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
2014-07-22郝炜
事情有点怪,常晓娥的中学同学第一次大型聚会她事先竟一点也不知道,却是林秀丽通知的她,这让她多多少少有点不舒服。要知道,常晓娥在中学时可是个很活跃的人,她是团干部,班长,即使是现在,她也是很优秀的,区政协委员、市厨卫用具行业协会主席,也就是说,常晓娥在这个城市里,多多少少算是一个名人,大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常晓娥不是度量小的人,去当然还是要去的,大多数同学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啊?
常晓娥下班后忙了一会儿,才让丈夫老纪把她送到世纪大酒店。常晓娥去晚了(也可以说她是故意去晚的),还没有开席,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屋子里乱哄哄的,同学们都在握手寒暄,声音嘈杂不堪,常晓娥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同样是握手寒暄,林秀丽在一边冲她招手大喊,她就坐了过去。
谁都知道,常晓娥和林秀丽在学校里关系是最好的,那时她们同在一个宣传队,同进同出,一起上学放学,这些年偶尔有些联系。不过,今天,常晓娥才注意到,和包括她在内的大多数女生比较起来,林秀丽像一颗被岁月磨亮的珍珠,她光彩照人地坐在那里,她的皮肤,她的神态,一点都不显老,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小脸瓷器一样闪着光泽,白里透红,恰如一枚熟透的桃子。常晓娥坐在她的旁边,立刻觉得自己成了陪衬人。
林秀丽那天成了明星,不断有男同学过来和她喝酒,邀她跳舞,林秀丽落落大方,要歌能歌,要舞能舞。大家诧异,问林秀丽有什么秘方,林秀丽小脸一仰,毫不避讳地说:唱歌啊!
他们这才知道,林秀丽退休后,除了在家弹钢琴,就是在一家很有名的老年合唱团唱歌。许多人摇头,唱歌?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除了天赋不说,他们中有一些人还停留在为生活所累,为生计奔忙的状态里,要不就已经做了爷爷奶奶,绑上了身子,哪有闲心去唱歌?敢情她林秀丽儿子还没结婚。常晓娥倒是有条件,但是,在此之前,她更多的时间还是用在她的买卖和经营上,对买卖之外的老年活动她认为很无聊,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
但是,那天晚上,常晓娥回到家里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她觉得应该想一想自己的生活了。
常晓娥有三个店铺,一个在河南街,一个在众安居,一个在新开的哈达湾家居市场。常晓娥的店铺专营厨卫用具,也就是厨房和卫生间的用具。常晓娥在这个行业里做得早,她从1995年就辞职了,大学毕业后,她曾在一个商业学校里做教师,讲授企业营销。她所教的两个班级里女生偏多,那些女孩子都和她很要好,学生们经常像麻雀一样在她的周围叽叽喳喳。后来,那些学生毕业了,纷纷地开起了店铺,她不断地被邀请出席各式各样的开业典礼,她们开饭店,开理发店,开美容店,开服装店,总之是开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的。那些店最初都规模很小,很不起眼。可没过几年,那些小黄毛丫头就开着各式各样的名车,浓妆艳抹、衣裳靓丽地前来看望她们的老师来了。她们的成功刺激了常晓娥,让她再也不甘心只做一名人民教师了,她要亲自实践。辞职后,她经过一番考察,就在吉林市最热闹的商业街——河南街上,开起了她的第一个厨卫用具商店。说起来,常晓娥开这个商店是因为她自己就特别重视和喜欢厨房和卫生间用品。有一次,她和那时还在物资局上班的丈夫老纪,公私兼顾地去了一趟广州和深圳,为老纪的单位进货。开放的广东让他们大开眼界,领风气之先的洁具产品和市场,使他们痛感本地洁具市场的差距与落后。由于从兴趣出发,常晓娥理论与实践一结合,买卖自然做得风生水起。
老纪那时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老纪本来在物资局做会计,工作挺好的,市场经济一来,物资局成了沙堆的那个塔尖,最先坍塌,突然变得啥用也没有了,从上到下很快被撤销了。那时,常晓娥开的河南街店正蒸蒸日上,买卖好得不得了,她适时地开了第二个店——众安居店,就让在家里赋闲的老纪去经营。众安居当时刚开,位置不太好,在偏远的北山附近,虽然租金便宜,却很少有人敢投资,常晓娥就租了很大的门面,大家都以为她是头脑发热。
其实,在做买卖的问题上,常晓娥是有眼光的。北山附近有火车站,收发货方便,三年前就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发的瓷砖批发市场。那些广东的、福建的瓷砖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流入吉林市市场,并就地销售。那些瓷砖档次高,价格便宜,吉林市差不多所有的经销商都从那里拿货。当时之所以没被大家注意,是因为那时候内墙瓷砖还用量很少,卫生间和厨房的建设不怎么为当地人重视。常晓娥从南方考察回来后,就预测到随着人们居住理念的更新,不远的将来内墙瓷砖必然要受到青睐,这里将会成为装修装潢者趋之若鹜的地方。
众安居开始时很冷落,没有什么顾客,那些买店铺的人纷纷退租,老纪也不看好这个地方,常晓娥却投入大量的资金,不动声色地把那些没有人要的柜台对过来,她甚至不摆什么货物,也不雇店员,就那么白白地交租金。众安居经理大宋当时正愁得要命,看着众多商户纷纷撤走,对常晓娥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老纪对常晓娥的举动颇为不解,他虽然刚刚从单位退下来,也知道市场的水深水浅,面对着清冷的商场,清冷的柜台,根本看不出一点希望,他甚至怀疑常晓娥是不是和这个大宋有什么猫腻。
两年以后,众安居突然火了起来。那些外地老客——广东的、福建的,都来抢着租柜台,所有当初低价往外兑店铺的人都后悔了,眼瞅着众安居的柜台租金潮水似的、翻着跟斗上涨,只能捶胸顿足,后悔不迭。经理大宋手中也没有柜台了,大宋就来求常晓娥,这回轮到常晓娥趾高气扬了,她光转租柜台就大赚了一笔,常晓娥成了众安居最大的赢家,也一举成为家居行当里最有影响力和实力的人物,工商、税务都很给她面子,她理所当然地当上了行业协会的会长。
当别人蜂拥而上厨卫用具的时候,常晓娥又领先一步,转而专营品牌洁具,诸如:TOTO、默洛克、箭牌、恒洁、振华、东鹏、九牧、金牌等等,她售出的商品返修率很少,这些品牌为她赢得更大的声誉和利润。现在,她在哈达市场家私城里开了第三个店——也是不怎么被别人看好的地方,那地方地处三角位置,是吉林市的老工业区,“一五”时期几个国家重点投资的大企业,碳素厂、铁合金厂、造纸厂等都在附近,那些企业职工工资都很高,前些年没跟上形势,常晓娥坚信,那里也很快就会热闹起来的。
说了半天就是想说,常晓娥在经营上是非常有眼光的,也是很能发财的。
但是,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是只要能发财就快乐,就比如眼下的常晓娥,就有点快乐不起来。
常晓娥走在大街上,五月,春风和煦,街上阳光灿烂。她毫无目标地走着,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和店家牌匾林立的夹缝中,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已经有些陌生。以前的日子里,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经营上了,她只关注与自己业务相关的事情,即使逛商店,她也只去看看洁具用品。
今天她决定放松一下自己,不去那些专业商店,她直奔东市场走。东市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综合商业街,以经营服装、百货、副食、小商品为主,也有一些当地的土特产,诸如人参、鹿茸什么的。街上人声鼎沸,拥挤不堪,到处都是商家的吆喝声,许多服装都在打折,那些人拿着喇叭,抖着衣服,冲过往的人高喊。她凑近一看,卖的大都是过季的服装,她当然不会买。她同时发现,自己穿的衣服也有些过季了。都快五月末了,自己还穿着很厚的店服。女儿每次从美国回来都给她带衣服,每次都批评母亲对自己衣着的敷衍,和在家里表情的僵硬。
女儿说,妈,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整天绷着个脸,都不会笑了。
常晓娥说,我怎么不会笑?我每天都对顾客笑脸相迎。
女儿说,你那是职业的笑,你一到家里就是一副疲惫的样子,哭丧着脸,根本就不会笑了。
常晓娥那时候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女儿并不是说服装,也不是说表情,女儿说的是她整个的精神状态。现在她才意识到,女儿说的是对的。常晓娥平常只穿店里的统一服装,她也的确是把笑都留在外头了,她对工商笑,对税务笑,对那些顾客笑,有时候甚至对下属也要笑,她知道自己是会笑的,自己的笑容也是灿烂的,可是她真的没想过应该对老纪要笑一笑。也许,老纪已经习惯了常晓娥板着面孔对他说话的样子,习惯了唯命是从。如果她真的对老纪笑一笑,没准儿老纪还要被吓一跳。这样想着,常晓娥自己笑了,对面走过来一个男人,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她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连忙收住了。
她走进一家服装店,过了四十岁以后她就很少逛服装店。她对员工们要求必须穿统一服装,自己当然得带头穿。即使不穿店服,她也大都穿比较老派的职业装。老纪不喜欢店服,老纪总愿意穿一套夹克,老纪穿上夹克显着挺年轻,常晓娥看老纪穿着夹克在店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很别扭,很不舒服,这像什么样子呢?她说了几次,老纪开始还抵抗,老纪说,我一个送货的司机(老纪平时负责送货和领着人去上门安装),还非得穿什么店服呢?老纪虽犟,怎么能犟得过她呢,最后还是勉强脱下夹克,和她一样也穿起了店服。老纪一穿店服,就好像老了十岁。
常晓娥的三个店是连锁经营的,统一进货,统一管理,虽然是三个店,她也不让老纪参与管理,她不想把自己的店变得像家族企业似的。但她并没有让老纪闲着,老纪是干财务出身的,她除了让老纪掌管所有账目,还让老纪每天开着那台小货车接送货物,负责带领工人上门安装和售后维修。
有时候,有的店员称老纪为老板,老纪就会阴阳怪气地说,我不是老板,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打工的。老纪还常常在背后把常晓娥称作“资本家”,说明他对她的反感。店里偶尔闹出点矛盾来,老纪居然站在店员一边,这让常晓娥很头疼。
现在,走在东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常晓娥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对老纪有些过分,老纪当年也是物资局响当当的财务科长,如果不是因为物资局黄了,老纪可能还有更大的造就也不可知。她平时让老纪记两本账,一套真的,一套假的,假的当然是专门用来应付工商税务的。老纪经常嘟囔说,你这样做早晚要出事的,亏你还是会长呢。老纪胆子比较小,在物质局当财务科长时就因为认真,常惹领导不高兴,转轨时第一批就被裁掉了。每当老纪嘟囔,常晓娥就会点着老纪说,怪不得领导先裁你,给自己家干还那么死脑筋,这年头不作假能挣钱吗?老纪就立刻蔫了。
她在商店里转来转去,发现售货的和试衣服的差不多都是年轻人,顿觉不自在起来。她转身想往外走,那个售货员却笑盈盈地走过来说:阿姨,您想买什么样的衣服?是给自己还是给别人买啊?她看着售货员那可人的笑容,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她说,给我自己买。售货员帮她挑了几件,她都觉得太新鲜,不太适合自己。她看着那个售货员忙前忙后地为她找衣服,鼻子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就觉得有些歉意。她心想,这孩子也太周到了,太细致了。她觉得要是不买一件衣服,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走出这个屋,于是她给老纪挑了一件颜色很浅的米黄色夹克,付了款。
她原本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今天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孩子微笑而诚恳的面孔,就无法挑剔了,她拿着那个夹克,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商店。她实际上是联想起自己店里的那些营业员,想起了她们如果完不成销售任务,面对她时那种尴尬的表情。
外面依然是阳光灿烂,春风扑面,常晓娥心里鼓动着什么,是什么呢?
常晓娥头一次早早回家了。她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点肉馅和面筋,打算做点面筋丸子。老纪愿意吃她做的面筋丸子,可是自从开了店以后,她就没给老纪做过,老纪好像自己也忘了,从来没提。
在物资局的时候,老纪就好喝两口,但老纪从来不在外面喝酒,领导让他去他也不去,他说喝多了怕算错账。他实际上是不怎么会应酬。喝酒其实可以分几类,一类是愿意在外头喝酒,回家不喝;一类是在家里外头都喝,再有一类呢,就是老纪这样的,只在家里喝酒。第一类纯属为了应酬场面,算不上真正喝酒的人,后两类才是真正爱喝酒的人。按照这样的分类,老纪也算是真正爱喝酒的人。老纪一想喝酒,就想一个菜——面筋丸子,每当想要喝酒了,他总是提前把电话打给常晓娥,让她准备准备。那时候老纪还是科长,常晓娥只是学校的一个普通老师,她所在的学校教课也不累,只要老纪愿意,她总是有求必应。当然,实际上老纪不在外面喝酒和她也有直接关系 ,她是很看不惯社会上那种吃吃喝喝(据说还有小姐什么的),她愿意看着老纪坐在家里自斟自饮,啧啧有声。
可这些年,她和老纪很少在家吃饭,特别是女儿出国后,这个家对于她和老纪就像是个旅馆,他们只是很晚的时候才回到这个家里,两个人都累得够戗,她哪还有心情伺候老纪喝酒,做什么面筋丸子。她和老纪连话都很少说,该说的话在店里都说完了。以前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回到家里唠着各自的事情,好像有无尽的话题,叨叨叨,叨叨叨,唠也唠不完。现在天天在一起,该说的话随时就说了,反而没有了交流的欲望。老纪在这里成了她的员工,夫妻的关系被简化为管理和服从。老纪常常是回来躺下就睡,他白天很累,一趟一趟地往外跑,累得快要散架子了,于是呼噜打得很响,他的呼噜声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常晓娥觉得老纪正日益变得迟钝,那个爱喝点小酒,搞点小幽默感的老纪不见了,变得沉默寡言。常晓娥自己也常常睡不着觉,她对着这个装满老纪呼噜的房间,对着打开的电视机(她常常是拿电视机的声音和老纪的呼噜抗衡)发呆,满脑子是想不完的店里的事情。她目光空洞,电视里演的什么根本就不知道,有时就这样呆呆地坐到天亮。
做面筋丸子很费事,要把肉馅一点点地塞进面筋里,主要是费时间。常晓娥一边做丸子一边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变得如此乏味了呢?为了赚钱,我们每天疲于奔命,这个世界上的钱赚得完吗?
是林秀丽让她清醒了。常晓娥和林秀丽从小在一个宣传队。现在的人不怎么明白什么是宣传队,我在这里解释一下,这是文革的一个发明,那时候每个学校都要成立宣传队,搞文艺宣传和演出。林秀丽在宣传队里唱高音,还跳舞蹈。常晓娥专攻女中音,她喜欢关牧村的歌,模仿关牧村唱《阿瓦人民唱新歌》、《打起手鼓唱起歌》什么的,声音有点像男孩子。这些年,她已经忘记自己会唱歌了,忘记“骑着马儿翻山河”的那种豪情。即使和客户一起去吃饭,唱卡拉OK,店里野游、联欢,她也很少唱歌。每当大家鼓动她去唱歌时,她都推说不会。她已经告别了歌声,她要保持自己在店员面前端庄、严肃的形象,她要把全部智慧都用在经营上。
林秀丽学习上不求上进,随遇而安。恢复高考那年,轻松地考上了一个幼儿师范中专。后来,嫁了个好丈夫,丈夫帮她调进了一家银行做工会干部。再后来,恰逢银行改革,工会被并到党工委,她主动要求买断回家了。别人都觉得可惜,那么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四十几岁的人能呆得住吗?大家都这么想。林秀丽居然呆得很自在,很忙碌,四十几岁的人开始学钢琴,学唱歌,开始了种花种草的日子。
常晓娥原来也是指望老纪能给她安定的生活的。可是,生活变了,物资局说黄就黄了,老纪回到家里一下子蔫了,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整天抱着个膀在楼下麻将馆看人家打麻将。她这才感觉到,老纪是靠不住的,他注定难成大事,她这才决定要自己干。
可是,自己是成功者吗?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成功表示怀疑。
老纪回来了。老纪向厨房探了探,闻到了香味,馋猫一样地吸着鼻子,有些意外。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一边说:咋,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要是搁往常,常晓娥指定得训斥老纪,她最讨厌老纪在屋子里拍灰,可今儿个她忍住了。
老纪说,这家里多长时间没动烟火了?
常晓娥在往桌子上端东西,说:你别那么多废话好不好,帮我端菜。
老纪已经习惯了服从,立刻乐呵呵地去端菜,他还幸福地发现常晓娥不仅给他做了面筋丸子,还有葱炒鸡蛋和蒜苗炒干豆腐。在以往的生活里,老纪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从饭店叫菜了(常晓娥把那些饭店的名字压在玻璃板下,标出每家的特色饭菜,以便老纪能立刻选择),习惯了早晨对面的粥铺和小吃摊的油条豆浆,习惯了偶尔的方便面。如果不是替常晓娥陪客户,老纪甚至已经忘记喝酒是啥滋味了。
今天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常晓娥居然还拿出一瓶酒来,常晓娥平常是不喝酒的。
老纪试探着说,小娥,要喝酒?
常晓娥说,喝酒。
老纪说,你要请谁咋的?
常晓娥说,谁也不请,就请你。
老纪有些发毛,说:小娥,你啥意思?我最近可是表现挺好的。
常晓娥翻愣了一下眼睛说,没说你不好啊,所以我要请你。
常晓娥顺手把那件夹克递给他说,我给你买了一件夹克,你穿上试试合不合适?
老纪更加眯瞪了,他说:你不是规定工作时间不准穿夹克吗?
常晓娥说,从明天起你享受特殊待遇,愿意穿啥就穿啥。
咋的,不用我了?老纪问。
常晓娥说,不是不用你了,是重用你,让你当老板。
老纪慌了,老纪说,别,别,你别跟我开玩笑。我可不想当老板,我愿意给你打工,我这可干得好好的呢。
常晓娥正色道,老纪,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干累了,我想歇歇,让你尝尝当老板的滋味。
老纪还是觉得这不怎么像真的,他太了解常晓娥了,她那么争强好胜的人,怎么会突然不想当老板了呢?
老纪认为这还是一个玩笑,老纪连忙说,哎哎,常晓娥,不带这么开玩笑的啊,那些店我可管不了,我一个都管不了。
常晓娥说,管不了也得管。你每天回来就睡,你倒是轻松,你都快睡成傻子了。以后店里的事情就你管了。
我不管,老纪说,我可不愿意管事儿,我就是愿意傻睡,我就是要睡成一个傻子。嗨嗨,那你才高兴呢。我就是一个纪大傻子,嗨嗨。
老纪跳着脚在地上蹦,双手举在头上模仿着大猩猩,真的有点儿傻里傻气的。
老纪突然不蹦了,老纪看见常晓娥捂住脸,她突然松手的瞬间,泪流满面。
老纪立刻慌了,他不知道常晓娥为什么突然流泪,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林秀丽给常晓娥打来电话,约她去唱歌。
林秀丽说,小娥,我们的合唱团可好了,什么人都有,有政府的,有银行的,有企业的,许多都是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
常晓娥握着手机心里想,林秀丽你可真会说话。
常晓娥说,我考虑考虑吧。
林秀丽说,还考虑啥,我和团长说了,你是唱中音的,我们团中音部正缺人。
林秀丽说话语速极快,像是喷吐出来的花香,充满着诱惑。
常晓娥望着那些洁具,那些洁具让她犹豫,她想,我这是不是有点儿没正事儿?最后她对着话筒里的林秀丽说,让我想想。
林秀丽在那边嚷着说:还想啥啊,再想就想老了。你就不能让老纪发挥一下作用?
是啊,为什么不用老纪呢?她再次把老纪叫到店里,和老纪商量。老纪穿着新买的夹克,精神多了。老纪一听就嚷了起来:哎哎,你是不是疯了,我们经营好好的,你去唱什么歌?
常晓娥说,我也不是总去,就是每天早晨和周六下午去练一练,其他时间我还是在店里。有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一般的事情你就决定,你也试着当一下老板。
老纪看着常晓娥认真的样子,知道这是真的了。老纪还是不想接这个茬,老纪已经习惯于听常晓娥的指挥。再说,老纪有老纪的生活,老纪有一帮子球友,都是打乒乓球的,老纪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他一直以为常晓娥经营商店有瘾,没想到有一天会把店推给他。
老纪说,我才不想当老板呢,人家都知道我不管事儿,店里的那些小姑娘没一个听我的。
常晓娥说,我明天宣布一下,过去是我没放话,人家当然不听你的了。
老纪一下子蹲在地上,他说,你还来真的啊?
常晓娥说,当然是来真的,我以后也要轻松轻松,咱女儿都说我太累,说我对你不放手,这回我可要放手了。
老纪说,那不行,女儿懂啥,这些店离开你怎么行?
常晓娥说,我又不是撒手不管。
老纪忽然想起他有一批货要送,他站起身来说,哦,这我就明白了,我是代管。他边往外走边说,你可不能撇下我啊。
常晓娥说,你回来,让老孙开车去送吧。
老纪知道这回是真的了,这待遇都上来了,让原来的司机老孙开车了。他大喊道:老孙,老孙。老孙应声而出,许多店员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老纪,老纪大声地交代了老孙几句,老孙赶紧出去组织装车。
老纪走回来,立刻背起手,腰杆拔得溜直儿。
常晓娥第一次去合唱团,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这些年她毕竟没有放开嗓子歌唱过。为了第一次,她还特意画了淡妆,穿了一套浅色的衣服。到了合唱团练歌地方的楼下,她先给林秀丽去了电话,林秀丽很快地跑下楼来。林秀丽的热情鼓舞了她,她们挽着胳膊走进屋里。
合唱团挺正规,团长组织几个人让她试唱,常晓娥一亮嗓子,就把那些人给镇住了。常晓娥一鸣惊人,她是专业唱女中音的,如果不是当初个子矮,她可能就是后来的关牧村、罗天婵了。团长和中音部部长都很高兴,他们太需要这样的人了,都夸林秀丽推荐了一个人才。林秀丽也挺高兴,上前抱住常晓娥激动地说,常姐,你唱得太好了。
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晚,她和林秀丽走在路上。灯光亮亮的,有车不断地从她们身边驶过,发出呼呼的声音。
林秀丽说,常姐,我一听你唱歌,就想起你唱“我骑着马儿翻山坡”了,呵呵。
常晓娥说,好久不唱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嗓子会怎么样。你觉得还行吗?
行,太行了。林秀丽说,我看他们都被镇住了。团长和中音部长那也都是唱了一辈子歌的人,他们懂行。
这我就放心了。常晓娥说。
她们并肩走着,好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们的学生时代。
忽然下起雨来,常晓娥没有带伞,林秀丽把伞撑过来,她们不得不挤着走在一起。
雨在夜幕中飘着,风也刮了过来,路灯下能看到细密的雨丝斜着飞去。
林秀丽主动碰了碰常晓娥,她说,常姐,来,咱们靠近点。
常晓娥突然有些感动, 她想起小时候,她们一起去宣传队时,只要是走在一起,她就自然而然地搂住林秀丽的肩膀,林秀丽的肩头摸上去瘦削、光滑、凉爽。
而现在,她偷眼望了一下,林秀丽的肩膀已经变得浑圆,但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白皙、光滑,她果断地搂着林秀丽。林秀丽看了看她,突然笑了,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她们的笑声盖住了雨声和雷声,在这个湿漉漉的雨夜里久久地回荡。
责任编辑 杨静南
郝炜,男,1957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2014年3月因车祸离世。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作家》、《山花》等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酿葡萄酒的心情》、《半梦半醒之间》,长篇小说《匿名》、《过着别人的生活》、《雪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