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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窘途

2014-07-17王群芳

牡丹 2014年6期
关键词:陆浑嵩县羊肉汤

王群芳

田先生是我的挚友,淡如水的那种。我们曾经是同事,一起在中学教过书。

田先生的母亲病了,是脑梗塞,躺在农村老家的病榻上已经很久了。我虽然未见过这位母亲,但心中一直惦念着,总想找个机会随田先生一起去看看她。

这天,终于有机会和田先生一起回老家了,看望母亲,也重温一下山村的风土人情。我正琢磨开什么车去呢,毕竟路途那么远,而且还险。田先生淡笑着说:“开我的车去吧,我老家有一段山路,高低不平的,开轿车恐怕会蹭住底盘呢!”

我知道田先生有一辆旧的面包车,我并不介意坐面包车会否舒服,自然依他。

我们相约早上七点钟出发,顺路到陆浑库区喝羊肉汤。

“陆浑库区的羊肉汤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真有些馋了呢!”

“是么?”田先生依然淡笑着说,“把你的安全带也系上吧。”

我看田先生对喝汤似乎没有太大兴趣,就切入了正题问:“母亲最近好些了吗?”

“脑子很清楚,就是不能自理。”田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回答。

“父亲呢?”

“精神还可以,七十多岁的人了……”

“平时由谁照顾母亲呢?”

“我妹经常伺候在他们身边,不过老父亲觉得自己能行,喂个饭什么的都要自己来。”

“唉,长年工作在外,尽孝也不容易啊,只能是多兑几个钱了吧?”

“我觉得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拴人。尽管姊妹几个轮流照顾,还是觉得挺累人的。”

“你一般多长时间回去一次?”

“一两个礼拜吧。”

“唉,也难为你了。”

“其实,最难为的是父亲,好在父亲的心态不错。”

“是啊,人活着关键就是一个心态!”

说话间,面包车就要驶离繁闹的市区了。这时,田先生突然说:

“去捎个人吧。”

我以为田先生还要接什么亲朋好友一同回老家去呢,只见他打着转向灯向路边靠去,路边有几个翘首等车的人。

“嵩县,嵩县,走不走?”

田先生这样叫道。

我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冲我淡然一笑说:“捎个人能顾点儿油钱。”

我很快就恍然大悟了,很快就想到了他的家庭,想到他下岗多年的妻子,想到他辛苦养育的一双儿女,想到他躺在病榻上的母亲,想到他经常挂在脸上的无奈的微笑……于是,我也很快就觉得他的这种做法的必要乃至充满智慧了。

这时,一位拎麻袋的小伙子走近车前,问:“到嵩县多少钱儿?”

“十三块!”田先生朗声道,“走吧。”

拎麻袋的小伙子二话没说就拉开了后边的车门,上了车,倚着麻袋坐在了中间一排。那麻袋并没有扎口,里面装的是铺盖卷儿。

“嵩县,嵩县,走不走?”

田先生又冲着路边其他几个等车的人喊。

我也望着路边那几个等车的人,那人中有的在摇头,有的在观望。田先生并不纠缠,驱动车辆继续前行。我悄悄扫了田先生一眼,田先生的表情竟是那么的淡定。

“小伙子在市里打工?”

我有意和我们的乘客搭讪道。

“回去收秋!”

田先生也搭话说:“今年天旱,收成恐怕要减半了。”

“还不是老天爷说了算?”小伙子望着窗外说,“看看这些庄稼吧,细瘦崩干的样子!”

窗外,是一马平川的伊河平原,地里的庄稼显然没有往年的茁壮,间或能看到裸露的黄土来。

“你在市里打什么工?”

我没话找话地问。

“打工?……我们都说是“做活儿”,我是做砖瓦活儿的,挣的都是力气钱儿。”

“一个月能挣多少呀?”

我继续“盘问”道。

“有活的时候,一天百八十块吧。”

我心里盘算着,这不比中学教师少多少,只是比教师辛苦多了,而且劳动时间也长。

田先生驾着面包车继续向前行驶,伊河平原的庄稼被一片一片地甩到了后边。

“你早上没有吃饭吧?”

我明知故问田先生,实际上是想念陆浑库区的羊肉汤了。

“到县城再吃吧。”

田先生不经意似地回答。

我似乎还想再说句什么,好在又及时咽进了肚里。田先生说的话是正理,因为车上还拉着有偿乘车的人。

不过,说实在话,我真的有点想念库区的羊肉汤了……我不知这位拎麻袋的小伙子早上吃饭了没有,能不能和他商量一下到库区喝碗羊肉汤再走呢?喝碗羊肉汤也就屁大的功夫……哎呀,要是他早上也没吃饭就好了,要是他也希望到库区喝碗羊肉汤就更好了……算了吧,还是别想了吧!说不定这小伙子早上真的没吃饭,但他也未必舍得花十块钱去喝碗羊肉汤呀!

我扭头看了田先生一眼,他除了专心开车,好像没有别的想法。

那就算了吧,中途停车去喝汤,会坏了田先生的信誉的!这小伙子说不定会以为我们诓了他呢!再说,他的车钱还没收呢,我们喝汤时他等不及跑了怎么办?……哎呦,我是不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前边又有两个等车的人。

“看样子像是坐车的,”拎麻袋的小伙子也替我们着想说,“只拉我一个你们连油钱儿都顾不住!”

“嵩县,嵩县,走不走?”

我学着田先生的样子用方言俚语吆喝道。

“狮子庙去不去?”

其中一个等车的中年男子问我。

“嗯……”我不知道狮子庙在哪里,尴尬地把声音停在了空中。

“不去!只到嵩县县城,”田先生及时给我解了围,“你还是坐往栾川的车吧,要不你还得转车呢。”

“你这人,心真好!”

车上的小伙子冲着田先生竖起了大拇指。

“呵呵……,没什么。”

田先生不习惯被人夸赞。

“你们一看就不像是开黑车的!”

小伙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哈哈,能看出来?”

田先生这样反问道,并没有掩饰的意思。

“戴着眼镜,文绉绉的,面也和善……”

我情不自禁地扶了一下自己鼻梁上的镜架,思忖道:这小伙子的洞察力蛮厉害呢!

“嗨,都是为了生活嘛,我经常坐你们这类车,开得快,还有座位儿……”

小伙子扶了扶身边歪斜的麻袋继续说。

我心想:可不是嘛,不仅有座,开得快,而且还坐得舒服,还有……最关键的,恐怕还是便宜一点……

“嵩县,嵩县,走不走?”

前边路口有一对少男少女在等车,我继续学着田先生的样子用方言俚语吆喝道。

田先生放慢车速,轻声对我说:“但愿拉几个人不会影响到你的心情。”

我朝他使了个眼神,表示我很开心。

“到嵩县多少钱儿?”路边的男孩一边问话一边向车里张望着。

“十块,上来吧。”田先生停下车说。

那对少男少女交头接耳了一下,却没有上车的意思。田先生仍不纠缠,挂档驱车前行。

“等一下!”

坐在我们后边的小伙子大声说。

“我看到他们又在招手呢!”

田先生刹住车。我透过车窗看到那对少男少女正向面包车奔来,便下车主动拉开了后边的车门。

车上的小伙子已经把装着铺盖卷儿的麻袋放到了自己腿上,以便给车外的少男少女让座,没想到上车的只是女孩。男孩把车门关上,又朝女孩挥了挥手,说道:“拜拜,小心点!”

面包车载着我们四个人继续向南奔去。

我的心里抑制不住又一阵兴奋,——我们又有一笔意外的收入了!

我再次拿眼望了望田先生,田先生依然是那么的淡定。大概是受到了他的淡定的熏染,我开始告诫自己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又省了一升油而已!

的确,不过是又省了一升油而已。

我和田先生交往二十余年,深知他绝非一个贪图钱财之人,若非生活所迫,他断然不会这样铤而走险。他心里也一定明白,这样违规拉客,如果被执法人员逮着了,还不定会赔进去多少升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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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面包车已经驶入了陆浑库区。往前看,右手边是起起伏伏的坡地,坡上种着芝麻绿豆等作物,这些作物的叶子都已泛黄,显然在等待着收割;左手边便是浩浩渺渺的陆浑水库了,一眼望不到边,像是大海一样。我所期待的那家有名的库区羊肉汤馆应该不远了,但我现在已经决计不再想着喝汤的事情了,真的,不再想了!

不再想着喝汤的事情了!

我在想,假如遇到交警或路政查车怎么办?就说我们是……一家人?亲朋好友?……车上的乘客会不会供出我们?……应该不会吧!拎麻袋的小伙子明显向着我们呢!刚才他还说,“都是为了生活嘛”,何必与我们过不去呢?……嗨,我真是瞎操心,我应该像田先生那样淡定才是!

前边路口又有一位老伯在等车。

“嵩县,嵩县,走不走?”

我继续学着田先生的口气招呼道,俨然一个售票员的样子。

田先生再次轻声提醒我说:“顺其自然吧。”

“从这儿到嵩县多少钱儿?”

老伯问我。

我一时语塞。

“呵呵,你平时掏多少钱儿?放心吧老伯,不会让你多掏的!”田先生镇定地说。但我听得出,他应该也不知道从这儿到县城应该收多少钱,只是他比我有经验,应对自如罢了。

“我平时掏的是八块。”

老伯认真地说。

“那就让你掏七块,上车吧!”

我看老伯满脸艰辛的样子,就替田先生做了主,一边扶着老伯上车。

田先生应该和我是心有灵犀的,我想,即便我的答复不太妥帖。说真的,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答复并不妥帖,因为我给这位老伯让了一块钱,前边两位乘客就可能觉得自己吃了亏。好在前边两位乘客并没有和我计较。也许……也许他们和我一样同情着这位满脸皱褶、历经风霜、穿着青布上衣的老伯。

前边是一个集镇,熙熙攘攘的,路两边是摆摊的商贩,路中间是穿梭的人群。我看叉路口有人像是等车的样子,但田先生却无停车的意思。

“后边还有三个座位呢。”

我这样提醒说。

“适可而止吧,我们还有别的事儿呢。”

田先生这样回答。

我自然想到了躺在病榻上的母亲。

此时,车上能听明白我和田先生对话的恐怕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拎麻袋的小伙子了。但他自从中间的那个女孩子上车后就不再说话了,一直摆弄着手机,像有什么心思似的。他在想什么呢?……他结婚了吗?……或者说,他找女朋友了吗?……他和那女孩子比肩而坐,年龄差不了多少,却又像隔着一个年代似的……他们应该不属于一个阶层……那女孩子眉目清秀,皮肤白皙,不像是生长在农村……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嵩县县城就要到了。

陆浑库区的那家鲜美的羊肉汤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们甩在了后边,我竟然连看它一眼都没有。

“把钱交一下吧。”

我不忘自己售票员的角色。

“下车收也行。”

田先生态度随和地说。

三位乘客已经开始掏钱出来。老伯和女孩儿不用找零,倒是拎麻袋的小伙子让我不知所措,他递给我的是一张百元大钞。

“到旁边的加油站换一下吧,我也顺便加些油。”

田先生又一次化解了我的尴尬。

说句心里话,我刚才在收钱的时候,真的是在偷着乐!倒不是因为这顺路之财,而是因为这特别的经历和体验。

可是,就在田先生拿着百元大钞准备去加油的时候,两个穿路政制服的人把他叫到了一辆公务执法车旁。我立刻意识到了情况不妙,想过去替田先生说句话,但田先生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在面包车边待着。

我想,当务之急应该是拢住我们的三位乘客吧。

“你们的钱……,我还给你们!我们都是一家人……,好吗?”

“还钱有什么用?我们还没到终点站呢!”拎麻袋的小伙子一反常态地说。

“原来你们的车不能拉客呀?真是的!”女孩子也抱怨说。

“再有几步路就到家了,我先走了。”老伯这样说着,转身离我们而去。

没过多久,小伙和女孩也被路政执法人员叫过去问询了。

“这下完了!”我心神不宁地在面包车旁踱来踱去。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田先生很快就又带着小伙和女孩回到了车前。

“老伯呢?”田先生问。

“我们应该还可以追得上他!”我满脸困惑地回答。

田先生若无其事地发动了汽车,脸上挂着的仍然是他那淡淡的微笑。

那位老伯我们没有能够追得上,但女孩和小伙都被送到了他们就近下车的地方。

“你是怎么摆平这件事的?”

“走吧,喝汤去!”田先生指着前边的一家羊肉汤馆说,“陆浑库区的那家汤馆还是从县城这儿传过去的呢!”

“我现在已经不感觉饿,也不感觉馋了……”

“不好意思,今天我请客你埋单!”

原来,田先生被路政查住之后,执法人员看他像初犯,认错态度又好,让他倾尽囊中所有交了罚款(其实也就几百块钱),并保证下不为例,这才放他走人。

这时,我一直悬着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好了,故事就讲到这儿吧。我们两个人喝过羊肉汤之后就匆匆回田先生老家看望母亲了。我需要告诉你的是,县城的那家羊肉汤馆才是正宗的,尽管库区的那家羊肉汤馆很有名。我还要告诉你的是,田先生老家的风景真的很美,是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不信你自己可以去体验。最后,我还必须郑重告诉你的是,田先生的母亲虽然有病在身,但精气神还是蛮好的,所以我才有心情把我亲历的这个故事讲出来。至于田先生叫什么名字?……恕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对号入座。

责任编辑谭 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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