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
2014-07-17崔立
崔立,《读者》杂志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文学报》社,小说、散文150万字散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福建文学》《新民晚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入选《新中国六十周年文学大系》《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100多种权威选本。出版有小说集《那年夏天的知了》《大嘴王大元》《永不凋零的花朵》等。
归来
那一年,高考结束。
有同学建议,我们去周庄吧。一个班级四十多个同学,几乎都同意了。张扬偷眼看到,不远处的杨雪举起了她白嫩的手。张扬急急忙忙地也举起了手。
到周庄时,已是下午。按照负责组织的同学安排,大家会在这里逗留一晚,明天午饭后,起程回上海。
一下午,大家玩得都是不亦乐乎。
逛周庄老街时,杨雪和几个女同学先是在队伍前列,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天生容易好奇,抵受不住诱惑。看到老街两侧那些店铺时,杨雪他们会不知不觉被吸引,直至走进店铺,翻翻这,尝尝那。不时地,还会买上一二件小物品,或是买上几样老街的小吃。边玩边吃,倒也别有滋味。不过,杨雪他们走路的速度,却是被拉了下来,差不多都是队伍的最末端了。张扬原本是站在杨雪他们身后,走着,也等着,慢慢地走,慢慢地等,却一直让自己跟在最后。一个叫丁勇的同学打趣了一句,张扬,你是不是午饭没吃够,所以没力气走啊。或者,是这路边的诱惑太多了?张扬脸一红,说,你说什么呢。张扬不好意思再慢走了,快走几步,就超过了杨雪几个,跑到了前端。
逛了个把小时,大家围拢着到了河畔,那里摆了几十条载人的小游船。一个同学说,要不我们一起坐游船吧?没有异议,大家都说行。毕竟来都来了,而且是为放松而来,玩什么都是可以的。
游船太小,一艘只能坐两排六个人。几个同学上了一条船,船主摇曳着船桨就出去了。又几个同学上了船。轮到杨雪她们几个女同学上船,她们一共五个人,少一个人。有个女同学和丁勇关系好,喊,丁勇,丁勇。喊的是丁勇,不知怎么地,张扬的脚步动了动,就走近了船。见此,女同学就说,张扬,上船吧。张扬点点头,就上了船。杨雪的一边是一个女同学,另一边正好是一个空座。张扬刚在那个空座上坐下,就闻到了一股馨香。应该是杨雪身上的味道,张扬的心头,莫名地有些纷乱起来。
船在河中慢慢地晃动,张扬的心也在不停地晃动。张扬咽了口唾沫,说,杨雪。杨雪转过头,说,怎么了?张扬说,你,你买了许多东西啊?张扬其实是想说,你来过这里吗?杨雪说,是啊。杨雪挺慷慨,拿出了吃的东西,说,张扬,你尝尝?张扬的手摇得像拨浪鼓,说,不,不,你吃吧,我不是问你要吃的。杨雪就笑了,船上的其他女同学也笑了。张扬的脸更红了,接下去,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晚饭后,杨雪拉着几个女同学去瞎溜达。回来时,看到了张扬,似乎等候多时了。张扬说,杨雪。杨雪说,张扬,有什么事吗?张扬想说,我喜欢你。张扬看到了身旁的其他女同学。张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纸条,迅速地塞到了杨雪手中。做这动作时,张扬的脸早已涨得通红。然后,张扬转过头逃也似地离去。
纸条上写的是,后天下午三点,我们在光明中学门口见面吧。
光明中学是一所很知名的高中,离张扬杨雪他们学校有十分钟的车程。这样也避免被熟人看见。张扬想着,在那里,他要向杨雪表白。
那一天,张扬两点半就到了。张扬的心忐忑着,等待着杨雪的到来。三点,杨雪没来。四点,杨雪还是没来。眼瞅着快到五点了,依然没有杨雪的身影。张扬仅有的那点希望,完全变成了绝望。也许,杨雪是在变相地拒绝自己吧?张扬摇摇头,心似乎是在一点点的破碎。
时光匆匆,不觉间已过了十几年。
张扬去昆山谈个业务,想起了周庄。张扬又想起了杨雪。时间还早,张扬忽然想走走以前杨雪走过的老街。
熙熙攘攘的老街上,有许多男孩女孩,就像那年的杨雪们一样。女孩们似乎对什么东西都很新奇,而男孩们,要么就是走得很快,要么就是很无奈地等待女孩们。张扬想着,要是那年杨雪答应了自己,他们俩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会很幸福完满呢?
那一天,真像是回顾往事一样。回到自己的城市时,张扬就驱车想在光明中学周围转一圈。自那一次后,张扬一直是避开了那里走。
开过光明中学门口的那条马路,张扬想过直接开过,远远地,绿灯就变成了红灯。张扬打了下方向盘,小转弯开过,也是一条马路。
然后,张扬的眼瞪得大大的。那里,竟然也有光明中学的一个门。
将来
2004年。我,二十三岁,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我是绿化监理。
在与建设单位、施工单位的三方碰头会上,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很漂亮,看上去也很清爽。一般工地上连女人都很少,更别提漂亮女孩了。施工单位的老板,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给我们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资料员,何贝娜,小何。
渐渐地,就有些熟了。
在办公室,我检查小何上交的资料,厚厚的一沓资料,一翻就翻了好久,终于看完了。我舒展了一下臂膀,问小何,要不要去楼下的工地上走走?小何说,好啊,我一直是做资料,对施工现场一窍不通,正好你帮我指导指导。我笑笑,说,你是过谦了。
到了工地上,我也不知道给小何讲解什么好,只是碰到什么,就指给她看,说,这是香樟树,这是女贞树,还有,这是黄馨,这是红枫,等等。
不时地,小何会惊呼一声,说,哦,这就是那什么啊。我做资料时,记得是做到过的。我赞许地点点头,说,看来你记性不错。
对着一处蓝紫色的植物,小何站住了,说,这是什么植物啊?我说,熏衣草。小何似乎是惊了一下,说,这就是熏衣草?从小,我就有一个梦想,我将来的婚礼,要在一大片熏衣草园中举行。我想,我会是最幸福最美丽的新娘。我心中一动,脸上依然笑眯眯地,说,我看你是言情剧看多了吧。
工地上的夏天,因为早晚比较凉爽,中午的几个小时,大家都会选择睡会午觉。
我是吃住在工地上的,有单独休息的宿舍。小何没有,坐在办公室的空调下一个劲地犯困。几次头都低垂到了桌子上,又抬了起来。我说,小何,要不,你去我房间休息会儿吧?小何犹豫着,说,这,还是算了吧。我笑了,说,你放心,我中午一般都不睡,你去了,我也就不过来了。小何又看了我一眼,说,那我真去睡了?我说,去吧。然后,我就把钥匙递给了小何。
晚上,我躺在床上,我忽然想到了这张床上,中午小何是在上面休息过的。依稀间,我还能闻到床上微微留下的香气。我的心头,猛地就闪出了小何的所有音容笑貌。我还想到,小何说的熏衣草的婚礼,是不是,我可以给她一场这样的婚礼呢。我的心顿时就狂跳起来。
我能确定,我一定是喜欢上了她。
可直到工地结束,我终没向小何表白什么,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表达。我怕被拒绝,我怕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二十三岁的我,真的是有些不堪。
后来几年,我一直和小何保持着联系。
那一次,我在南汇的一个工地上班。小何给我打电话,说,我去南汇县城附近参加一个活动,要不要见一面?我说,当然要了,那我请你吃晚饭吧。
本来约好是六点吃晚饭,活动的地方留了晚饭,小何走不开。我在县城的街头,一直徘徊着等到近八点,小何才姗姗而来。
在街上聊了会儿,我说,要不我们去找个地方吧,不能一直在这马路上站着吧?小何说,行,要不,喝咖啡?我说,不好。想了想,我说,要不我们去看电影吧?小何说,行。
走了四五分钟路,便是家影院。我在这待久了,真有点熟门熟路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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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的电影是《青春期》,幽暗的电影院里,我就坐在小何的身旁。似乎还是第一次,我离她有这么近。忍不住,我的心莫名地狂跳了几个节拍。
电影放到动情处时,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感染,我竟自握住了小何的手。小何挣开了,我又握住。如此反复几次,我看到小何看我,她没说话,我也没有。
电影放完,我们俩肩并肩走出影院时,小何看了我一眼,说,我要结婚了。我的心猛地一冷,说,什么时候?小何说,下个月。幽幽然地,小何又说,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不等我说什么,小何已经快走几步,在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我就很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光匆匆。
也就是昨天,我一个人在市区闲逛。很意外地,在一家大型商场的门口,我竟看到了小何。远远看着,似乎变得成熟了,但也更漂亮了。
我是想过上前打招呼的。
然后,我看到小何的身旁,一蹦一跳的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长得真像小何。还有一个男人,看上去很温文尔雅,轻轻拍拍小何的肩,眼中充满浓浓的爱意。
我转过了头,想要逃离。
走了有几十米,我忽然在想,小何的婚礼,一定是在那一大片的熏衣草中举行的!毫无疑问。
想着,我的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往来
那是一个假期。李阳和妻,坐长途汽车回老家。
拎着沉沉的行李,妻走在前,李阳跟在身后。妻对照着手上的车票号码,坐上了过道一侧的空座。妻指着过道另一侧的空座,说,你坐这儿。李阳点点头,把行李往上面的架子上一塞,刚要去座位时,李阳猛地就愣了一下,空座内侧的座位上,已坐了两个人,是一个女人,抱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那女人,竟是李阳的初恋,王月。
王月也认出了李阳,并且看到了李阳的妻。王月和李阳的妻并不认识。王月似乎也没和李阳打招呼的想法,只是对着坐身上的小男孩说,一会儿到了家,记得要叫人,知道吗?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小男孩很听话的样子,说,妈妈,你放心吧,我都记住了。其时,妻叫了李阳,说,上次你给我看的书,今天带了吗?李阳说,带了,带了。李阳站起身,又拿下了行李,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递给了妻。
车摇摇晃晃地已启动。
小男孩一开始是坐在王月怀里。坐了一会儿,小男孩就站在了王月的两腿之间,两个人一起说着话。说着说着,许是王月累了,从身上掏出手机的两根耳机线,插在耳朵边,说,儿子,我睡会儿,你别打扰我啊。小男孩点着头,说,好。
车子在快速地前行着,已经是上高速公路了。
王月的头蜷缩着,弯向窗口一侧,在休息着。小男孩的一双黑眼珠子眨啊眨,一会儿眨向窗外,一会儿又看向李阳这边。李阳看见妻,不停地朝着小男孩在看。李阳知道,妻一定是想儿子了,儿子今年三岁,一直是由老家的父母带着。马上,到家就可以看到儿子了。
李阳靠在椅背上,也在闭目养神着,心头,却是波涛汹涌。曾经,李阳是多么地爱王月啊,不顾一切,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以为这辈子,一定是非王月不娶了。但不知道是自己真的不够成熟,还是真的是没搞懂自己在想些什么。有一天,李阳忽然发现自己不爱王月了,当你不爱一个人时,和她在一起,真的又是那么地不合时宜。李阳提出分手的那个晚上,王月自杀,还好是被同寝室的室友发现,救了一命……
李阳还在想着,就被身边的一个刻意放低的声音吵醒了。
我……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总是说改,改,改,那你真的是改了吗?对不起,我真看不到你改了什么。我和你说,这日子我真的是过不下去了,你爱找谁过就跟谁去过吧,反正儿子我带走了,在你手里儿子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还有,请你以后也别再打扰我们了,就当儿子没有你这么一个爸……
电话打完了。
李阳的眼已经睁开了,王月似乎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很不经意地。很快,王月的头继续蜷缩在窗口,继续睡觉。李阳也继续闭目养神,心头,再一次炸开了锅般,看来,王月的婚姻是并不幸福啊。李阳忽然是有种负疚感,在心里蔓延开。
李阳想起了什么,就站起了身。妻还在饶有兴致地看着书,那书确实写得不错。因而李阳在书店一看到那书时,就毫不犹豫给买了下来。
李阳拿下了行李,又从行李箱中拿出了几包薯片。李阳给了妻一包。李阳坐下后,又递给小男孩一包。小男孩没拿,只看了王月一眼。李阳说,小朋友,你拿着吧,很好吃的,妈妈不会怪你的。小男孩还没说话,就只等待王月的声音。王月直起头,看着小男孩,说,妈妈是不是教过你,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对不对?小男孩说,好。一侧的李阳,真的是好尴尬,只好以苦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车子快出高速公路时。
李阳看见小男孩一个人在低声哼唱着什么,一会儿,又从身上掏出几个小玩具,拿在手里独自把玩着,也不吵闹王月。真的很乖。李阳其实是真想说什么的,可想想,又能说什么呢。妻就在一侧。王月的儿子也在,王月的耳边,还塞着两个耳机。有些奇怪,王月的耳机外,听不到里面嘈杂的声音。妻听耳机时,站在一旁的李阳总能听到耳机里的余音。是不是,王月并不在听什么,只是在掩饰着让自己不去打扰?
这车子,开得还真是快。
李阳再抬头,竟是快到达目的地了。小男孩扯着王月的手,说,妈妈,我要小便。王月睁开眼,说,快到了,儿子,再忍三分钟。王月拉着小男孩,从李阳让开的座位处走过,一直走到车门口。
终于是到了。车停下,王月和小男孩下了车。
李阳去拿下行李,妻忽然不经意地说了句,这女人,你是不是认识啊?
“砰”地一声,行李重重地砸中了李阳的脚。
从来
雨还在下。有点冷,是秋天了。
张衡的心情有些沉重,一个人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看着漆黑的天际下的雨水。不知道婚姻是不是都会有个临界点?这几年,张衡和刘雪过得都很幸福。不知怎么地,最近,张衡和刘雪总是要吵架,三天两头的吵架,这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张衡狠狠地抽了口香烟,然后重重地将烟吐出,大喘着一口大气。
腰间的手机,不知觉地响了起来。张衡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张衡接起,喂。是个女人的声音,说,你是张衡吗?张衡说,是。女人说,我是李倩啊。张衡听到这个名字,似乎不小心触到了心头的痛,有过好几秒的沉默。张衡强自让自己很镇定,说,李倩,你好,有事吗?李倩是张衡的初恋,当年,一直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峰回路转,李倩嫁给了别的男人。更为讽刺的是,这个男人是张衡的好朋友,叫李干。
李倩说,张衡,方便出来见个面吗?张衡犹豫了下,说,好。张衡走过客厅时,刘雪还在沙发上坐着生闷气。看见张衡要出去,刘雪瞪了他一眼,说,你去哪儿?张衡没吭声,随手拿起门口的一把伞,只把门关得山一般响。
在约定的咖啡店,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李倩已到了一会儿。张衡走近李倩,多年未见,似乎更成熟标致了。张衡坐在李倩对面,点了杯咖啡。张衡看着李倩,李倩看着张衡,一时间谁都没开口。半天,张衡清了清喉咙,说,李倩,你和李干还好吧?李倩说,张衡,我离婚了。李倩的话语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张衡一愣,说,离婚?怎么离婚了?李倩微微一笑,说,很正常啊,合则结,分则离。听说你的婚姻很幸福?张衡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吵架的事,忙借故岔开话题,说,我们别聊这了,聊聊其他的吧。李倩喝了口咖啡,说,好。
咖啡喝了两个多小时。临离开时,李倩看着张衡,说,张衡,你还爱我吗?张衡有些反应不过来。再看李倩,已转身走进一片夜色中,一只纤纤玉手,挥舞着说着再见。那一晚,张衡失眠了,眼前闪现的都是李倩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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