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条跃出水面的鱼
2014-07-23曾宝俊
曾宝俊,男,江苏省特级教师、中学高级教师,国家《科学课程标准》研制组成员、教育部课程与教材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全国优秀科技辅导员、无锡市名教师、无锡市“教育名家”工程培养对象,苏教版小学《科学》教材组核心成员。长期扎根于一线课堂,潜心于科学教学理论和课堂实践的研究,在全国上过百余节公开课,做过两百余场专题讲座,发表论文五十余万字,成为“苏派”科学教育的领军教师。
从当初的一名乡村教师成长为如今的国家课标组专家,执笔“技术与工程”领域的相关内容,成为中国科学教育史上将“工程学”引入小学科学教育领域的第一人,在短短十八年中,似乎每两年我就会登上一个台阶。如此不断地前行,在不知不觉中登入科学教育的殿堂,窥探科学教育的内核。我常常反思,在我成长的路途中,是什么一直在激励着我,坚定地朝着心中的目标迈进?
初教自然
爱因斯坦曾问:一条鱼对于它生存于其中的水能有多少了解?而我则愿意做一条跃出水面的鱼。一个人一旦在事业上成功,就如一朵腾跃而起的巨浪,人们只顾着欣赏浪花的飞溅,却绝少关注大洋里浪潮的涌动。很多时候,人们只关注跳高者所跃起的高度,极少关心承载他的土地的细节。其实,所有的思想都建立在一定的基础之上,我的成长也是这样。在走上工作岗位最初的青春时光,我的脑袋更多的时候只是口袋,这口袋里面的东西主要来自周围环境的浸染,尤其是我可爱的学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教师们用他们的行动把自己对教育事业的虔诚都灌进了我的头脑,无数未经省察的教育细节都埋在“口袋”深处,如同一粒粒思想庄稼地里的种子,天然地散发着它们的气息。直到1996年,一件小事让这些种子们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在我的抽屉里,有一面小小的证书:扬州市郊区自然教学优质课评比三等奖。这张面积最小的证书,是一个区级三等奖。然而这张证书却开启了我的科学教育的大门。1996年我教低年级的课,同时兼职自然课。恰巧那一年区里举行自然教师教学大比武,第一次上自然课的我代表乡镇参赛,执教二年级《搭支架》。那是我第一次执教自然课,第一次到区里上自然课,我的自然课教学技巧当然是很糟糕,所以只得了个三等奖。
尽管是三等奖,然而自然教学的魅力一下子吸引了我。从那以后,我就沉浸在自然教学探索的王国中了:《昼夜的形成》《毛细现象》《热胀冷缩》《磁铁的性质》《花的解剖》《食物的营养》……一节节设计新颖的课,使我从扬州的同行中脱颖而出,尤其是第二年,以一节《声音的产生》而名声大振。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也可以成为特级教师的是我的师范老师夏巍然主任。那时候,我还是自然学科的一个新兵。1998年,在扬州市青年教师自然教学基本功大赛中,我认识了夏巍然老师(以前虽然以前在师范里有所接触,但由于夏主任不担任我们的课,所以并不熟悉)。这一次自然教学比赛,使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他也“发现”了我。1998年暑假,扬州市举办自然教师实验教学培训,夏巍然主任邀我讲实验创新的相关内容。前几站我都是独立讲课,在经历了宝应、高邮、广陵区等几个县市的讲课以后,我在邗江实验小学(瓜州小学)遇到了夏巍然主任。他听了我的报告之后,对我说了一段改变我一生命运的话:“你具有特级教师的潜质,要好好努力!”他还分析道:“有的老师会写文章,但不会上课;有的老师会上课,但不会讲座;而你同时具备这几样基本功,而且讲座、上课都很大气……”听了夏教授的鼓励,我当时心潮澎湃,仿佛已经是特级教师了。从那以后,我就立下了做特级教师的宏愿,那时候,我还在QQ的自我介绍中写道:特级教师是我的梦想……但过了没多久我就把这一段话删除了,因为,那时候我立下的几乎是一个盲目的宏愿,其实那时候我离特级教师还远着呢!
和路培琦老师的亲密接触
在我的专业领域里,有几位全国闻名的特级教师:天津的路培琦老师、浙江的章鼎儿老师、上海的李子平老师。最初,我是从录像带和文章中认识他们的,而看到本人是在1999年的一次全省的自然教学活动。1999年春,省教研室卢新祁老师在无锡东绛举行“科学精神和科学教育研讨会”。在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路培琦老师,同行的还有浙江的章鼎儿、北京的王大光、上海的陈国麟,湖北的姜允珍以及李子平老师等。这些曾经在书籍、杂志上、录像上出现过的名字都一一出现在主席台上,这是我第一次亲睹这些大师。会上,专家们分别就科学精神和科学教育做了专题发言,我做了详细的笔记,只觉得过瘾。在整个会议的过程中,我的目光一直搜寻着这些大师的身影。
最后一天晚餐,会议组织者举行会餐,上了一些酒水。因为比较轻松,我也和同行的伙伴开始推杯换盏。虽然喝得不多,但到晚餐结束时,我也是面色红润了。
走出餐厅门口时,我忽然发现餐厅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路培琦老师,他神情比较悠闲,好像正在等着谁……于是,我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向路老师作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路老师,您好!我是扬州的一位村小的自然老师……”路老师听说我是“村小”的自然老师,就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好呀,好呀!走,咱们好好聊聊,村小自然课就是需要像你们这样的年轻老师……”
就这样我被路老师拽到了他的房间。我真后悔呀,早知道有这样的机会,我绝对不会喝酒的,你看这面红耳赤的,多丢人呀!也记不清和路老师谈了什么,只知道路老师说了一大堆勉励的话,我心里热乎乎的!临别,路老师还给了我一张名片,名片的一角半截蜡烛正在燃烧……
这一张名片搭起了我和路培琦老师联系的桥梁,我至今珍藏着!
然而那时候我并没有成为特级教师的可能。让我成为特级教师可能的是我加入苏教版小学科学教材组。2000年8月,我调到扬州市武塘小学。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学校派我到南京参加省教研室举办的“自然教材培训会”。在会上,科学课程标准研制小组第一次把新的科学《课标》拿出来亮相,征求意见。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课标的原稿,全新的理念一下子吸引了我。
第二天,从“小道”消息得知,课标核心组成员也将到会,尤其让我兴奋得是,路培琦老师也会来!虽然我们在电话、书信里已经交流多次,彼此的声音、文字都已熟悉,但是,估计路培琦老师已经不记得我的容貌了,我也渴望着和路老师第二次见面。
晚餐的时候,在华东饭店的餐厅,我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路老师。他穿一件白色暗花纹T恤,正在自助餐桌前拿菜呢!我赶紧走到路培琦老师跟前,对路老师说:“路老师,我是曾……”还没等我说完,路老师就一把握住我的手,温暖的手很有力道:“曾宝俊!哎呀,曾老师,扬州的曾老师,我们通过好多次电话,今天终于见着了!”我说:“路老师,您先吃饭吧!”他说:“好好,吃过饭,到我房间来,咱们好好聊聊……”
这是我和路老师第二次见面。正是这一次见面,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这一次会议除了《课标》征求意见之外,还开始物色《科学》教材的编写人员。晚上,我来到在路培琦、郝京华、章顶儿的房间,聆听大师的交流。在交谈中,他们发现我的“谈吐颇有思想”(章老师语)!
第二天,会议结束。本来我是要回扬州的,但是郝京华教授让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开会。一起开会的还有中国科协的葛霆司长,我第一次和这么高级别领导坐在一张桌子上真有点儿拘束。会议主要讨论新的教材怎么编,各抒己见。我是一个小人物,专家们侃侃而谈,我是插不上嘴的!虽然我也有一些想法,然而在这样的场合里,我只能保持沉默。
中途休息,在走廊上遇到路老师,我就和路老师谈了谈我的想法,他说:“你的想法很好,很有创意,可以供大家思考、借鉴呢!等会儿你一定要发言!”当会议再次开始的时候,路老师首先发言:“扬州的曾老师有一些新的想法,大家可以听一听!”于是,我就大着胆子介绍了我在学校里所探索的《冷和热》的单元设想,谁知这个方案一下子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大家认为这是一种新的教材思路……后来,第一版的苏教版科学教材中就有一个单元叫做《冷和热》。
正是由于路老师的鼎力推荐,我走进了苏教版《科学》教材组!2000年8月,路培琦老师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寻梦江南
2004年暑假,我从繁华的古城扬州来到富庶的江南小镇——华士。来到华士实验学校,必将抛弃原先在扬州的所有荣誉和地位:学校科研主任、区教研站长、市兼职教研员……然而,当华士实验学校的夏青峰校长问我“加盟华士实验有什么条件”的时候,我说:“让我做专职科学老师吧。”这句话不那么铿锵激昂,却简单而坚定。吸引我的是无锡、江阴这里的科学老师群体和浓郁的科学教研氛围。
在如此的一种淡定的心境中,我走上了华小的课堂。其实,非常简单,我就是为了做一个科学老师,做一个非常纯粹而又虔诚的科学老师。我放下了以往所获得的诸多荣耀,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人生清零”。所谓“清零”,就是回到原点,将自己定位于一个初入门的师范学生,扎扎实实地埋头于课堂,潜心于自己的“小儿科”研究(“小学儿童科学启蒙教育”简称“小儿科”)。
江苏江阴华士实验学校是一所开放的学校,各级各类活动层出不穷,教学类、教育类;国内的、国际的;竞赛的、研讨的……然而,对我来说,这里更是一个广阔的大舞台,而我则是一个个恣情的舞者,在这里尽情地舒躯展体,用全部的心灵歌咏着、演绎着、升华着……在中国陶研会的调研活动中,我执教的《电磁铁的奥秘》让与会者啧啧称奇:这才是陶先生的“做中学”;在中央教科所附属学校挂牌仪式上,我执教的《空气的存在》让到会的专家连连称道:这样的课堂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真正的道德就存在于这样的课堂中;在全国一百多名校长观摩团面前,我执教《人脑的研究》,风趣的语言,精彩的课堂,让全体校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学生一起互动起来。在全国科学教育研讨会上,我执教《一炷香能够燃烧多长时间》,更是点燃了中华科技深厚文化的底蕴……
2006年我被评为“无锡市名教师”,2007年被评为“中央教科所优秀工作者”,同年底,被评为“无锡市教科研带头人”。就在这样一个土壤里,我重新得到了江阴、华士同行以及行政的认可。2008年,我的特级教师之梦重新燃起!
课比天大
我一直追求着完美,其实这也算是一个不着实际的目标。在学术的道路上,我一直在潜心追求,追求圆满。然而,我必须有所缺才能回归我的真实。我曾经有个宏愿,在科学领域做到通透,就是无论是在理论、知识、上课、评课、课题、实验、操作、讲座等诸方面都要精彩,通而透!似乎唯有那样才算是一个优秀的老师。然而事实上,我的课经常留有遗憾。其实,那才是真实的我,一个并不完美的我,一个具有明显缺点的我,一个有着极大上升空间的我。
很多年前,我看浙江特级教师章鼎儿老师的录像课《声音的产生》《淀粉与碘酒》,就像读侦探小说一般,也常常有路转峰回、荡气回肠之感。这是一种课堂的境界,也是我追求的目标。我的成长主要靠内驱力,内驱力来自于对事业的理解、对学生的情感,来自于一种信仰、一种追求。当我走上讲台或接触学生时,一切烦恼、困难与痛苦都会抛到九霄云外。全国著名的特级教师路培琦老师有次执教公开课后,有老师问他备这一节课花了多少时间,他想了想回答说:“用了一辈子!”这个答案听起来好像有点夸张,但他确实以教为乐,以善教为荣,这是他一辈子的追求。著名豫剧艺术家常香玉有句名言“戏比天大”,迁移过来,我觉得“课比天大”。
评上特级教师之后,我对自己提出了更为严苛的要求——每一堂课都不再是普通的课。因为别人会用一种特殊的要求对待我的课。在评上特级教师之前,我可以上没有思考的课,可以上平淡无奇的课,可以上一般意义上的课。然而现在,我常常审视自己的课堂——我的课堂是不是体现了自己的风格?我的课堂是不是追求了一种最优化?我的课堂是不是体现了我的思考?
我以为,我们的每一堂课,都应该是我们汪洋恣肆的“表演”——演示、板书、互动、才情、智慧在孩子们和听课者众目睽睽之下一览无余。我的课堂,应该时而行云流水般的平滑,时而鸦雀无声般的等待,时而慷慨激昂般的喷薄,时而百川归海般的澎湃。课堂上充满无法预约的“精彩”,这里有我们精心预设的“包袱”,更有我们意料之外的惊喜。我们的课堂就是一个面积不大但空间巨大的舞台,是我和学生表现自我的广阔天地、舒展情怀的自由空间;我们的课堂又不能是舞台,因为这里没有事先编好的“台词”,没有矫情的表演,一切都在自然的运行中,一切都在我们机智的调控中,一切都在学生的独特体验中。
有人说,好课总是会有遗憾的!我看未必,虽然不敢说每一节课纤毫不差,但至少我认为,一堂课一定要让自己满意,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至于别人听了你的课,所提出来的意见或建议,有的也许正确,有的根本就不正确,留待自己更进一步去提升吧。其实,在阐述上述观点的时候,我知道,我仍然没有绝对的把握让每一堂课都成功,但我知道,一路走来,从这些失败的课堂中,我逐渐寻找到了课堂的奥秘所在,寻找到了课堂内孩子们的状态。我想,人真的是在不断的跌跟头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
很多老师看我现在的课堂,常常会有这样一种莫名的距离,因为我的课是那么不可模仿。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忽视了课堂原来的语境。我的课堂总是试图复原科学概念及其当初的生存环境,重现概念的具体的语境。在我的课堂里中,经常可以看到精彩的语境对话。《物体运动和力的关系》是我的代表课,它使我的科学课堂教学超越了科学教育的专业领域,而迈向引导儿童进行哲学思考。《物体运动和力的关系》开篇便提出这样一个研究任务:用木块表示一个物体来模拟它的运动。对此,我们所熟知的标准答案是:对木块施加一个力,木块会沿着力的方向运动。这句话人人明白,个个都懂,然而我却偏偏从无疑处入手,我连续发问:你打算用木块表示什么物体,它会怎样运动?用木块可以表示哪些水平运动的物体、竖直运动的物体、旋转运动的物体?世界如此之大,一块木块怎样表示那么多的物体?六个人用一块木块来研究,可以怎么研究?哪些东西可以代表木块?……如是,我一步一步,如侦探小说般剥茧抽丝,层层递进,最后给出一个颠覆性的结论——“一块木头”实质上是大千世界,正所谓“纳须弥于芥子”,课堂上其抽象的哲学思维功能和性质与当下的科学课完全不同。
在这堂课上,我提出问题——给出标准答案——质疑标准答案——提出新的问题……顶针般的推理此伏彼起,使人不得不屏住呼吸,紧追不舍,直到最后包袱抖开,方可长吁深叹,拍案叫绝。把一堂科学课演绎得如侦探小说一般好看,固然需要教学的艺术,更需要对课堂有特别的思考和理解。
一条鱼跃出水面,看到了他所生存于其中而不察的水。我的课堂常常是颠覆性的。在很多人忙于绣花赏花的时候,我愿意抛弃绣花的麻袋底子。
(作者单位:江苏省江阴市华士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