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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22游利华

福建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榴莲拉萨

1

在大昭寺的佛祖金身像前,余白又看见了她。她倚趴在佛祖像前的栏杆上,微微仰起头与佛祖四目相对,佛祖圆睁的双眼里含着不可明说的笑意,她的双眼则微眯着,嘴角似乎含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活见鬼。早上在布达拉宫广场排队买预售门票时,他才见了她。依然穿着那件深蓝的冲锋衣,配天蓝的铅笔牛仔裤,就排在他后面五个人的位置,他回过头装着打量队伍飞她一眼,她竟然稳稳地接住了那目光,他吓得浑身一颤,慌忙扭头时差点折了脖子。

2

邂逅她,是在来拉萨的青藏铁路上。

这趟列车是从广州开出的,一路上要经过许多城市省份才能到达终点站拉萨,列车走得很慢,如一条墨绿的长蛇迤逦攀爬在青藏高原上。余白拿了相机站在两车相间连处拍照,广播不停播放着一些有关西藏的歌曲,歌声空灵清越,当然少不了那首经典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其实比歌里唱的还要美还要令人震撼,无边无际的草原,一群群黑的牛白的羊黑白珍珠一样滚动,连绵不绝的雪山高耸成鸟飞不越的屏障,雪水流下来,在草地上池成一个个湖泊,汪出一条条溪流。

一个女人突然闯了过来。

深蓝冲锋衣在镜头里天一样蓝,见此处有人,女人愣了两秒,继而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人不算漂亮,长尖脸,厚嘴唇,一双漆黑的小眼睛,可不知为什么,这些不好看甚至有些难看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别有一番风韵,特别是莞尔一笑时,漆黑的小眼弯成两轮弯月,衬上尖翘的下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狐媚了。

余白听见自己的心“咚”地一跳。

回到硬卧小包厢时,他的心仍在跳,为了不让人觉察出异常,他背过身使劲地按了按胸口。

妻子朱弦不在,大概去了厕所,整个车厢里闹哄哄的,吵得人耳根子痛,说话声,列车员吆喝声,电脑上影视剧声……小包厢里坐满了人,座位不够,倚床架还一左一右站了一双男女。走廊上坐的两个年轻人,一个玩手机一个玩电脑,大声地讨论去哪儿能买到便宜又好用的数码产品,倚床架站的男女在商量去珠峰大本营翻越雪山,右边下铺末端,那个胖女人还在吃东西,从见她第一眼起,就嘴巴不停吧唧地吃,似乎永远吃不饱。下铺前端靠窗,则相对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看样子是夫妻俩,女的尽管上了年纪,苗条丰满的身段,保养精致的脸,依然有几丝残留的风致。

放相机时余白发现手机上有多个未接来电,车上吵没留心,大部分是一个创达公司的男业务员打来的。余白赶紧关了手机,他现在不想聊工作的事,更不想与那个男业务员聊,他对他一点好印象都没有。第一次请客,男业务员请他去了一个美如仙境的僻静度假村泡温泉,本来想好好洗个澡泡泡温泉,哪知他竟然点了两个女的陪他洗澡做按摩,还嘻嘻笑着说什么洗了温泉再按个摩简直能打通任督二脉。

你看那座雪山,好高啊,山腰以上的积雪一定从来没有化过。坐在窗边下铺的女人指着远处示意对面的男人。

对面的男人一脸舒心舒意的笑容。

余白也望向窗外。除了雪山,还有一个湖泊,湖泊很大,岸边有石头垒的玛尼堆,还飘着几串蓝白红黄绿的经幡,一座水泥房子孤零零地趴伏在天幕下,无垠的草原把它衬得像个苦行僧。

又说了几句窗外的景致,转头瞟一眼车厢,女人接着说起了家常。

我那小外孙你知道吧,实在太可爱了,菜市场买回来的鸡和鱼都要跟它们做朋友。

男人仍是那副舒展的笑,嗯嗯点点头。

3

瘦黑的导游带着朱弦走在前面,余白拖着步子殿后,导游嘴唇不停吧唧地介绍这介绍那,余白觉得自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眼神飞檐走壁箭来箭去四处搜寻女人。女人会分身术,一会儿飘上佛祖像,一会儿跳上酥油灯,一会儿又荡上唐卡画,呵呵呵,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碎笑,碎笑银珠一样哗啦啦落在余白心里,把他搅动得烦躁不安。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余白想,十年,起码也有十年了。十年了,他没有过这种心动的感觉,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有一颗会动的心。

他和朱弦结婚已经十年了。十年中,俩人一起出来旅游的机会很少,这次赶上朱弦有年假,余白就向公司请了一周假,公司领导当然不放人,这种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一个人当三个用,朝八晚十是极正常上班时间,领导不放余白,供应商们也不放余白,天天拉着他这个采购经理进歌厅,下酒楼,泡SPF会所。但是余白不管那么多,他下定了决心要请假,他是长了两条腿的自由人,大不了辞职,匆匆交代了工作,关了手机就逃出了公司。

我们去西藏。订旅游计划时余白说。朱弦瞟他一眼没说什么。

就去那儿吧,那儿是个好地方。余白又重复了一句。他觉得,西藏是个能让人安静的地方,他现在需要那种静,不单因为工作,他和妻子的关系也需要那种沉静。

其实他和妻子的婚姻并没有出问题,相反,他们过得风平浪静。他们像世上所有正常夫妻一样,有各自的工作,有儿女,晚上回到家一起吃饭坐在客厅看电视,朱弦是个善良温柔贤惠的妻子,他则是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丈夫,婚后这些年,他们过得风调雨顺,像两个信徒一心一意经营信奉家庭生活,没吵过嘴没打过架,还各自长胖了十斤。但是余白总觉得哪儿不对,他们的婚姻实在过于风平浪静,以至于余白觉得,他们的婚姻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向死亡,最后要是离婚谁也不会反对,他当然不想离婚,想到会失去这样一个宁和的港湾就害怕。在认真思考了一番后,余白觉得他和朱弦也许还没有弄清婚姻的本质,有些飘移的东西仍没有沉淀下来,没有揭开它真正的迷障,等揭开了迷障,他和朱弦才能真正在婚姻中快乐起来,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二人好好地相处一段,也许就会梳清乱绪,像进入了禅境,体会无穷美妙。

好多人供酥油灯哦,要不,我们也供一盏吧。朱弦偏头捅了捅余白,要他看一个穿藏服的老妇人,老妇人提着油壶往酥油灯里倒油。

哦。余白冷不防被她捅得浑身猛颤,仿佛受了电击。

想什么呢?一路上都见你心不在焉。朱弦有点生气了。

没,没有啊。余白语无伦次。朱弦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快走两步跟上了导游。余白松了一口气。

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下午在色拉寺里,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去色拉寺,是为了看辩经,这儿有面向游客公开的大型室外辩经会。色拉寺是一个位于拉萨边郊的老寺,远离闹市,背后的山顶上,还设有天葬台。色拉寺是那种真正的寺庙,寺里异常安静,安静得能听见任何一粒尘埃落地的声音,除了不多的游客,寺院里,唯几个看书打坐的喇嘛。

那个女人,就在墙角闪了一下。

当时余白正在拍转经筒,色拉寺的转经筒长长的一排,顺着墙面折了几道弯,黄灿灿的筒面,被人手摸得油光闪亮,像由纯金打造所成。拉萨市很小,现在又是旅游淡季,游客间狭路相逢是常态。女人那件深蓝色冲锋衣就在墙角处的筒边一闪而过,幽灵一样。余白赶紧追上去,墙后却什么也没有。他眨眨眼,又揉揉眼,怀疑刚才是不是幻觉。

见鬼。余白在心里道。女人真的像一个鬼魅,一个狐狸精。

4

辩经场地在寺庙内一处小广场上,广场上散乱种了几株松树柏树,地面铺着碎石,二十多个着绛红喇嘛服的喇嘛三五成群四散开来,他们先行了几个五体投地的长跪礼,然后就开始了争辩。

说的是藏语,余白和众人都听不懂,唯见喇嘛们不停地挥舞双手,你一句我一句争论得面红耳赤。

朱弦说,不懂没关系,这种深奥的东西,就算你听得懂语言也不懂含意,多拍几张照。

当然。余白想,当然要多拍照。他把相机对照四围,转了一圈又一圈,寻找那个女人。没有。不甘心,放下相机又找了两圈,还是没有。

距离余白朱弦最近的,是两个年轻的喇嘛。一个盘腿坐着,一个躬身站着。站着那个劈里啪啦丢出一堆话,坐着的抬起头来,争辩了几句,渐渐有些词穷。站着的就得意地两手一拍,算是赢了这一回合。坐着的却不示弱,仰头吐出几句,这回,站着的张了张嘴唇,却没什么声音发出。见要落下风,站着的请来了一位年纪略大的喇嘛,解释几句请他裁断,年老的喇嘛说说这个,又说说那个,最终三个人一起争论开来,你话未完我方话堵,手臂挥舞得让人担心他们会打架。他们一定在争论什么难题,也许这个问题,他们已经在这个辩经广场上争论了很多天。

女人不在。但女人在余白心里。

他如此渴望见到她,甚至想抱住她亲吻她。他这是怎么了?这不是一向的他,他不是这样,供应商无数次乘他醉酒时向他使美人计,公司里也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孩主动向他示好,他都没有动心,甚至暗地里嘲笑厌恶她们。不,不,他不应该动心,对任何一个人动心,他已经是个结了婚的男人,他必须临风不乱,像他以前曾看过的一部电影,任凭美艳的白蛇青蛇如何引诱,法海和尚自岿然不动。

5

你怎么回事?余白,我总觉你有点心不在焉。朱弦光着身子从厕所出来,一身淋浴后湿漉漉的水珠,脸上贴一层透明面膜。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又问。顶着一脸面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塑身运动,贴完面膜后,她还要在临睡前做半小时脸部按摩。都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保养工作。

他们住的宾馆临近一座寺庙,房间又大又空又静。朱弦像个钟摆一样在房间里来回循环走动,余白觉得她还像个抽气泵,一点点抽掉房间里的氧气,让人烦闷,他希望她停下来,屋里已经充满了她的体味,那是一种迷香一样有点窒闷的气息。

没有,你别瞎想。余白镇定地否认。眼睛仍专注地盯着IPAD,游戏才开始不久,第一个关还没过。他刚才忍不住又开了一下手机,以前手机总是处于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现在却白天黑夜关机,其实也不是完全关机,每天夜里余白会开机检查一下来电和短信,只是基本不回复。今天又有三十几个来电和二十条短信,五分之一,还是那个创达公司的男业务员的,公司正要采购一批新电源,如果质量可靠,将与供应商签订五年期合同,每年采购款有几百万。男业务员从一年前就开始纠缠他了,简直像一条追命索。三天两头拜访,隔三岔五请喝茶,一喝茶话就多,也不知是编故事还是讲真事,他说自己原来是博物馆的保卫科长,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守文物,博物馆里很安静,守着它们仿如守着凝固的时光,他应该也挺喜欢那份工作,毕竟是他苦苦读了十几年书才争取来的。四十五岁那年,他意外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一整天,昏迷的时候,他脑海中突然浮上一个少年时许下的愿望,反复念唠到苏醒,病好后,他就果断辞去博物馆的工作来了深圳。

真的没事吗?朱弦光着身子移过来,俯身认真盯着他的脸,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答案,两个丰满的乳房如白球一样垂下。余白翻了翻眼皮,继续玩手里的游戏,真的没什么,可能有点高原反应吧,吃吃药就好了。

朱弦没再追问,翻爬到自己那边床上,裹进被窝看杂志,要是在中间坚一道墙,一如家中般,一过十点,儿子睡觉,俩人便进入自己的卧室,一个玩电脑游戏,一个看书。

6

早上下了点小雨,从布达拉宫出来后,雨已经住了,又是一个金灿灿的晴天,拉萨的天就是这样,雨只是点缀,永远是晴天,煌烈的阳光照耀着每一个角落,配上绕城的雪山,清澈的拉萨河,你会觉得天堂亦不过此般模样。

他们在通往宫殿的阶梯上照相。阳光下的布达拉宫,更显威严与壮丽,随便取一个角,探进高远湛蓝的天幕,就能成一张宣传明信片。拍得差不多时,朱弦靠在阶梯墙边,说给她也来几张。余白对好了焦,朱弦在镜头里浅笑,背后,则是终年不化的雪山,余白盯着那雪山,焦距也随着他的目光对准了雪山,连续拍了几张,朱弦的脸都是糊的,索性不拍了。

坐在宫脚小商业街吃牦牛酸奶时,朱弦边吃边翻看起了照片。余白则一直盯着一对喇嘛,一个喇嘛手里转着小经筒念着咒语,一个喇嘛转了一会经筒,捡起脚边一个矿泉水瓶,哐当丢在几米开外,示意脚边打盹晒太阳的狗去捡,狗把水瓶捡回来,喇嘛又将它丢出去,狗又去捡,喇嘛乐了,咯咯咯笑着再将水瓶丢出……

拍得还不错。朱弦边欣赏照片边啧啧赞赏。她说的是早上出门时在街上拍的那组长跪朝圣的人们。拉萨街头寻常可见的朝圣情景,古代藏民甚至一生唯一做的事便是朝圣,趟过千山万水从家乡一路朝拜到拉萨。那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从他们的衣着上看,起码三个月没换了,布面上磨出一个个小洞,泥浆厚得起壳,他们每个人手掌上套两块小木板,一步一叩头,双手掌心向下“扑哧”扑滑出去,接着整个人长长覆在地上。小雨将地面淋得又冷又湿,余白光在外面拿相机的手都被冷得通红。

这个是谁?怎么还拍了几张?朱弦指着另外几张拍得有点慌乱的照片,眉头皱成一团。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深蓝色冲锋衣,天蓝色牛仔裤。余白进布达拉宫时在售票口偷拍的,他知道今天必然会遇见女人,因为她和他买了同一批预售票,偷拍时,她好像发现了他,迅速朝他绽出一个笑脸,那张笑脸,在他的镜头下更狐媚了,要不是镜头封住它,它一定会冲出来,化做一缕迷魂烟,钻进余白体内。

谁?余白探过身看屏幕上的照片,尽量装出无所谓的随意。哦,这个嘛,我是看人家漂亮,就偷拍了美女。

是吗?你这么善于发现美,怎么不帮我偷拍两张帅哥啊。朱弦两颗黑眼珠斜吊着瞥他一眼,喷出一声鼻息。

好好好,吃了饭我们去街上搜,给你拍满一张卡。余白赶紧讨好道。

他生怕妻子删了照片,但朱弦没有,只是将女人放大看了又看,余白松了口气,心里吃了蜜果般。他又开始想念那个女人,他还会再碰见她吧,佛祖保佑,再让他碰见她吧。

但是女人又消失了。八廓街上没有,博物馆没有,布达拉宫广场没有,余白心里空得难受,空得像巨大的大海。

我们去买个榴莲吧,我想吃榴莲。在日头下逛了一圈拉萨城后,失望的余白提议道。他突然想吃榴莲了,他有个习惯,一遇上不舒心的事,就要吃榴莲,榴莲肉肥厚香甜软糯,一口仿佛含了一世界的膏腴。

我也想吃了。朱弦也有些累了。

于是,他们开始满拉萨城地找榴莲。虽说正当榴莲成熟的季节,拉萨这个地方却不见榴莲的踪影。

水果摊上,摆满了紫的葡萄、红的苹果、绿的橘子、黄的香蕉……珠宝一样的水果散发出阵阵清香。

有没有榴莲。他们问摊主。什么?摊主竖起耳朵。榴莲。不知道,没见过。摊主迷茫地摇摇头。

又走了一条街,再问。榴莲,没有,没听过。摊主也迷茫地摇头。

余白和朱弦就有些傻眼,拉萨的人们,竟然大多不知道这种美味的东西。以为在大型超市有,匆匆打的去了拉萨百货,紫的葡萄、红的苹果、黄的香蕉、绿的橘子,依然没有榴莲。越吃不到嘴越想吃,余白和朱弦就当即宣称,回深圳后一定狠狠买两个大榴莲,一人一个啃它个脑满肠肥。

7

仅剩一天的行程,他们跟团去了圣湖羊卓雍措。

是个七人小团,一辆小客车还显得绰绰有余,朱弦和余白就各坐一排,方便放背包。

天气一如既往地好,云暖风清地,出了城区一路向西,风景越走越好越走越粗矿。路上经过了一个小镇,几座村庄,也穿过一座座高大光秃的山以及草木不生的荒野。余白又看见了许多玛尼堆及五彩经幡,他发现一个现象,村庄及小镇里并没有玛尼堆及经幡,只有在光秃的山上及草木不生的野地上才有,越是荒僻的地方越多,那些玛尼堆及五彩经幡,它们簇拥成一团,有的旁边还附有一座小寺庙,看上去热热闹闹的。

欢迎各位来西藏玩啊,我是今天行程的司机加导游。戴渔夫帽的司机嗓门粗大。司机是个藏族汉子,又高又壮又黑,伫在人前像一堵墙。我这人最怕闷了,你们中间必须要有人跟我搭话,要不我睡着了可不好办。他嘻嘻嬉笑道。

于是,坐在车前方的朱弦跟他聊起了天。两三句之后,俩人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聊越带劲,另一个原本也跟着聊天的女孩根本插不上话。

美女,那个是你老公吗?还挺帅吗。司机扭身瞅了一眼朱弦后排的余白。

哪是什么老公?我在路上认识的!朱弦朝余白挤挤眼开玩笑。

余白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

走完高速,车子拐上一座跨江长桥,过了桥,再折个弯,一个小村庄扑面迎过来。

众人就喊着拍照,村庄很美,位于江边一片滩涂上,三面环着金灿灿的青稞,前面草地上,渺着红红白白的格桑花,几只牛羊懒洋洋地吃草戏花。

余白也跟着众人拍了几张村庄,打望四周时,他发现身后山脚边走着一队藏民,他们手里转着经筒,嘴里念念有词。余白知道他们在转山。立即小跑一段跟上去,对着他们的背影按下快门。

等他回来时,众人已经拍完照上车了,唯剩司机和朱弦站在车边聊天。不知司机说了句什么,逗得朱弦花枝乱颤,边笑她还边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余白这才发现,睁大双眼,仿佛第一次发现样,朱弦看上去很漂亮,匀称的身材凸凹有致、微卷披肩长发、紧身牛仔裤、平底皮靴、姜黄罩衫外飘一条蓝纹丝巾。她平时就是个爱打扮的女人。

余白有些不高兴,心里像蒙着层阴影。直到车子进了景区,弯弯曲曲的羊卓雍措湖宛若仙境展现在他眼前时,阴影才猛然间被吹散。

羊卓雍措实在美,水色深绿泛蓝,水质澄澈透明,那种美,世间任何形容都是多余和班门弄斧。美得让人窒息,让人空白,蹲在水边凝视水面,还让人隐隐生出惧意。

余白一个人沿着湖水往前走,他发现湖水并不流动,完全静止的湖水却没有一星杂质,能望见极深处的小石,宽阔的湖对面山坡上,卧着一个不大的村庄,阳光沥在村庄身边的青稞田上,沥在屋顶上,宛若佛光普照着趺坐的僧人。

天空地阔。拍完照后,余白找了个位置,坐在湖边抽烟。天地间静穆得仿佛不存在,吐出一口烟圈,烟圈被风袅上蓝天,化进几丝云絮,余白觉得自己也化进了云絮,似乎可以就这样在湖边安静地坐生生世世。

这时一阵笑声自不远处传来,是团里那三个女孩,她们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摆出各种动作拍照,朱弦竟然也跟她们一起,和女孩拍完了,司机拿出他的手机,又单独给朱弦拍了两张,摄像头前,朱弦扭着腰身,微含着头,一副撩人的媚姿。余白看了两眼,一股无名火“腾”地冒起,“呸”吐出一口烟,起身朝朱弦走去。

靠近他们时,余白听见司机说了句什么酒吧。朱弦偏头弹余白一眼,很快又回过头跟司机说起了玩笑。瞧我在路上捡的这位,刚才该不是去找打人的木棍了吧,咯咯。

8

顺手抓上钱包门卡要出门时,那个男业务员打来了电话。晚上查完消息和来电记录,余白想着心事忘了关手机,他还真会见缝插针,不过几分钟时间。

马上就进电梯了,余白当然懒得这个时候跟他通话,索性长按开关键关了手机。他知道男业务员一点不会在意的,余白常常半途挂他电话,或者干脆不接不理,他依然热情喊他余经理。他巴结他还来不及呢。有一次,公司临时急需一个样品送到北方某偏远通讯基站,去到那个地方,需要翻越数重大山,沿着一道悬崖弯几公里,再穿越两条宽阔的野河,有的地方甚至连路都没有,十二月的雪又大得能埋人,别的供应商都不愿去,就他最积极,简直神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两天之内将那个样品及时送达的,事后还笑眯眯地对余白说感谢他让自己练就了独家武林神功。

走完一条大马路,钻进一条小巷,再顺上一条小路,汇入一座小广场,最后,朱弦溜进了一家挂着霓虹招牌的酒吧。

余白轻脚轻手跟在她后面,也猫进了酒吧。

是个清吧,没有舞池,只有一个小舞台,台上有个女人眼神迷离地弹吉他。他挑了个隐避的位置,要了一杯啤酒,看着靠窗的朱弦独自坐着喝果汁。明天就要回深圳了,他建议早点休息,朱弦说,我想出去走走,难得来一趟西藏,总觉得还有点遗憾。余白眨眨眼,说,你一个人去吧。

从羊卓雍措回到拉萨,一路上,他和朱弦仍是一前一后各坐一排,但彼此一个字没说,这还是第一句对话。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触摸在心里,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

台上的女人忧伤地唱,吉他铮铮,如雨滴敲击铁窗。

蓝衣女人钻了出来,她仿佛一直躲在余白身体某处,一有机会就钻出来。余白的心又狠狠动了一下。但,他暂时不想思念蓝衣女人,他更关心朱弦。

朱弦依然独自坐着喝果汁,一手托腮,一手扶杯,凝神睇着台上的歌手,喝完一杯果汁,她又叫了第二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她拿出了钱包。余白知道她要买单,看来她并没有跟人有约,赶紧三步一跨走上前去。

小姐,能坐下吗?他嘻嘻笑道。

随便。朱弦翻翻眼皮对他的玩笑没什么反应。

小姐,你真漂亮,我都在一边观察你半个多小时了,快要被你迷晕了,能请你喝一杯吗。他继续嘻嘻笑道,还做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

朱弦“扑哧”一声笑喷了,紧绷一晚上的脸终于活泛开来。余白原来也挺幽默有趣的。

你要请我喝一杯,那我就要店里最贵的酒,服务员,一杯轩尼诗。朱弦故意使坏,举手大声示意女服务员,眼珠子咕碌碌乱转。

两杯蜜糖色的酒端上来后,这个夜晚也渐渐变成了蜜糖色。

带着微醺的醉意回宾馆后,俩人滚了两次床单,第二次时,他们刻意放慢了速度,儿女情长地细细感受。余白记不起他们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了,反正隔得太久太久,久得都让人快要忘了有这么一件事,至于一晚两次,更是他们十年来从来未有过的。

9

一夜没怎么睡好,俩人的精神却都挺佳,尤其朱弦,她面若桃花,眼泛星光,根本不像出来疲倦旅行了一周的人。

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找了家餐饮店吃早点。阳光早早醒来,九点不到,拉萨城已是一片透白雪亮。余白点了白粥、水煮蛋,外加一个炸得油香四溢的麻辣鸡腿,边吃早点边开手机,他们的飞机中途经停要飞六个小时。

余经理,早啊。刚一开机,男业务员的电话就进来了,像个不受欢迎的闹钟欢快地叮铃铃。

有事吗?余白不耐烦地问。他真真对这个男业务员服得五体投地,完全是个打不死的不倒翁。

没什么,打扰你还是为我们供应电源的事,你们也了解的,我们的东西物美价廉。

男业务员曾经自报快五十了,也就是说,比余白大十岁,可他看起来精气神比余白还好,四季都穿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洗得旧巴巴的灰西裤,一张永远显得宽厚慈悲的黑红笑脸,性子不急不躁,无论遇上什么情况,总是镇定得平心静气刀枪不入。

你为什么那么想成为我们的供应商呢?余白啃着鸡腿,语带几分讽刺的恶意突然想问这个问题,尽管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还不是为了钱。

哈哈,我这个人,就是太固执了,不怕你笑话,一直有个想法,将来在城里建个大厂区,把我们村的人都请过来。

你们村在哪儿?余白再问。

甘肃,靠近西北戈壁滩。

责任编辑 杨静南

游利华,女,1978年生于重庆,长于深圳。小说、散文散见于《福建文学》、《百花洲》、《清明》等,出版散文集《声声慢》,长篇小说《被流光遗忘的故事》。现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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