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的传统戏
2014-07-23欧阳驹里
欧阳驹里
《讨学钱》是湖南花鼓戏的传统代表剧目,讲述了一个“日曰妙沙”都搞不清的私塾先生张九如去陈家讨取学钱,学钱未讨到,反被陈大嫂讽刺奚落了一番的故事。该剧地方色彩浓厚,剧本文学和表演形式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自面世以来 ,在湖南地区广为传唱,至今常演不衰,堪称湖南花鼓戏传统剧目中的精品,在中国的传统戏曲中也属罕见的另类之作。
该剧以诙谐幽默的喜剧手法,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将《论语》《三字经》《增广贤文》等圣贤警句与“狗肠子”、“烂肚肠”等粗俗俚语拼贴混搭,辛辣尖刻地讽刺了封建专制的腐朽与荒诞,深刻地揭示了生活在这一背景的人物的悲剧命运,开创了湖南花鼓戏“黑色幽默”创作手法的先河。
1905年9月2日,清朝政府颁发废除科举的上谕,延续了 1300年的科举制度就此寿终正寝。科举的废除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醉心科举的儒生们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新时代的 “多余人 ”。腐朽的王朝被迫与时俱进,让旧式文人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个人价值与人生意义的全盘否定。花鼓戏《讨学钱》中的私塾先生张九如便是一个处在这一历史变革时期的悲剧人物。
张九如是一个集时代大势、人生意义、生存压力以及价值冲突于一身的旧学殉葬者,他既处在人生意义的丧失之中,又处在生存现实的压逼之下,传统价值坐标的被颠覆,让他彻底地迷失了方向。面对新学替代八股的现实,为了生存,他“只得面向孔夫子,游学教馆混肚肠”。然而对他来说,“算术体操”还可以闭着眼睛瞎对付, “ABCD”却实在搞不清。其自嘲似的开场白,先把自己黑了一把,观众因之已可以想见,这样一个蒙事的混混儿想要收到学俸,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作为视“钱财如粪土”的读书之人,沦落到上门讨取学俸的境地,已是有辱师门、让人耻笑的糗事,而他碰到的对手陈大嫂,偏偏又是一个能言善辩的麻辣女 ,一个上门“讨钱”,还不肯放下身段,一个坐堂“算账”,得势还不饶人,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自然不可避免地要上演。
张先生来到陈家,陈大嫂出于礼貌让座倒茶,面对一个乡下妇人,张先生满嘴的“之乎者也”,还脱了帽子行鞠躬大礼,俨然一副学究派头。不料墙上的一副对联让他露了马脚,原来他分不清“日曰妙沙”四个字,最难堪的是这四个字的误读还是他认为没有文化的陈大嫂指出来的。二人第一个回合的交锋,以张先生的完败而告结束。
接下来的第二个回合,是张九如向陈大嫂提出学钱的事,陈大嫂二话不说便将他推出了门外。这段戏只有两段唱词,一个动作,观众可能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发现张九如已被陈大嫂赶了出来。这一回合,张先生还没出手就已稀里糊涂地落败。
第三个回合是张九如讨不到学钱,十分恼怒,二人从据理力争到后来破口对骂,最后拳脚相加,张九如第二次被陈大嫂赶出家门。这段戏是全剧的高潮,一个是迂腐愚钝的穷酸秀才,一个是几乎不能识文断字的乡下妇人,两人各持其理,最后竟然动起了拳脚,就像是斗红了眼的公鸡,各自宣泄着自己的怨气。其近似闹剧的喜剧表现形式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第四个回合是全剧矛盾冲突的“转合”。张九如被陈大嫂打出家门,戏剧冲突已经完成,看似故事已经结束,不想编剧笔锋一转,又让陈大嫂把他拽了回来。“算账,看该给你好多钱? ”这是一种“暗藏玄机”、“柳暗花明”的创作手法,陈大嫂算账是机巧的一种手段,而张九如的“算账”只能说是“被算账”,即被陈大嫂算计,一笔一笔算下来,从二百一十文减到了六十文。而最具戏剧性的就是这最后的六十文钱,陈大嫂提出要与张九如猜字谜赌输赢,这在张九如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但为了读书人的面子和饥肠辘辘的肚子,他只得无奈地接受陈大嫂的挑战。自大与愚钝,使他将“出”字猜成了“高”字,最终输得个斯文扫地、颜面全无。
闹剧到此收场,讽刺可谓酣畅淋漓,然而编剧还嫌不够,最后还要让狗出来把张先生追咬得落荒而逃,真正是赶尽杀绝,这位无名氏编剧真够黑!
语言是戏剧表现人物性格、表达思想情感最直接和最重要的手段与方式。湖南花鼓戏《讨学钱》不但故事结构紧凑严密、三番四抖、层层剥笋,其人物的对白与唱词也极为生动精彩。
戏的开头,张九如自报家门,吹嘘自己自幼聪慧过人,是为张家光宗耀祖的天才:“还只读得三年,一本《三字经》就让我读完了。后背又填了四年的红码字,一字一横,二字二横,三字三横,四字象只扮桶框坑,大字是扒扒公,丁字像个推把公,而字像个粪耙头,我都搞得清清白白了。 ”三年读完一本《三字经》,四年填了几个描红字,如斯“成就”被他引以自豪,难怪他去求取功名要落一个“功名不成,两袖清风,只好卷起铺盖回到家来”。这种漫画似的夸张,三言两语即勾勒出人物的肖像。
类似的情境语言在张九如被陈大嫂赶出门后,厚着脸皮退进陈家屋里时再次出现。
陈:呃,转来做么子?
张:陈大嫂,你张口张胡子“一”字不认
得,闭口“一”字不认得,未必这个
一字一横,我都不认得啊?
陈:“二字”呢?
张:二横。
陈:“三”字呢?
张:三横。
陈:“四”字呢?
张:四横(发现讲错)
陈:呸秋!碰哒你娘的鬼!四字是四横
呀?
每次戏演到这里,剧场内都会哄堂大笑。其实大家笑的并不是张九如真的连“四”字都不认识,而是笑他的迂腐与愚钝。好不容易找个借口与陈大嫂搭上腔,急于想表现出“蕴肚而藏之”的才学,却不料被陈大嫂的突然举动弄得措手不及,脱口而出闹出笑话,现出狼狈之相。这种极端夸张的滑稽幽默语言是花鼓戏《讨学钱》塑造人物形象的独特手段。剧作者在表达剧中主题思想和人物命运时,把死读“四书五经”的秀才与“一二三四”、“日曰妙沙”这种最简单的文字联系在一起,由此来呈现出一个腐朽时代下墨守成规、人格异化的旧学殉道者形象,其讽刺、挖苦、鞭挞的手段实在辛辣。表面上看是人物性格荒诞可笑,深层次里表现的却是那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所催生出来的社会畸形。
《讨学钱》是一部以唱为主的小戏,全剧唱腔共计 194句,其中张九如第一段唱腔长达 74句。全剧男女同腔同调,曲调以“宁乡讨学钱调”一唱到底。其中的唱腔唱词运用拼贴的手法对人物乃至对儒家所进行的极端嘲弄,颇具后现代艺术的特色。剧中大量运用了《论语》和《三字经》的内容,夸张地与毫不相干的事情拼贴在一起,结构成类似相声的抖包袱,令人忍俊不禁。这种手法用来塑造张九如这个张口必言孔孟,开腔必唱“圣经”的迂腐儒生,极为贴切传神,堪称绝妙。比如第二个回合的交锋时,张九如提出要讨取学俸,与陈大嫂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张:(唱)汤伐夏,国号商,我吃了你的干鱼腊肉烂肚肠张:(唱)大小戴,注礼记,陈大嫂讲话放狗屁。陈:(唱)一而十,十而百,该你的学钱硬.得。张:(唱)百而千,千而万,.得学钱应要你去办张:(唱)君则敬,臣则忠,我顺手挖你一烟筒。陈:(唱)唐高祖,起义师,打你几只耳巴子!
在这段对唱中,所引用的《论语》和《三字经》,与人物实际要表达的内容毫无关联,甚至是牛头不对马嘴。然而这种独出心裁的拼贴,构成狗屁不通的词句,依托在张九如这个不学无术、食古不化、胡乱引经据典的人物身上,不但逻辑合理符合人物性格特征,而且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感。而陈大嫂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乡下妇人,学着张九如乱引经典,用一种类似于土匪黑话的“诳语”与之吵闹争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是剧作者的神来之笔。编剧随心所欲地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组合在一起,这种信手拈来的混搭,绝不是简单的玩文字游戏,人物及其时代的荒谬,尽在如斯形式的字里行间也!
在戏曲行当中,张九如这个角色为老丑应工,陈大嫂这个角色为彩旦应工,这类角色的塑造,通常有其固定的行当表演程式,但湖南花鼓戏已故老艺人张天向、王命生先生塑造的张九如和陈大嫂,表演上却打破了固定的程式,完全以一种“夸张变形”的生活化的自然形态,在举手投足间以一种乡土化的、无痕式的表演风格塑造人物。比如张九如第一次被陈大嫂赶出来,他嬉皮笑脸地要进去,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腋下夹着烟袋,双手提起长衫,嘴里哼着“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退而省其思,亦足以法。陈大嫂,我又来也”,倒退着溜进陈家。这是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动作。我们知道,张九如上门讨学钱,在他看来这本身就是有失体面的事,刚开口就被陈大嫂赶出来,更是觉得斯文扫地,无奈生活窘困,只得厚着脸皮讨要,装模作样一步一步退进屋,真正是把张九如这个人物不学无术、心虚胆怯、装疯卖傻、死皮赖脸的丑态表现得入木三分。
在表现人物性格方面,有一段表演十分精采。张九如因讨学钱与陈大嫂据理争辩,最后竟然动起手脚,被陈大嫂一巴掌打出门来。张九如捂着被打得发烧的脸,蹑手蹑脚的从门缝里偷看陈大嫂,见里面没有动静,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整整扯乱的长衫和头上的瓜皮帽,摆出胜利者的姿势——
来罗!来罗!你出来吧!你出来噻!你不出来不算角色,你出来我胡子不跑的也不算角色!你出来吧!你出来噻!哼!你也不敢出来吧?你不出来,那我就要讲几句:你横骗学俸,扭打斯文,八个字的拘语告得你喊天!你不出来哒?哪我就少陪了。
在这段表演中,演员时而委缩一团,可怜巴巴,时而又昂首挺胸,趾高气扬。看到这里,我们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阿 Q形象。阿 Q留下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名言,张九如发出了“我出来了还怕你! ”的呐喊,这两个小人物的形象和行为竟如此相同,实实令人长吁感叹。
花鼓戏《讨学钱》一剧产生的具体时间现已无法考证,但从它所反映的内容来看,显然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反传统、反儒教、反文言”的思潮的影响。剧中的张九如迂腐自大、食古不化,自我标榜为孔孟之徒,恰巧是这种新文化运动所抨击、嘲笑、批判的对象。而从人文的角度来看,剧作者又赋予他一定的同情与怜悯,正如鲁迅先生对待《孔乙已》这个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的态度。因此,当我们看到张九如被陈大嫂捉弄得狼狈不堪、斯文扫地、毫无招架之力时,我们在会心一笑的同时,内心会生发出一丝莫名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