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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的新疆(之三)

2014-07-24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4年8期
关键词:野百合

◆ 鲍尔吉·原野

云端的新疆(之三)

◆ 鲍尔吉·原野

云的影子在绿草上飞跑

头一回看到的哈萨克草原,是塔城的铁克力提。那里的丘陵草原跟内蒙古的牧区差不多。大块的云彩飘过,人们看到云的影子在绿草上飞跑,如黑色的马群。像内蒙古一样,这里的草原上会远远地出现一棵树,枝叶繁盛但不高大,它好像走不出草的包围,正在犹豫,在回忆一件事。这样的小树在早晨拉出长长的影子,好像一位矮个子君王从长长的地毯走来,地毯就是他的影子。

铁克力提草原到处是草的芳香。这是草、野花和被熊蜂扑散的花粉集体发出的香气。香气在鼻腔和喉咙涂了一层凉丝丝的空气的蜜,让人们想唱歌。我想起的第一首歌是——“流浪的人啊越过天山,走过了伊犁,你可曾看见过阿瓦尔古丽,我要寻找的人啊就是啊你,哎呀美丽的阿瓦尔古丽。”走过新疆才知道,天山有多么雄浑辽阔,人和动物在他面前就像蠕动的蚂蚁或比蚂蚁更小的微生物。而唱歌的人越过庞大的天山,仅仅为了寻找娇小的阿瓦尔古丽吗?办这么一件大事只为了两人相爱这么一件小事。在维吾尔、哈萨克人看来,翻越天山是小事,爱情才是大事而且是永恒的大事。这份感情不是人和天山比较出来的,而是旋律里唱出来的。只有越过天山的人才有这样广阔的忧伤。

草原上的小树在天边,从山坡背后站立。距离远得让它们彼此看不到,人们坐在车上可已看到。风向变了,云彩的影子往西边的草原移动,而那边有热烈的金莲花,它如油菜花一样鲜艳,但不是花田。它们按自己的意愿组合,变成小片或大片,比油菜花更野性。云彩的黑影遮住它们,金莲花似乎变白了,而绿草像被野火烧过一样黑。云影移过草地,看上去阴影没动,是金莲花和绿草从黑土里跳出来或逃出来亮出色彩。金莲花的花朵拉着前面那朵花的黄裙子嘻笑着躲避云的阴影。

一只鹰飞过去,让我感到这里是新疆的草原。我看到鹰是先看到它在草原上飞逝的黑影,如一只黑兔掠过。抬头看,一只鹰从头顶划过,它双翅宽阔,比身体宽几倍,翅尖向上挑起,如佛教徒用中指做的手印。我没见过鹰扇动翅膀,它一直在滑翔。空气对鹰来说是起伏的冰原,它从巅峰滑下来,只须滑下去就够了。鹰把人的视线引向天边,山川轮廓柔美,合抱着耀眼的蓝天。白云像洪水一样从山隘泻出。在新疆,白云包围了所有的山脚,如蒸汽火车的雾气围绕车轮那样。山显出高大,但近看并不高,只是山和云的关系好,隔一会儿拥抱一下。

世上有多少朵云?这问题真不好回答。一天之中,从铁克力提草原天空飘过多少朵云?谁也答不上来这个提问,上帝也忘了今天早晨往天空撒了多少朵云。大云被风撕成小云,有的云被山顶的松树挂住了胳膊,有的云在山坳里睡着了。早上出门的云在晚上回家时,它们的数量、形状、长相都不一样了。我喜欢云层里的灰云。灰云仿佛让天的蓝色含一点绿色,更湿润。草原在灰云下面显出深绿,好像里面汪着水。

云彩什么时候可以变成有用一些的东西呢?像棉花一样堆在地上,人钻进去散步或谈恋爱。冬天,把云加工成热云,在夏天加工成凉云。在云里安床,放桌椅板凳,拿鼓风机吹出一条道。云的地板是白色的橡皮泥,踩上去有弹性和香味。如果云足够大,人们在地面的云里建一座小村庄,建造刷红漆和绿漆的木头房子。在那样的屋子里,人们不看电视只吃棉花糖。

大夏之夏

夏天好似乐曲里的中板,它的绿、星斗的整齐和蛙鸣呈现中和之美。夏日与夏夜的节奏匀称,它的织体饱满。夏天的一切都饱满,像一池绿水要漫出来。庄稼和草都在匀称之间达到饱满。夏日的生命最丰富,庞杂却秩序清晰。生命,是说所有生灵的命,不光包括庄稼和草,还有几千种小虫子。有的小虫用一天时间从柳枝的这一端爬到那一端,而它不过活十天左右。小虫不会因为一生只有十天而快跑或慢爬,更不会因此哭泣。每一种生物对时间的感受都不一样,就像天上神仙叹息人生百年太短,而“百”和“年”只是人发明出来的说辞。小虫的时间是一条梦幻的河流,没有“年月日”。命对人来说是寿,对小虫来说是自然。虫鸟比人更懂缘起情空的道理。

夏天盛大,到处都是生命的集市。夏天的白昼那么长,仍然不够用。万物藉太阳的光照节节生长。老天爷看它们已经长疯了,让夜过来笼罩它们,让它们歇歇。有的东西——比如高粱和玉米,在夜里偷着“咔咔”拔节,没停止过生长。这是庄稼的梦游症。在夏日,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器全都奏响。电闪雷鸣是打击乐,雾是双簧管,柔和弥漫,檐下雨滴是竖琴,从石缝跳下来的山泉水也是竖琴。大提琴是大地的呼吸,大地的肺要把草木吸入的废气全吐出来。它怕吓到柔弱的草,缓缓吐出气。这气息在夜里如同歌声,是天籁地籁人籁中的歌声。

许许多多的草木只有春天和夏天,没有秋天,就像死去的人看不见自己墓地的风景一样。草不知何谓秋天,它对秋天等于收获这种逻辑丝毫不懂,这是人的逻辑,所说都是功利。

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有无数理由从天空奔赴大地,最后无须理由直接倾泻到大地上,像小孩冲出家门跑向田野。雨至大地,用手摸到了它们想摸的一切东西。雨的手滑过玉米的秸秆和宽大的叶子,降落到沉默的牛的脊背上。雨从树干滑下来,钻进烟囱里,踩过千万颗沙粒,钻进花蕊。雨没去过什么地方?雨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站在房顶排队跳下来。它们在大地造出千万条河流,最小的河流从窗户玻璃流下来,只有韭菜那么宽,也是河流。更多的雨加入河水,把河挤得只剩一小条,拥挤的雨水挤坍了河岸,它们得意地跑向远方。太阳出来,意思说雨可以休息了。雨去了哪里?被河水冲跑和沉入泥土的雨只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部分子民,其他的雨回到了天空。它们乘上一个名为“蒸发”的热气球,回到了天上。它们在空中遇到冷空气,急忙换上厚厚的棉衣。那些在天空奔跑的棉花团里面,隐藏着昨夜降落在漆黑大地上的雨水。

夏夜深邃。如果夜是一片海,夏夜的海水最深,上面浮着星星的岛屿。在夏夜,许多星星似乎被海冲走了。不知从哪里漂来新的星屿,它们比原来的岛屿更白净。

夏天流行的传染病中,最严重的是虫子和青蛙所患的呼喊强迫症。它们的呼喊声停不下来,它们的耳朵必须听到自己的喊声。这也是老天爷的安排,它安排无数青蛙巡夜呼喊,听上去如同赞美夏天。夏天如此丰满,虫与蛙的呼声再多一倍也不算多,赞美每一棵苹果和樱桃的甜美,赞美高粱谷子暗中结穗,花朵把花粉撒在四面八方。河床满了,小鸟的羽毛干干净净,土地随时长出新的植物。虫子要为这些奇迹喊破嗓子,青蛙把肚子喊得像气球一样透明。

谁在水面倒立起舞

哈萨克人的身体或心灵一定与异族人有不同之处,他们——我说的是哈萨克男人和女人、老人与孩子——听到音乐,会自动地、舒缓地、大方地跳起舞来,像饥饿的人拿起面包那样自然。

褐色的伊犁河从西岸深绿的松林中奔腾流过。山坡上,三位盛装的哈萨克人弹着冬不拉走过来,这是一个仪式,欢迎外来的游客。我一直在看穿红色金丝绒裙子的哈萨克姑娘的帽子,她的帽子上插一根漂亮的羽毛。

我们唱歌要羞涩一番,好像这是见不得人的事。要扭捏、站起、坐下、清嗓子、假装咳嗽。这一套烦琐的程序是在等待心灵解码,找钥匙把那把羞愧的锁打开才唱。唱的好听不好听两说着。哈萨克人开口就唱,歌声急着从他们肚子里跑出来。唱歌时,他们的表情那么平静,像松树和白云一样平静。河谷里长满了白桦树和松树,树的脚下是大朵的野芍药花,花像兔子贴着地皮飞跑,到处都是它们白色的影子。高山的后面还是高山,正像松树的后面还有松树。茶褐色的伊犁河打着旋儿奔流,就像右面那个四五岁的哈萨克小姑娘,她在乐声里往前跑,跑三步原地转一个圈子,如查看身后有谁站着。河水就这样转着圈儿流淌。也可能河水听到音乐声之后才这样旋转流淌。看到这些,哈萨克人要开口唱一唱。好在哈萨克人有足够的歌曲唱。他们的祖先早就猜出来后代爱唱歌,因为高山和草原太美好了,给他们发明创造了很多歌。发明歌其实比发明电灯电视都重要,我越来越感到电灯电视很不重要,基本上是多余的东西。它们都是电能驱动的,让电回去吧。别在人间瞎闹了。干什么不好,你点灯点电视干嘛?让电回到发电厂,回到风里煤里和水里,没有电灯的夜晚不叫黑暗而叫宁静。

哈萨克人唱歌。他们长着天真的眼睛,黑粗的手和黑红的脸都不妨碍他们眼神的天真。他们像两三岁的儿童站在母亲——这自然是草原——面前唱歌,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人在高天之下唱歌,不可能挤眉动眼,也不会使用所谓手势。这就像人在教堂里唱歌不能飞眼与乞求掌声一样。他们唱歌的时候,山坡上聚集了许多哈萨克牧民,他们等待叼羊表演。这几十个人当中有一半是儿童,哈萨克人的生育率很高,一半人能生一半人。这些儿童的手脚特别是腰没有消停过,他们一直在跳舞,跳哈萨克民族舞蹈。一个两岁多刚会走的女孩子两手掐腰,抖着肩,一动一动地弯下腰,又一动一动地抬起头,向后仰,一直仰到用眼睛看不到我们了,再抬起头。她的动作受到冬不拉的节奏控制,而且她完全没想过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停下来?假如这个弹奏三角形阿拜冬不拉的男人疯了,一直弹下去,这个女童的腰就永远弯过来,仰过去,掐腰抖肩,像一株在风中摇摆开红花的灯心草。女童的对面是一个男童,四五岁,她的舞伴。他跳另一种样式的舞,举起双手,像模仿鹰的飞行。看过去,这里的孩子们都在跳舞。不跳舞的矮个子生灵只有一只小白狗,它傻傻地看小孩跳舞,目光羡慕。它看一阵儿,转圈儿跑一阵儿,毫无道理地咬草。它在恨自己不会跳舞,尤恨自己不会向前并向后弯腰的舞蹈,还是当人好啊,这是我替小白狗说的话。但人和人不一样,我比小狗更惭愧。我想了想我会啥?其实不会啥。会的一两样东西也没啥大用,不及两岁学哈萨克舞蹈,跳一辈子。

我忘不掉哈萨克儿童跳舞那一幕,青草在他们脚下生长,他们背后是灰色的浓云,阳光却明亮地洒下来,草的缝隙里透出黑黑的泥土。

几天后,我在喀纳斯的禾木河边又看到了跳舞的哈萨克孩子。他们在河岸边上跳舞,河水里倒映着孩子们跳舞的身影。我索性不看岸上的孩子,看他们在水里的身影。孩子们快乐地蹦蹦跳跳,一个戴白帽子的男孩弹奏一只椭圆形的江布尔冬不拉。孩子们的胳膊在水波里伸展,他们的身影和蓝天一同印在水面上。看水里的舞蹈者,腿最可观,一蹦一蹦像踩着天。一片树叶漂过来,足以扰乱他们的身影。水面上飞过白鸟,青山在水里只剩下清清的一线。水面静下来后,孩子们还在河面倒立舞蹈,他们捏着腰,抖着肩膀。河水用轻柔的波纹一下一下地摸他们的脸。

白桦树上的诗篇

穆格敦是图瓦的猎人,他自称是诗人。他灰胡子灰眼睛,说话时眼睛看着你的一切动作,好像你是随时可以飞出笼子的小鸟儿。

他住的房子是用粗大的松木横着垛成的,在中国东北,这种房子叫“木刻楞”。

他说:“你是作家,我是诗人。我们两个相会,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样让人感动。你会向我学到许多珍贵的学问。”

“是的。”我回答。

“唉!”他叹口气,“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一首诗篇,它的题目叫《命运》。”

穆格敦从木床下面拎出一只桦树皮做的箱子,放在桌子上,刚要打开却停下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一棵树说:“就是它。”

“它也是诗人吗?”我问。

“你的问话很愚蠢,但我原谅你。它是一棵树,这个桦树皮包里装着它的子孙的命运。”

那是一棵白桦树,独自长在高处,周围没有其他树,地上开着粉红色的诺门汗樱花。

“回头。”他说着,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金黄的桦树皮,上面写着字。

“每片叶子上都写上了字,是我作的诗。”

我等他说下去。

“你为什么不问后来呢?”穆格敦说。

我问他:“你在桦树叶子上写满了诗,后来呢?”

“这些诗是用岩山羊的血写上去的,一百年也不会褪色。你知道我写这些诗多不容易!”

“创作是艰难的。”

“不对,我越看你越不像个作家。创作很容易,创作诗最容易,比吃蔓越橘果实还容易!”

“后来呢?”我问。

“那时候,这些叶子还长在树上。我不能为了方便我写诗就让它们掉下来。我搬了梯子,在每一片叶子上写满了诗句,我的腿站肿了,胳膊比酸浆果还要酸。”

我仿佛看到金黄的桦树叶在枝头飞舞的场景。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穆格敦很高兴我这样问他,说古代的诗人都这样。他左手握一把干枯的树叶,右手拿出一片,念:“德行就是你把喝进嘴里的酒运到身体里的各个地方。”

他抬眼看我。“好诗。”我说。

他念:

“羚羊的气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纹。”

“野果因为前生的事情而脸红。”

“人心里的诚实,好像海边的盐。”

“都是好诗。”我说。

他瞟了我一眼,“叶子背面还有字呢,这个——‘下雪前一日,在三棵榆树的脚下,离家一公里。’这个——‘已经穿皮袄了,独贵龙山顶的石缝里。’”

原来,穆格敦在白桦树的每片叶子上写诗做了记号,秋天至,风把这些叶子吹走后,他走遍大地一一找回来。他在找回来的树叶的背面再写上地点和气候。

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你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找回来后,用树叶在树干上蹭一蹭,它知道它回家了。”

“在霜降的大地上,你眼睛盯着草地,当你发现一片有字的桦树叶时,就知道那是我写的诗,是我要找的叶子。”

“有一片叶子飘进了水里,我游过去,十月份,水已经很凉了。但它不是我找的树叶,是楸树的树叶,但我也把它带上了岸。”

“最远的地方离这棵树有五公里,我不知道树叶带着我写的诗怎么会走了这么远的路。”

“可能有一些树叶被鹿吃掉了,有一些埋在雪里已经腐烂,我还在找它们。”

“你题诗的叶子一共多少片?”我问。

“989片,我找到了261片。”穆格敦笑着说:“如果我在死亡之前能找到700片树叶,已经很不错了。”

和野百合野合

站在图里古山顶往下看,除了那块像钓鱼翁似的孤石,全是绿草。油绿的草叶昨晚被雨水冲刷过,草叶向下倒伏,像一个滑梯。下了山,一片白桦林挡住了去路,好像讨要买路钱。

桦树单株、两三株长在一起,树干清洁纤秀,站在一起有如羞怯。大自然多么神奇,松树幼小也透出苍老,榆树让人想到风雨,而白桦树如纤纤少女。在这样的树边应该拉手风琴,或把手绢掏出来系在树上。我还想跟树一起跑——白桦像是会跑的树。

穿过白桦林——我用手掌在树身一一滑过——来到少郎河边。河水轻松流过,仿佛是克孜勒城边的安吉拉河。安吉拉河从贝加尔湖流出,流向堆满灰色云朵的北西伯利亚。我在河的南岸做过一个小敖包,是用捡来的白石头堆起的。在蒙古大地,人们会捡石头添加它,增加福气。

河水里传出来泥土味,这是头两天下雨带来的气味。河水显出比白云游得还快,超过了天上的云影。大块的水如切不开的青玉,透出青黑的肌理。河水转弯处,倒映着图里古山的侧影,像是石崖饮水。

河边开满野百合花。这片滩地从山坡缓冲下来,现在开满了花。野百合、老鸹眼、矢车菊都开在这里,好像地毯刚从河里洗完摊在这儿晾晒。花里面最妖娆的是野百合花,开放最盛时,它们的花瓣卷曲到后面,像杂技演员练习弯腰叼手绢。野百合有红花、黄花和白花。我觉得白色的野百合花还没开完,等待变成红色或黄色,花蕊已先期变红。一些白花的花心透出黄晕,有的透出绿晕,探出金色花蕊的红百合花最耀眼。

野百合花半开之际像伸长脖子的唱机喇叭,百代唱片的标识即如此。那么,这儿奏响音乐才对。花蕊里传出转速很慢的老唱片的声音——《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这是苏格兰古老的民歌,也是情歌。从野百合花的喇叭里传出来的都应该是情歌,还有《都达儿和玛丽亚》和《燕子》。《燕子》是一首多好的哈萨克民歌啊,哈萨克斯坦为什么不把它当作国歌呢?它旋律的结构如巴赫的音乐那么精致,像水晶魔方,有三成的忧伤,但被辽阔冲淡了。

野百合啊,野百合。这是我在心里对野百合说的话,第二句和第一句重合,因此算一句。看到这么活泼的、跳跃的、鲜艳的花,不说点啥不好,说也不知说啥。见到一位真正漂亮的姑娘时,你能说啥呢?说不出来啥,只能说漂亮啊漂亮,跟没说一样。据说,人见到美或置身爱情中,大脑额叶的判断功能被屏蔽,要等到六个月后才恢复。我蹲下,用手捧着花朵,像捧着泉水。松开手,野百合花得意洋洋地晃头。我轻轻地走出这片野百合花的领地——一个人站在花里面显得太高,衣服跟花比显得不自然,而人的五官显得奇怪,不如花朵之没五官,人的手脚也不妖娆。我慢慢退出去,脚别踩到这些天使。

一群鸟飞了过来,飞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也许它们刚才就在那里,被我吓跑了。它们落在野百合开花的地方,蝴蝶拍着不中用的翅膀跟着飞过去。那里是野花、小鸟和蝴蝶谈恋爱的地方,生灵在此会合。花朵和鸟羽的鲜艳都是因为爱,“天地之大德谓之生”。它们没有房子和婚介,天地为庐,风中野合。

(全文完)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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