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草屋
2014-07-17龚坚
龚坚
常常想起老家的草屋,也常常记起父亲,父亲就是草屋,草屋就是父亲。那三间草屋虽然在世上只存在了五年,1973年已翻成瓦房,可草屋和父亲的记忆已融进我的脑海里血液里,挥之不去,终生难以忘怀,直至我也归了黄土。
我家原来居住的是分地主家一间瓦房,五口之家挤在一间屋子里,晚上翻个身尿泡尿彼此都能听见。父亲看我们都已大了,这样住着都不方便,思谋着要去外盖房。当时家贫如洗,要粮没粮,要钱没钱,连吃盐钱也是靠鸡屁股银行,且甭说盖瓦房,连草房也盖不起。可再难也得盖,父亲决心已定。
人一旦有了目标,不管目标大小,难易程度多大,就会有使不完的力,用不完的劲。父亲一米八三的个头,肩宽背阔,双手能举起石滚,躺下像座桥,站起似铁塔。父亲常说:庄稼人不要怕出力,力气歇歇就来了,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怕出力啥事都干不成,所订的目标都是梦想。
盖房子父亲是从根基石头着手的。那年冬天大队成立专业队在河滩垒石堰,父亲在专业队上干活。每天上工,父亲总是挑着箩头,早上下工回来捎一担石头,中午捎一担,晚上捎一担,石头大的,一个箩头里放一个,石头小的,一个箩头里放两个,一天三担,铁打的一样,从不间断。尽管收工时,父亲肚内饿得咕咕叫,挑着那一二百斤重的石头,上着顶心坡,气喘吁吁,两腿打颤,汗流浃背,父亲也顾不上擦一把汗瀑,咬着牙把石头挑到盖房子的地方垛起来,因为父亲心里揣着希望,揣着憧憬,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劳累。整整一个冬天,不知父亲流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辛劳,硬是挑了十几方盖房子用的石头。
父亲喜泪汪汪地看着那四四方方的石头,不说他挑石头的极度劳累,不说那石头上都渗透着他的汗水,那石头都是他的憧憬,他的希望。
次年春天,父亲着手挖根基槽垒根脚打墙,这些活父亲都不雇人帮忙,雇人帮忙既是不掏工钱也得管饭,买烟酒招待,为了节省一切开支,父亲一个人挖跟基槽,跟角石自己垒,打墙土自己挑。父亲白天去队里干活挣工分,晚上趁着月亮挑打墙土,打墙土离房子地方有里把地,父亲自己给自己规定,一晚上挑三十担土才回去睡觉,挑不够不回去。
一天晚上,父亲患重冒头疼发烧,母亲不叫父亲去挑土,父亲非要去。母亲说:“你要去,我也没办法。这样,我去给你做个伴儿,我替你挑土。”父亲看着母亲挑得很吃力,上不来那个坡,父亲夺过扁担又挑了起来。
打墙时,父亲叫我和弟弟母亲都去。才开始打那三层,我们就没雇人,因为挑得土堆得高,我们往搏板里撩土,是高处往低处撩,不很费劲,我们都能撩到搏板里,父亲在上面一会儿搅搏,一会儿又下来撩土,待土撩满,父亲和母亲在上面打夯。起搏时,父亲一人抬住档头,我和母亲一人抬住一扇搏板。这样,我们整整打了三层才找人帮忙。
土墙打起后,在整个建房过程中,只是完成工程的三分之一,甚至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后面的工程是需要花钱啦,不是光有力气就能解决问题的。比如木料,砖瓦等,家里没树,都得要花钱去买。父亲最大的长处就是不虚荣,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有多少家底。不像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多粗多长,吃几个馍,喝几碗汤,自己欺骗自己。当时为盖草房瓦房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争执。母亲说:“咱别急,咱先把咱那间瓦房买了再攒点钱,过二年盖成瓦房。”父亲说:“今年就得盖,先盖成草房,以后再翻瓦。房子卖了,咱现在住在哪?”母亲知道父亲脾气犟,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得不同意父亲意见。
我家在李铁沟有个干亲,因为那沟是深山老林,不通架子车路,离车子场还有六七公里,木材很便宜,坡上的檩条二梁随便砍,两元钱一根,但砍下的木材得抬到车子场。父亲叫我给学校请假跟他一块去李铁沟砍檩条。我那年刚过十四岁,体重也只有三十五公斤,肩膀瘦得像刀子,个头不到一米六,一股风就能吹倒。当时我不想去,父亲硬叫我去,我不得不去。我和父亲来到李铁沟,那里果然森林茂密,树木笔直挺拔,郁郁葱葱,阳光从树叶间筛选下来,成了绿色,鸟音从树叶间筛选下来,筛成绿韵,连空气也变成绿色,一阵风刮来,树叶拍起绿手,拍成了林涛的合唱。我们砍了五天,砍了十五根檩条,两根二梁,我们把砍下来的檩条溜到坡根,父亲为怕误我学业,叫我先回来,父亲开始打那檩条皮。
当我又去抬檩条时,发现檩条已到石骡昆的石撞子下面。从石骡昆到坡根有二里多羊肠小道,窄得只能放下一只脚,既陡且滑,现在我还想象不出父亲怎样把那二百多斤湿檀条一个人弄到肩膀上,怎样一个人把它从坡根背到石骡昆的石撞子上面,从上面溜下来的。但我能想象到父亲的汗瀑、弓背、喘息、咬牙、皱眉,以及两腿打颤行走的艰难形象。
我去抬檩条时,天不亮父亲就喊我起来,父亲抬住大头,还多抬二三尺,我抬住小头,就那我也抬不动,时常把我压哭,哭声洒在小路上。父亲鼓励我,说:“哭就不是小男子汉啦。”我咬着牙抬了三天,硬是把十七根木料抬到了车子场,抬完檩条,我已瘫在地上起不来啦,肩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总算把檩条拉了回来。
檩条二梁拉回来后,父亲的心安了许多,好像房子已经盖成,竖在他眼里一样。剩下的是黄备草和橡子,这些活儿对父亲来说,都是小活,他一个人都能干,只要出点力就行。父亲为不误我的学业,不叫我再请假,他一个人把这些活全部担当起来。
那年正值“文革”狂热时期,学生停课闹革命,工人停产搞革命,农民也停耕闹革命,生产队长为了搞革命对劳力基本不管,几乎是你想干啥就干啥,父亲利用这时机,不去和别人一样闹革命,也不去批判走资派,更不和别人争着戴那“红卫兵”的袖章,每天吃罢饭,拿着镰刀,背着扁担去山里割黄备草或砍橡子。尽管那时革命搞得热火朝天,打倒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饥饿像温疫一样笼罩在整个山村,整个中国。想挣脱此上天还难。父亲每天进山,母亲不是给他煮两疙瘩红薯,就是给他煮两个红薯面饼,父亲拿着这些干粮,挥着镰刀或挥着斧子,在割着黄备草砍着椽子。一手拿着凉红薯、凉渣馍,一手撩着凉水或雪团吞咽着日子的贫困,岁月的艰辛。极度的劳作,极孬的干粮,常常使父亲两腿打颤,直不起身腰。整整一个冬天,父亲割了三千多斤的黄备草,砍了一百多根橡子,备够了盖房子的料。
父亲五十岁那年,也就是1968年,硬是把三间草房盖了起来。房子盖起后,父亲心里满是喜悦,溢于言表,过去愁眉不展的父亲也哼起了小曲,唱起了路戏。父亲常常在草屋里一坐半天不出来,仰脸默默凝视着每一根檩条,每一根椽子,每一把黄备草,舍不得走出来。清早早早起来迎接那一轮朝阳,下午目送着夕阳西下,好像走出来谁会把他房子抢走似的,一天不知多少遍看那草屋。
1970年我参加了工作,父亲把那间瓦房卖了,得了三百多元钱,父亲用这钱买了砖瓦。欲把草屋翻瓦成瓦房。我每次回去,父亲就给我说翻瓦房子的事,刚开始,我不在意也不想听,说的次数多了,我说:“当时不叫您着急,咱稍后停停,直接盖成瓦房,你不听,非要盖,草房刚盖成两年,又要扒了换成瓦,你看背包(方言:绕弯路)不背包?”父亲说:“当时想着那间瓦房不知能卖掉卖不掉,能盖起草房就不错啦!现在你已经大啦,又当上工人,该说媳妇啦,说媳妇人家看咱还是住着草房,脸上无光不说,还会影响你说媳妇。”
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动了心,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不管在农村,还是在城市,房子是人的脸面,房子瞎好标志着一个人的智慧、能力和家庭贫富,也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和憧憬。
我赞同了父亲的翻瓦房子计划之后,就开始想房子的事。那时,我一月二十七元工资,每月工资发下来,除留够十二元生活费外,其它什么也不买,这个月买钉橡子的铁钉,那个月买白石灰,再个月买点水泥,单位食堂上炒的肉菜,仅卖两毛钱一份,就那我也没吃过,穿得鞋露着脚后跟,我去钉钉重穿,不舍买双新的。经过我一年多的节衣缩食,不但买够了盖房用的铁钉、白灰、水泥,还攒了一百多元的钱。1973年春天,我们扒草屋盖瓦房。
尽管翻瓦房是父亲的愿望,扒房子那天,父亲还是从屋里到屋外对那一根根椽子,一根根檩条,一根根黄备草看了很久很久,嘴唇蠕动着,眼睛湿润着,好像不是在扒那草屋,而是在扒他身上肉,那样心疼,那样舍不得。我知道父亲怀念这草屋,当我把扒下的第一缕草撩给父亲时,父亲把草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滴湿在草上……
草屋、父亲,父亲、草屋,父亲一生虽然没有多大本事,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没给我留下值得荣耀的财产,但那三间草屋,虽然在世上存在了只有一千八百多天,却为我们遮挡过风雨,抗击过冰雪,给我们以舒适和温馨,幸福和梦想,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细细想来,那草屋是父亲一生的荣誉和辉煌。一生与土地结缘与庄稼结缘的父亲,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用对土地、对庄稼、对亲情的挚爱,用力气、血汗、坚韧、顽强盖起的三间草屋,是父亲人生竖起的最高大的丰碑。
责任编辑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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