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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黄昏

2014-07-24

东方剑 2014年8期
关键词:老师

◆ 王 彪

少年的黄昏

◆ 王 彪

胡小黎老师被带走的那天,我记得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时近黄昏,暮色的光轻轻柔柔地打在斑驳的墙上,带着颓废的气色,却又叫人生出一种金色的希望来。

胡老师最后一堂课上的是自然,我记忆深刻。窗外寒风凛冽,窗内教师讲台上,胡老师她那白生生的手,轻轻捏着几片树叶,她说那是标本。接着她开始讲解制作过程。她说制作标本第一步先要去寻找漂亮的树叶,白杨树、梧桐树、万年青、桑树,她说她最喜欢红枫叶,尤其喜欢那种黯然的紫红,莫名的喜欢。树叶带回来,清洗后上锅蒸或煮,这是她的原话,她说火不能太大,因为不是要蒸熟,五六成就行了。然后拿出来阴干,再然后就可以夹在书本里成型了。她一个个地讲解着不同的树叶标本,绘声绘色,那双白手舞动着,衬托着白而精巧的脸,她的五官找不到任何瑕疵,完美到让人心疼。她来自城里,但是说起树叶子的事,比我们乡下人还要熟悉、得体。

我一直都觉得,美人都应该很善良,因为她们是上天派来的。从记事起,我还自然地知道:掌握最高权力的人都是美和善的,因为他们胸怀天下,没有私心。

美丽的老师上课会有两个极端,一是学生不专心,人从婴儿开始,已经知道美丑;二是学生很专心,爱屋及乌。每次胡老师扭摆着高挑的身材,轻盈地走过课桌,我都会闻到一股清香,像是野外的什么稀有的花香。不少老师都说,胡老师搽的是香水,是洋人用的玩意,似乎用洋人的东西就是一种罪过。还有女老师背后说,搽这种异香玩意的肯定是身体有问题,基本就是腋臭。

反正在胡老师被带走后,有人欢喜有人忧。

有一次,胡老师去我家家访,天空飘着稀落的春雨,道路泥泞,她穿着一双白色的雨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黄褐色的烂泥里。我犹豫而欣喜。家里有些昏暗,点上煤油灯还是觉得暗,我羡慕别人家弯弯绕的电线和圣光一样的灯泡。娘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上去应和着胡老师的话,有点局促和不安。女人之间本该是平等的,问题就出在了对比上。

这是第一次有老师上门家访,娘拿出了自家油炸的馓子和米花糖,那是过年时的存货,还特地在开水里放了几勺红糖。对于胡老师,娘把她当贵客招待,她很清楚,儿子在学校里是个什么货色,从没有一个班主任肯上门家访,尽管娘并不知道家访是个什么东西。

“王克明在学校表现很好,就是头脑太灵活了,纪律性不够强,毕竟还小,以后会变好的。”

娘每一次站起来为胡老师递送食物和茶水,胡老师都会谨慎地站起来迎上去,连说谢谢,直到娘坐下来,她才缓缓地坐下来,继续说着调皮的我。

“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这孩子从小就不听话,他爹可没少揍他。”黯然的光很不情愿地打在娘的脸上。

“孩子不一定非得听话,只要遵守规则就行了。王克明最大的问题是偏科,他数学很不好,好几次都没考及格,但语文又很出色,几次都是九十分以上。他的作文写得很有想象力,在家里是不是经常写日记?”

“写什么我不知道,反正经常躲在屋里写东西,为这事,他爹骂过他,也揍过他。有一次看了他写的东西,当场就把本子撕了,说他整天胡思乱想,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胡老师显得有些惊诧,但很快就平静了,说:“你们应该支持王克明的爱好,我看过他写的作文,很有天赋,想象力丰富。”

娘静默了一会,像是缓过劲来似的,用滞后的思维去追赶着胡老师的话:“是的,这孩子就是想得太多,不踏实,他爹说过他,人不踏实,将来必然吃大亏,受大罪。他爹这辈子就厌烦不干实事的玩意,临走时还说到这个。”

“临走?他去哪里了?”

“死了,一年前死的。”

“啊,对不起。他生病了吗?”

“也谈不上是病,一开始没病,身体好着呢,后来经过一些事就病了,一病大半年,就死了。”

胡老师白生生的脸庞,在灰暗的屋里显得更白,更亮了。她默默转头,望着里屋的我,恰好我也像个小偷似的,趴在门边窥视着这对女人。窗外的雨声,低迷,苍凉,隐隐有一股寒意。

那一天,教语文的班主任郑月梅和胡老师吵起来了。郑月梅说胡老师多管闲事,说你又不是班主任,整天找这个学生谈找那个学生谈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班主任了!看你是个城里人,还以为多懂事呢,搞了半天,都是虚伪的玩意,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郑月梅说到激动处,肥厚的嘴唇一阵抖动,带动全身的赘肉在傍晚的斜阳里抖动着。她的头发焦枯,不像胡老师那样闪着光泽,因此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大了四五岁。胡老师几乎插不上话,就算是发狠地回击几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从远处看,这两个女人就像是两种动物:虎和羊。

校长来了,对着眼睛红红的胡老师说,胡老师,你才来学校不久,应该懂得规矩,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人师表,先得把分内工作做好,你这样越位,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郑月梅掐着腰,凌厉地站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校长对着她安慰了半天,说郑老师,你是老同志了,别和年轻人计较,人家也是刚毕业的师范生,多让着点。郑月梅瞪着眼珠子,撅着嘴巴,极不情愿地转身而去,留下胡老师孤零的身影,渐渐被昏黄的光慢慢吞噬。

有一段时间,适逢梅雨季节,连续阴雨天,这边地皮还未晒干,大雨又接着下,哗哗地似乎要把所有的陆地都漂浮起来才算完。下雨的时候,夹杂着电闪雷鸣,胡老师就申请住校,一个女孩子,骑自行车回城显然是害怕的,但她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子,住校也会有让她害怕的地方。

三天后,出事了。村里的王志轩,小名叫大信,早年当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受伤后提前转业,腿稍微有点跛,但不影响正常跑步和跳跃。转业后,大信高风亮节,说我是党员,那么多战友都死了,我还活着,算是命大了,绝不给政府和组织添麻烦,拿了一笔安家费回村来了。

后来,大信做过几年村干部,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彻底沦为平民了。

大信身强力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听说他在部队里英勇善战,杀了不少敌人,在村里没少帮助过乡里乡亲,说媒的时候,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成婚了。一个好男人的婚姻,有谁不祝福呢?但后来也传出夫妻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凶。但谁也没去管这茬,清官难断家务事,天上下雨地下流,夫妻打架不记仇,晚上还得睡一头。大信打媳妇,但不影响他保家卫国的英雄形象。

出事那天晚上,当很多人看见躺在地上的大信身体发抖,眼神无助,且又语无伦次时,都不禁惊呆了。一旁站着胡老师,手里拎着一把菜刀,身体也在抖,人越围越多,她不禁把刀收了回来,往胸口去靠,看得人都生出一种担心,担心那把菜刀会割破她的胸部,那微微隆起,犹如兔臀的胸部。

胡老师一个人睡在一间约有三分之一教室大的临时宿舍,天虽然阴沉,但月亮不时会从厚厚的云层钻出来,投下清冷的白光。闷热的夏天,让人很难一下子睡进去。胡老师偶然翻身来去,就在即将进入梦乡的一刹,突然她被惊动了。窗外一团黑影,先是如鬼影摇晃,后来就伫立不动了,一双眼睛直射向室内,射到了床上。听说人在看不见的时候,仍能够感觉到眼神的来路,这是人的本能,动物是没有的。

胡老师不动,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胆大。她想阻止一场恶念的预想,却偏偏静止地躺在床上,像是在等着什么发生。没有悬念,那人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胡老师一声大叫的同时,抄起床边的菜刀就迎着上去,那人慌不择路,摇晃着向外冲去,月亮的白光射了过来,刀光闪闪。接下来就是村民看到的场景,马灯聚集在一起,分外的亮。

村里有的是能人,人人都是破案高手。躺在地上的大信还没有苏醒,双手的血在汗津津的夏夜,似乎要被凝固了,但很快又被新的汗水激活了。旁边的人正说着自己的推理,“肯定是他人伤害,但手上的伤不像是外力所伤。”大家顺着他的手指往围墙上看,丈把高的青砖围墙上闪着散落的寒光,是高低不平的玻璃条子,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倒插着。另一个人说:“肯定是跳上去时手抓住了玻璃碴子,松手后摔昏了头,应该是这样的。”大家跟着点头认可。这时,大信醒了。

大信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但他体内的本能却指使着他轻微的颤抖,他越是想掩饰,颤抖越是厉害。他是去过战场的人,是冲杀过前线的老兵,机枪、步枪、手雷、手榴弹,他都领教过,杀人的时候也颤抖过,后来就成了习惯,跟吃饭拉屎一样顺当了。可此时,他为什么要颤抖呢?胡老师想说你们快送他去卫生所包扎,但她终没有说出口,她抱着菜刀转身想走,脸上露出了别扭的表情。“那个胡老师啊,你先别走,这事你看要不要报公安?”是民兵营长来了。胡老师顿了一下,说不用了。她又转了身想走。

此时,斜刺里冲出一个妇女,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大信,扑上去号啕大哭,边哭边骂:“哪个驴日的对俺当家的下了毒手,有种你明着来,孬种、龟儿子才下暗刀子,明着来大信绝对把你撕成八瓣子!”当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胡老师身上时,妇女像是被电击了要害部,冲上来撕扯着胡老师,“你这个狐狸精,肯定是你这个狐狸精下的毒手,你还拿着菜刀,有种你砍我啊,你对着我来,你不来就不是人,你不来你就是个婊子!”胡老师攥着菜刀,步步后退,这人间利器,到了她手里,反倒成了累赘,她急切地呵护着,生怕刀碰到对方,哪怕是刀背和刀把。

这样热闹的场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盛夏难眠的夜空里,这样的场面无疑是具有观赏性的。大信含糊不清地呼叫着妇女的名字,但无法阻止她不依不饶地重复着那些动作和谩骂。民兵营长断喝一声,说这深更半夜的,瞎折腾个屁啊,赶紧把志轩抬去卫生所。然后又说,胡老师,你先回去睡觉,这事明天再说。妇女带着委屈的脸色,回头对着民兵营长说,营长,这事你得主持公道啊,大信可是立过功的英雄,是转业军人,还曾是村干部……这事得往上报,得让公安来逮人……

妇女越说越有劲,似乎忘记了躺在地上的丈夫,忘记了他头昏脑胀,忘记了他双手的鲜血,忘记了他曾委婉地对她说过你这个婆娘能不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胡老师被带走时,距离大信受伤已经有一年半还多了。大信受伤,当时我就在场,说实话,我是心疼的。我们年龄差了一大截,但我们常在一起聊天,像是从来就没有障碍的知己。在那件事发生后,我郁闷了很久,一是我没有勇气送大信去卫生所;二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问号在脑子里晃悠了很久。直到一场被称为“严打”的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后,我还在探寻其背后原因。

“我就说要出事吧?现在果然来了。这娘们身上就是有一种不安定因素,我早就觉得要出事。”郑月梅老师还是那样肥胖,只是嘴唇稍微瘪了点,似乎是衰老的实证。夕阳的光,冷冷地打在她和校长的身上,两人的剪影,一胖一瘦嘴对着嘴谈论着什么。

校长猛吸了一口烟,慢慢弹了下烟灰,然后求助似的看着郑月梅。对方心领神会,上级从不会挑明自己的需要,做下级的要主动分忧。她往前凑了两步,嘴唇往上,剪影里看上去要主动亲嘴了。“要我说,这事必须要先考虑学校的荣誉……”我心想,什么学校荣誉,直接说校长的位子好了。“先得撇清学校与这个娘们的关系,首先是她自己选择来校的,我们正好缺老师,接受也是理所当然,弄到最后顶多是个政治敏感性不强,把关不严,最多是写写检查;如果是思想教育不够,管理失误,可能就要连带处理人了,看这个架势,这个娘们的罪名不得轻了,现在什么形势,但凡沾上男女问题的,吃枪子都有可能。要我说,这事必须得……”说到此处,她突然像被耗子咬了似的,本能地向后一步,怔怔地低歪着脑袋看着我,像是见到了外星人。

校长把准备递到嘴里的半截烟头突然扯了回来,像是急刹车,然后突有所悟地狠狠摁进了桌子上的玻璃烟缸里,一团灰黑色残忍地玷污了透明的容器。

“你小子给我听好了,今天我有急事,改天再谈谈你的问题,你先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劳教判刑的多了去了,找你谈是对你负责任,你闯的祸还嫌少吗,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校长的话随着黄昏的光扑面而来,由金黄变为紫红,再到灰褐,最后是暗黑。校长说,郑老师,这是你们班的大刺头,你要给我看好了。然后他指着我,手指上深黄渐变为紫黑的烟渍看着教人犯恶心,“你给我记住了,今天听到的话你敢漏出去半句,我一定把你办了!”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办了”是什么意思,只是这样的威胁对于我是起作用的,当然是反作用。我一向如此,你越是威胁我,我就偏要去干。这与原则无关,是性格使然。郑月梅对我说,你的成绩除了语文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是的,你是考过一百分,那是语文,但这年头光会写个作文有屁用,现在是“数理化”的天下,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就一条,你记住,多管闲事没有好下场,听话的孩子有糖吃,反之就是孙志坚的下场。

孙志坚因为罚跪时与老师对打,被开除了。他成绩优秀,虽然坐在最后一排,但考过两次双百,还有一次是一个九十九,一个一百。开除不到半年,就跟着一帮土痞子混在一起,成立什么斧头帮,还文身,没多久就因为流氓罪被劳教了。他娘追着警车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得了精神病,穿着一双破鞋,脚后跟磨得稀巴烂,都出血了还感觉不到疼。

我爱俺娘,俺爹活着的时候,我也爱,但这一回我是下定决心了。

胡老师再回到学校时,是随着一批犯人来的。三辆警车拉着警铃,前后护卫着一辆军绿色大卡车,车上站着四排警察,手里拿着枪,每一排警察的前面都站着一排犯人,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衣服,颜色灰暗,衬托着他们灰暗的脸。胡老师,是胡老师!我看到她后,心里慌乱地喊着她的名字:胡小黎。她下车时,警察的眼睛和枪的方向,从未离开过她,尽管她戴着手铐,马尾巴长发已经剪掉了,看上去比男人的平头长一点。我一眼就认出她了,那双戴着沉重手铐的手,依旧是白生生的,一双不大的眼睛依旧澄明闪亮,在右眼下指甲盖远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痣,米色的。听大人们说,这叫滴泪痣,命苦。

法制宣传教育大会在操场上有序地开展着,讲台上坐着一排人,轮流说着什么,然后是几个犯人被押上去发言,发言的时候,身后依然站着拿枪的警察。底下一片肃静,似乎谁不小心发出声音就要死于枪下。其间,有犯人要上厕所,屁股后面紧跟着四个警察,端着枪押着过去。

我偷偷地看了校长的方向,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腰身挺直,始终不肯塌下腰来歇一歇。我看不见他的神情,我猜他有一种惶恐。轮到胡老师发言时,她想说些什么,但像是被谁割掉了舌头,她越是努力却越是讲不出来,她有过努力和挣扎,最终还是放弃了,一脸平和地看着台下,任凭台上的人怎么催,她始终默然。不骄傲,也不忧伤,有一种天然的不卑不亢。

班级里一阵喧哗,大家猜测着胡老师的罪行,然后说着严打的意思,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说这次来的回去都得枪毙了,胡老师也跑不掉。我上去和他们理论,说现在还没有判刑,怎么可能枪毙?他们撇着嘴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去看书好了,书里都记着呢。他们又继续撇着嘴,轻蔑地说,吹牛逼吧你。

又是一轮争论,有说严打的时候,逮住了都要枪毙,还有的说胡老师参与杀人了,肯定跑不掉。议论在郑月梅老师的呵斥中戛然而止:“你们这帮小杂种,从小就会嚼舌头,法制教育会这事明天每人交一篇听后感,不准再讨论。”

几天后,班里的“情报员”吴贵旦还是报告了一点情况,说他听见了郑老师与校长在讨论胡老师的事,好像说胡老师勾引别人的丈夫,那个丈夫把老婆给杀了,还说这回学校恐怕脱不了干系。我忽然想到,胡老师在台上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时,校长干瘪的脖子死命地往后仰着,脸朝向胡老师,恨不得自己跳上台去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老实地坐着。这让我对胡老师的印象又格外加重了,因此在写听后感时,能够想起来的犯人只有一个胡老师,那些同来的,似乎只能算是幽暗的背景。

我不知道吴贵旦这个信息是否准确,老师常常对他的泄密感到气愤,气极了就骂他是“乌龟蛋”,只要把他的名字全发出重音。一场猜测之后,没多久,一个受到普遍认可的信息快速散播开来。

暑假时,胡老师回到城里,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男的,男的有老婆了,但俩人还是好上了。男的每天都来参加舞会,每次只和胡老师跳,就着黄昏柔和的暮光,两人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更忽视了不远处的一个女人。散会后,那女人问丈夫,要我还是要她?男人回答不出来,他是大学老师,这种事说出去,非丢掉饭碗不可。现实让他只能选择这个女人,而幻想又让他莫名其妙地指向胡老师。他陷入了分裂。

没多久,那女人死了,就在冷冬到来之前。那个男人来过学校两次,有老师看到过,白白净净的,个子蛮高的。胡老师算是高的了,他比胡老师高了一头,斯斯文文的,穿着干净,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着。他们说,看不出这个男的有多大,感觉他读过不少书。“反正打死我都不信他是个杀人犯,除非他一夜之间中邪变魔鬼了。”

胡老师既没有承认是男朋友,也没有否认。男的被抓一个月后,胡老师从教室里被带走了,那小心捏着树叶标本的手腕上多了一副锃亮的手铐。至今,那几片树叶标本还在我眼前晃悠着,像是刚开在阳光下的新鲜。

我从记事起就有一个军人梦,村里唯一当过兵的人就是大信,因此我们很谈得来。我叫大信三叔,他喊我爹二哥,听爷爷说,我和他家是一个老祖宗。我爹活着的时候,与大信如亲兄弟。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朋友,一定有个长处令他钦佩。大信没读过多少书,我爹做过几年私塾,读书上瘾,他死后,给我留下的遗物就是一大堆书。

大信喜欢听老爹讲古代故事,有一次我爹说:三弟,今天我给你讲三位先贤,他们都作古两千多年了,但他们当时就能知道我们今天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孔子,一辈子颠沛流离,差点饿死在半道上,他说“君子不忧不惧”。君子的内心都是光明正大的,就算是全世界都不知道他善良的内心,他也不会抱怨,仍旧去行善。

颜回,孔子的大弟子,只活了40岁。他是被活活饿死的,他坚持不要来路不明的钱财和食物。

孟子,他说一个人是不是君子,就看他有没有良心,这是人与禽兽的根本区别。“良心都被狗吃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爹做过老师,后来被拉出去批斗,跟胡老师一样,他也是从教室里被拖出去的,几天后放回来时,鼻青脸肿,头发被揪得像一团歪七扭八的乱草。他一瘸一拐,进门后扑通倒在地上了。风雪来袭,寒风呼呼,还没有立冬,就开始飘雪花了。我娘当着爹的面,没哭,默默地用热水为他洗脸。后来,我爹又被拖出去,说他是大地主出身,是“黑五类”,是臭老九,是孔老二的信徒,都应该被打倒,说这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懵懂着,想不通,这些人与我爹无冤无仇,怎么狠心下毒手!

风波过后,我爹无论如何不愿再回到讲台。他平时除了帮人写信、写对联、写墓碑什么的,就老老实实地种地。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打开几个书箱,凑着煤油灯婆娑的光影,安然地读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这里静止了。

我爹的书在所有亲友中算是最多的,那是我娘用命保护下来的,听说她大半夜分散搬运到红薯窖里,把整个窖的上盖捣毁,然后埋藏,做出废窖的伪装。这样既帮我爹减轻了罪行,也留下了我读书的可能。

但是我爹始终不让我碰那些书,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我在学校里常常调皮闯祸,为这些事,我没少挨打。但我就是忍不住去那样做,似乎我必须要那样做不可。

几个同学趁着双休日溜进学校,把一间放书的仓库挖开了一个洞。他们的目标是期末考试的卷子,我的目标是小说、诗歌什么的,我钻了进去。后来,这帮家伙把我供了出来,我把三本“赃物”书全都上缴了,其中一本是俄国诗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心儿生活在未来,现实却显得苍白,一切皆短暂,都将过去,而过去的一切都将可爱……”我爹硬着头皮去学校接受批评,校长说,这孩子要完蛋了,“从小偷针,长大偷金”。

当时对我的处理是,“你把孩子带回去算了,学校教不了这个孩子。”父亲欲说什么,但张不开嘴。后来是数学老师陈恒太帮忙解了围。他都四十岁了,还没娶媳妇,当年他与对象都买好家具、自行车、手表准备结婚了,但对象出国留学,再也没有回来,他就把那些结婚的东西全都挂在墙上,还用塑料纸盖起来,谁都不能碰。有人说他有精神病,经常发癔症。他很孝顺,母亲死的时候,大冬天,他一身单薄的孝衣,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窝里打幡,走在棺材前头,回来的时候,脚都肿了,还被冰块划伤了。人家劝他,他说:俺娘大冷天生我,砸冰窟窿给我洗尿布,受的苦多了去了,我这点苦算什么?

陈老师说,克明同学喜欢看书是事实,但偷书肯定是严重的错误。当然,念你是初犯,应该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但你必须知道自己的错误所在。校长,克明同学这段时间表现还不错,我给说个情,该处分处分,如果再犯,果断开除,王老先生,你说呢?

我爹一个劲地点头,仿佛是他获了大赦。回家后,他把书箱子的钥匙都给我了。我爹死后,我娘说,你爹是不想让你走他的老路。

我爹反映到村上,反映到几位长辈那里,都没有回音。后来他干脆跑到东白庄去找那个女人,说你能不能给我做个证明,没这事。那个女人说,你神经病啊,我有啥义务给你证明这个鸟东西,到时候你是清白了,我反倒不清白了。这叫什么事啊!瘸子在一旁没言语什么,只是示威似的望着这边,两道冷冷的光射了过来。

没多久,我爹就病倒了,只是一声咳嗽就爬不起来了。再后来就吐血,喘不过气来,四肢抖动着,越来越瘦,最后都没个人形了。

大信说,奇了怪了,你爹脑子有点分裂,他对我讲课时头头是道,咋轮到自己就撑不住了呢?他不是说“君子坦荡荡”?想不通。

我问大信,这事到底有没有?大信回答我:“这事别说没有,就是有了又咋样,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货。这事到此为止,让你爹安息吧。”

没过多久,大信来找我,莫名其妙地问我:“你记不记得你爹给我上过一堂《诗经》?”我想了一会说,好像没有,咋了?大信说:“没什么,最近翻小本子,一下子看到了,突然觉得感触很大。”

我伸头去看了一眼,两句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我爹的笔迹,大信说他不会这么难的字。但他自己做了解释的抄录:“喜欢一个人,不要害怕,不要不好意思,要大着胆子去追求,不成功也没啥,顶多是没有了面子。”大信说,二哥当年就是主动去追求的你娘,那时候讲出身的,女方家不同意,你娘铁了心跟着二哥走,跟家人说,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是一定要嫁给地主家的,我就是要做地主婆。结婚后,日子却越过越穷,但你娘跟二哥从未红过脸,二哥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生活直白地表露羡慕,并大为感叹时,他的生活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大问题。大信羡慕的是我爹的婚姻,后来我觉得准确地说是爱情。通过他的叙述再加上我的观察,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老婆从没有把他放在丈夫的位置上,大信部队转业后,带着残疾的腿,于匆忙中成婚,一直没有孩子。开头错了,以后的路就越来越错得离奇。他老婆是真心疼这个男人,但凡自己能干的活,从不让大信插手,他是大家公认的英雄,逢年过节政府的人都来看望慰问,堂屋正中悬挂的是一张大红底子烫金字:光荣之家。

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是独属于她的英雄,她一介农妇,没有令人艳羡的首饰,没有算得上高档的漂亮衣服,没有让人称得上的特长,连个孩子都没能生出来,这个缺憾,让她觉得这比缺胳膊少腿没有乳房可怕丢人多了。她唯一能够炫耀一下的就是嫁给了英雄,尽管腿有点跛,但毫不影响他英雄的本质,反倒是个绝好的店招广告牌,她走出去,人家会说,这是某某英雄的老婆,她深爱着这个前缀,这是她唯一骄傲的地方,是她活着的兴奋点。这样解释她对大信的舍命偏袒,一下子全都合情合理了。

但大信要的只是一个老婆,一个正常思维的老婆。平等地生活在一起,一起下地干活,一起说说笑笑,一起躺在床上,做一些只属于夫妻间的快乐事情。然后一起生个孩子,一起老去,没有悬殊,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平庸而丰富的世界。

对于大信来说,最大的痛苦是改变,他可以带着全排的弟兄冲杀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可以英勇地利用战术改变局部战局,为大部队突围和冲锋打好前站,却无力改变乡村里一个庄户人家一个雄壮男人的婚姻质量,他觉得自己每天都活在错误里,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可怕。

我曾犹豫不决。我跟我娘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说我想帮胡老师做点什么。我娘看着我,没说话。我说我梦见她了,她伸出了一只手,很白的手,我睡着了也认得。可是我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就快碰到时,突然醒了。我坐起来想了半天,耳边还响着胡老师在梦里的一句话,声音很轻,轻得只有我一个人听到。我哭了。我娘继续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你一个小屁孩,能做啥事?我娘很少说话,但她的沉默常常能让我读懂很多隐情。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现在是个什么世道,人都被法办了,你又不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

我没有躲开我娘疑惑的目光,反倒更坚决地看着她,我不能后退,我需要这力量。我娘说,胡老师真是个好老师,怎么就摊上这个事了,真是好人不好报啊,你小子真有啥想法,去做吧,反正你爹去之后我是越来越管不住你了。

有一天,陈恒太在上课前宣布以后胡老师的课由他代上,希望大家不要吊儿郎当的,应该对得起胡老师的教导,她是一个好老师,她还想着有一天能回来给你们上课,她记得好多人的名字,她瘦了很多,说很想你们。原来陈恒太带着其他老师去看过胡老师了,见了五分钟。

放学后,我第一时间找到了大信,急不可耐地转述了陈恒太的话,还说我娘支持我有机会的话去看看胡老师,我知道靠自己是不可能有机会的,只能靠你了。大信有点疑惑,靠我?我说是的,我知道你有战友是公安,你和我说过的,你不要耍赖皮啊。大信像忽然回过神来似的,用手摸着后脑勺,歪着脑袋看着我,好像我脸上突然破了几个洞。你小子不说,我还真给忘了,对啊,我有个战友在公安局,是我们班的战士,城里人,鬼精鬼精的,眼睛不大,但枪法很准,有一次不是他射中了对方的机枪手,我们全班都得完蛋,就是他。大信说,他俩是生死之交,在越南甘蔗地里一起拉屎时,差点被一颗炸弹炸个稀巴烂,“当时我一把拽着他冲出去了,裤子都没来及提,他个头小,否则我俩全都挂了。”

但大信的兴奋转瞬即逝。那个老战友在他结婚的时候来过,现在突然要他为了这个未婚女人做点什么,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名誉问题。其次才是老婆的问题。私心往往是正义的死敌。

但是我捕捉到了大信的一丝犹豫,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胡老师不是那种人”。凡事露出犹豫,就是说明有希望。我没问他“那种人”是哪种人,我很清楚他对那晚的事件还存着顾忌。那晚,他的双手都被缝针了。第二天当他躺在卫生所挂水时,民兵营长来找他,说去找了胡小黎,她的意见是就当没发生过,还问了你的伤情,你看呢?大信没言语,他知道此刻自己没有多余的话。但他还是把挂水的管子往旁边推了一下,眼睛望着滴答滴答的吊水中转处,对营长说,那晚真是去巡逻的,加上也喝的多了些,没想到……

民兵营长听完后,说你好好治疗,反正医疗费村里全报销。临走时又郑重又不情愿地叮嘱大信:“把你那媳妇管管好,什么有人要陷害英雄了,谁要害英雄了?我们爱还来不及呢!这娘们,就坏在一张破嘴上。”

事情结束得没头没脑,谁也不好意思去打听这个没头没脑的事,大信的老婆叨咕了几天后也没了动静。直到有一天,大信实在憋不住了,拉着我坐下来,说出了真相。那晚他是真心去巡逻的,胡老师住在学校里,他怕有坏人捣蛋。去之前他带着一封信,很短,一百字都不到,内容就不说了。当时就想着能碰到胡老师就亲手交给她,他不希望这事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去了之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鬼使神差地进了胡老师的门,只想把信放下就走,那晚月亮时隐时现,像是注定要有什么发生,月亮的光柔和得很,像是促使他去做这件事的魔咒,大信说就怪月亮吧。接下来就出事了。胡老师一下子坐起来,举着菜刀冲着他就砍,他掉头就跑,慌不择路,再加上一跑得快脚就开始跛,眼瞅着就要追到了,大信急了,赶紧上墙,结果把墙上插着防盗的玻璃条子给忘了,疼痛之下,放手摔在地上,头晕眼黑,不省人事。

大信说他连夜把那封短信嚼碎吞进肚子里,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也不全是担心老婆闹腾,现在想想那晚真要被胡老师砍死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一天比一天焦急,梦境频繁地出现胡老师,出现大信。有一次,大信穿着军装,笔直地站在一扇门内,就站在门口,脚尖抵着门槛,门槛很低,还不到脚面子高,他站着不动,像哨兵一样观察着门外。我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结实的后背,有一种想推他出去的冲动,当我伸出双手时,我醒了。我娘喊我上学,她轻轻地推了我一下,眼睛看着我,我从她的沉默里再次读到了信息,你的计划怎么样了?该不会忘了吧?你小子不是挺能耐的吗?该不会想打退堂鼓吧?反正你娘无论如何都支持你。“小子,赶紧起来了!”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父亲的房间里,最后的黄昏之光透过小小的窗户射进来,有些告别前的壮烈,又像是回光返照。光束无意地打在父亲的书箱上,给那些陈旧和类似脏污的包装带来一丝希望。记得气若游丝的父亲临别前曾表现出对人间的不舍,坚韧而倔强。他轻轻地对我说,遇事不要着急,静心才有灵感。无助的时候,冲动的时候,生气的时候,读读这些书,它们能让你安静下来,能给你答案。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再提起胡老师了,似乎学校里压根就没有过这个人,谁会关注一个不存在的人的生死呢?

有好几次我都想和班主任郑月梅好好谈谈,恳请她带着我们,作为学生代表去看看胡老师,就那么看一眼也好。但郑月梅已有言在先,胡老师的事已经过去了,谁提就是违反学校纪律,我身上已经背了一个大过了,我暂时还不想被开除,起码得读到毕业,也算是对胡老师的一个承诺吧。

我无聊地翻着那些早已经读了几遍的旧书,每一次读都会有新的感受和希望,似乎有一天会读出什么奇迹,好像里面的人物会跳将出来,与我对话,或是那些虚拟的风景和场景会完全还原,就在屋后的大片田野里,如彩虹一样悬在空中。

翻着翻着,我想起了我爹讲课的神情,平和、凛然、认真。于是,我开始为大信读古文。大信在他的小本上不时地写下歪歪扭扭的小字,跟生病的苍蝇或是快饿死的蚊子似的。但我很喜欢他的认真劲。

我给他读了皋鱼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

又读李白的《侠客行》:“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一首读完,我又尝试一种新的读法: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

……

大信没看出来,我把几个人的诗句组合在一起,觉得更有意境。黄昏的夕照,落在不远处的大树上,如同裸体的巨人,迎面对着灿烂的金光。大信的影子重重地投在暗黄的沙土地上,我们席地而坐,屁股底下是一片薄薄的麦秸秆垫子。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天朗读了,懂的地方我就解释一下,不懂的地方就读一下而过。我喜欢那些文字韵律,或激昂,或慷慨、或忧伤、或壮丽。从不给你绝望,伤到极致,重新出发。我有时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这些句子激活了、点燃了,有一种热气腾腾的错觉。我继续那些奇妙的组合: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冲锋的战士,喊着口号冲锋在枪林弹雨里,我读得汹涌澎湃,读得气壮山河,读得惊天动地,我以为:一条人命,足以抵上万千山河。

大信因为读书太少,在部队里没能提干,这是他终生的遗憾。一起读书很多天后,他开始感慨,说到今天才知道,世上还存在着远比提干更有意义的事情。他突然站起来,站在黄昏里,紫黄的光飒爽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有些凛然,仿佛站在了一个门口,如同我的梦境重现,他似乎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如那些慷慨就义的旧人。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光,我记得每一天光影的变化,从太阳西下到彻底埋进了土里,但不会让人觉得绝望,那落日余晖就是一种希望,是一种把什么种子埋进大地的踏实。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这样的荣光,不会再这样朗读,这样鸣叫,这样嘶吼,这样极富有存在感。尽性、释然、安谧。我被那些古老的文字深深打动着,经历几百年,它们依旧发烫发光。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朋友,陪伴最多的就是这些文字,某种神力赐予的遗产。我的朗读似乎不是我在读,仿佛有双上天的手,拥着我、牵着我读下去,或者是上天的什么神借着我读那些人间稀少的文字,而我只是道具,虔诚地执行,并乐意做个忠诚的信徒,为表示我的忠诚,我愿意献上全部的声音和分贝,还有血性。

大信到县城去找公安局的老战友时,我正坐在教室里安心听讲。我从未曾这样认真过,我像是一下子中了邪,完全进入到了老师布置的局里,尽管是最厌烦的数学课,尤其是那些绕得人头晕的应用题,现在却一下子进去了,仿佛进入了马戏团,看那些如动物般的数字跳来跳去玩杂技,乐在其中。

课后,陈恒太把我喊到办公室,问我,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小动作,关于胡老师的?我疑惑又诧异,摇了摇头。他笑着问是不是又想挨棒槌了,笑得很真诚。我知道,他挥舞棒槌时从不会提前说。“乌龟蛋”都交代了,你小子还嘴硬。我心里暗想,还真是个乌龟蛋,这么快就把朋友卖了,其实也说不上是卖,只是一时嘴快,没憋住。但我不担心,陈恒太从不出卖人。这样的老师,我愿意把他划到朋友一栏里,尽管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用大信新学的话说:一面之缘、生死之交。

陈恒太说,你小子别乱来啊,现在的形势我都看不透,你知道啥啊,你知道多少人吃花生米了?胡老师算是好的了,总算没有立即执行。你把学习提高上去了,就是对胡老师最大的帮助。懂吗?我想说不懂,但没有说出来,我垂直着臂膀,手里紧紧地捏着褂子的下摆,似乎要把它拧出几滴水来。我有一种想争辩的干渴感,但我只能吞咽着口水,余光尽量避免直视陈恒太。他说,他们去看胡老师的时候,聊了几句,说那个白净男人舌头被咬掉了,说不出话来,她去见他时,让他写字交流,结果男人刚写了几个字就把笔纸扔掉了,喊着“血血血”,这个案子只能看运气了。运气,你懂吗?

几天后,我和大信进入看守所,见到了胡老师。但不能说话,只能在规定的距离趴着铁栏杆看,铁栏杆从下一直竖到顶,钢筋比大信的大拇指头还要粗,坚不可摧。一条窄窄的走道距离铁栏杆足有十米开外,就算是喊话都不可能听得清楚。大信说,这个机会是他向老战友死活争取来的,说涉嫌杀人案,不准随便接触外人,要不是你,怎么也不会开这个口子,弄不好就得吃个处分。大信还打听到,那个白白的、高高的男人被抓进去没多久就犯神经病了,谁也不搭理,他老婆的确是死了,是一把切西瓜的尖头刀,不知道怎么插进了她的肚子里,好像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男人不承认杀了老婆,但承认与胡老师有爱情关系。走道里有了动静,胡老师最显眼的就是白,无论多灰暗的囚服,都挡不住她的白。远远望去,前后夹击着的那个女子轻轻掠过稠密的铁栏杆,只有一个白影,前后黑色的影子,如同两个魔咒,牵制着、拽拉着一袭白纱,鲁莽地拖在地上,往前奔跑着,白纱被粗暴地摩擦着地面,却不时飘起来,仍旧是一尘不染。这种一尘不染似乎是激怒了谁,一种力量在肆意地打击着这样的一尘不染,白纱无法逃脱,没力气反抗,只能默默地承受着。

大信说,战友说了,这个案子之所以拖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缺乏证据,否则早就毙掉了,现在打击犯罪讲究从严从快。我看着大信,眼睛里说,你认为胡老师会杀人吗?一个怀孕的人,她下得去手吗?她连几片树叶子都小心呵护着,会去杀人?大信回视我,说你看我也没有用,判案子讲究的是证据,那个鸟男人就在现场,公安到场的时候,他正抱着老婆又哭又嚎的,比死了亲爹还悲痛。但是插在女人肚子里的刀柄上并没有鸟男人的指纹,这就奇了怪了,他们公安也觉得蹊跷,这女人怀着孕,不可能下狠心自杀吧,据说那把刀子插得还不浅,但男人杀了人为什么不跑呢?他像是故意等待公安去似的。

我俩趴在铁栏杆上,像是两个偷窥的小人物,眼睛随着那白影漂移过去,直到她消失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铁笼子里。

这个男人还是大学老师呢,搞这种事,真是不知耻辱,一旦他承认了,马上枪毙。如果这男人承认那个女人没有参与,估计也得按流氓罪拉出去劳教几年。那个女人指的是胡老师。大信说,这是他战友闲聊时说的话,他接话反问:如果这鸟男人真没杀老婆呢,有时候女人狠起来比男人还要狠。那战友回答:除非能找到目击证人。

接下来的日子,大信开始拖着跛脚来往于城乡间,他像是一个执意赎罪的犟人,五头牛都拉不回来。闲言碎语传出来后,他老婆坐不住了,她不能理解这种从未有过交情的情感,咋就比他们守候大半辈子还深厚呢?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养活老人,种地养猪,就算是吃一顿荷包蛋也是为了补补大信的身体,但大信偏偏对她没啥兴趣,干了一天活后,大信冲把凉水澡,倒头就打呼噜,到如今连个孩子都没有。大信,就是她的全部。

我不知道大信是用什么办法说动了那个看见真相的邻居,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以前是个理发师,每次拿起剃刀就担心会割断顾客的喉咙,后来索性不干了。这次事件她站在窗外看得真真切切,开始以为是两口子吵架,后来就看见女的拿着一把尖头刀,她还以为是吓唬那个男人呢,没想到女人把刀子直接刺向自己了。她吓得赶紧去报公安,公安来了之后,她却始终不敢站出来说明情况,她听说那女的连胎儿一起死了,吓得半死,生怕沾上点什么。我问大信到底用了什么招,他说:读书。再问,他就背出了那一句:一条人命,胜过万千山河。其实这是我胡诌的。

胡老师的案子拖了一年半时间,终于有了定论,孕妇属于自杀,但她男人也脱不了干系,由此也就牵涉胡老师连带受罚,男人被鉴定为精神病,先入院治疗,然后根据情况再行判决,胡老师被判劳教两年,即刻发配新疆劳改农场。

就在我和大信于黄昏里烧烤山芋、鹅蛋、知了的当晚,出事了。大信的老婆趁着大信睡着时,点火烧着了房子。大信是跑出来了,但草房子在秋燥的季节里,瞬间被火龙吞没。大信就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家烧掉,他有一种不破不立的释然。但很快火势蔓延到了邻近的草垛、房屋,这下子大信急了。在抢救邻居的房子和乡亲时,他走了。临走时还在感慨:侄子,看来我没说错,这女人狠起来比男人还狠。我狠狠地点着头,他像一阵风,一闪而过。

后记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那个自杀的孕妇执意要把孩子一起带走,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绝望?

然后我就想着,无论如何,得给自己一个希望。

有一天我在校园里溜达,忽然就看见对面一个班里飘着一个身影,像是上课时的胡老师,正在讲自然课,手里还捏着树叶标本呢,泛着绿色,闪着光芒。但走过去一看,只是身材和长相接近,我从未见过这样像胡老师的女人,连香味都像。

大信走后,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于是我生平第一次主动去找郑月梅老师聊天,我向她讲述了大信的能耐,讲述了胡老师的案子,反正此时她早已经不是我的班主任了。结果郑玉梅摸着我的额头说,你小子没发烧吧,整天胡编乱造的,胡老师死好几年了,那年发大水,黄河都决堤了,咱这坝子塌了一大半,胡老师从城里骑车子来学校,半道上被大水冲走了。等找到的时候,都认不出她是谁了,衣服全都粘在身上,露着半拉屁股,鼻孔里都是烂泥。

大信,你还说大信,我记得和胡老师是一年死的,上吊死的,当时你从旁边经过,吓得搂着你娘哇哇大叫,估计你都不记得了,大信他媳妇现在还守着寡呢。

我不甘心,我明明记得吴贵旦的情报说,郑月梅得了神经病,整天价胡言乱语,吓得她男人都跑到西部挖金矿去了。

望着阴天里的暮色,我怅然若失,像是在森林里迷路了,西方的天有点发灰白,在灰白中间又夹杂着纯正的柔白,像是胡老师的手。她捏着几片树叶标本,其中就有一片红枫叶,黯紫色的,她柔声细语地向我们讲着自然的历史。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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