育出的子民个性也相似呢?
在地域上,还有比山水交缠相连更加紧密的么?没有了。
二、方言在两处
还没到柘荣时,就想到了闽北的方言。以前到福鼎时,我没有仔细听当地的方言。也许福鼎方言与柘荣方言接近。但因我在福鼎时多是应酬的时间,因此就如走在一个铁皮桶的外围,根本不知内里装的是什么。这次到柘荣,一来就有种地缘上的走近的感觉。因此,哪怕在柘荣停留的时间是极短暂的,柘荣于我,仍有一种进入状态。
我少年时代生活中的泰顺蛮讲,会与柘荣方言有重合之处么?方言的试探是到柘荣的第二天上午。旅游中巴上的导游女孩正坐在我的边上,车子开往一百公里处的大山深处的宅中乡。车窗外两边是急剧起伏的翠绿山林,山势,房屋,与泰顺几乎一样。那么,这里的方言呢。它们的重合度到底有多大?我问女孩,吃饭,柘荣的方言怎么说?女孩说,吃午饭就叫掐到,吃晚饭就叫掐瞒。这与泰顺蛮讲完全一致。还有杀猪说太敌,男人叫朵摸嫩,女人叫住么侬。还是重合。在《柘荣县志方言卷》里,我找到寒,厨灰(灶灰),骹桶(脚桶),索(绳子),厝(房子),番薯米(干薯丝),菜吉(咸萝卜片),钹(跌),哪赛(拉屎),头三(畜生),生意侬(商人)。
这些重合的方言,是两地交往的咬啮的齿轮,是它们把两地山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在边界,山民们常常会使用无线移动电话的同一个基站。古老方言,现代通讯,在当代被纠缠到了一起。想象着两地用方言通话,古老的语音,经过电流的过滤,它的语意核心部分,仍然直达对方。这种方式快捷而短促,改变了大山深处几千年来延续下来的缓慢的生活节奏。还有一句话,叫做山西麦!就是长得丑的意思。当当着人家的面,说出这句话时,这真实的表达是那么的直接而令人难堪。这是山里人,语言直达,也因此让对方学会了承受真话的表达。
如今我离开泰顺已经三十五年,那里的蛮讲话早已经疏离了我。一次动车上,隔座的一对小青年用蛮讲相互调情,我却只听懂三分之一。对少年时代方言的疏离,意味着语言家园的某一缺失。对于柘荣方言,我听得懂的则更少,只听得懂二十分之一。但是,这二十分之一,已经足够我理解部分的柘荣。即这部分的柘荣县是清新的,质朴的,真实的,安宁的。我想象,在县城山前村,某一四合院,冬天阳光斜照,老人们三五一群,坐在廊檐下,回忆漫长岁月里被风干的往事。当谈及年轻时追某一漂亮的妇人,顿时印堂明亮,黯淡的瞳仁里有一点星光闪耀。然后谈太敌(杀猪),饮食,旧梦。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光里,杀猪是多么大的一件盛事!它的声势(——猪的震天嚎叫,整个村庄都听到)、它的仪式(——刀光与喷血,灼热的,紊乱的,兴奋的,残忍的),它的过程(——巨大木桶,滚烫高温水去毛,从黑脏到全身雪白,闪亮快刀快速开膛),它的期待(——猪肉、猪腿、猪肚、猪肝、猪心、猪头),这一切,对一个五六十年前的村庄,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当老人们发出“太敌”(杀猪)这个柘荣方言的音节时,他们是激动的,迷乱的,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在柘荣,方言的节律,在老人处是缓慢的,深带着一个已经逝去的旧时代的印记。在中年人,是绵密的,包容了最大的人世生活情景。在青年人,则是相对快速的,他们有着远近不同的目标需要以最近距离去抵达,也使得他们天生享有一种速度感。而方言的演变,也往往是在快速的反复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发生着,这发生,连他们自己也毫无所知!
在广福寺,一边是清澈的龙溪流水,另一边的细节是香鼎上悬挂着的几只锈蚀的小钟(风铃)。在这个安静午后的广福寺内,只几个僧人在闲散地走着。我的相机捕捉着小钟上的时间与泛绿的锈迹,它们在清晰的定焦镜头里,以深刻而丰富的锈蚀,把时间与安宁的品质以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而柘荣的方言,也如这铁铸小钟(风铃),几千年的岁月流变,使得柘荣话有着一种既质朴又丰富的品质。比如,当他们再次说起如下的方言——寒,厨灰(灶灰),骹桶(脚桶),索(绳子),厝(房子),番薯米(干薯丝),菜吉(咸萝卜片),钹(跌),哪赛(拉屎),头三(畜生),生意侬(商人)——这浙闽边界的回音,不仅仅有着山水的交集,也因此具有了更深层次的血肉的交融,它是文化的,生活的,世俗的。有着山野清新,更有着人间烟火之味。甚至粗俗、生动的骂娘和调侃的语言,也因发音独特而具有了语音发音学的深刻意义。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