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味
2014-07-22张佳玮
◎张佳玮
有些地方,蛋炒饭叫木须饭,按字来说,正确写法是“木樨饭”,木樨者桂花也。唐鲁孙说旧时北京太监多,气人有笑人无,最恨人说“鸡蛋”二字。所以,饭菜用到鸡蛋,都改称“桂花”。比如著名的“桂花皮炸”,其实就是猪皮浇了蛋液来炸。
唐鲁孙说自家雇厨子,先拿鸡汤试厨子的文火菜,再拿青椒炒肉丝试厨子的武火菜。最后一碗蛋炒饭,是试人家是不是大手笔厨师。他又说,炒饭要弄散了炒,鸡蛋要另外炒好,不能“金包银”。因为饭粒裹了鸡蛋,胃弱的人不好消化。
但逯耀东却另有一说。按他说,蛋炒饭起自养了红拂、辅了隋朝、提携了李靖的杨素老师。杨老师写一手魏武风格的诗,大行且顾细谨,发明了“金包银”。隋炀帝下扬州,把大好头颅和饭都留在那儿了。
于是,两种风格就留在这儿了。是蛋和饭粉身碎骨炒成一气,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提过锅铲的都明白:前者是挥毫泼墨乒乒乓乓大写意炒法,后者是工笔细描溜边沉底小尺幅手札。
当然,街边小店经常不在意其中区别。运气不好,蛋少饭软,一盘略带黄色的玩意儿端上来,就很不中吃。但这并不妨碍蛋炒饭街衢尽知。再萧索的大排档,抑或见了城管就抱头而走的夜间摊,总有一碗蛋炒饭可以做。风格偏向“巴洛克”一点的异类诸如扬州炒饭、海鲜炒饭什么,根骨里其实都还是蛋炒饭,只是会姹紫嫣红加许多配料而已——就像《红楼梦》里茄鲞再配多少只鸡,根骨里还是茄子。
有段时候我饿了想话题寻思,为什么不是菜炒饭、肉炒饭,或是直截了当的以油炒饭,而偏要是蛋炒饭?大致的结论是,油炒饭太腻,而且虚假繁荣;菜炒饭太清贫,因为众所周知,菜饭并不很好吃,若加了咸肉,就化腐朽为神奇,瞬间从清贫和尚变成红男绿女。肉炒饭?“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蛋炒饭恰好是一个中正醇和的东西:既不大荤得难以寻觅,又不素净到让肠子清苦。而且,鸡蛋这东西的可塑性,比蔬菜和肉都要妙得多。不要切,不要洗,一打下去,想怎么炒怎么炒。加油就香,加盐就咸,加点葱花煸炒,味道就出来了。
姑且不论唐鲁孙的蛋饭分开是否合理,但他说要把蛋炒饭炒到乒乓作响、葱花爆焦、饭粒要爽松不腻,确实是这么回事。一碗蛋炒饭比一碗饭的可爱之处,在于饭是主食,是端庄中正的正宫娘娘,蛋炒饭就花团锦簇多了,像昨忆巫山梦里魂的才人。谁不知道才人和娘娘骨子里都是一回事?妙就妙在外面那油香和口感。好蛋炒饭吃的就是一个混合的口感。饭粒松软,炒蛋柔嫩,外加蛋香和油香。比单纯的一碗饭,声色犬马得多了。
当然,真把蛋炒到润而不腻、老嫩适中什么的,就太刁难人。而且真炒出这么一碗饭来,怕就不叫蛋炒饭,而得插上“金玉满堂结良缘饭”的标签,然后和赵丽蓉老师小品里一样,“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吃起来恐怕也得战战兢兢,怕猪八戒吃人参果没了滋味。我所吃的好蛋炒饭,很少是恰好中正的。或嫩或焦,或咸或淡,经常乱七八糟。我妈做起蛋炒饭来,从来不讲纯雅中正。蛋讲究极大块,而且炒焦,油放得极多,吃完碗里还能剩点。极大的一盆,配点紫菜汤。可是我就这么一路吃了过来。
所以,蛋炒饭是这么回事:不怕油腻厚味,最怕人情冷漠。蛋少油稀的一碗,就像冷了的红烧肉,让人提不起精神;蛋多油重,看去虽然吓得倒手握减肥食谱的女大学生,却是市井里的真味。华丽的干贝鱼翅炒饭,也比不得油多蛋重一大盆的东西。那是你在饿足一天后的黄昏,在街角小馆里,喝着酸辣汤,大口用筷子扒拉的东西,那是最真实的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