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河流
2014-07-22于怀岸
台上作报告的副市长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声音轻柔温婉,在布置今年的防汛任务,条条框框跟每年一样,老生常谈,枯燥无味,令人昏昏欲睡。刘星坐在最后一排,头仰靠着椅撑,闭目养神。今天是周六,会议是局里早上七点五十临时通知刘星代替常务副局长来参加的,他在省城跑项目,赶不回市里。刘星昨晚不知道今天上午有会,睡得很晚,现在正来瞌睡。迷糊中,左大腿根上传来一阵酥麻,刘星开始感觉很享受,但也很奇怪,他扭头四下看了看,他往左看时,旁边的那个胖女人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很严肃地正了正身子;右边的那个老男人正低头发短信,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这时刘星才意识到,是自己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赶紧掏出来看。显示屏上端出现的是冯伦的名字。刘星想先挂掉它,等下再打过去,一犹豫,按下的却是接听键,传来冯伦沙哑的声音:“你在哪?”刘星忙低下头对着手机屏幕轻声地说:“我在开会,等下再讲。”刘星不等冯伦再说什么,马上挂断了电话。刚把手机揣进裤兜里,里面又传来了震动。冯伦的短信过来了。
有一个好玩的地方,明天一起去!
冯伦没用问号,用的感叹号,几乎是下指示的语气。冯伦的短信老是这种语气,刘星每次看他的短信都会不爽。但这种不爽,也是这一年来才有的,不管承不承认,以前只要冯伦有电话或者短信过来,无论何时何事,他都是欣喜的。去年五月,刘星提了副科,成了他们单位排名最末的一位副局长。记得那天是五月二十一号,组织部来人刚刚宣布完对他的任命,冯伦的短信就过来了,是约他吃晚饭,口气也是命令的,几点到某某饭店某某包厢来。刘星扫了一眼,心里顿时升腾起一种说不出来的羞辱感。他没有回短信,后来冯伦又打来电话,他也没接,等铃响过后,他就关机了。就是从那天起,刘星每次看到冯伦那种命令似的语气的短信,心里就不舒服。但冯伦好像并不知觉他的不舒服,每次短信依然还是那种语气,刘星也不好跟他发作,毕竟两个人多年朋友了,刘星不想说破。而何况,刘星自己也清楚,他能顺利地提到副科冯伦是帮了他的忙的,虽然冯伦从没有跟他提起过,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冯伦的表哥是市委组织部长,据说他当年读书时家庭特别贫穷,曾得到过冯伦的父母不少资助,跟冯伦一家的关系特别亲热和密切。刘星只做了三年正股级办公室主任就升了副科,他一没背景,二没送礼,三没巴结局长,冯伦不说,他也知道是他在他表哥那里给他美言了。
虽然心里不爽,刘星还是给冯伦回了短信,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冯伦回的短信却是,怎么不接电话?
刘星回,在开会。
冯伦说,等你开完会,电话说,我赖(懒)得打字,打字也说不清楚。
刘星刺冯伦,文化程度低,用文字说不清吧?
冯伦仿佛真受了刺激,再没回短信了。
冯伦今年三十七岁,比刘星大三岁。他确实文化程度不高,高中没毕业。冯伦在酉北城非常有名气,冯伦长得奇特,五短身材,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走在大街上特别引人注目,他是酉北市最大的家具行梦都家私的老板,资产上千万,非常有钱,又是市委组织部长的表弟,有很多人削尖脑壳想巴结他。而且他还附庸风雅,喜欢请酉北城的文人们喝酒吟诗,喜欢跟驴友们徒步野营,更喜欢请刘星这样的老朋友聚餐聊天。按冯伦自己的话说他爱好广泛,善交朋友,用酉北话说,就是老少合三辈。意思是跟老中幼三辈人都说得拢,玩得来。刘星认识冯伦很早,可以追溯到青少年时代,那时他们都在酉北中学上高中。虽然刘星比冯伦低一个年级,但他们的教室在一栋楼,宿舍又在一层楼,天天都能见面。那时刘星的成绩好,象棋也下得好,冯伦成绩差,象棋却是全校一顶一的高手,他们就很自然地成了棋友。一到周末,两个人若没回乡下家里去,一下就是一整天。后来,刘星高二下学期时,已经快高考的冯伦突然失踪,没来学校了。以冯伦的成绩,他反正是考不上大学的,所以老师和同学们也不过问。只是刘星有些失落,他少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弈的棋伴。再后来,刘星上大学,毕业后分回市里一个乡镇做秘书,巧的是,那个乡就是冯伦的家乡。刘星上班的第二天,就问政府的人知道冯伦不,人家嘿嘿一笑,说镇上只有一家姓冯的,他是梦都网吧的老板,全镇人没有谁不认识他的。于是刘星跟冯伦又接上了头,只是他们再遇后从没下过一次象棋,刘星常去冯伦的网吧里玩游戏,周末时两个人一起玩过好多次通宵。冯伦的网吧规模不大,三四十台计算机,生意不好也不坏。那个镇子毕竟小,才两三千人口。那年代,镇上除了学生,会玩计算机的没多少人。冯伦真正开始发迹是进城后的事。几年后,也就是七年前的六月,他把小镇上的网吧转手了,进城在市郊租了一栋民房,开了一家家具店。这个时期刘星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他刚刚跟老婆彭小娟结婚不久,冯伦进城时还跟他借了一笔钱,三万块,在当年算是一笔大数字,那钱是刘星办婚礼收到的礼金钱。
后来刘星才知道,那年冯伦的表哥从省里调来当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他的生意有表哥的关照蒸蒸日上,一年后店子就从市郊搬进了市中心。现在他的梦都在全市有三个旗舰店,不仅承接了全市大部分单位办公家具,还销售高端的欧美家私产品。冯伦这人既聪明又精明,梦都采用的是公司化管理,采购和经营都是下面的经理负责制,他自己当甩手掌柜,因此他又有钱又有闲,到处玩。冯伦骚扰最多的就是刘星,特别是前几年,刘星一个人调进城来,老婆孩子还在一百里外的镇上中学时,一有饭局,冯伦就叫刘星。刘星一个人难办饭菜,每叫必去,后来老婆孩子进城了,就跟冯伦吃饭喝酒的次数少了。但冯伦照喊不误,不管他去不去。
其实说实话,刘星在心底里瞧不起冯伦一副暴发户的模样。他想要是他有个表哥当组织部长,不说做家具生意,就是卖马桶,也能暴发起来。冯伦不是靠真本事起家,这是他第一个瞧不起他的。第二个,就是别看冯伦能说会道,也上过高中,但他对文字没有一点感觉,发的短信像个小学生一样,连一个简单的事都叙述不清。刘星是搞文秘出身的,对文字有一点天生的敏感。他一直固执地认为,不会使用文字的都是没文化的人。虽然瞧不起,但刘星一直跟冯伦交往密切,有一点,刘星不得不佩服冯伦,就是他这个人很讲义气。这也是他跟冯伦一直交往下来的原因。当年,冯伦转掉小镇上的网吧进城时,给刘星说哥哥先进城去了,有机会把你也办进城去。那时刘星还不知道冯伦的表哥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以为他就是随口一说,他冯伦平头百姓一个,想办也办不到,所以刘星并不当真。几个月后,有一次刘星进城,办完事随便看看冯伦,冯伦要他晚上别走,说有个饭局,专为刘星安排的。那晚冯伦请来了他表哥,还有一位文化局局长,他郑重地给表哥和那个局长推荐刘星,说刘星是大笔杆子,搞材料是一把好手,等等。没几天,刘星要被借调到文化局办公室搞材料,一年后,解决了编制,真正调进了文化局。
刘星从会场出来是十点五十。大街上阳光汹涌,行人如潮。这几年城市发展快,乡下进城的人多,酉北城的两条主干道上哪时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挨人,像刘星去过的上海的南京路一样热闹。刘星想,难怪冯伦这样的人能发大财,一年得有多少人进城,进城就要买房,买房就得买家具。快走到十字路口时,他给冯伦拨了一个电话,问:“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冯伦说:“散会了吗,刘局长?”
刘星边走边说:“有屁就放,你没屁放我可要回家了。”
冯伦急了,忙说:“别别别,你到天然居去吧,208房等我,我现在开车,一会儿就到。”
天然居是一家新开的高档酒楼,就在人民南路,刘星抬头就能看到“天然居”几个红色的大字,但他现在不想在外面吃饭,他想回家去吃。今天老婆彭小娟在家里,她肯定已经把午饭做好了,就说:“我要回家,不去吃啦。”
冯伦说:“干吗呢,都定好了。”
刘星说:“你再叫人吃呀?彭小娟今天在家,我不回家去吃,她要骂人的。你又不是不晓得她的个性。”说完挂了电话。彭小娟冯伦也是认得的,不仅仅认得,而且还很熟。当年刘星在乡政府做文秘时,冯伦在镇上开网吧,彭小娟是乡中学的英语老师。虽然彭小娟毕业分到乡中学只教了一年书,冯伦就进城了,但冯伦的网吧就开在中学的大门口不到五十米远,学校里的哪一个老师他都认得。那年头,乡中学还没配置一台计算机,像彭小娟这样刚毕业的大学生,常要用网络联系分开不久的同学,少不得要去冯伦的网吧上网。事实上,刘星第一次见到彭小娟正在冯伦的网吧里。他们恋爱最初时的阵地也是在冯伦的网吧里,可以说冯伦见证了刘星从最初追求彭小娟到最后他们俩结婚的全过程。刘星进城后,也曾带彭小娟参加过几次冯伦组织的饭局,但彭小娟不喜欢在外面吃饭,她说那样吃太嘈杂,不安静,从她三年前调进市二中后,一次也没去过了。
刚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又响了,刘星以为是冯伦的,就说:“都说了呀,我要回家去。”“跟谁说话呢,是我呀。”不是冯伦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刘星愣了一下才听出是彭小娟的。
刘星说:“冯伦喊到外面去吃饭。”
彭小娟说:“那你去吧,我还要等下才能回家,在跟两个同事逛服装商场,想买套衣服。”
刘星问:“你还没做饭吧?没做饭我就去外面吃了。”
彭小娟说:“没呢,要不要给你买件衣服,你过来吧,我们在……”她似乎是在确定自己在什么位置或者在什么商场,一下子噎住了。
刘星说:“我就算了吧。”
刘星进了天然居208,冯伦还没来,包厢里站班的是二十七号服务员。她说菜冯伦点了菜,问他哪时能上。刘星看了一下表,才十一点二十,就说还早,等冯伦来了再上。按以往的惯性,冯伦组织的饭局,应该不下五六个人,他不可能就喊他一个人来吃饭。不过酉北城不大,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刘星认识的或者见过一两次面的。刘星喝了一口茶,见二十七号还站在包厢的门口,她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面容很严肃,双眼却很无聊地盯着餐桌顶上的吊灯。二十七号是一个很性感的少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容姣好,身材妖娆,刘星特别喜欢看她那张嘴,她的嘴大,有点点歪,跟舒淇的嘴有点像。冯伦似乎很喜欢她,每次刘星跟他来天然居吃饭,都是她当班的,但刘星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刘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二十七号对刘星妩媚一笑,指了指左胸上方的胸牌,说:“二十七号。”
刘星说:“你那不是废话吗?我问你的名字呢?”
二十七号仍笑,很机巧地回答他说:“你有什么需要,叫我牌号就行。”
刘星被噎住了。他不善于跟漂亮的女人没话找话,为掩饰尴尬,伸手往右裤兜里摸手机,想给冯伦打个电话,问问他怎么还没到。手机没摸着,裤裆里传来了震动。刘星从左裤兜里掏出手机,看到是冯伦来电,问他怎么还没到?冯伦说车堵在入城口,一下子进不了城。刘星感觉不到冯伦的电话里有嘈杂的声音,也没有汽笛声,不像置身于酉北市堵车的场景。
酉北的司机们都是急性子,真堵车不把喇叭按得震天价响才怪。看来冯伦没说真话,刘星直接问他,你大概还要多久到?冯伦说看样子还要二十分钟吧,前面的车没动呀,塞得很长了。
收了线,刘星发现二十七号站在门外的过道上正跟一个姐妹聊天,他看到另一个服务员低着头吃吃地笑,好像二十七号给她讲了什么好笑的话。这时从门口探进来一颗中年人的头颅,天灵盖秃得锃亮的,两鬓的头发很长很乱。“是冯伦定的包厢吧?”他问刘星。刘星说:“是!”刘星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不认识他。这人在刘星的对面坐下后,也不说话,兀自从腰间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本十六开的薄书看了起来。他左手托着书,津津有味地阅读,右手食指痉挛地在餐桌上划来划去。刘星有些好奇,低下头去看他读的什么书,他看到古朴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黑色小楷字:赵孟頫书法精选。刘星想起了,他是市文联的一个书法家,几年前一起吃过一次饭,冯伦喜欢找画家、书法家、作家什么的充门面,他叫周什么,名字记不起来了。这人没喝酒前对谁都熟视无睹,一言不发,但二两酒下喉后,就会滔滔不绝,荤的素的笑话段子一大堆。刘星还记得那次吃饭,有一位七零后美女作家坐他身边,他硬要跟她喝交杯酒,那女作家不干,这人很生气,赤红着脸,差点把酒桌掀了。刘星看他研读字帖入迷了,心里还是很佩服人家的执著,心想毕竟是搞艺术的,不像他们官场上的人,一本正经,人家能疯狂,也能入定。
刘星看了看时间,十二点都过了,他又拨了一次冯伦的电话,但他的手机却无法接通。刘星很无聊,看了一眼书法家,书法家右手没在餐桌上划了,而是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他没看刘星,更没给他递烟。刘星突然也想抽烟了,摸了摸夹克口袋,烟没在。他这衣兜是偏的,可能开会时坐歪了,烟盒滑了出去,落在会场的座位下了。刘星没叫二十七号拿烟来,他知道冯伦的饭局并不是他自己掏钱,他是找某个局长或主任签单的,现在查得严,凡公务消费都不准拿烟。他也不好意思向视他不存在的书法家讨烟抽。于是,他起身往门外走去,下楼时碰到二十七号,她正往上走,刘星看到她的脸耷拉着,眼皮有些浮肿,好像刚刚哭过。二十七号看到他下来,赶快扭过了头,往洗手间走去。
出了天然居,刘星去对面街上的一个烟酒店买烟。拿了烟,付了钱,刘星转身回天然居的时候,发现天色突变了,他的头顶上被高楼切割的不等边形天空里墨云滚滚,云朵厚大、乌黑,刚才还阳光汹涌的街道一下子阴暗了。大雨将至,街上的人流一下子没有了,不多的几个人也行色匆匆,像逃窜似的奔跑着,仿佛大雨即刻就要倾盆而来。街上的车比人多,刘星小心地过了没有斑马线的马路,来到天然居跟卫生局的小巷口,正要往天然居大门走去,看到前面来了两个女人,他叫了一声:“黄英。”
黄英是那个个子娇小的女人,她没听到刘星的叫声,头也没抬一下。刘星看到她低着头走路,两只耳朵里都插着耳麦。那个高个子女人听到了刘星的叫声,她看了一眼刘星,但没有提醒黄英有人在叫她,而是跟黄英一起转身往巷子里走去。高个子女人在外边,她几乎是与刘星擦肩而过的。刘星有些悻悻然,往天然居走。走了两步,他忍不住想,天要下大雨了,黄英跟朋友怎么去那条小巷呢?黄英的家并不在里面,而且里面也没有吃午饭的地方。那个巷口进去是座小山围成的公园,上面林木幽深,要翻过去才是酉北新城,那里才繁华一些,才有宾馆和酒楼。刘星的好奇心一上来,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们俩。黄英和那个高个子女人没走多远,还在五六米开外,这一眼,让刘星的心里疙瘩起来。他看到黄英和那个女人是手拉着手的,不,简直不能说拉,而是手指扣着手指的。刘星再看那个高个子女人后背,她扎着一条马尾巴。这条马尾巴不像一般女人那样是往上翘的,也不是做过头发的那种蓬蓬松松的,而且跟坐在208包厢那个中年书花家扎的一模一样,是下垂的,她穿的又是花格子T恤衫,刘星突然感觉到这个女人特别的男性化,他还回想起刚才他叫黄英时那个女人的眼神,也是很男性化的不屑。这个女人多半是个外地人,从刚才刘星喊黄英她的反应来看,她肯定听成王英了,因为本地话黄王不分。刘星还看到她左手拖着一口小皮箱,更肯定了她是个外地人,她应该才下汽车,因为这里离汽车站不到一里路。黄英在汽车站接的她。
黄英是刘星一个单位的同事,也可以说是他的下属,在他分管的办公室任职,今年二十九岁,未婚。好像一直没有男友。黄英长得娇小玲珑,人漂亮,家境也好,父亲是市人大退休的正处级干部,母亲曾是财政局副局长,都退休了。老夫妇现在在经商,有一处酒楼和一个服装店。追求黄英的小伙子很多,但黄英似乎一个也没看上的。去年彭小娟让刘星给他家侄子介绍黄英。彭小娟的侄子,也就是刘星大舅哥的儿子,比黄英小三岁,才二十六,小伙子倒不赖,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分在市国税局。单位也好。有一次,刘星请单位的几个下属吃饭,大家都走后,他套了一下黄英的口气,黄英一口就回绝了,她说我不搞姐弟恋,别说小三岁,小三天的都免谈。刘星记得他给彭小娟说黄英的态度后,彭小娟没作声,但那天晚上刘星跟她亲热时,彭小娟却突然说了一句,黄英不会是石女吧,要不怎么一直做老姑娘?刘星说这个比例还是很小的,万分之一都不到吧?彭小娟又说,她不是有心理问题,就肯定有生理问题?
正是想起老婆的那句话,促使了刘星去跟踪黄英和那个高个子女人。凭直觉,他感到黄英和那个女人不对劲,两个成年女性手拉手不奇怪,但十指相扣,就显得很暧昧了。刘星跟着她们往前走了三十米,小巷的尽头是公园的围墙的一个缺口,他看到她们进了缺口,等他到了缺口外时,他看到那个高个子女人把手搂到了黄英的腰上了。不仅仅是搂着,她的手时不时还在黄英并不肥硕的臀部游走。这时刘星可以肯定她们的关系非常不一般了,怎么不一般,刘星一下子还不敢往那方面想。刘星在缺口边有些犹豫,到底还跟不跟踪她们,再跟踪,好像有些不太好,不跟了,他又觉得说不准还会有什么稀奇古怪发生。正踌躇时,他看到黄英跟那个高个子女人进了一片柏树林,那个高个子女人放下手提箱,面对面地抱住了黄英,黄英退到一株柏树下,背靠着树干,跟那个女人热烈地亲吻起来……
看到这里,刘星知道他没必要再看下去了,他退出缺口,准备返身时,突然听到树林里传来“啪”的一声,他抬起头看,只见那个高个子女人正捂着脸颊。他听到黄英说了一句什么,话没听清楚,但她声音却是很生气,有点歇斯底里。说完,黄英就跑开了。那个高个子女人提起手提箱去追她。刘星不晓得她们那是玩哪一出,看着她们跑远了,消失在柏树林浓密的树阴里,他才退出缺口返身回天然居。
208号包厢里已经坐了四个人,除了书法家,另三个人刘星都熟悉。一个是市建设局的吴双江主任,一个是文化局的李文林副局长,还有一个就是农业局的赵大顺研究员。赵大顺就是上午开会时坐在他身边低头发短信的那个老男人。他跟冯伦是一个镇上的人,他们是老朋友,跟刘星一样,他也是冯伦饭局上出现次数最多的几个人之一。刘星在赵大顺旁边坐下后,看了一下表,十二点半了,就问赵大顺:“冯伦怎么还没来?”
赵大顺说:“冯伦手机无法接通,应该快到了吧?”
书法家还在读字帖,右手食指不停在划来划去,他谁也不理。李文林似乎有点饿了,在吃餐桌上的炒黄豆。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捉住豆粒,一粒粒地往嘴里抛,每一粒都准确无误地落入他的像渴水的鲤鱼似的大嘴巴里。
吴主任有点抱怨地说:“冯伦十点半就给我电话了,他自己十二点半也不到,什么意思嘛?”说完他掏手机,说再给冯伦打一个电话,若还不通,就叫上菜,他再不来我们先吃。吴主任拨的手机开的免提,一拨就通了,一阵“香水有毒”的彩铃后,传来冯伦沙哑的声音:“就到了,就到了。”
刘星把嘴凑过去问:“到底到哪里了?”
冯伦说:“到楼下了,到楼下了。”他又说:“刘局长,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位美女,你猜猜是你谁?”
刘星刚要说话,被吴主任抢了说:“怎么不给我带,就给刘局长带呀,真是老哥们,铁一些?”
冯伦说的那个美女,在冯伦先一步进包厢。她一探出头,刘星就惊了一下,是黄英!刘星有些懵了。等黄英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后,他还在懵,竟然傻乎乎地问她:“我刚才看到你跟一个朋友去后面的公园了,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黄英嫣然一笑,说:“菜都还没上,刘局长就讲酒话了,我一直跟朋友逛服装店,出来走到十字路口时碰到冯老板,他喊一起吃饭,就来了,哪时跑去那片鬼打得死人的树林了。”
冯伦在刘星的对面坐下后也说:“我是在十字路口碰到她的,喊她来吃饭,她不来,我说你在,她才肯来呢。”又问书法家、赵大顺、吴双江和李文林:“大家认得她吧?”
书法家把字帖往随身的挎包里放了,抬起头说:“跟他老子很熟,黄副主任家的女公子嘛。”
赵大顺,吴主任也都说认得认得,李局长还打趣说是刘星的部下嘛,难怪你说是给刘星带的美女。黄英也认得他们,一个个叫了职务称呼。关于是给谁带的,话题就到此打住了大家都没接李文林的茬了。黄英虽然是美女,但这些人除了刘星和冯伦,都四十上坎了,是黄英的叔叔辈,又跟黄英的爸妈熟,大家就不好再拿她说事。
上完菜后,来斟酒的是四十三号服务员,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冯伦有些不高兴地问她,二十七号哪去了?四十三号说不晓得。冯伦让他把大堂经理叫来,一会儿,大堂经理来了包厢,解释说二十七号刚刚请假回去了,她亲自给大家斟酒。看到冯伦满脸不悦,她又走到他的座位后,嘴巴凑着冯伦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冯伦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说算了算了,你去忙你的去吧,让四十三号来干活。大堂经理走后,四十三号还没来,冯伦对大家说:“二十七号上茶水时被一个客人摸了屁股,她把一壶茶水淋在了人家头上,被老板打发回家了。”
书法家惊讶地说:“二十七号是小周吧,看不出,还是个烈女子呀!”
赵大顺说:“这孩子,怎么能那样,这不是给店里找麻烦吗?”
吴双江也赞同赵大顺的话,说:“店里请到这样的服务员是让人头疼,做服务行业的人,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黄英听了他们的话,有些不高兴起来,大声地说:“喂喂,你们一个个都是领导,你们有没有立场啊,受侵犯的是那个女服务员,她已经受到了一次伤害,你们怎么还指责她,而不是谴责那个猥琐的男人。”
刘星笑着说:“黄英这你就不知道了,正因为他们是领导,是老板,他们要维护游戏规矩,服务行业的游戏规则就是客人是上帝,这像军队的游戏规则是服从命令,单位的游戏规则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一样。”
李文林说:“刘局长说得精辟,无规矩不成方圆嘛。”
黄英说:“你们这帮人真无聊!”她的语气有些激动,有些不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真生气,还是娇嗔的。几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都不作声了。
因为黄英在场,大家又刚刚见识了她的个性,谁也不好意思开玩笑说段子,酒喝得有点闷,都是在闲扯,关于工作的,孩子的,甚至赚钱的,也喝得很节制,都是小口小口地抿。冯伦今天似乎兴致也不高,好像很饿似的,他一连吃了三小碗饭,面前的一小杯酒才喝了两小口,没下到一半。刘星也一直没说话,他边喝酒还在边想黄英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在巷口看到黄英跟那个高个子女人难道是幻觉吗?还是他哪个晚上做梦的情景。他有点心神不宁。黄英端着饮料敬他,他也没有反应。
黄英用左手掐了一下刘星垂下来的右手手背,又握了一下他的中指,大声地说:“刘局长,在想什么心思,敬你酒呢!”
刘星忙从黄英的手掌里抽出右手指,端起酒杯,跟黄英碰了一下,喝了。为了掩饰这个不可能被别人看到的小动作,刘星转过头问冯伦上午发短信明天去哪里玩?冯伦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喝了一口酒,高声地对大家说:“我发现了一条水中的河流,特别好玩,明天大家一起去,怎么样?”
黄英第一个反驳冯伦,说:“哪有什么水中的河流呀,河流里就是水。”
李文林调侃冯伦说:“冯老板是不是诗性大发了,‘水中的河流,这句话倒是句有意思的诗。”据说李文林早些年是个文青,写诗,写评论,从政后再没弄了,刘星从没读到过他的诗。
书法家帮冯伦说话:“你们别不信,世界上还真的有‘水中的河流,它在墨西哥。好像在个什么半岛上的沼泽里,实际上它是由一层薄薄的硫化氢将一条小河的上层的淡水和下层的盐水分隔开,看起来就是水下面还有一条河流。但硫化氢是有毒的,没有专业配备人不能去那里游泳。”
“那条‘水中的河流是在墨西哥尤加坦半岛上的安吉利塔,有一个摄影师拍过图片,非常美。”冯伦接过书法家的话说,“我的灵感就是从那里来的。但我发现的那条‘水中的河流跟墨西哥的那条河不同。”接着冯伦问大家知道离酉北市区十五公里有一个叫大矶村吗?他说在那里有一条小河,非常奇特,它从大矶村流出来,经过一大片荒地后,前面是一座山,河流在那里断了,但它有个出口,出口是一个山洞,直通山背后的酉水河。
吴双江没听明白,质疑地说:“你那是什么水中的河流,就一条河往山洞里流进去了,叫做消失的河流还差不多。”
冯伦喝了口酒,说:“如果我把那片荒地买下来,把那个山洞口做一个闸门,水就会涨起来,是不?那片荒地就会被淹掉,它不就形成一条真正的‘水中的河流。”
赵大顺说:“你发神经呀,买块荒地做什么?”
冯伦说:“它离市区那么近,完全可以做一个旅游休闲的地方。可以垂钓、游泳、潜水,坡地搞个山庄,修几栋别墅做宾馆和酒楼、卡拉OK厅,建一些草房子,搞烧烤、茶座等等,吃住玩一条龙服务。”
赵大顺说:“想法是好,集旅游、休闲和娱乐为一体,但搞起来要多少钱呀,没几百万上千万能行吗?”
黄英翘着嘴唇说:“你那哪是‘水中的河流嘛,分明就是一个堰塞湖。”
吴双江对黄英说:“小黄你别那么认真呀。我听明白冯老板的意思了,枯水期是个堰塞湖不错,但丰水期时,那个闸门得打开是不是,说它是一条淹在湖水里的河流也说得过去。”
李文林也说:“我知道那个地方,十年前我在电视台时,台里的扶贫点就在那个村。那条小河是从一个洞口流进酉水的,但从什么地方出来的,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九八年发大水时,大矶村淹了一次,真成了好大一个湖。那条河岸的山壁也好看,像张家界的山一样,非常陡峭,也非常漂亮,有很多竹笋一样的石峰,是个搞旅游项目的好地方。冯老板眼光不错,你买下了吗,开发我跟你入一股,怎么样?”
冯伦说他昨天已经跟村里人签了买地协议,三十万拿下了那块荒地和那个洞穴的那面山坡,钱款这两天就要付清。冯伦对赵大顺嘿嘿一笑:“赵哥你不要紧张呀,请你吃饭不是问你借钱的,拿了地,我要请专业的旅游设计公司规划,前期投入三百万,昨天晚上跟农行孟行长已经谈好了贷款事宜。我把大家叫来,就是谁明天有空跟我一起去大矶村玩玩,帮着想想主意,最迟明年这个时候,我的‘水中的河流就要开门迎客了。明年你们再去,给各位免费三日吃住,我冯伦是个讲义气的人,说到做到,绝不失言。”
大家就把话题转到了冯伦是一个义气的人上面来了,书法家说他们书协搞画展找冯伦赞助,他答应的钱从没少一分,是全市民营企业家里支持艺术的最慷慨的一位老板。李文林也说冯伦是个义气的人,没有他,他现在还在文化局办公室做主任。刘星是从文化局调出去的,他在文化局做科员时李文林就是办公室副主任,李文林跟冯伦认识,还是刘星牵的线。刘星调出文化局后,李文林才当上办公室主任。后来当副局长,肯定也是跟冯伦帮他与组织部长牵线才提上去的,具体他们怎么操作的刘星就不知道了。赵大顺动情地给冯伦说:“要不是你帮忙,我老婆至今还在七十里外乡政府上班,我干了一辈子革命还两地分居着呢。”
刘星也想说句什么,他知道冯伦喜欢听这类恭维话,他想了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想回忆一下他是怎么调进城里来的,冯伦就打断了他,说:“刘星你就不要讲了,咱们俩谁跟谁,多少年的哥们了!”
刘星说:“那是,那是。”
黄英早就吃好了,低着头玩手机。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大学本科毕业的她,一直顺风顺水,对这类话题根本不感兴趣。这时,她站起来说:“我得走了,两点钟得给我妈看店子,她有事要出去。各位叔叔们慢吃慢喝吧。”
她把手提袋挎上肩,走到门口时,转身又对刘星说:“刘局长,周一见。”
刘星对黄英摇了摇手掌,算是道再见。
见黄英走了,吴双江也说有事,要走。大家就都说那就散了吧。冯伦也不留他们,人都站起来后,他问:“明天去不去大矶村?”赵大顺说不下大雨就去看看吧,又问刘星说你也下雨就去不了吧。刘星点了点头,给冯伦解释说他和赵大顺两个人都被抽到了市防汛办,下大雨肯定哪也去了,要蹲在防汛指挥部里值班。李文林说他去过几十次了,就不去了。只有书法家对大矶村颇感兴趣,说你们不去我也要去的,冯老板明天你给我电话。大家下楼时,刘星看到吴双江快步往收银台走去,他是办公室主任,有签单权。
出了天然居,外面的天空仍然阴沉着,风很大,刮得街道上的玉兰树左右摇摆。但雨却一滴也没下下来。书法家和李大顺的家就在附近,李文林的家在汽车站旁边,有两公里远,跟刘星的家酉北新城一个方向,他们俩坐上了冯伦的猎豹车。刘星坐后座,李文林坐副驾驶座。李文林一上车,就对冯伦说:“好香呀,冯老板刚才你的车拉了年轻的妹子了吧?”
冯伦说:“李文林你大惊小怪什么,刚才不是黄英坐我车来的吗?”
车内确实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青草味的芬芳。是刘星非常熟悉的爱马仕尼罗河花园香水,其实刚才下楼时刘星和冯伦走在一起就闻到了这股香水味。刘星本来想说黄英不是用的这款香水,她用的是花香味的adidas,但他没说,只是古怪地笑了一声。
李文林在汽车站旁下了车,冯伦载着刘星往新修的空旷无人的沿河大道驶去。这条大道长四公里,六车道,是酉北老城联结酉北新城的主干道,炒砂路面已经铺好,但没有正式通车。主要原因是大道外边靠河堤的防护栏还没有修。刘星看到车窗外酉水河水黄浊浊的,涨上来一两米了,上游一定是下大雨了!
到了新城小区刘星家楼下,下车时刘星说:“让彭小娟泡杯茶,俩哥们一起坐坐?”
“不了,我下午到店里去,看看进货和销售报表,好久没管事了。”
“明天去不去大矶村,要不要打你电话?”
“现在有什么看头,你那不是‘水中的河流好不好,等它真成了‘水中的河流再去吧。”
刘星回到家里,彭小娟一个人在家。每个周末,女儿都在爷爷奶奶家玩,上午八点他们其中一个人来接,要晚饭后六七点钟再送回来。今天也不例外。爷爷奶奶住的是刘星调进城不久买的旧房子,在原单位文化局大院里,二楼,他们去年买新区的商品房后,旧房就给父母住了。然然从出生就在那个院子里长大,小伙伴们多,不像新区这边,他们住十一楼,连对门的住户是谁都不认识,所以一到周末,爷爷奶奶不来接,然然也会嚷着要过去玩。彭小娟在睡觉,刘星开门声惊动了她,她懒洋洋的,有些娇嗔的声音随着一股淡淡的尼罗河花园的青草味一起从卧室里传了过来。
“一顿饭吃了那么久,你也晓得回来啊?”
刘星说:“几个朋友,聊得来,就多聊了一阵。”
彭小娟说:“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你也不陪我,我嫁个男人有么子用吗。”
刘星进了卧室。青草味的香气更重了,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彭小娟一定不知道外面天阴了,还刮着大风,主卧里开着空调,冷飕飕的。彭小娟盖着一条毛毯躺在床上。不出刘星所料,他看到离床不远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套衣服。是用一大纸袋装着的。彭小娟半坐起来,对他说,我上午买的,你猜猜多少钱?刘星拿起纸袋,看了一眼,是一个套裙,又用手摸了一下,料子的质地很光滑柔软,衣领上的牌子是一串韩文。跟装衣服的纸袋不符,纸袋上印的是英文。刘星的英文其实也不错,但这串韩文对他来说就是池塘里浮起一群小蝌蚪,完全不认得。刘星找了找价码牌,没有找到,估计着说,大概千把块钱吧。彭小娟很惊奇地说你怎么估得那么准,原价九百二,商店促销,打五折,四百六拿到手的。有个人胖女人跟我争,拿着不放,他老公帮我说话,说她那么胖,哪是穿这款的衣架子。胖女人跟他老公红脸了,吵了起来,我就赶紧付钱走人了。
彭小娟说:“这是今年最新潮的韩款。”
“四百六蛮可以拿。”刘星说。
刘星心里想,这衣服,这款式,这质地,四千六能拿到手都划得来。自从三年前彭小娟从镇中学调到市二中以来,刘星已经是第三次发现彭小娟买高档的服装给他报低价。第一次是她刚调进城的那年冬天买的那件狐狸毛领大衣,她说三千,一年前,刘星上网时,无意中看到弹出来那款大衣的广告,他点开了网页,大吃一惊,他又查了淘宝和天猫的报价,那款大衣产于意大利,最低要一万二。确实,一万二的价位不是刘星和彭小娟这样的工薪阶层家庭承受得起的。就像青草味的爱马仕尼罗河花园香水也不是他们家庭消费得起的,但这几年来彭小娟一直告诉他一瓶才一百多元钱。无论是香水,还是衣服,刘星一直没有点破,他觉得女人爱美是她们的天性,彭小娟的个性是有点爱慕虚荣。
刘星把衣服放回梳妆台上,漫不经心地问彭小娟:“今天吃饭前,你猜我看到谁了?”
彭小娟说:“我怎么晓得?”
“是黄英?在天然居和卫生局的那个巷口里,我看到她和一个高个子女人,手拉着手往公园里走去。”
“是手扣着手吧,然后你跟了过去。”
“我觉得两个女人手扣着手,不太对劲,就跟了过去。”
“你跟到那个缺口时,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对不对?”
“你怎么晓得的?”
“你看到她们在一株大柏树下激吻。”
“我给你说过吗?”
“你已经说过三次了。”
“是吗?那我就是第三次看到她们那个。”
“不晓得是不是你臆想的,反正那个老姑娘,我觉得她有问题。”
刘星看到床上的彭小娟眼波流转,在给他信号。刘星脱上衣时,突然想到今天饭桌上赵大顺说起过他老婆是冯伦帮他从乡政府调进城的,突然问彭小娟:“你调市二中是谁帮的忙?”
刘星正式调进文化局后,两年内,跑了很多关系,想把彭小娟调进市内中学,也有亲戚和朋友努力帮忙,但最后都功亏一篑,连教学最差名声最烂教师待遇最低的市民族中学都没成功。就在刘星绝望的时候,彭小娟突然被调进了省重点中学市二中。彭小娟一直告诉他是二中校长在镇中学听了她讲课,主动挖她的。但刘星却永远都没办法去求证了,因为彭小娟调到二中后不久,那个校长喝酒开车从现在的沿河大道(原来是209国道的一段)栽进了酉水河里,淹死了。市二中就是原来的酉北中学,刘星就是那里毕业的,那个校长他读高中时是他们年级的数学老师,他根本不懂半句英语,怎么听了彭小娟的课后主动挖她呢?
彭小娟一听刘星提这个,脸色就变了,说:“给你讲过好多次了!”
刘星赔着笑脸说:“我就是问问吗。”
彭小娟身子一滑,把头缩进了毛毯里,委屈得声音带了哭腔:“你说,你怀疑是谁帮我调进去的?我怎么就没怀疑你三年就升了副科呢?”
眼看着就要爆发战争了。这时,刘星的手机铃声大作,他拿起一看,是市防汛指挥部指挥长,也就是上午那个开会做报告的年纪不大的女副市长打来的。刘星一按接听键,副市长命令的口气传了过来,马上赶到防汛办来,有紧急情况!
刘星挂了电话,边穿上衣边给头蒙在毛毯里的彭小娟说,副市长的电话,我要马上去防汛办。
刘星晚上快十一点才在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中回到家里。他进屋后很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客厅里的香水味已经完全散去了。主卧的门紧闭着,他知道彭小娟已经睡着了,她不管第二天有没有课,都是十点上床睡觉的。下午五点半时她打来过一次电话,语气生硬地问他回家吃饭不,说然然已经回来了,想爸爸回家。刘星跟女儿说了几句话。他实在不能回家,告诉然然可能一晚都要蹲在防汛办值班。刘星走过去推了一下主卧的房门,关得死死的,纹丝不动,彭小娟已经反锁了房门。彭小娟只要跟他一生气,就会反锁主卧的门,让他睡没有空调的客房。而且会一连持续三晚。
本来刘星今晚是要在防汛办过夜的。这天酉北市虽然没有下大雨,但酉水上游的那个县下了一整天暴雨,河水猛涨,酉北市上游六十里的李家坝从下午两点就开始开闸泄洪,五点半时已经开了两个闸门。到了晚上九点,已经打开了四个闸门,若是开到六个闸门,酉北城区的许多街道和低洼处就得被水淹掉。十点的时候,市防汛指挥部得到上游县政府的通知,暴雨已经停了两个小时了。也就是说,李家坝泄洪闸门再不要开了。防汛指挥部的人计算过,十二点十分左右洪峰会通过酉北市区,届时市区不会受到一点洪涝,只有新修的沿江大道会被洪水淹没,洪水会涨到一米五到两米左右,但那一带空旷无人,损失不会太大,更不要疏散群众。防汛办主任松了一大口气,就让刘星和赵大顺这些从各单位抽调来的人回家去,但他嘱咐了一条,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
刘星和赵大顺一起出的市政大楼,打一辆的回家,出租车先送家离市政大楼不远的赵大顺,然后载着刘星从沿江大道去酉北新区。坐在出租车上经过沿江大道时,刘星看到酉水河的河水已经与六车道的沿江大道持平了。他把头探出副驾室车窗,注视着那片涨上来的河水,突然灵光一现,他想河水上升起来后,这里不就是冯伦所说的“水中的河流”吗?届时,这里就是一片大水中有一条大河在下面流动!
刘星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坐起来看了一眼电视机上方的挂钟,离十二点还有一阵时间。他先去洗手间冲了一个澡。冲澡的时候他心里有点紧张,嘴里大声地哼唱着一首歌,这首歌他只会哼两句:也许我会忘记,也许会更加想念你。反复地哼。大约洗了十分钟,刘星出了洗手间。
十一点五十五分时,刘星再次走进洗手间里,拿出手机,拨冯伦的手机。他知道冯伦的夜生活很丰富,晚上八点时冯伦还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去大都会唱歌喝酒。果然,冯伦没有关机,手机通了,不等冯伦问他,刘星用十分痛苦的语气说:“你在哪里?”
冯伦说刚刚回家。
“哥们,能不能开车来接一下我吗?我肚子疼得厉害呀,要去医院。”
“你在哪嘛?”
“我在家里,哎哟哟,疼得我受不了,腹部和腰部联结处痛,可能是阑尾炎,你快点行吗,哎哟哟……”
“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刘星从厕所里出来,在沙发上躺下了,他不想去客房里去睡。他知道冯伦家住四楼,他下楼、取车,大约要四分钟,从他家开车到沿江大道大约要五分钟,这时的沿江大道大约积水四到五十公分了,但还可以跑车,特别是越野车,通过四公里的沿江大道大约要六到七分钟。刘星从小象棋下得就好,数学也学得好,这个他不会算错。他知道冯伦是一个十分义气的好哥们,他们十多年的感情在那里,他说来,肯定会不耽搁一分钟,他现在已经下楼了。他更知道从冯伦家鹿苑花园到酉北新区,最近、红绿灯最少的路就是沿江大道,冯伦说过多次,全市的路就是晚上跑那条最爽。刘星看了一眼挂钟,正十二点,或者说,正凌晨零点,大约再过十分钟,冯伦的猎豹车就会不知不觉中开进真正的“水中的河流”里去,他想,很可能今天吃饭的那桌人明天谁也没有机会再坐他的车去看他刚刚买下的那个虚拟的“水中的河流”了。
刘星感到一阵浓重的睡意涌了上来,他闭上眼睛,在还没真正睡着前他的意识还是清晰的,他想,不管以后几天里能不能参加冯伦的葬礼,他都得跟彭小娟摊牌了,去民政局协议也好,去法院起诉也罢,他心意已决。黄英已经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三十岁以前她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再过不到五个月,一百四十二天后,十二月三十一号,就是黄英的生日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于怀岸,1970年代出生于湘西农村,高中肄业。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猫庄史》、《青年结》,中篇小说集《一粒子弹有多重》,短篇小说集《远祭》、《想去南方》、《火车,火车》等。现供职于湖南某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