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节
2014-07-24◆清寒
◆ 清 寒
愚人节
◆ 清 寒
“记者证、相机、耳麦、录音笔。”
“看上去很专业。”
“别乱动。危险。”
“天!真巧妙。怎么用?”
“这样。”
“哦,只需轻轻一按。”
“车十点准时到正门。”
“警戒应该很严密吧?”
“娱乐活动,警戒虚张声势。场外记者不会少于200人。”
“好的是便于乱中得手,坏的是挤到前面很困难。”
“这你不用担心,有人保证你的位置。”
“你安排了多少人?都是配合我的?”
他没回答,说:“你有三到五秒的时间。”
“然后呢?”
“她死了。”
“呵呵,听起来像徐浩峰的电影。”
“嗯?”
“《倭寇的足迹》,成功的关键不在于双方的本事是否势均力敌,而在于先机。谁能抢先半拍,谁就能置对方于死地。”
“你喜欢就好。”
“喜欢!刺激!”
1
风和日丽。宾西大道车流欢畅。位于大道北侧的广电局演播大厅,矗立在日新月异的建筑中,熠熠生辉。大道南侧,古朴的钟楼巍然不动,幽暗的砖色承载着沧桑。炽烈与苍凉对峙,空气里回荡时光的叹息。
一条石板小径闹中取静,侧伸出主干道,迂回至钟楼背后。那里,最后的城市旧迹,将随着古钟的沉郁报时,慢慢剥脱出记忆。
记者们云集在演播大厅外。这片占地不足五百平方米的空地,被冠以辉煌广场的显赫名号。较之广场,承办娱乐、新闻发布会的演播大厅更堪当辉煌二字。
手心出汗了。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兴奋。她无暇参与身边的热议。言辞犀利到极致也是草秸秆做的箭,射程有限,力度不堪,对付知识分子管用,要对付江沙这种人……她下意识握紧录音笔。
大道对面,拎大提琴的男人步履轻松,像穿越城市上空的鸽子,悠闲并带着几许怠惰。他走上了那条小径,继而,消失在钟楼背后。
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跳跃了一下,未及打捞,一辆GS250撞破了思维的大网。来了!她周身一紧,脊背微僵。一愣神儿的工夫,训练有素的娱记们早就变成了灵巧的猎豹和凶猛的美洲狮,噌噌噌扑向车门。她懊悔万分,跟在队伍后面追。
“别急。这辆不是。”
她不知道这诡异的声音是打哪儿来的。身边的人看上去都跟她一样,无暇旁顾,一心撒丫子弥补因反应迟钝造成的被动。那声音说对了,最先拥堵在车门前的记者悻悻散开。车上下来的并非他们亟待狩猎的目标。
如此反复了五次。五次,都有人提醒她别急。娱记们的激昂情绪衰竭下来,行动力开始减弱。她却正相反,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满血复活。她不再浪费时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腹语,这就是为什么她找不到说话人的原因。她只需明白一点,声音因她而存在,并会像徐浩峰电影里的那两盏灯笼,帮她瞄准时机,抢到致命的半拍。来了!宾利雅致进入视线的一霎,她听到了准确无误的提示。她比任何人都机敏地扑了过去。
男人为女人拉开车门。她跑到近前时,女人刚从车上下来。
按键,拔出,刺入,推。五秒,也许还要短,她完成了全部既定动作。女人本该在微笑尚未退却惊恐尚未来临即倒地身亡的,事实却并非如此。“啊——”尖叫声高高飞起。
意外让她不得不第二次举起注射器,扑向面如土灰的女人。
现场极度混乱。
“啪!”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男人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啪!”她也倒了下去。“啪!”第三枪击中女人。
2
警戒线外,围观的人成百上千。三人横尸海城最繁华的地段——一个神秘的刺杀者,一个冉冉升起的女明星,伴搭一个本就不断冒泡八卦新闻的是非男——构成了本年度最具刺激性、戏剧性、炒作性的热点。揣测、臆想、谣传核辐射般扩散。
“原定十点零五分,《泡沫》剧组成员公开亮相广电局演播大厅,为后天《泡沫》正式开机热身、造势。发布会举办的时间、地点两天前已对外公布。活动有预演的意思,警戒相对较严,除了记者其他人不得进入会场。三名死者的身份已明确。孟昭太,男,34岁,卡斯兰迪影视公司副总。江沙,女,23岁,之前是丽都商城的一名普通导购员,两月前被星探发现,随即与卡斯兰迪公司闪电签约,即将出演电视剧《泡沫》的女一号。另一名女死者身份不明,已查实,她的记者证是假的。该女涉嫌用注射器蓄意伤害江沙,没有造成可怕后果,后与另两名死者同时遭枪击身亡。”庄海的介绍言简意赅。左鼎、欧阳楠大致了解了案件情况,从车上取下设备,带领勘查人员迅速进入现场。
三具尸体挨着,说明中弹时彼此距离很近。左鼎检查了三名死者的体位及其头部弹孔,转脸看向宾西大道道南。
“当当当……”像是在回应左鼎,钟声响了,阴郁而低沉。
案情分析会于第二天下午3点召开。因案件性质严重,刑侦支队支队长邵亦峰参加了会议。
庄海率先发言:“本案嫌疑人之一:汤可儿。”一个年轻女孩的头部特写出现在显示屏上。“女,21岁,鼓台县人,高中文化,淘宝网店个体经营者,在丰南小区与人合租了一套两室单元房。受经营模式所限,汤可儿除了定期到东四批发市场进货,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网上。业余生活单调,兴趣仅限于网络游戏和看片,与外界交往少。合租者是美术学院的一个女学生,与汤可儿接触不多,已排除涉案可能。案发当日10点,嫌疑人汤可儿混在记者中袭击了江沙。凶器是一支藏在录音笔内的五毫升注射器。我们分析嫌疑人单纯依靠针头杀人的可能性不大,初步怀疑注射器内装有致命性物质。注射器在打斗过程中摔碎,检材碎片已交由法医物证鉴定中心进行检验。现场有两部摄像机,我们调取了图像资料。大家可以看一看。”
显示屏上出现了案发当日的画面。录像清晰度一流,但由于现场极度混乱,案发细节被拥挤的人群阻隔在了视线之外。一遍放完,杜般将录像调为静音,画面则处于反复播放状态。这样做,既方便大家随时研读画面,也不耽误庄海继续介绍案情。
“碍于拍摄角度和现场的实际情况,仅凭录像无法进行完整的场景还原,因此,我们收集了大量证人证言作补充。据目击者称,汤可儿肯定扎到了江沙,后者的受伤程度不明,反应相当剧烈,用证人的话说‘叫声凄厉’。但当时除了江沙,谁都没意识到这是一次恶性犯罪,误以为赶上了一场厮打闹剧。没什么比公众人物出丑更能刺激娱记们的神经了,围聚速度之快不言而喻,这就直接导致了拍摄缺口的产生,从而削弱了影像资料的证据价值。汤可儿一击失败,又实施了连续伤害,举止疯狂,指向性明确。由于身边围满了人,江沙躲无可躲,逃无可逃。现场保安进不去,私人保镖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施展手脚。局面异常混乱的当口,孟昭太、汤可儿、江沙依次遭到枪杀。三人遭枪杀的时间间隔只有短短的几秒钟。”
邵亦峰问:“动机方面有线索吗?”
庄海说:“有传闻江沙的闪电签约源于遭际了娱乐圈潜规则。作为事主,在《泡沫》女一号的选择上,孟昭太不遗余力力挺江沙,并最终说服导演和制片人,换掉了该片原定的女一号季翎。我们围绕这层利害关系对季翎展开了首轮调查。”
一张颇具杀伤力和捕获力的脸跳到显示屏上。精心文过的眉线、眼线,微微上挑的眼角,细长挺括的鼻梁,圆润性感的嘴唇,相比江沙未及时光烙印的容貌,这张脸收容了太多老于世故的痕迹。
“季翎,女,32岁,卡斯兰迪公司签约艺员。之前有消息透露季翎会担纲《泡沫》的主演。江沙的出现令其与女一号失之交臂。为此,季翎多次扬言她会让江沙付出血的代价,两人多有龃龉,具体细节还在进一步查证中。季翎三天前乘机离开本市,现人在三亚,手机拒接。公司方面否认了公派的可能,电联季翎的经纪人,回复说季翎此次去三亚纯属旅行度假。三亚警方协助我们查了季翎在三亚的行踪,暂无可疑。截止到目前,没有发现汤可儿与江沙、季翎、孟昭太之间存在交集。汤可儿的犯案动机不明。对江沙展开的初步调查也没挖到对案件定性有直接帮助的线索。江沙的生活经历简单,泡沫事件是可能招致伤害的唯一外因。至于孟昭太,一贯的声名狼藉。不过从已掌握的情况看,围绕他的麻烦基本都是男女关系问题,尚无重点嫌疑人。本案最大的疑点和难点集中在枪击。案犯连续枪杀三人,该罪行与汤可儿的所作所为有无联系?案犯是受雇于人还是与死者之间存在私人恩怨?三名死者都是既定的谋杀对象,还是其中有被误杀的目标都是未知数。”
3
会议室的气氛异常凝重。摸排情况不乐观,刑侦办案,过程再辛苦也不能拿来说事儿,结果才是重点。而庄海对案情的介绍,恰恰是在告诉大家没结果。
目光聚焦到了左鼎和欧阳楠身上。既往案件中,技术队根据现场勘查、尸解、物证检验进行成功的现场还原和心理画像,进而完成翻牌的案例不计其数。
显示屏上,画面切换为三具尸体的照片。左鼎介绍说:“尸解证实三名死者死因明确,皆为枪杀,头部中弹。子弹为7.62毫米机枪弹,由85式狙击步枪发射,枪重3.8kg,枪宽170mm,枪高178mm,不带刺刀全枪长1220mm,有效射程1000米。参照三名死者身上的弹孔、弹着点及弹道曲线,通过测算,我们得到狙击点位置——宾西大道南侧钟楼的平台。”画面随着左鼎的陈述不断变换。
“平台北侧,用白线勾画出来的图形符合人体力学特征,判断是狙击手的趴伏痕迹。正前方这两个清晰压痕,应该为两脚架所留。我们还在平台上提取到了可疑足迹。依据步长、步宽、步角等步幅特征以及起落脚、碾脚等步态特征分析,留下足迹的人为青年男性,身高1.75m至1.8m之间,身体健壮,动作灵活。整个平台指纹提取空白,没发现弹壳,也没有其他可疑遗留物,凶器为专业狙击枪。综合这些情况,”结论将直接引领侦查方向,左鼎略微停了停,还是表明了观点,“我们倾向枪击为职业杀手所为。只是足迹分布稍显凌乱,暂时找不到合理解释。”
左鼎的话音一落,邵亦峰马上说:“职业杀手的佣金可不便宜。”
庄海说:“江沙签约后钱款来去频繁,支出基本落实,大致都用于购买高档消费品。孟昭太财物状况比较复杂,还在核查阶段。汤可儿的银行账户最近有一笔三万元取款,去向不明。”
“三万?”邵亦峰沉吟片刻,问左鼎,“技术方面还有什么?”
“理化科对注射器碎片进行了检验,证实附着氰化物。尸解并未发现江沙体表留有注射针孔,体内也没有检测到氰化物。我们对死者衣物进行了详细检查,发现死者佩戴的胸针上缺失了一颗小水钻,理化科也在胸针上检到了同种氰化物成分。”
一直沉默不语的杜般开口说:“我觉得这有可能是个连环套,汤可儿蓄意谋杀江沙,并雇用了杀手,防备自己计划失败。孟昭太死于误杀,汤可儿同样在混乱中遭际了意外之灾,说到底,她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依据有三:一是三个人同时成为枪杀目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是汤可儿账户里的三万元取款去向不明,而她的住所我们搜了,没有现金;三是三名死者的中枪顺序依次为孟昭太、汤可儿、江沙,其后再无死伤。显然,凶手达到目的即刻收手了。”
没人表示支持也没人表示反对,邵亦峰环视一圈,说:“以目前的状况下结论为时尚早。技术方面给出的意见我赞同,一旦落定是职业杀手所为,恐怕很难从被害人人际圈内找到突破口,踪迹追查的难度可想而知,但要携带一支85狙击步枪来去也绝非易事。另外,与职业杀手不同,汤可儿袭击江沙一定有动机。一无所获的唯一解释是我们的侦查工作不到位……”
4
他一直在擦那支枪。上过油的枪筒,闪着稳妥、安详的光。下次杀戮前,它会保持这样的气质,躺在酱红色的天鹅绒上,悠然聆听时光飞逝,以及,他起伏不定的喘息。此刻,他气息平缓,并略带舒逸。它们吹拂过它的身体,传递着某种满足。
啪,啪,啪……玻璃窗上节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停止了手头的工作,扭头,看过去。下雨了,稀疏、零落,不喧哗。这令他快活。他拍了拍,像是让它稍等,起身走到阁楼当中。那里,一张四角方桌上摆放着一台老唱机。
幽暗的灯光下,小蓝调轻轻响起。
“外面的雨开始,它可能永远不会结束,所以在岸边不再哭泣,一个梦想要出海,永远永远。”
他被海浪般的旋律推到窗前,推开窗户,像歌里唱的那样,闭上双眼。
“闭上你的眼睛,梦想,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在海浪之下穿过洞穴的小时,长忘记了现在。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我们都是独自一人。”
他迈着忧伤的步子,跟着唱机轻轻哼唱We’re all alone. We’re all alone……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背后雨声轻巧,小蓝调烟岚似的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前躺着乌亮的狙击步枪。他抚摸着它坚硬的身体,微微一笑。
它被他托着,放入橱柜。天鹅绒舒展怀抱,迎接它的到来。未来,它和他将享受一段宁静的日子。
5
“知道你会来。”
“你还不是一样。”
“会上为什么一言不发?”
“该说的你都说了。”
“可你心里有话。”
“你也只说了一半。”
左鼎笑笑,不再跟欧阳楠争执,环视平台,说:“应该没有遗漏。即使有,现在也让雨毁了。”
“客观证据是最牢靠的,也是最易毁的。”
“而你站在这儿,肯定另有想法。”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杀手的内心。”
“内心……”左鼎沉吟,穿过稀疏雨滴,遥看广电局的玻璃大厦。他跟欧阳楠的想法再次不谋而合。
灯光在雨水的反射下呈现奇幻的色彩,辉煌广场,被无以计数的星星点亮。
欧阳楠自言自语似的说:“虽然三名死者的中弹角度不同,子弹却都是直接穿颅而过,一枪毙命。”
左鼎正要开口,通向天台的铁门出现了轻微的响动。
欧阳楠一惊,左鼎迅速将她拉到一边。天台平阔,没有可以充当掩体的东西,最好的选择是躲在门两侧,如果造访者带来危险,有机会先发制人。然而两人距离门太远,情急之下,只能猫腰闪躲到一边。好在天台上没有照明设施,黑暗和雨,为不被对方即刻发现提供了可能。
吱嘎嘎……铁门缓慢打开。黑影跃上天台。从动作看,来者身形灵活而矫健。
欧阳楠做出反应前,左鼎噌地扑了上去。对方也在瞬间做出反应。两人刚交上手,又都退开了。
“半夜三更打埋伏啊?”
“那是。专等送货上门的呢。”
说完两人都嘿嘿乐了起来。欧阳楠那颗悬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松口气说:“多亏反应都不慢。”
庄海叉腰说:“齐聚平台,看来又是英雄所见略同。”
欧阳楠说:“甭管英雄狗熊,目的肯定不同。”
庄海说:“事实摆在眼前还不承认?”
“你是来补充勘查的。”
“当然。就是这鬼天气……”庄海捋捋头发,“说下雨就下雨了。怎么样,你俩捷足先登,有新发现吗?”庄海扫一眼欧阳楠的两只手,转而看欧阳楠的脸。
欧阳楠没有答话,两手插进风衣口袋,转身看向广场。
左鼎插话问庄海:“侦查还是没进展?”
庄海耸耸肩。“我让杜般去挖氰化物那条线了。安排尚兵再重新捋一遍话单,汤可儿雇凶杀人不可能雁过无痕。”
“你赞同杜般的判断?”
“不完全赞同,可目前没有其他漏洞可寻,只能试试。不管怎么说,汤可儿杀江沙意图明确。作为现代生活的必备品,手机最可能泄密。”庄海看看始终不说话的欧阳楠,冲左鼎摇摇头说,“动机。动机究竟是什么?汤可儿跟江沙八竿子打不着。”
欧阳楠突然说:“今天是4月2号。”
“对。”庄海不明所以,思忖道,“案发当日是4月1号。日期有特殊含义?难道……你觉得凶手在跟大家开玩笑?”
“马克·吐温说,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是残忍的,他们是唯一将快乐建立在制造痛苦之上的动物。”欧阳楠低声说。
庄海问:“什么意思?”
左鼎说:“她的意思是人类有犯罪的本能,并能从犯罪中获得快感。”
庄海笑道:“作家都有当犯罪心理专家的潜质,而欧阳有当作家的苗头。”
欧阳楠似乎没听到庄海的打趣,继续说:“他获得了快感。很强烈。足迹稍乱并非出于慌乱。”
“那出于什么?”
欧阳楠没有马上回答,庄海的目光游移到左鼎脸上。
左鼎解释说:“捡拾弹壳。杀手无法收集死者,弹壳就成了具有纪念意义的战利品。我跟欧阳的看法一致,三名死者都是一枪毙命,杀手经验丰富,做事果断,误杀概率低。还有,三万元雇佣到85式狙击步枪恐怕是天方夜谭。”
“这样说来,杀手反而从无迹可寻变得有迹可查。不过,我最担心的是杀手是异地人。”
左鼎说:“不错,如果只是过路打羊,很难根据心理画像找到他。看过路面监控录像?”
“看过。钟楼和钟楼后面的旧城地带都属监控盲区。最近的摄像头也在五百米外,可视范围里没发现可疑人员。”
欧阳楠走到了天台边沿,低头看着宾西大道说:“那杀手就是坐车来的。这段路,大道南侧没有正规停车场,查过未按时进出前后摄像头的车辆了?”
“查了。两辆在现场附近有过停留,都可排除嫌疑。”
左鼎说:“这说明要么杀手另有开车的帮凶,要么就是坐出租来的。假如查不到同一辆车二次驶入现场的记录,就可以排除第一种可能。”
庄海说:“我马上安排人跟进出租车这条线。”
欧阳楠张开双臂,仰头看了看,说:“雨紧了,我们还是走吧。”
6
复查卷宗,既往几起枪击案或已告破,或不具备跟“4·1”并案侦查的条件。结果与左鼎和欧阳楠做的心理画像存在矛盾。没有案底积累,没有犯罪心理的成熟过程,杀手的果断、从容、有序、准确打哪儿来?
左鼎和欧阳楠给出的推断是职业经历。
很快枪械追踪方面另有斩获。本省K市驻军军械库6个月前发生枪械被盗案,丢失一支85式狙击步枪。涉嫌窃取枪支的两名案犯皆为当年面临退伍的士兵,一名案犯于案发后第二天被捕,另一名案犯携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该案犯名叫谭李诚,21岁,身高1.79米,体重79公斤,符合依据足迹描画的“4·1”案中杀手的体貌特征。谭李诚服役期间射击成绩突出,曾入选特种兵集训营,后因组织纪律性差被退回原部队。
“难怪尚未形成系列案。这个具备了职业杀手素质的家伙,还是条没长成的小狼。”庄海嘴上说得轻松,内心却异常沉重。首度开杀便拿三条性命试枪,成熟起来会是什么状况,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左鼎问:“出租车那条线怎么样?”
庄海说:“暂时没结果。不好核查。杀手进入狙击点的确切时间不明,时间段越难锁定查找越困难。”
欧阳楠说:“正想跟你谈谈这个。”
“哦?”
“我跟左鼎反复看过案发当日的广场录像。有几处可疑,一块儿分析一下。”
录像开始回放,汤可儿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时不时舔舔嘴唇或看看手里的录音笔。举止泄露内心,她处于紧张而又兴奋的状态。画面被定格,时间显示9:41。
欧阳楠说:“注意汤可儿的表情。”
庄海不自觉地欠起身,说:“表情提示她看到了什么?”
左鼎说:“关键是方向。”
“马路对面。你们是说……”
欧阳楠重新按下播放键,汤可儿这个愣神儿极其短暂,她的注意力被GS250吸引了。奔跑,比汤可儿动作快的大有人在。她的脸上写满了懊恼。
欧阳楠连续将画面定格在几辆轿车驶入辉煌广场的时段,然后说:“除了第一次,汤可儿因为落后于人焦躁不安,其他几次她并不着急。”
“没错。她好像知道来的不是江沙。”
左鼎说:“假设汤可儿事先知道江沙坐的是宾利雅致,见到GS250就不会那么着急了。”
“你是说她是之后得到消息?可这期间她没接过电话,甚至没看过手机。”
欧阳楠指着画面说:“注意这个人。他一直在汤可儿身边。”
庄海说:“的确古怪。他老是看手机,根本不关心什么车到场。可他并没跟汤可儿说过话。”
欧阳楠说:“知道腹语吗?”
“不会吧?”庄海感觉事情有些玄,反复播放了几次,最后说:“还真他妈没准就是。宾利雅致到的时候,其他人都疲软了,汤可儿却跟触电似的,第一个蹿了过去。难道这家伙是同案犯?”
左鼎说:“恐怕还不只这一个。”
庄海说:“不管几个,先找到他!截个面部图像。”
7
悠闲的午后,阳光热烈,风吹进来,灌得满屋芬芳,三分谦恭退让的玉兰香,六分姿态正盛的桃花香,还有一分草树的葱郁之气。春光已然无所不在,然而丁礼弘对有关春天的一切视而不见。
一页薄纸噗啦落到茶几下,丁礼弘猛地一哆嗦,紧张地扫了一眼,旋即盯着房门不放。
坐在对面的男人嘴角滑过一丝嘲讽,低声说:“风吹的。”
丁礼弘瞪着猩红的眼睛问:“什么?”
“我说纸是风吹的。门口没人。”
眼前这个看起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不合丁礼弘的眼缘。这本该是个艺术气息饱满的地方,参与者理应文艺范儿十足,讨论议题自当永远围绕他们共同的女神。丁礼弘的眼光随着思绪在墙上铺开。房间四壁,贴满了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妖娆得像尾狐狸。所有人因为她而聚到一起,忠诚、狂热、有主见。此刻,他们正在热议她会不会如大家所愿重夺女一号的宝座。对面的男人与屋内的主流气氛不大融合,太过粗枝大叶了。没办法,这里的人无需打探彼此的身份,目的相同就行了。丁礼弘记起黑马也不喜欢他,对于他的主动示好,黑马给予了冷漠的排斥。
想到此,丁礼弘不禁冷哼一声,不屑地说:“我当然知道是风吹的。三点了,黑马怎么还不到?”
后半句话丁礼弘是在对自己讲。当然,男人听到了。
男人问:“你在等黑马?”
丁礼弘没搭理他,手指不安地敲击着膝盖。
“报纸上那个叫汤某的女孩是汤可儿吗?”
男人的话吓了丁礼弘一跳。丁礼弘拽了拽领口,说:“谁是汤可儿?”
“俱乐部的一个成员,跟黑马很熟,我以为你也……”
丁礼弘打断他说:“我不认识什么汤可儿。我刚加入不久。”
男人冷笑说:“你不会不知道江沙被刺杀的事吧?”
“当然知道。不过警方一直在封锁消息。报纸上的话不可信,为了吸引公众的眼球,他们什么屁都敢放,多数情况是胡说八道。”
“那女孩今天真的没来。”
“这么多人,不会次次都来全吧。”
男人说:“我听好几个人说是她。”
“是吗?那我们应该以她为荣。她做了我们想而不敢做的事。”
“关于那个神秘枪手你怎么看?”
这个话题令丁礼弘心慌,他不想再继续下去。而且,他也不打算等黑马了。不祥的预感苔藓似的在体内生长,危险孢子以惊人的速度侵占神经。也许黑马已经跑了,也许……
“出事了”几个字在脑海中一闪,丁礼弘立刻起身,丢下那个还在兴致勃勃谈论神秘枪手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同一时刻,另一个男人从热议的人群里抽身出来,跟了出去。
8
庄海并未急着动手,他尾随丁礼弘跟踪到家,又眼看着他拉着旅行箱急匆匆出来才上铐抓人。
审讯未费吹灰之力。如惊弓之鸟的丁礼弘痛痛快快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翎吧”是在一个影视论坛的基础上发展成立的俱乐部,成员都是女明星季翎的粉丝。他们由网络走入现实,每周搞一次所谓“翎沙龙”。汇总分享季翎的最新影视资讯,同时主动策划项目,配合事关季翎的宣传炒作,甚至有组织有计划地针对不利季翎的人和事进行网络抨击或谩骂。江沙取代季翎出演《泡沫》女一号的消息一经媒体披露,便在俱乐部内掀起轩然大波。“翎吧”里的活跃分子曾在某一浏览量可观的网页上发布了一个投票帖,就《泡沫》临时更换女一号征求网友意见,选项无非赞同和反对两种。粉丝们一方面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投反对票,一方面通过跟帖的方式曝光江沙跟人上床的丑闻。整个社会都在追求娱乐至死,热衷丑闻八卦的炒作。投资方意识到其中蕴藏着巨大商机,非但没有阻止更换女一号,反而公开表明支持公司决定。粉丝们被大大激怒。泼硫酸、雇打手、制造车祸……惩治江沙的各种计划和手段在舌尖上流窜。
丁礼弘艺校毕业,酷爱表演,报考戏剧学院未果,遂沉迷网络,并成为季翎的狂热追捧者,新近加入“翎吧”。
“该死的江沙!”颓靡的丁礼弘说到江沙顿时恼羞成怒,十九岁的眼睛中充满杀机,“她怎么能跟翎姐比!靠跟老板睡觉抢角色,自寻死路!”
“刺杀是谁主使的?”
“黑马。”
“黑马的真实姓名?”
“不知道。他是论坛坛主,网上叫黑马。黑马很少来‘翎吧’,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他就是黑马。”
“多少人参与刺杀?”
“只有黑马、我和汤可儿,而且汤可儿不知道有我。她以为刺杀江沙这件事是她和黑马的秘密。黑马说这正好可以确保我的安全。”
“汤可儿是通过论坛进入‘翎吧’的?”
“当然。大家都是。汤可儿在网上很少发言,一旦进入俱乐部就像变了个人,异常活跃。之前她捐了三万做‘翎吧’的活动经费。汤可儿杀人完全出于自愿。她很清楚后果。生活对于她来讲太无趣了,她需要来点儿刺激。我也觉得无趣,可我还不想蹲监狱。”
“你会腹语?”
“嗯。所以黑马才选中我。他让我混迹在记者当中,用腹语告诉汤可儿江沙抵达的准确时间,尽可能保证汤可儿抢先下手。至于我,事后可以全身而退。”
“黑马还另外雇佣了一名枪手?”
“不,没有。”丁礼弘摇头说,“我们不知道开枪的人是谁。”丁礼弘的脸渐渐惨白,三具血淋淋的尸体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像无法揭掉的鬼符。
“黑马通过手机告诉你江沙抵达的时间?”
“是。”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不清楚。”
“在俱乐部跟你聊天的男人是谁?”
“一个讨厌的家伙。不知道干吗的,大家只要爱翎姐就够了。他的头发和胡子是假的,我学表演出身,那点伎俩一眼就能看穿。”
丁礼弘交代的论坛不需要邮箱注册,网监部门虽然能追踪到IP地址,却发现凡黑马发的帖子利用的都是不同场所(诸如商场、超市、酒店、咖啡吧等等)的无线网络。换言之,只要信号够强,站在大街上同样能够完成发帖。
还是左鼎给了庄海重要提示——如果黑马不是从建论坛之初就酝酿了杀人计划,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除非他跟当事人有某种关联。现实情况是,论坛已经开了几年,江沙的出现不过是近两三个月的事。
在左鼎的建议下,庄海同意让痕检科的韩枫根据丁礼弘的口述画就了一张黑马的素描。画像扫描进人脸识别系统,框定了一个匹配率在百分之七十五的目标人物。此人名叫马明军,39岁,高中文化,户籍登记无业,未婚,家住明琅小区。细查下去,原来马明军是孟昭太的司机。难怪他知道江沙抵达演播大厅的准确时间。
9
抓捕行动开始于午夜。
黑暗中,庄海问蹲坑的警员:“人呢?”
警员指指五楼的窗户,说:“在家。一个人。十一点熄的灯。楼道口十点四十分后没出来过人。车在地下停车场停着。”
庄海做了个手势,三名警员紧随其后,迅捷无声地上楼。另外两个在楼下留守。所有人都配了枪,尽管丁礼弘说黑马与枪手无关,庄海还是不能不以防万一。
多功能钥匙轻巧地插进锁眼,五秒,防盗门应声而开。
房间里没人!庄海摸了摸,床上还留有体温,人在附近。庄海打开枪的保险,箭步到窗前,猛地拉开窗户。
窗外,男人光脚站在空调台上,后背紧贴墙面,吸着肚子,胸脯鼓鼓着剧烈起伏,短裤下两条毛茸茸的腿不住地打战。
庄海说:“嘿!进来还是下去?”
男人耷下眼皮往下看。刺眼的手电光刷地照了上来。只穿一条短裤的男人暴露在光亮中。
“有烟吗?”男人说。
庄海点了支烟递给他,问:“你是马明军?”
男人答:“是。”
“知道我们来干吗?”
“为了汤可儿刺杀江沙的事。”
“进来说吧。”
男人摇头,吸着烟跟庄海聊起了天。
对汤可儿刺杀江沙的细节,马明军的口供与丁礼弘的口供一致,但他否认指使汤可儿杀人。
“这是汤可儿自己的决定。我只不过帮她准备了假记者证、录音笔和氰化物注射器,至于她是否将这些东西用于杀人跟我无关。”马明军侧着脸,看着庄海说。此刻的他,目光冰冷,神情淡漠,身体也不似起初那么紧张,好像适应了平台的狭窄。
庄海说:“你想推脱自己的罪责?”
“为什么?!”马明军吐着烟圈,冷冷地反问,“我说的是事实。我不在乎汤可儿是不是能够履行自己的诺言。我只是尽我所能帮助一个女孩实现她的愿望。即使汤可儿不动手,我也会找机会动手。如果她行动失败。还会有人继续。不只是我。我相信真正爱季翎的人都会这么做。”
“所以你雇佣了职业杀手以防汤可儿失手?”
“不。我不知道他是谁。居然,居然……做得比我好。”马明军一下子陷入痛苦。
“认识这个人吗?”庄海递过去一张照片。
马明军起初皱着眉摇头,凝视了片刻,扔掉烟头,恍惚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马明军一定是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庄海马上问:“他在哪儿?”
像完全听不到庄海的话,马明军一味失神地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看马明军的精神恍惚,庄海只好问:“你爱季翎吗?”
马明军终于停止了自语,对着空气呵呵呵地乐了,他不看庄海,兀自说:“我所说的爱跟你想的不一样。这是一种无私的爱,不以占有为目的。你肯定无法理解。知道吗?有个十五岁的女中学生说,如果季翎不能出演《泡沫》的女一号,她就自杀,用她的生命捍卫季翎的尊严。你看,这才叫爱。用……自己的生命。”马明军说着,冲庄海笑了一下,突然平伸双臂,纵身跃出平台……
“粉丝的爱能疯狂到如此地步?”庄海说。
左鼎边检验马明军的尸体,边说:“不能一概而论,大部分粉丝能够保持应有的理性。马明军这样的只能说是假借爱的名义放任和放弃自我。”
欧阳楠问:“他指认谭李诚了?”
庄海将马明军看到照片后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欧阳楠说:“这么说,他应该是认出了照片上的人。为什么……”
左鼎说:“只有一种可能:谭李诚就在马明军身边,但样貌上有些变化。”
“样貌有变化?”庄海眼前一亮,说,“难怪。我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晃过去了。”
10
“外面的雨开始,它可能永远不会结束,所以在岸边不再哭泣,一个梦想要出海,永远永远。”
“闭上你的眼睛,梦想,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在海浪之下穿过洞穴的小时,长忘记了现在。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我们都是独自一人。”
We’re all alone. We’re all alone……幽暗的灯光下,小蓝调烟岚似的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
85式狙击步枪躺在酱红色的天鹅绒上,透过橱柜玻璃,与躺在床上的人对视。它听到了不安的气息。
猛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就在他即将触到它的一刻,啪的一声,他栽倒在地。那是来自它同类的声音,轻便的77式手枪,内装7.62mm手枪弹,长148.5mm,容弹7发,有单手装填机构,可单手迅速完成装填枪弹和瞎火排弹。
这声音令它感觉亲切而又熟悉,它看到血从主人的小腿上冒出,一枚7.62mm手枪弹打穿了他的小腿。
警察相继进入。他彻底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庄海拨打了120。有警员上前,用绷带替他止住出血。
他笑笑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来了。”
庄海俯身蹲在谭李诚面前,抬手扯掉他的假发和胡子,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谭李诚,逃亡的日子不好过吧?睡觉都戴着假发和胡子。”
谭李诚眯起眼睛看了庄海几秒钟,说:“我见过你。在……‘翎吧’。没错,就是你。丁礼弘离开的时候,你跟了出去。一张陌生的脸,我早该想到,你是警察。你是那时候认出我的?”
庄海说:“不是。我在跟踪丁礼弘,了解‘翎吧’的组成。”
谭李诚愣了愣,呵呵笑道:“我到底被这帮笨蛋给连累了。他们办不成大事,我早猜到了。愚蠢的丁礼弘!愚蠢的汤可儿!愚蠢的黑马!一群自以为是的傲慢的白痴。我在‘翎吧’碰巧听到汤可儿对黑马说她要刺杀江沙。呵呵呵。蠢到家的女人。杀人根本不用那么费事,一枪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之后我开始留意黑马的行踪。他告诉丁礼弘这件事的时候,我跟他说‘事情交给我就好’。黑马那头瞎眼驴,竟敢用鄙视的眼神看我。他以为他是谁?也不能怪他,有些人生来就有眼无珠。”
庄海问:“你也是季翎的粉丝?”
谭李诚说:“屁!我只崇拜我自己。”
“那你为什么加入论坛和‘翎吧’?”
谭李诚撇撇嘴,说:“不过是闲着没事上网瞎逛,恰好看到那个狗屁论坛罢了。觉得那群疯子有意思,就顺势参加了‘翎吧’,凑热闹呗。”
“这么说你并不恨江沙?”
“当然不。谁演不是演,江沙不干净,难道那个叫季翎的就干净?”
“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哈!”谭李诚笑着说,“我要证明给黑马看,什么才叫杀人。”
“孟昭太呢?为什么杀他?”
“一个是杀,两个三个也是杀。开枪找到了感觉,想收都收不住。那天是4月1日,愚人节。多好的庆祝仪式。”
庄海在谭李诚脸上看到了比马明军更迷茫、混乱、疯狂的神情。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