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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典》“嬲”本字考

2014-07-21陈源源

关键词:本字

摘要:据文献记载,“嬲”为“娆”字之异体,有“纠缠、戏弄、扰乱”之义。但《何典》中的“嬲”字并非此义,它是个动词,意为“缠绕”。通过对明清及近代方志中方言材料的考察,结合当时方言的语音特点,并佐以现代汉语方言材料,发现:“嬲”是“绕”的方言记音字,“绕”又可写作“褭”、“”等形式,这反映了清代吴方言中存在日母字读为泥母字的语音现象。

关键词:何典;嬲;记音字;本字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21101(2014)01005904

收稿日期:2013-12-1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明清吴语方言字考释与研究”(12YJC740009);浙江省社科规划课题“明清吴语方言字研究”(10CGZY05YBQ);高等学校访问学者教师专业发展项目“类型学视角下的明清吴语词汇研究”资助

作者简介:陈源源(1982-),女,安徽宣城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训诂学研究。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业师方一新先生的悉心指导,后又承蒙姚永铭、王云路、汪维辉、黄笑山、周志锋等诸位先生指教,前辈马贝加教授也在百忙之中审读全文,获益良多,谨致谢忱!文中错误概由作者本人负责。

①方一新师《“讙”为“諠”、“喧”之异体、“娆”为“嬲”之异体说——兼论〈大字典〉〈大词典〉“讙”、“娆”等字的注音》一文,对“嬲”为“娆”之异体已有考证,本文不再赘述。参见《古汉语研究》,2009年第1期,第60-61页。

②“枭”是“袅”之讹字。

Research on the dialectal characters “NIAO” in the novel of HeDian

CHEN Yuan-yuan

(School of Humanity,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Zhejiang 325035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records of literature, NIAO is the different form of RAO with the meaning of “playing tricks on somebody”. But in HeDian, it is a verb, meaning to “twine”. Through investigating the dialectal information of local record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modern times, combining the phonetic features at that time and the proof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dialects, we find that NIAOwas the record of RAO s pronunciation and RAO has various forms of NIAO(褭)、NIAO()and so on, which reflects the phonetic phenomenon of RIMU(日母) reading as NIMU(泥母) in Wu dialect in Qing Dynasty.

Key words:HEDIAN; NIAO; characters that record pronunciation; the original characters

《何典》是一部吴语小说,全文大量使用方言记音字,为研究方言语音提供宝贵资料,值得重视。以“嬲”为例,其在《何典》中的使用情况如下[1]:

(1)罗刹女见弄他不翻,忙解下臭脚带来,把他扎手缚脚,周身嬲住,抱回亭中,将他骨髓慢慢的呼来吃。臭花娘看在旁边,真是眼饱肚中饥,敢怒而不敢言。(第十回)

(2)活死人为了臭花娘,心忙胆碎,东奔西走;不料狭路相逢,也遭他臭脚带嬲住,不免弄得束手待毙。(第十回)

依据文意,“嬲”是个动词,意为“缠绕”。但文献记载,“嬲”乃“娆”之俗字或异体,意为“戏扰、扰乱”,并无“缠绕”义。本文拟对这种现象作出解释。

一、“嬲”乃“娆”之异体,“戏扰、扰乱”之义

“嬲”为“娆”之异体①,有“纠缠、戏弄、扰乱”之义,在明清俗语中文献记载颇多,如:《俗书刊误·俗用杂字》:“戏相扰曰嬲。音枭②”[2]《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言戏扰不已曰嬲,音如褭。嵇叔夜《书》‘嬲之不置。”[3]明岳元声《方言据》卷上:“相戏谓之嬲,乃了切。戏相扰也,嵇康《书》:‘嬲之不置。亦作娆。”[4]64《通俗编》卷二十二《妇女》:“按:嬲,奴鸟切,俗谓缠扰不休也。”[5]《越谚》卷下“单辞只义”:“嬲,越音‘告上声。男女杂扰,儿童戏耍也。见嵇康《与山涛书》。”《越谚》所记读音为“告上声”的“嬲”字是个训读字,其本字疑为“绞”字,卷下“字音各别”记录“绞”读音正为“告上声”,“绞”有“缠绕”的意思。方言中也多有此说,上海崇明方言“绞”有“捆”的意思,读为[k424]。参看《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三卷)第4552页。[6]313

另外,方志中的方言材料如无特别说明,本文所用方志方言材料均来自日本学者波多野太郎所编《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亦有多处记载,如:洪武十二年(1379年)序刊本《苏州府志》:“言戏扰不已曰嬲。音如袅去声,嵇叔夜《书》‘嬲之不置。”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序刊本《吴门补乘》、民国十三年(1924年)排印本《盛湖志》有相同记载。参见[日]波多野太郎所编《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六)。[7]17乾隆十一年(1746年)序刊本《震泽县志》:“言人戏扰不已及作事不循理者曰嬲,音如褭。嵇叔夜《书》‘嬲之不置。”乾隆十五年(1750年)序刊本《宝山县志》、乾隆十二年(1747年)序刊本《吴江县志》、民国十六年(1927年)排印本《吴江县志》等有相同说法。参见[日]波多野太郎所编《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六)。[7]59光绪六年(1880年)刊本《周庄镇志》:“谓缠扰不已曰嬲。女教切。”[7]248光绪八年(1882年)刊本《宝山县志》:“嬲,言人戏扰不已,音如袅。见嵇叔夜《书》。”[7]141同治《苏州府志》:“言戏扰不已曰嬲。音如袅去声,嵇叔夜《书》‘嬲之不置。”[8]141民国十九年(1930年)排印本《嘉定县续志》:“嬲,俗言人戏扰不已曰嬲弗清。嬲,音如褭。嵇叔夜《书》‘嬲之不置。”[7]105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排印本《吴县志》:“言戏扰不已曰嬲。音如袅去声,嵇康《与山巨源书》‘足下若嬲之不置。”[7]31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排印本《川沙县志》:“戏扰不已曰嬲。音鸟。见嵇叔夜《书》。”[7]332endprint

由上述文献可知,明清时期上海、苏州境内震泽位于江苏吴江西南部,川沙位于上海东郊,长江入海口南边。用“嬲”表示“戏扰”之义,并不表示“缠绕”义。那么,“嬲”何以会有“缠绕”义呢?我们推断“嬲”只是个方言记音字,本字当是“绕”。下面作具体分析。

二、“绕”俗读音近“嬲”

《说文·糸部》:“绕,缠也。从糸、尧声。”孙愐注音为“而沼切”,由此可知“绕”为日母字,其声母俗读为泥母。章太炎有“日母归泥”之说,《新方言·释言》:“《说文》:‘茸,艸茸茸貌。案:茸为小艸丛生。……《汉书·司马迁传》:‘在阘茸之中。阘为小户,茸为小艸,故并举以状微贱也。师古曰:‘茸,细毛也。鹿小者为鹿茸,故知茸为小名。今福州谓小名茸,读如农。古无日母,茸本音农。古音日、娘二纽皆入泥,多有柔嘉、微劣之义。”[9]25又《释言》:“《大雅》:‘予岂不知而作。……今苏州谓女为而,音如耐,耐从而声,而古音耐。亦与今言乃近。浙东谓女为若,音如诺。诺从若声,音又转为戎。《大雅》‘戎虽小子、‘纉戎祖考、‘以佐戎辟,皆训戎为女。今江南、浙江滨海之地谓女为戎,音如农。古音日纽归泥,今此三音犹本于古。”[9]41

方志中所记方言材料亦有日母之字读如泥母者,如儿读如倪方志中就有“儿”音若“倪”或“妮”的记载,如乾隆十一年(1746年)序刊本《震泽县志》:“他若儿音若倪,则支韵入齐。”民国十六年(1927年)序刊本《吴江县志》与其同。又乾隆十五年(1750年)序刊本《昆山新阳合志》:“音存古而异于他方者,儿音同倪。”光绪七年(1881年)刊本《崇明县志》:“儿为倪。”光绪八年(1882年)刊本《宝山县志》:“儿,俗呼儿为倪。汉儿宽亦然,后儿姓改为倪也。”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重刊本《常昭合志》:“若声之转而为讹者,呼儿为倪。”民国时期的方志也有记録,如:民国七年(1918年)排印本《上海县续志》:“凡语音之异与读音者,真方言也。……若儿如倪若二如腻,则读音支寘韵,语音齐荠韵。”民国八年(1919年)排印本《太仓州志》:“而儿音同倪,……此音之与古近者。”民国十八年(1929年)排印本《崇明县志》:“其音之近古者,如儿音倪。汉倪宽本作儿。今称儿子曰倪子。”民国十九年(1930年)排印本《嘉定县续志》:“儿子,俗呼如后子,儿亦呼如倪。汉儿宽御史,儿、倪并用。《孟子》‘反其旄倪注:‘小儿也。”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川沙县志》:“儿曰妮子。见

《杂记》。”参见[日]波多野太郎所编《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六)。、耳读如你、二读如腻光绪七年(1881年)刊本《崇明县志》:“二为腻。”民国八年(1919年)排印本《太仓州志》:“耳为你,二为腻。”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排印本《川沙县志·黄炎培川沙方言述》:“往年游潮汕一带,彼中多客家,说客话,其读‘五、‘鱼竟与吾乡一样。乃取吾乡特别读法之数字一一问之,竟无不与吾乡同,如:人,不读ㄖㄣ而读广ㄣ,二不读ㄦ而读广。”参见[日]波多野太郎所编《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六)。、让读如酿乾隆十五年(1750年)序刊本《昆山新阳合志》:“音异他方而非古者,……耳为你,二为腻……让为酿。”参见[日]波多野太郎所编《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六)。、日读如蹑民国八年(1919年)排印本《太仓州志》:“耳为你,二为腻……日为蹑。”参见[日]波多野太郎所编《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六)。,儿、耳、二、让均为日母字,但方音读为倪、你、腻、酿,其声母均是泥母。清范寅所著《越谚》也反映出当时绍兴方言中存在日母读如泥母或娘母的现象,如卷下“字音各别”范寅在《越谚》“字音各别”下有说明:“明明是字而不呼是音,此音以越殊,亦讲音韵者所必搜,言越谚者所必辩,故摘立专条。”:让,酿(“酿”是“让”的注音。);

惹,娘乃切;耳,拟;认,佞;曩那日子,尚佁泥执其中,“日”读为“泥”。[6]281-285。赵元任在讨论吴语声母时,指出“日母在古音是鼻音加摩擦音,吴语文言中取它的摩擦成分,拿它当床禅看待,白话取它的鼻音成分,拿它当泥娘看待”[10]。魏建功《吴歌声韵类》在讨论吴歌声类时将吴音与国音的异同与旧三十六母(或四十一母)比较,得出如下结论:“吴音‘泥读n的字,是开合两呼;读的字,是齐齿呼。…… 吴音‘娘‘日均读作,皆为齐齿呼。”[11]可见,无论是在清代还是在近现代,吴语日母字白话音读如泥母都是很正常的现象。

现代汉语方言中,不仅吴语区有这种现象,其它方言中古日母字读为[]、[n]的现象仍十分普遍。如武汉方言中[n]声母字特别多,除古泥(娘)、来母字外,还有部分古日母字和少数古疑母字,惹假摄、饶扰绕效摄、柔揉流摄、染冉咸摄、壬任纴深摄、然燃热山摄、人仁忍刃认韧臻摄、瓤穰壤攘嚷让宕摄、仍扔曾摄、肉辱褥通摄等古日母字声母就读为[n][12]50。湖南娄底方言今读[n]声母的,不限于古泥来母字,部分古日母、疑母、影云以母今读细音的字也读[n]声母,如古日母字惹读[ni42][12]182。

我们来看古日母字“绕”,在现代吴语区或邻近的徽语区,它的声母读为[]、[n]。如褚半农《上海西南方言词典》收有“绕轧”《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也收有此词,标明为上海方言,读音为[i13-11 ga55-54],意思是“事情遇到的障碍、麻烦”,如:搿桩事体里向有点~。参见《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第六卷)第6112页。一词,义为“纠缠不清,如‘迪桩事体勿是像侬讲个介清爽,有眼~个(这件事不是像你说的那么清楚的,有点复杂的)”,他还特别说明“也可写成‘嬲轧”[13]。由此可知,上海西南方言中存在“绕”读为“嬲”的现象。又如表示“缠绕”之义的“绕”字,金华方言读[iɑu24],崇明方言读[i313],绩溪方言读[ie213][12]6112;上海方言中的“绕脚”读为[ni13-55tiɑ55-54],在表示“纠缠”这一义项时,编写者加注“‘绕谐‘嬲”,苏州方言“绕脚”一词中的“绕”读为[i31],丹阳方言读为[i11]上海、苏州、丹阳方言材料均引自《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第六卷)第6113页。,杭州方言中的“绕小脚”读为[ni13i53tiɑ55]endprint

[12]6112。

据文献记载及现代汉语方言材料,我们认为“绕”读为“嬲”是完全可能的。民国十九年(1930年)排印本《嘉定县续志》也证明这一点,“绕,俗读如袅,如曰绕紧。《正韵》:‘而绍切,缠也。”[7]94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个读音为“嬲”表“缠绕”之义的汉字是“绕”字,故用同音字“嬲”代替,《何典》中的“嬲”就是“绕”的方言记音字。

三、字随音变与“绕”的记音字“嬲”、“褭”、“”等

除“嬲”字之外,“绕”还可写为“褭”、“”等字,这是字随音变的结果。如《吴下方言考》卷九《效韵》:“褭,音鸟去声。许氏《说文》:‘褭,以组带马也。案:褭,绕系之使不脱也。吴中谓以带绳类缠物曰褭。”[14]295《越谚》卷中“服饰”类:“纬,袅裕,俗作‘侯友兰等点注的《越谚》第211页“”作“捣”,误,谷应山房藏版正作“”。。此将铤间纺成棉丝,用筷成长茧样,以便纳梭备织。凡丝线盘旋系之曰‘。”《越谚》中其它例证亦可见“”有“缠绕”之义,如卷中“技术”类:“搒球,纸包水银,外绵丝,成团搒之,球手相应,善者数百下。李绅《拜三川守诗序》云:‘击大球其遗与。”“外绵丝”就是“用绵丝缠绕在外面”的意思。又卷下《单辞只义》:“,袅。俗作‘,或省作‘袅。凡丝线绳索旋系之曰。从《唐韵》。”[6]310此“”字当是“褭”之增旁字,由于“用丝线绳索缠绕”与手的动作有关,故增手旁。

《吴下方言考》中也有一个“”字,《吴下方言考》卷七《巧韵》:“,音吊上声。《玉篇》:‘,擿也。案:,提而掷之也。吴中凡力大于人丛中取出人物曰。”[14]233但这个“”与《越谚》中的“”不同,不是表“缠绕”之义,读音也不相同,它们不是同一个词,字形偶同而已许宝华、[日]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1999年版)收有“”字,释义为“掀”。引民国《定海县志》:“,俗读如袅,谓揭去之也。如掀去缸盖曰缸盖。”按:《汉语方言大词典》所收“”疑当作“”,“音袅”当作“音枭”。查考民国年间排印本《定海县志》:“,俗音ㄒーㄠ,俗读如枭,谓揭去之也。如掀去缸盖曰缸盖。”(参见[日]波多野太郎《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七,日本:横槟市立大学,1969年第187页)“袅”正作“枭”,“”误作“”。又翟灏《通俗编》卷三十八《识余》“近造字”条引《智灯难字》:“揭盖曰,音枭。”(第865页)张慎仪《蜀方言》卷下:“揭盖曰。”(参见纪国泰《〈蜀方言〉疏证补》,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408页)可见,此字与表 “缠绕”义之“”字音义俱异。。

四、结论

综上,我们认为:《何典》中表“缠绕”之义的“嬲”是“绕”的方言记音字,“绕”又可写作“褭”、“”等。潘慎注认为“嬲”有“缠绕”之义,“即绕字”[15],确。这反映了当时吴方言中存在日母字读为泥母字的语音现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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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波多野太郎.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卷六)[M].日本:横滨市立大学,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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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褚半农.上海西南方言词典[Z].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64.

[14]胡文英.吴下方言考[M].扬州:广陵书社,2003.

[15]张南庄.何典[M].潘慎,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

[责任编辑:吴晓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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